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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墙

南墙

作者:井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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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言情

连载完成:连载中...

上架时间:2021-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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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晏语(三)
取得联系并互存号码以后,玲照常每个周末打电话来。于是,那个时候我便推掉所有聚会,谁也不见,也不往空闲时间里塞进任何安排,不到任何吵闹的地方。只是在住宿里静静等待,有时独自爬上屋顶,那里有一个葫芦架,夏天叶子异常茂盛,我喜欢坐在下面一面看书,一面等待叶玲打来电话。有时则戴着耳机走出房门,一直沿着幽静小道朝松林走去,翻过山丘是一片荷塘,六月荷花盛开的时候这里又美丽又宁静。
村子坐落在半山腰,而我所居住的这户人家刚好处在最边缘的位置。往外是几块玉米地,之后就再无人家。一条窄窄的马路从城市外围绕老大一圈才到这里来,怎么看都像被热闹现实所遗忘的小小一隅。房间虽然老旧一些,门的一角也被雨水侵蚀。
但正如我所预料,这是个独居的理想之地。即便白天里也完全听不见车鸣,而晚上更是安静异常,很容易就能营造出一片无人的寂静来。若真要找出些什么,也只有蝈蝈和青蛙的叫声了。不过夏夜里一面听着这些声响,一面俯瞰城市里的灯火斑斓,怎么都得算得上是枯寂日子里的意外之喜了吧。
当时叶玲工作于一家纺织厂,轮班的关系,她打来电话的时间并不固定。我也只好昼夜等待,清晨、傍晚或是午夜过后。反正她会打来,而我必然第一时间接听,并不受任何打扰地与她交谈。我们边走边聊,无话不谈,说累了就躺下,一如我们漫步在云上镇的街道和田野,好在这个小县城整体上和云上镇差不多,有山有水,有耕地和离城市远远的农家。正是这样一种状态,我们日复一日地漫步、闲谈。可要具体些,想想那个时候我们都谈了些什么,我就实在难以细说了,似乎我们什么都说,说得太多,也就无法当作一两句话来记下。
究其原因,想来我们许久未见也相隔甚远吧。而要将两个异地相隔的世界用彼此的语言联系在一起,从无到有地建立一个能身临其境、互有彼此的整体,将彼此看见的星辰拼凑在一块,无论怎样用词想必都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达成的事。
所以,我们只得有什么说什么,遇到的人,走过的路,亦或是身边一草一木。
我们就用这样一种方式在小小的县城漫步,穿过热闹的街道、吊桥、广场和公园,随走随停,见物聊物。夏季就穿上短袖衬衫、凉鞋,踏进雨后的洼地里,而冬天一到,就戴上手套、毡帽在雪地上蹒跚而行。叶玲继续给我讲她近来喜欢的食物、爱听的音乐,那个时候她喜欢往嘴里塞一颗阿尔卑斯牌糖果。
渐渐地,似乎顺其自然一般叶玲开始发些照片给我。近来她已是一头短发,以往时候总爱用手捋着的柔细长发已然从耳垂往下戛然而止,头上的各式发夹也已然不见,只留下一个清爽、简单的妆扮。侧面望去,她小小的脸颊仿佛从弯月中怯探而出,洁白、静美。我反反复复将照片看了几百遍,愈发觉得叶玲已比想象中美丽,完全和初中时的样子判若两人。她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好看的?我试图从脑海里找到这些变化的点点滴滴,然后慢慢拼凑成她现在的样子。可无论怎样去想都毫无线索,而我们这种方式的见面也仿佛隔了一生一世似的。
所有这些,几度让我感到窒息,让我在寂静的黑暗里倍感迫切却又寻不到方向。无数次我都想换一种身份逃脱,可挣扎来挣扎去都只是蜘蛛网上的小小昆虫而已。无可奈何,我们只得这样日复一日地联系着,在我们被网完全裹成茧前,这于我、于她似乎也是唯一的方式了。
九月,我给手机换了块电板,原配的那一块由于反复充电,已经像发面团一样。于是我就重新买了一块。
那时候我的生活就被剖两半,周一到周五照常到学校完成高中时期略微冗杂的课程,表面上与任何一个学生并无差别。而且,我极少与人交谈的原故,成绩竟还慢慢好了起来。不仅老师们难以理解,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仿佛只是把空闲的时间用来看看书,脑袋就换了个一样。
对于这种情况,我也只好懒得在意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个时候我更希望自己是那种认真对待了学习,却怎么也学不好之人。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顺其自然,也才能心安理得。但情况出了岔子,那就让它出岔子吧。毕竟像我这样十七八岁的人还要父母省吃俭用地供着上学的存在,村里实在寻不出五指之数。成绩不至于处于末尾也算是给二老的辛勤付出做了交代。而且,就当时而言,我并未觉得事有冲突。尽管在过去的生活里曾受到“打工狂”的影响,但我还是不管不顾地将一切都放在身上,认定一切都是存在“可能”的部分。
而且原则上,我还是更向往于青春时的爱情,私心也好,叛逆也罢,我在天平上终究还是更靠向叶玲,或者说在黑夜里无数次伸出手去想要触摸到她。而不是书本,身边的朋友。或许你会感到并不妥当,但这种倾向本质上却自然而必然,也毫无诟病可言。至少我的观点永远如此,而我也乐于在这热闹的县城里孤身与她相处,也乐于从繁忙的生活里腾出一部分独属于我和叶玲的时间。
于是,这些小小的时间段就如你所感知渐渐形成一个个密闭空间,近乎奇迹地将周遭一切排挤在外或是至于虚无,任何人、任何声音都不会到来。只有我独自一人静静等待,然后与叶玲交谈上一两个小时。当然,有时我也会主动打给她。而空闲时候,我还是和往常一样看看书,有《老人与海》、《百年孤独》、《鲁滨逊漂游记》这类世界著作,也有《杰出青少年的七个习惯》一类的青年读物,有什么看什么,并没有什么挑剔的地方。而且读起来也相当快,几乎在我等待叶玲放工打电话来就不知不觉看完。
长此以往,身边人们便认为我深陷网恋的淤泥之中。一时间纷纷劝告起来,生怕我被这种虚无缥缈的情感困住。当然,他们倒不是像俗世教条那样彻底反对,而是认为谈也可以,只是无需向我这般认真、投入。不过,他们真的有心了,对于我和叶玲的这种状况我也不好解释,为了不至于大家都误会,我只得将自己说成是一个“现实主义”者。
在当时,所有的劝告者之中,唯有一人在观点上更为果断、也更为接近现实主义,甚至太过现实而将肤浅的现实甩开了几大条街,仿佛从天而降一般令人不禁仰视地将这种感情定义为:看不见,摸不着。他姓刘,名叫子玉,与我同届,在我搬来之前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半年。照他的意思,住到这种偏辟的地方来,也是喜欢安静,自己是个不愿被打扰的人。初次见面,我便信以为真,想来能够住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除了获得安静,也不会再有其他。不过,我或多或少还是被他阳光的外表和说话时认真的口吻给蒙骗了,而他所喜欢的不被打扰也仅仅是不被约束而已。对于这点,我们在本质上毫不相同,但恰如我们都喜欢安静一样,也就互不干涉。
一次我在屋顶上刚和叶玲通完话,他就坐到我身边来,出奇地递给我一罐啤酒。然后开始一边喝,一边问我是不是在给女朋友打电话。相当奇怪,要知道从搬进来起我们除了第一次见面时简单交流了下,往后就各做各的事了。他把我当作内向的人,而我把他当成话不投机的俗物。因此,在他问向我时,我完全错愕到来不及多想就点了点头,而之所以这样回答,我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可你不曾把她带到住宿来过夜。”他说。
“想来要是你的女朋友离你几百公里,带不回来也很正常吧。”我回答他。
“可是晏,这绝无可能呀,我才不会像纯情小少年那样相信网恋。”子玉喝了一大口啤酒,露出仿佛面对一推垃圾似的表情。
“害怕欺骗?”我问他。
“如果仅是这样,我就毫无开口的必要了”他说,“我只是不想你也变那种天真的傻子而已,因为在我看来谈这种连手都摸不到的感情完全是傻子行径,憨得不可理喻。”
“这样你树敌不少啊。”我说。
“没办法呀!要是真理一下子就能被人接受布鲁诺就不会被烧死了。所以那些网恋的家伙全是傻子而已,你劝他们别傻了,他们就会连同你也仇视起来。”
“可为什么要和我说呢?”我困惑地看着他。
“当然是你和我一样都喜欢和这个世界保持一定距离啊,至于其他人嘛早已和这个迂腐的世界镶嵌在一起了,抠也抠不下来。任由愚弄的木偶,智商全是负数。”说到这,他就一脸认真而鄙视的样子。无论怎样看,他离那些启迪思想的大哲学家都只差了脸上的皱纹、老花眼镜和雪白胡须头发而已。
可能正是形象上相去甚远,我还是小心求证一下,这种事情他怎么晓得。
“这很简单呀,他们会后悔,所以就傻喽。”
“会后悔的人都是傻子?”
我实在弄不明白这是个什么逻辑?子玉就是如此叫人摸不着头脑,越是与之交流,就越是难以理解。在尚未遇见他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一类怪人存在。而与他相处过后,我往后的人生经历里再遇到怎样的人都只是他的万千化身之一。不管他们如何怪异,都不曾赶超子玉本人半点。
只是当时我完全没有察觉,没想着交什么朋友,也就从未像总结“打工狂”那样将他的诸多行为加以概括。正如刚才所说,我们搬到这栋房子里来,纯属机缘巧合。在此之前,我没听说过他,他也没有听说过我。而近半年的时间里,即便我们仅是一墙之隔,对于彼此究竟是怎样的人也完全摸不着头脑。甚至倍感可笑的是我们再有搭话完全源于这场我难以解释清楚的误会。此后,我再向他问好,就仅是出于对一个试图解救自己的人所怀有的感激罢。
除此以外,真要再找出相同之处,就只有我们都是家里的独男了。据子玉所说,他的父亲原先是一名教师,为延续香火不顾政府戒令非得生下他才丢掉了工作。而他之所以被送到学校里来,竟也只是为了延续下一代,从学校里找个媳妇回去。反正就是这样,他们一家人没想着过好现在就几乎病态般忙着下一代的事。对于这种“别具匠心”的要求,他每一次都会睁大眼睛望向我:
“喂,晏,你家里人会不会也这样催你啊。”
“什么?”
“早些播种啊”
“有倒是有”我回答他,“他们似乎既要我学习,又要我抓紧娶妻生子。但说实在的,我这个人总是不能同时做好两件事。”
“呜呼,这样说来我还挺幸福呀。只要完成后者,我就可以随时离开学校喽,再也不用过这种枯燥无味的生活。所以,搞不好哪天就只有你独自住在这里了嘞。”
“不满三年就要离开?”我莫名想起了“打工狂”
“对呀,搞不好只需要年把也说不定噢。那样的话,你会不会因为无聊而想起我?”
子玉这样问我的时候绝对想不到我把他即将离开已然看作搬到这里来唯一值得庆祝的事。并打定主意,就算子玉立马拎包走人,表面上我们虽无过深交情,也要像老朋友那样欢送一下。至于想不想起他?肯定一转身就忘个干净。
这并非我个人心胸狭隘,非得厌恶于他。想来,如果你不幸成了他的邻居,在他终于主动离开的时候,也绝对会在心里敲锣打鼓一番,并暗暗祈祷他能一去不回,最好头都不回。因为你实在难以忍受他那种如阔脚袋鼩般近乎疯狂的交配行为,就连七十岁的房东太太都难以忍受,只得好几次在半夜里跑下楼来让他尽量保持安静。现在你多多少少也能理解这种一墙之隔的痛苦了吧,反正此刻再去回想,我完全惊讶于自己竟熬得过来。
正是如此,我才渐渐弄明白子玉所说的喜欢安静从定义上讲仅仅是带女孩回来过夜而不被同龄人打扰,亦或是被老师们突击查寝而已。仅此而已,再无其他。而他在语言上也从未对我有所隐瞒,只是初次见面我太过一厢情愿,并在随后的日子里又有些自以为是。真要说得直接些,我这个人根本就没有被欺骗的价值,只会白白浪费他哄女孩的时间而已。
鉴于他总是轻而易举将女孩带当住处留宿,一次情人节快要到来的时候,我便问他平时都送些什么给女孩子。
“这个……我也不清楚呀。”他回答说,“不过,晏,想这种事情实在太浪费时间、也太烧脑了,又不是她们肚子里的蛔虫,谁知道她们喜欢什么?而且她们总是今天喜欢吃的,明天喜欢玩的。所以,我干脆什么礼物也不送。”
接着他就像与我无话可说似地将我晾在一边,自顾自地在电话里和女孩聊起天来,又不断地询问,“如果明天下雨,你就做我女朋友怎样?”。到这,我就头疼欲裂,他似乎满脑子里就只有这一句,而且每次说出口时,天空都是乌云密布,只需稍稍抬头就可以把“如果”二字去掉。没办法!你也只得认为得到上天眷顾!而一个懂得掌握天时地利,本身又极为勤劳的人,也实在难有失败理由。于是,每到深夜你就会遇到如我上述所说的情形了。
子玉搭讪女孩子就是按照这样一套不可思议、有违常理的流程进行的。而他一次次证明了奇迹在于人为后,我慢慢总结出一个道理来,那就是:往往你认为不可能的事,总会在别人身上发生,而与你挨不着边的唯一原因,仅仅是一开始你就判定为不可能。所以相较于“打工狂”那种过于单纯、执着的思想,我更倾向于前者。
自然,也仅是赞同这种不畏怯、不断向前的精神而已。对于子玉这个人,我从未付出真心,甚至从未把他当作朋友对待。特别是一个雨夜里他把一个不愿将身子交给他的女孩撵出房门,并口出咒骂之言后。我就认为他并不值得交往,而他在我心里唯一的一点好感也随之荡然无存。我甚至一度觉得他的世界里只能容下他以及和他相同的人,毫无半点包容和兼容可言,完全是穷凶极恶之徒。
特别是四月里,这种观点便在我脑海里彻底凝结。那是他过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宴会结束,他将趴在身边难醉如泥的女孩推给我,表示可以做任何事情,便和另一个高个子女孩不知所踪。
当矮个子女孩在我房间里又吐又哭,逐渐恢复些意识后,我才知道她一直在和子玉交往。
“他一向嫌弃我发育不好,胸型不完美,你也如此?”她双眼噙着泪说,我把用于漱口的水递给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借口说,目前情况尚不明朗,简直没法做任何事。如此,她便一言不发地将上衣穿好,冷冷地从我身后走出房门消失在夜色里。
子玉那家伙究竟在做怎样的蠢事?我一时又懊恼又难以明了。此后的几天里我愈发感到郁闷。因为自此以后矮个子女孩总是有意疏远着我,仿佛把某种被抛弃的仇恨放到我身上一样。好几次我都想将这种情况弄个明白,但一想到我跟她毫无交集,连名字都已然忘记,也不爱她,便就此作罢。
只有一次,叶玲曾询问我平时都怎样和学校里的女孩相处。电话是星期三凌晨四点打来的,她当时在上夜班,突然想到这样的问题,于是就打了电话过来。现在想想,可能这些疑问一直存于她的内心吧,或许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叶玲渐渐感到无论是我、还是她都应该做好别的选择吧。具体怎样?即便现在冷静地去想,我也还是不能明白。可能这种迷惘和无奈正是人们所向往的爱情总是在神话里而不存于现世的唯一原因。
然而不管怎样,叶玲好容易提及一次,我也就认真地将近来的生活说与她听。这是我从未提及的,总觉得对于一个被迫离开学校的人而言,即便我把校园生活说得幽默风趣、生动形象也绝不会是一件值得逗乐的事,甚至只会让我和叶玲对于彼此的生活愈发陌生。
更何况,哪怕一分一秒地回想。高中时候我也极少和异性说过什么话,也无过深交集。一方面,她们都住在县城里,与我这个乡下人无论怎样都谈不来。另一方面,我压根就不属于这里,只是一条长长的运输线上暂寄于此的木偶,而让一个木偶去做更多的事,显然太过于奢望了。
高二的时候,我确实认识了两个很好的女孩,她们性格温柔,为人和善,也总能让人感到快乐。实在的,她们为何选择我作为朋友,怎么看都有些莫名其妙。毕竟,步入高中的那一刻,我根本没想着结识任何人,也不期望得到了解。可能正是这样一种略微自闭的表现,让我受到了额外关照。亦或是与一个从不多话、乐于倾听的人做朋友,不算太苦恼。我能想到的就这么多,而当时也仅是如此。
她们既是同桌又是好朋友,与叶玲和英子的关系差不多。我们因为挨得很近也就慢慢熟悉起来。有时共同学习,有时也会一起骑着自行车出城散心,或者走过吊桥,爬上另一岸的山头默然眺望。确实,独自一人活着的时候,所有这些都再好不过,也足以让人心存感激。但也正因为曾这样活着,我总感觉时间不再像线条那样向前,而是形成一个立体漩涡,让我尝尽天旋地转的痛苦后,又重回到我、英子、叶玲在秋叶满地的山林里并肩而行的情形。而一想到这些,我就怎么也整理不出另一种心情,只得慢慢推脱掉与她们聚会。
当我将这些作为答案说与叶玲听时,她在遥远的另一头暂入沉默,久久才发出声来。
“如果我们从未在你生命里出现,会不会好些?”她轻声说。
“那样只会让我会失去很多快乐呢。”我对叶玲说,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如此假设,而你们留在我生命里的片段,已然一生里最为宝贵记忆。它无时无刻都会跟随着我,不会再有任何人能够取缔,我也很难再对任何人认真得起来。
挂断电话时,已是凌晨六点,盛夏的初阳已悬挂天边,在晨雾里朦朦胧胧。我毫无困意,想想距离上课还有近一小时,我就干脆什么也不想地依靠在栏杆上。凉凉的晨风从遥远的地平线吹来,天边慢慢放出亮光,晨雾溃散,黑色的云渐渐变得洁白。我想玲也正看着这样的景色吧!我把手朝右边伸去,不禁这样想。
转眼,我也年满十八岁,进入十九岁。怎么着也该如子玉所说进入另一种生活了!可唯一一次抬头,天空却已变为黑色,城市也由热闹转为寂静。我在九点半下晚自习,一时不想赶往住宿,就独自在广场四周闲逛,举目四望。天空少有星星,灯光洒在地上,赤裸裸地照着雨后地面透出的漆黑,夜风吹在身上冰冰凉凉的。街道少有行人,刚下自习的学生们也四散而去,他们赶往哪里?我从不知晓,只得望着他们向前走去的背影,而自己仿佛要永远被丢在这里似的。
我来到一株海棠前,便就地坐下,不再向前望地紧闭双眼,暂停思绪。过了一会,叶玲还是像往常那样打来电话。我们隔着看不见的黑夜给彼此祝福。
“再有一年我就年满二十,而你还是十几岁。”叶玲开玩笑说。
“那岂不是该被小孩们叫着阿姨?”
“是啊。”她笑出声来,“你会介意吗?”
“什么?”
“我是个阿姨啊,满年皱纹的阿姨啊,本身又比你大。”
“可我们才差一岁而已呢,而且我根本不在意这些。”我说。
十一月,子玉果真离开了学校。你绝想不到这家伙做了怎样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的儿子在县医院里出生了,而他也很是成功地让他的高中班主任在尚未成婚之前先做了师公。当他搬走的时候,我把左右手都用上算了一遍,翻来覆去还是觉得离四月的事才过了七个月而已。
“是更早之前的事情。”他对我说。
“那相当恭喜啊。”我放下手向他祝贺。
“咻!一点也不好,我总感觉以后的日子会很无聊哩。守着一棵只会慢慢老去的树总是会无聊的。”他将脸微微侧向一边。
“孩子交由父母养总体上是没什么变化,可我总感觉还缺少些什么似的。对了,一直以来,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忘了告诉你。”
“什么呀?”我问他。
“如何熟练地解开女孩的乳罩啊。”他说着,单手做了一个动作,“这在做那事时很重要噢,等我结了婚再回来找你好啦。”
“千万别这样。”我笑了起来。然后就实话告诉子玉,我压根没把他当作朋友,没有一刻曾真心实意与他交谈,我厌恶他,把他当作敌人看待。而且对于他向来只有欺骗,并一点也不希望在以后的生活里遇见。他听到这些却一点也不意外,仿佛一直以来都看得清我似的。但子玉绝想不到我有多么嫉妒他的生活。
于是,我们简单地抽了会儿烟,就此别过,并在以后的生活里谁也不联系谁。
十二月二十五日,“中心”还是像往年那样举办圣诞晚会。我们一起唱圣诞歌,像家人一样共享晚餐,观看《耶稣受难记》。而后,又一起用卡纸做送给亲人或朋友的贺卡。
“可以送给你的女朋友噢。”我毫无头绪的时候,林华这样对我说。他似乎有了好的创意,就问我如果是送给未来的女朋友可不可以?“好啊。”我回答他。于是我们就用蓝色的卡纸作为背景,用绿色的卡纸剪出一颗圣诞树,旁边用不同颜色的纸条做出一条彩虹。怎么想圣诞节里出现彩虹都有些奇怪。不过,当我们写完寄语时,一个小时已然耗尽了。
独自赶回住宿的时候,我决定给叶玲打个电话,我走在路灯下一面抽烟,一面询问她这一年能不能回来。我们是十月分别的,算上现在已经三年零两个月没能见着了。细细一算,我开始为这些流逝的日子感到不可思议起来,总感觉时间像橡皮一样被拉长了似的,仿佛它也会由此断掉似的。
叶玲的妹妹接了电话,她在电话里一听到是我,就在那头嘻嘻哈哈起来,“你是不是很想我姐姐啊,不会让你白等的噢,我们已经和父母说好今年要回来,等着我们买到车票的消息好啦。”她电话里这样说。
步入高二的那个学期考试一结束,我立即回到住处收拾行李,赶上最早一班车离开县城。叶玲在临近年关时打来了电话,我们约好第二天在她外婆家见面。当晚,我左等右等窗户外终于出现一丝亮光。于是,打开灯,窸窸窣窣穿好厚外衣,戴上手套,在家人还没醒来之前就走出房门。
我走出最后一个村子,便按记忆里的方向在村口沿着左边走去。叶玲外婆家我有去过,那是刚步入初二的时候,时间大约临近十月,记忆里田野完全是一幅收割完的景象,看上去仿佛狭窄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开阔了似的。我、叶玲、英子就在这样一个略微宽阔的世界里边听音乐边漫无目的地踱步,那小小的、红色的mp3所发出的声音是那样动听,我们就一直听着,时而附和,时而沉默,在田野里左走右走,脚下稀泥吧唧作响。夜晚降临,就随便在一处谷堆里躺下。此刻再去记起,对于这种有家不待的情形怎么想都像是小孩的行径。不过我很快又意识到,当时我们完全就是生活在荒野里的小孩。只不过,我和叶玲现在都跨过了十八岁,而记忆却永远留在十五岁。想到这,我就什么也不再多想,继续向前走去。
环顾四周,毫无行人,只有我在连接着山与山之间的小径上行走。一切都在冬天里寂静无声,还未散去的晨雾也仿佛冻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地依附在树梢上,靠近河岸的常青树还像夏天那样郁郁葱葱。往后是透着淡黄的阔叶林,可以看到落叶铺满地面。河水像一面镜子那样平躺着,水里的石头满是青苔。我从另一岸一直往下,从这走过石孔桥,又一直往上爬去。一转眼,那熟悉的田野出现在眼前,我沿着田埂快步而行。
叶玲正站在村口那颗高大的老榕树下,她看见我,就朝着我招手。今天她穿着一件灰色呢子大衣,往下是一条黑色小脚裤,还是和往常一样喜欢穿白色布鞋。她的头发也变回了原来的模样,扎着辫子,憋着发夹。唯有风仍在轻轻撩动。我停下脚步望了好一会,怎么看叶玲都比以前更美丽诱人了!
“愣什么?快到这来。”她微笑着说。
我快步走到叶玲跟前,轻轻将她柔软的身体揽入怀里。我们在挂满红布条的榕树下默默拥抱许久,就一起往外婆屋里走去。妹妹正盘着腿坐在沙发上看当时热播的《爱情公寓》,笑得合不拢嘴。她看到我和叶玲走进来,就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下。然后又为自己的眼神感到难为情地挪了挪屁股,给我们让出一个位置来。
“喜欢看吗?”她对我说。
“都可以”我点了点头。
“那太好喽。”她说,“你喜欢看,我喜欢看,姐姐也同样如此,我们就不会陷入换台的麻烦里了。”
接着,她又很满意地盯着电视机,时不时往嘴里放一块薯片。脸上时而欢笑,时而忧郁。仿佛整个感情都投入进去似的,我在心里思索了下,像她这种还穿着睡衣一大早就将精力、甚至是所有感情投入到影视里的人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使得我不由自主地又打量了她一眼。
妹妹虽然只比我小六个月,但她娇小的身材,配上巴掌般大小的娃娃脸,怎样看都像一个远远没有长大的小女孩,有种邻家小妹的感觉。再加上她留着一头短发,脸上还总带着俏皮,这样的感觉就更为强烈了,甚至可以从这种强烈的感觉了解到她对这个世界的喜欢和厌恶全由一条泾渭分明的线区分着。妹妹和叶玲长得很像,乍一看我还以为是长头发和短头发的两个叶玲站在眼前。或是她们一下子从我脑海里蹦出来,也就完全是我所想的样子。当我恍然间生出这种感觉时,才注意到她的肤色更白,而叶玲的肤色接近于小麦色。除此以外还真找不到其他。
“别管她。”叶玲突然在我耳边说,“家里有名的电视迷,就因为这个才不愿读书的,小学一毕业就哭着喊着要到外地打工,不要学习之类。”
“真是这样?”我笑着问她。
“才不是呢”她立即反驳说,“姐姐们都不读书了,我一个人读着还有什么意思。而且我现在自己养活自己,不花父母的钱,多好。你说是不是?”
“确是这样”我说,“相较而言,倒是我什么都靠着家里了。”
“可你却不和姐姐在一起,难不成真要上什么大学?读书的都是呆子。”她像不经意般这样说。
“我们说好不谈这些的。”叶玲连忙阻断道。而我怎么也想不到叶玲会在这件事上打断,我本以为她想知道为何我毕业后没有去找她。当然,或许我无需说明,她也能够知道、能够理解。我们正是这样的关系,也正是因此叶玲留在我记忆里的部分才远超任何人。
“对不起嘛,你是大男生并不介意的对不?”妹妹伸出手掌,看向我说。
“当然”我们击掌,达成和解。
“那算是扯平了,就当与你以前和姐姐半夜通话让我睡不着的部分抵消掉啦。”她笑起来,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我们又闲聊了一会儿,外婆正在做午饭,姐妹两就到厨房里帮忙。我将手套和外衣脱掉,靠在沙发上。炉火燃的很旺,屋子里暖烘烘的,早上很早就醒来的缘故,闻着飘来的香味,竟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我梦到自己还在家里,还坐在那歪歪斜斜的瓦房里。姐姐们都已经从外地回来,这是她们外出的第五个年头,在此之前为了供我上学不曾回来一次。在高考临近之际,她们给我讲了很多话,就是这样,在这些每个人都会遇到的道理面前,我缩紧了身子,抬头一看,感觉每个人都像我俯视过来。不!从某种感情而言,更像是迫视,她们的脸庞、眼神也在我面前放大了无数倍。而我看向自己时却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光光滑滑的,生怕任何一个棱角会割伤她们。诚然,这样的说法太过于自私,也于她们的爱毫不负责。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我是怎样的表现,我都深爱着她们中的每一个,也心怀感激之情。
只是,更多时候我实在难以抉择。每每这时,我就感到自己被丢在一片原始森林中,想想这多么可怕,一个小小的点被丢弃在满是枯叶和杂草的丛林里,周遭满是密密麻麻的爬虫和蜘蛛的网。它们紧裹着我的身体,让我无法呼吸,而唯一能给予温暖的阳光也隔得好远且被密叶遮挡着。好几次我都想钻到地下去,换一种方式逃脱。然而,却怎么也不能像水滴那样顺其自然。
网还在继续将我包裹,持续不断,仿佛从我选择中考之时就一直存在。而现在它已经像是粘液那样密不透风,好几次我都想寻到一个方向逃出去。只是这怎么可能,一个小小的黑点永远只会被埋没在森林里而已。我感到梦里都难以呼吸了,这种窒息的感觉怎么想都似曾相识,都像是早已发生?到这,我赶紧从梦中惊醒。
“你好像做了噩梦。”叶玲正俯过身来看向我,“眼皮跳的很厉害,而且眼球很红。”
“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吧”我说,“一想到要见到你,四点多醒来就怎么也睡不着了。”
“可是即便安安心心睡到天亮也能见得着呀,我又不会跑掉。”叶玲笑着说。
“因为太激动了嘛!”我也笑起来。
“那一会到房间里休息一下好啦,晚些时候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我可不想你听着听着睡着。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再去散散步,我们好多年都没有散步了,愿意出去?”
“当然”我说,“只是,叶玲,如果用这些时间来睡觉,代价是不是太昂贵了?”
“你总爱说这种话。”她浅浅微笑,然后到我身边坐下,用热毛巾敷在我的眼上,一时间里我们什么话也没说。
没一会,外婆从厨房里端来热腾腾的饭菜,老人家终于有空看向我,并询问清早赶来会不会太累。“一点也不的”我回答她。她就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让我别把外套脱掉,小心感冒。
“外婆,这您就不懂喽,年轻人要的是风度嘛。”妹妹在旁开起玩笑来,外婆虽然不很明白,但也露出稀稀落落的牙齿笑起来。
愉悦的午饭过后,我们就围坐在火炉前。从糯米粒里将没被剥壳的稻谷挑选出来,外婆要做年糕给叶玲带回家去。我们就精心地挑选着,选到一粒就放在自己的面前。叶玲让我再讲讲学校里的事,于是我将她离开后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仔仔细细讲了一遍,包括即将初中毕业时那个很关心我的女孩以及和子玉一起找陌生女孩约会的事。
“那家伙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于向我介绍女朋友。不过,说实在的,他并不是个好人。”我说。
“可你背着姐姐做的坏事也不少呢。”妹妹将嘴角微微上翘,摆出一副厌恶的样子来。而我也意识到这样并不对,也绝不该说出口。但不知为何,一坐到叶玲跟前,她想要了解,我就得一字不漏地说出来,丝毫偏差都会是对她莫大的伤害以及我永远不能自我原谅的部分。就是这样,此外我再找不到任何理由。
“如果你真和她们在一块,会不会更好过些?”叶玲问。
“为何要这样说?”我看向她,一时间里千头万绪,细细一找,又空空如也。
“因为她们才能天天陪在你身边嘛,你们可以考上同一所大学,甚至毕业后可以一起工作。而我只会给你带来漫长的煎熬和痛苦……”
叶玲便说到这,我们也不再往下聊。
下午,我们带上玉米、白菜到兔子窝喂兔子。小小的白兔,似乎刚买回来没多久,它们先是挤在一块取暖,听到投食声,就竖起白白的小耳朵,一蹦一跳朝食槽走来。叶玲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着一片菜叶悬在半空,让一只小兔子走到跟前,就小心翼翼地提起来。
“晏,《木兰辞》里说的“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对的噢。”我说。
傍晚,妹妹和外婆到舅舅家去,我和叶玲也在那里待了一会儿,然后各自拿着一块年糕一边吃,一边朝村外走去。冬天的夜晚寂静而严寒,我们穿着带帽大衣,将头捂得严严实实,我们紧握着的手也放进兜里。屋外少有亮光,我们并没有带手电,只是依靠着从窗户透出的微弱亮光和水泥道本身的白色不至于走到马路外,靠近森林时落叶就在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此外就再无其他了。
寂静的冬夜。
想想上次和叶玲在这条小径上走,已是四年前,我就怎么也不敢相信。仿佛我们的聚散只是上一次眨眼和这次眨眼的短短间隔。但毫无疑问,这只是错觉而已。之所以这样,可能自叶玲离开以后我就从未正真的活着吧,而一个一直闭着眼的人对于时间也就没了概念,对于痛苦也就没了知觉。
“真怀念以前的生活。”叶玲将头轻轻靠向我的臂膀,“总感觉那个时候才不会有烦恼似的”她指着村庄前那片梯田,问我还记不记一起过中秋节那个晚上。我说记得的,然后想起那个月光明亮的夜晚。
“对了,或许你不知道我和英子都选择你的原因吧。”玲忽然从回忆里醒过来说,“可能你们从小长大,这种亲近自然而然。但我却不相同,它更像核里的果仁一样,让我从内心里觉得你是较为特别的人。有着成熟的人格和思想,同时也有着令人忧虑的低沉、执着。如果再加上幽默的那部分,说实在的,我都不知道你究竟是怎样的人。但无论怎样,我与你亲近并不是因为这些人格中的任何一种,也并不是非得小心翼翼地认清你,才信任你。更多的可能是我们共同的记忆实在太深刻了吧,深刻到足以让我们的命运产生羁绊,深刻到只有我们彼此才能分享。我信任你,愿意把我的内心世界全都给你,这种信任任何再靠近的时候我都会对他们产生防备,甚至觉得厌烦,你说好笑不?此刻我对于你,对于我们的关系正是这样去看待的,是不是多多少少也沾染上了些那令人厌烦的所谓成熟气息?甚至有时会觉得能和你在一起的人不应该是我,而是另外的,能陪在你身边的任何一个,哪怕现在在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你们才能在一起,一起求学,一起工作,一起从无到有地共创生活。我这样想,你会怪我吗?”她轻声问。
“一点也不。”我说,“能听到你讲所这些我很高兴,而且归纳我时没用“奇怪”这个词再好不过。”
“这很重要?”
“是啊!好像步入高中后,这个词就围绕着我。可能他们是城里人,我是乡下人,大家也就互不理解吧。不过,他们绝对认定了我是那种一年里绝不说上五句话的人,特别是子玉那家伙的结论更为奇怪,他认为我活在时间错乱的空间里,所以对周遭一切看不见也听不见。甚至他还一度误以为我在网恋,而他之所以不断向我介绍新的女孩,也只是让我去追求“看得见”、“摸得着”的感情。从而走出那片错乱的空间,和他一起享受活着的乐趣。”
“这样不好?”叶玲看向我。
“并不是”我说,“实在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会羡慕他那种生活,包括我也一样。只是有一点让我永远无法成为子玉那样的人,他在他的生活里似乎谁也不爱,似乎又谁都可以爱。就这一点而言,即便我和他做了同样的事,也无法体会到相同的快乐。于他、于我都是如此。”
“玲,可能在以后的生活里,我很难再从内心里真正地爱上任何一个人了吧。”我说。
“非得这样么?”
“是的,非得这样。可能正如你所说,我们共同的记忆实在太深刻,谁也替代不了。而我也无法忘记你,去做另外一个人,做不是我的自己。”
“可这不一定能给你快乐,甚至会带来痛苦。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忘了我,也忘了英子,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叶玲平静地说,仿佛这些话一直存在于她的心里。或许吧,她可能也觉得我一心读书,将来可能会当上老师、医生、国家公务员。而她只是工厂里的工人,我们也就不是同一路人吧。
好几次我都想告诉她我对这些毫无欲求,除了她以外这个世上也不会再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我去追求。可怎么也开不了口,反而一味地后悔让叶玲接触到“打工狂”那家伙了,他那种将世事分为“可能”和“不可能”的理论着实害人不浅。
“可是叶玲,我乐意于这样。什么也不想去管。”我几乎不可失去地看向她,认真地对她说,我并不是一个害怕孤独和痛苦的人。
“永远?”
“是的,永远。”我说,永远为了你。
我们在黑夜里深情拥抱,亲吻。来到小溪边,便在一颗岩石上坐下。我看着不怎么明亮的月光打在树梢上,听叶玲继续给我讲她家里的事。
“……就是这样一个传统的家庭,如果可以,我、姐姐、妹妹我们根本无需存在,或者只需一个存活于世即可。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何在学习里我从不敢逃课之类?倒不是我不想与你以及英子一起做这样的事,只是一旦传到父亲那里,我就会立即被带离学校。他明确表示过,如果考不起高中,考不起大学,就尽早出门找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再读下去也是浪费。”
叶玲叹了口气。
“想来你也能够理解这样的家庭结构,只不过你是被优待的一方。这样说或许会伤害到你,毕竟,你从未把这些优待当作理所当然。但一定很好理解,比如说,我们想吃一颗糖,父母就会阻止说:不行,这是留给弟弟的。而我们一旦和他发生矛盾,他们又会说该把我们赶出家门才好。所以我和妹妹很早就被寄养在外,弟弟则和父母在外生活,几年不见一面。也正是因此,只要一回家来,我们基本都会在外婆家过年。”
“这样也好”我说,“只要你能回来,我们随时都可以见面。而且,你也可以到我家去,这里来回一趟也就一个多小时而已。”
“可是今年我想回家,而且带着你一起明天就回。细算起来,你还不知道我家的住址呢。”
“你愿意一起去?请一定要去,哪怕就一次也好。”叶玲突然请求说。
“当然。”我说,“不过我还是有点不明白,你看起来好像还藏着其他事似的。”
“因为我还没把原因说完嘛!”叶玲为我的担心宛然一笑,“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自从离开学校以后,我每隔不久就会给英子的养母打去电话,她总是哀叹如果英子还活着应该也像我这般了,她想把我当作女儿看待,但我纠结了很久,还是没有答应。毕竟,谁也不能取缔一个死去的人,更不能用活着的人去代替。想来,她也总会对你说这样的话吧?”
“嗯”我点了点头,“每次遇见,她们都会在我面前这样说,甚至叫我带你回去。”
“对不起。”叶玲突然说,她将身子轻轻地靠向我,大拇指在我手背上轻微地滑动了下。“我不该把你独自丢在这里的,该陪着你,而不是因为家庭影响,因为英子的死,就选择离开。我该和家里闹情绪的,以死相逼也要留下来,陪你走到最后。”
“可我活过来了。而且,完完整整的。”我说。
“你总是爱这样。”叶玲微笑起来,“对了,我也有往你家打去过电话,那是你还没有手机,刚进入高中的时候。”
“我知道。”我说,“母亲有给我讲过,她也还记得你。叶玲,还记得初中时我带你到我家的那一次?母亲从那个时候就很喜欢你。只是很多事放到我身上就总会不那么美好,而一时间里我也无法向你说明。”
“我能够明白的。”她说。“只是我可能要一辈子待在工厂里过那种昼夜颠倒的生活了,你能永远适应一个女孩在凌晨两三点打来电话诉说思念,却不能陪在身边?”
“当然,这辈子下辈子都行。而且,度过高中后,会有更多时间去看你。”
叶玲不再说话,我也不再说话,只是望着眼前如夜一样黑的水面。溪水到这里堵成一个小小的水塘,不再往前流动。冬水凛凛,她随意捡起一颗石子往前扔去,只听见扑通一声,却看不见任何波痕,甚至,连那唯一的声响也很快消散。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们是不是还要再等待四年?”过了好一会,她才再次说。
“是的,可能一切安定下来,已然是自我们在云上镇分别第十年以后的事了。不过,叶玲,我总在想要是你能在学校里,或是我也能像“打工狂”那样毫无顾忌地在外生活。我们准能过上普普通通的正常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孤立在世界的边缘。”
“要真那样该有多好。”叶玲说。而又抬头凝望了一样夜空,似乎过了很久,她才侧过脸来。
“晏,那样的日子仿佛永远无法到来似的。而我又那样不舍地深爱着你,甚至害怕拖累到你。”她倍感纠结地说。
妹妹正打着手电走来,她已经给外婆商量好明天一早就走。我们为了赶最早的班车,早早回屋睡下。
一夜无梦,翌日,我们从外婆家出发。
“明年再来看您”临别时姐妹俩对外婆说,老妇人一时难以割舍,一直站在村口凝望着我们离开。
我们在云上镇搭上客车,就一直沿着山野开出两县交界。贫瘠的山梁上薄雾笼罩,极少看见树木,枯草也将身子躲在厚厚的冰层里。外面冷得不像样,车窗完全紧闭着,两个女孩在座位上假寐。
这样的荒凉景色往后每一次离家都会重现。只是那时候,叶玲和妹妹已经不在身边假寐了,只有我不敢回忆地闭上眼而已。
正如叶玲所说,要记下到她家的路很容易,只要沿着通向省城的公路一直走。穿过两个镇子,在第二个派出所正门停下,沿着向上的山路一直走即可,我们在山路上走了半小时,到一处只有三四户人家的村落。便走下马路,沿着小径往里走。叶玲家坐落在最靠近森林的一侧,面前是一片竹林,它们在冬天里仍旧如宝石那般翠绿。
好几年没人居住的原故,房子显得冷冷清清,窗帘紧闭着,屋内昏昏暗暗。我走进门,并没有什么人,炉子也显得锈迹斑斑。
“不用看喽。”妹妹说,“就姐姐为了见你找尽各种理由赶了回来,而我则傻乎乎地成了电灯泡,牺牲品。你说我是不是自讨苦吃,大城市不待,非得跑到这下乡来。”
“或许你还不知道春节里往返的车票多难买吧,人山人海呐,挤的踹不过气,快被压成一张纸。”
她用着开玩笑的口吻,脸上却是自怨自艾的神情,多少令人感到有些故意搞怪的意味。
“万分感激。”我说。
“我才不要听这种话呢,你给姐姐说去吧。”她说着便给那台摆在木桌上的旧电视插上电源,用食指轻轻按了开关。然而几秒中后,屏幕还是不见光亮。
“傻瓜机该醒醒喽,我终于能回来见你啦。呜,你不至于看也不看我一眼吧。”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白皙的手掌在电视机上拍打,那模样仿佛在叫醒一个醉酒老头似的。如此几下,电视里慢慢发出声音,出现画面。
“咦!还真行嘞,夜里不会无聊了。”她想不到,而我也完全被逗笑起来。
此时,叶玲从伯伯家里借来了打火机。我们用细小的树枝将火点燃,四周放上木炭。没一会,只有我们三人的屋子就变得暖和起来。一种久违的、类似于沐浴在阳光下的暖和!借着暖意我们开始打扫屋子,除灰尘和蜘蛛网。做好一切,看看时间,十二点一刻,我们坐在沙发上一面玩扑克牌,一面观看电视节目,气象快讯里正弹出会有降雪的消息。
“下吧,下吧。”叶玲将盛有橘子、苹果和果冻的果盘放到餐桌上,然后像是祈祷一般说,“我最喜欢下雪的冬天,那样才好玩,不然往哪里看去都是光秃秃的样子,仿佛永远不会变暖和似的。”
“晏,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堆雪人的事?”
我点了点头,“那是刚进入初一的时候。我们还在教室里考试,外面就下起大雪来。没一会,阳台上就堆了厚厚一层。”
“然后,我们就提前交卷,溜了出去对不对?”
“是的”我说,“我们相互看了一眼,就提前把试卷交上去,偷偷摸摸跑出了学校,默契异常。”
“现在想来总像小孩那样令人好笑。”
“可那个时候我们就是,也是那个时候才好。”我说。
“我还记得你和英子都长了冻疮,你的整个右手都肿了起来,手背就像长在石头上的苔藓一样,压下去老半天才能恢复原状。之后你就发生了一次很严重的过敏,原因也简单到可笑,仅仅是感冒的时候吃了感冒药。好像从那以后你就不能再吃感冒药了吧。”
“是的。没想到你还能记得那么清楚。”
“你以为我忘记了?”叶玲将剥好的橘子分一半给我,妹妹则吃着另一半。
“实际上是我以为自己忘记了。因为高一的时候又发生了一次。最后不得不跑去医院,打点滴到半夜才回来。”我吃着橘子,甘甜可口的橘子!叶玲又给我剥了一个。妹妹打完最后一张牌,就为自己的胜利欢呼起来。
“牌技不错。”我对她说。
“才不是呢。”妹妹瘪了瘪嘴,“我感觉自己像个木偶似的任你们摆布而已,而你们也干脆无情地摆布起我来。实不相瞒,我现在已经在思考明年要不要陪姐姐一起回来了。至于你嘛,干脆下次手里还剩几张牌,就喝几碗冷水好啦,我特别想看看你感冒过敏的样子。”
“呜,那样你起码要不眠不休地照顾我三四天呢”
“这很好呀,你可以留下来过年对不对?”
“我也想。”我说。
“那就干脆留下来好了,就我和姐姐在这几年没人住的屋子里过年多无聊。难道还有比陪着我们更重要的事?唉!头疼啊,头痛啊。”妹妹拍着额头说,“不得不承认你和姐姐真是相像,心里都会装着很多事,越装装越多,最后自己害苦自己,就好像往瓶子里塞沙子一样,一开始不倒出来,又加水进去,不成浆糊才怪嘞。”
“要是你们能有我一半的性格就好了。”妹妹像惋惜似的总结道。
“因为你没长大嘛。”我开玩笑说,没长大就没有烦恼。
“那我干脆不长大好啦,永远停在这,谁叫也不走。”她干脆将两只脚缩到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盘坐着。我和叶玲为这举动笑起来。
“可是你给大伯买的止痛药还放在包里,没送过去。”我提醒说。
“要不你帮我送给去?看在我陪姐姐回来看你的份上。”
“可我们无意伤害你,让你做傍观者呢。”我看着叶玲说。妹妹出了屋子,我坐到叶玲身边。
一只母猫带着三只刚满月的小猫走进屋里,它们小心翼翼地靠过来,感受到暖和,就爬上一张竹椅。母猫很快躺下,呼呼大睡,怕生的小猫则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警惕地看向我们。叶玲给我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我们便一动不动,屏气凝神。
如此,小猫咪就收回眼神,若无旁人般打闹起来。没一会儿,就又像夜里不睡觉的孩子收到父母的警告那样,乖乖躺在母猫怀里,闭上了眼。我们等了四五分钟,它们终于睡着,叶玲小心地站起身来,将一只轻轻抱在怀里。尽管小猫咪很敏感地睁开了眼,但它实在太困,像半睡梦里被人吵醒那样,只呢喃地叫了两声,就又熟睡过去。
叶玲温柔地抚摸着猫喵,从额头到后背。“没人抱它们就变的野了。”她对我说。
“晏,你也抱抱看好吗?”
“可以呀。”我说,然后就从叶玲怀里接过小猫,也像叶玲那样抚摸着它,毛绒绒软绵绵的小家伙,细细一听,它还在我怀里打起呼噜来。
“我离开的时候,它也就这般大。”叶玲看着母猫说,“因为伯伯要留在家里,我就从外婆家将它带了过来。,不知道为什么,有时我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而有时又过得很慢,快快慢慢之中我又感觉是自己越来越不真实,比如想说的话想做的事总不是自己想要的那部分。就像现在一样,明明有很多话想与你说,这些话在来的路上也完全想好,可就是怎么也开不了口,甚至只字未提。不得不说,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自己了,仿佛总是这样,并要一直下去似的。”
“昨晚的那些不算?”我看向她问。
“并不是。”叶玲摇了摇头,“它们只是一个圆里的一小部分而已,我想说的远非这些。但这并不代表昨晚对你有所欺骗,实际上我只是找不到一种方法让我所说变成你所明白,而我也越来越不能将所思所想表达的完整。你懂这种感觉吗?尽管说聊了很多,却不能表达出一个整体,就像车轮内部已经填充的很坚实,却在边缘永远缺失掉一块那样。我也想过将它补充完整,可思来想去就是得不到一个好的结果。只得眼睁睁看着缺口所产生的裂痕向中心延伸,变得密密麻麻,像心脏出现破裂那样令人疼痛,可这世上却没有治愈方法。似乎非得要换一个心去活着似的,你能明白吗?一个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时,又急躁又怯弱的心情。”
“嗯”我点点头,“可是,叶玲,人活着是一个过程,而不是一个结果。”
“我知道呀,你不用说明我也知道的。可是——可是真要去做时,我却感到困难重重,真是这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可以不顾性命,违抗一切。可转来转去却只是在自己面前踌躇徘徊,就像我明明已经想好了许多要和你说的话,可一站在你面前它们就踪影全无,而一旦再去找,自己就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唉!可能是我自己变得婆婆妈妈了吧。”她叹了口气,“才不会有人喜欢这样的女孩对不对?”
“可我喜欢的要命嘞。”我说。
“那么你在学习繁忙的时候也会想我?尽管身边坐着许多比我聪明美丽的女孩?”
“是的,每时每刻都想。”
“都想些什么?”
“什么都想,但正如你所讲嘴巴又说不上来。”
“是这样吗?”她轻轻吻了我一下,然后又低头抚摸着小猫的额头。
“可不止这些。”我说。
“贪得无厌!”叶玲笑起来,她这样脸红地笑,真是美丽极了。我望着她愣了好一会儿,那么一瞬间,我似乎想了些什么,可到底还是没有,就只是静静地望向她,并为能够再次这样看向她感到满足起来。这真是一种相当奇妙的感觉,就好像一颗已然枯死的树在小小的角落里又冒出新芽一样,你看向她就感到所有的疲惫和痛苦都荡然无存了!
“你许久没这样看过一个女孩了吧?”叶玲看向我的眼睛问。
“好像是这样。”我回答她。
“身边应该有很多女孩子才对呀,而且子玉也会为你介绍。”
“可能是我深爱着某个人也就没太留意了吧。”我说。
“如果我想听听你在学校里都怎样和她们相处,你会如实告诉我?”叶玲将猫放下,捡起一个橙子一边剥一边说。
“真的想听?”
“嗯”她点点头,“特别想知道,你能理解那种很多事明明发生自己却无法参与其中的感觉吗?我总觉得很遗憾。”
“可我不敢保证自己说得有趣,而且也不知道从哪里讲起。实在的,很多事我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正参与其中,或者参与那个人是不是我。”我说。
“为何会这样?”
“可能我这一生在未到十八岁时就已经过完了吧!”我说,“而且一下子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倒不是对你有所隐瞒,只是时间太久,我总是理不清楚,也有许多东西一时间无法判断对错。”
“你不知道怎么说?”
“是的,可能也犯了那种无法表达自己的病吧!”
“那我们倒是同病相怜啦。”叶玲轻轻笑了下,又将剥好的橙子给我吃。然后询问我小月的情况,她说有一段时间小月总是打电话给她,可每一次话说到一半就又挂断。突然提到这样一个久违的名字,我在脑海里想来想去怎样都只能记起那个从警察局返回学校的下午,一时间竟感到恍然起来。
“对了。”叶玲像突然想起似的说,“她有给我提到你成绩很好,如果一心一意考大学的话必然不成问题。”
“她有给你说过这些?”我问。
“对呀,你好像很惊讶。”叶玲说。
“确是这样”我说,“自毕业以后我们就再没见过面,也没再说过任何话。”
“你有意躲着她?”
“或许吧,可能是我不想见任何一个以前认识的人也说不定。不过叶玲,对于小月则完全不同,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该不该欺骗她。”我一字不差地告诉叶玲那个午后的事,并说自己正陷入无法用谎言延续谎言的生活里。
“你能够理解?那个时候我无意欺骗她,只是想做一些对的事而已。可结果却越来越让我质疑,包括对“打工狂”也是。”
“所以,你不想再欺骗任何人?”
“是的,我不想再欺骗任何人了,包括你,也包括我自己。”我说。
妹妹从伯伯家里拿来铁锅、猪肉、香肠和一块冻过的豆腐,张罗着晚上要煮火锅吃,让我和叶玲负责蔬菜的部分。
“因为大伯一个人在家不种菜,而我一个女孩子也不好到别家去借嘛。”她言词恳切地说,然后就抱起一只小猫。“呀,你们这群小家伙都跑到这里来了。呜,肯定是饿了对不对?也想吃白菜对不对?天天吃肉手都长倒刺了对不对?”
我看向她,顿时感到哭笑不得。叶玲也为这有意的举动笑了起来。
“晏,我们到地里摘白菜怎样好不好?”叶玲问我。
“可以呀。”我站起身,我们到厨房里拿镰刀、菜篮子。然后一起走出房门,四下里一点风也没有,水凝结在屋檐上,冷的令人颤栗。我们把手套戴上,围好围巾,就小心翼翼在冻得变了形的泥巴路上走,脚下的冰块“嘎吱”作响。
来到离村口最近的一户人家,叶玲让我略作等待。她自己走上瓦房石阶,敲响房门。没一会儿从里面走出一个近四十岁,裹着头巾的妇人,她对叶玲的请求点了点头。看见我,就热情地招呼到她家里去,我微笑婉拒了她。只是站在路边看她们说话,过了一会叶玲才到我身边来,并带着我沿妇人指的方向走去。我们穿过马路,下到沿着远离村子的小道上。
“村里就她家还留下来种地。”叶玲对我说,“晏,我有一件事特别想告诉你,要不要听?”
“可以啊。”我说。
“她家里有个和你同龄的女孩,我想介绍给你。”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我惊讶到。
“你不想?今晚就可以叫到家里来让你们相互认识噢。”
“可是我可能对女孩不感兴趣呢。”我说,叶玲笑起来,我也跟着笑起来,呼出的气像迷雾一样笼罩着脸庞。我们暂不说话,只是小心地在上了冻的泥巴路上走。抬头看看四周,落光叶子的森林寂静一片,倍感萧条。在这样的景象里行走,无论怎样想都不是件开心的事,我们摘好菜就回到屋里。
三个人的晚餐相当舒适、缓慢,我们坐在沙发上吃自己喜欢的食物,慢慢喝着啤酒。妹妹干脆戴上耳罩式耳机,高兴时就哼唱起歌来。我们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期间,叶玲说起我和她第一次喝酒的事情来。那是英子介绍我们认识的那个晚上了,如果没记错应该是九月里的事,叶玲提起时,我甚至能感受到风吹过耳畔的感觉,那种味道仿佛永远不会散去。
“当时你有吓到对不对?”叶玲喝了口酒,然后看向我。
“有一点。”我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女孩子直接拿起酒瓶就喝,甚至我都觉得自己太不像个男生了。”
“这一点也不奇怪,寨子里的女孩从小就会喝酒的。比如现在,按照习俗我应该叫上同龄人陪你,大家围坐在一块,喝酒、聊天,弄到三更半夜。”
“我不太喜欢那种热闹,相较之下,现在更好。”我说。
“我们似乎想到了一块。”叶玲嫣然一笑,“要再喝一些吗?”
“好呀。”
我们重新打开新的一罐,碰杯,各自喝了一口。
“当时是英子的意思,而现在我都还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叶玲忽然说,“离别的时候我们也喝了很多酒。”
“应该叫上我才好。”我说。
“她不让,仿佛要一一与我们道别似的。”
“可能吧。”我说。
“不过,你绝对不知道我一点也不尽兴,总感觉是一个大人带着两个小孩那般。英子根本不能喝,却总是逞强,而你又不喜欢这种味道。往往还没开始,就要想着任何安顿你们。”
“倒是有些让你像个保姆那样为难了。”我说。
“确实,只是原因并不是这个,我也从未向你们提及,甚至真要说起来难免会伤害到你。其实那个时候我根本不想和你们相处,具体些是不想和学校里的任何一个人相处。因为我知道或早或晚,在三年没有结束之前,自己也会走上姐姐的道路。”
“这样说你会不会感到困惑?”
“一点也不,倒是与我现在的状况差不多,我也不想再认识任何人。”
“如果现在劝你不要太受影响还来不来得及?”
“可我已经深陷其中了呢。”我说,“你不会抛下我不管了吧?”
“这倒不是。”叶玲喝了口酒,夹菜放到喂猫的碗里,母猫已经不见踪影,就留下三只小猫围着火炉转,它们偶尔爬到沙发上来,但没一会有跳下去,打闹在一块,夜里变得活泼了许多。
“现在怎样?”她抬起头来。
“还好,没少被子玉那家伙锤炼,我们每到周末都要喝上一次。”我说。
“呜,这么一来岂不是每周你都在和其他女孩约会。姐姐,我们不该理会他,该关进小黑屋里才好,没准他酒后乱性和别的女孩睡觉也说不定。”妹妹摘下耳机,审视着我说。
“可我怎么着也不算个坏人吧。”
“谁知道你怎样想,没准你告诉她们你没有女朋友也说不定。”她把脸微微侧向一边,故意看向前方喝起酒来。
“喂,你到底有没有给他们讲?”
“讲啦。”我说,“可大伙儿都认为我在网恋。”
“笨蛋呐,你们真是笨蛋呐。”她突然不明所以地笑起来,乍一看颇有些神经失常的味道。
“别管她,爱借酒发疯的很。”叶玲放下酒杯说。她慢慢将腿盘起坐在沙发上,喝了酒的原故,脸颊微微发红,她好似笑了一下,就捋了捋头发。
“晏,那样可曾给你快乐?”
“一点也不。”我说,“反而让我越来越想起你而已,她们不曾给过我你所留下的感觉,甚至我连她们的名字都很快忘记,那种感觉总会让我觉得自己不是自己,而无论做什么都仿佛差些什么。”
“就像喝酒前总担心醉酒一样?”
“大致如此。”我说。
叶玲便问道这,我们继续喝酒,一罐接着一罐。姐妹俩回忆起小时候在这生活的趣事来,一面讲,一面为自己做过的事感到不可思议,像笑一个笨拙的孩子那样笑个不停。特别是妹妹那种半醉半醒的说话方式和疯疯癫癫的举动,总会让人忍俊不禁。我也跟着笑起来,能这样带着微笑去回忆过去,对我们而言可真是头一遭了!
十一点,我们泡好脚,叶玲送来一双新袜子,让我穿上。我们走进客厅左边的卧室,她给床铺上电热毯,就带着妹妹到隔壁的房间。
“我可没醉噢,你们可不要弄出大动静来。”妹妹歪歪斜斜地走,总用手挠头,将头发弄得像杂草一样凌乱。
“胡言乱语!”叶玲说。
“先委屈你睡在这喽。但愿到了陌生的床上不要太过失眠才好。”她转头看我一眼,然后像要躲藏起来似的轻轻把门带上。我在黑夜里望着她那美丽的身影完全消失,就把外衣脱掉,在床上躺下。
可过了好一会,我翻来覆去仍旧无法睡下,为了不至于陷入强制入眠的痛苦里,我将两个枕头重叠就仰靠着,一面驱散酒精在大脑里的昏沉,一面像触须那般小心朝着最后一丝思维探出。它究竟在思考什么?我却一点不能明白,只是不安分地在脑子里嗡嗡直响。
许久,叶玲轻轻推开房门,探出一个可爱的小脑袋。她看见我没睡,就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并没有亮光,可她婀娜的身体却像多年前那沐浴在月光下的情形一样引人注目,甚至穿在身上的灰色睡衣也变得那样醒目,像线条一样勾勒着她凹凸的身姿。
“果真失眠了?”她俯过身子,在我尚难开口之前,又爬上床,小心翼翼地靠到我怀里,一动不动。只是寻找某种气味似的嗅着,一如多年前我们分别的那个夜晚。
“明天就走?”过了一会,她才开口说话。
“是的。”我说,“姐姐们都已回来,难得的家人团聚。”
“下午再走,还有一班车。”叶玲自言自语地说,蜷缩着身子像只温顺的小猫那样一动不动。
“可以,没那么着急。”我回答她,“叶玲,本来我想带你回去的。所以圣诞节给你做的礼物都放在了家里。”
“怎样的礼物?”她顺着胸膛抬起头来,柔细的头发遮挡着半张脸。这样看去,叶玲真是美丽极了!我望了一会儿,才回过神告诉叶玲圣诞节和林华一起做礼物送女朋友的事。
“听上去好像很丑。”她笑起来。“这样丑的礼物我才不要。”
“可我们花了近两个小时才完成呢。”
“该多花些时间的”
“可以,一整天都行。一边想着你,一边做,直到送到面前你满意为止。”
“真的?”
“真的”
“谢谢。”
“为何这样说?”
“我也不知道。不过,晏,我也想送一件礼物给你。”叶玲说着,就将戴在手上的戒指去下,用准备好的绳子系好,为我挂在脖子上。
“这样你会不会时时刻刻都记住我?”做好一切,她便凝望向我。我亦借着微弱的光亮看向她,仿佛俯视悬崖看到一朵美丽的雪莲一样,让人忍不住豁出性命,去靠近,去亲吻和占有。所有这些几乎让我在心中所想尚未成形之前,就低过头吻向她。我隔着睡衣抚摸她娇柔的身躯,后背、乳房、肚脐,每一处都充满着诱人的光滑和足以驱散寒冷的温热,以往时候那些不平整仿佛在时间的镶嵌下也不可思议地变得充盈起来。叶玲的身体从何时起竟变得如此丰腴?在我未得到答案前,叶玲突然像受到惊吓的小动物那样在窗帘里躲藏起来。
“对不起,今晚不行。”她说。
“可我会被憋坏呢。”为了使彼此缓和些,我这样玩笑似的说。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叶玲说了句口头禅就笑起来。
“我想以后我会讨厌这句话。”
“可你会一辈子记住,对吗?”
“是的。”
“那要忘记呢?”
“也是一辈子。”我说。
“那么这样呢?”玲说着将手伸向我那,我一面感受着她的小心翼翼和微微颤抖,一面吮吸着她身上的香味,毫无征兆地射精。
“现在如何?”
“全世界都不要了。”
“那你岂不是无法再找其他女孩?”
“可这种事有一次就足够了。”我说,“真的足够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不希望你这样。”叶玲再次靠到我身边来,轻声说。我用左手试探性地抱住她,就不再动作。玲暂不说话,只是思考着某些事,毫无结果之前她似乎要这样一直缄默下去。过了好一会,她还是像白天那样无法表达,就只是吻了我一下,又慢慢退出房门。
“晚安,我不会再来打搅你了,睡吧。”她在我耳边轻轻叮嘱,随即就像刚刚那样彻底消失,仿佛深林里溃散掉的最后一丝晨雾。我向那个将散未散的方向深深望去,好久好久才转过头。
不知何时起,窗外飘起了大雪,那是如鹅毛一般的飞雪,很容易就看见它们成片成片飘撒而下,如荧光点亮半空、地面、和窗台,原本满是落叶和漆黑的地面转瞬就推挤起厚厚一层。我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密密麻麻,足以阻挡视线,仿佛有人故意将棉絮向空中抛撒一样。它们就这样直直地落向地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现实里的雪是不可能发出这种声音的,我这样想,就四下里望去,原来是叶玲在雪地里行走。她似乎没有看见我,也没听见我的喊声,只是沿着某个远离我的方向走着,时而低头,时而摊开手仰面旋转。雪落在她的肩膀上,手掌上,柔细的头发和灰色睡衣上,将她染得像雪一样白。她就那样走着,自顾自地走着,东奔西顾地走着。可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往哪里,却又被牵引着向前。
过了许久之后,她恍然间才在那种漫无目的的行走中感知我,就朝着我站立的方向说了句什么。她竭力微笑着说,脸上却不可避免地带着一丝凄婉、迟疑。她继续说着,仿佛临别赠语必须让我听见。可雪的声音却越来越响,无论我怎样侧耳倾听都只是雪地里“咯吱咯吱”的响声。没办法,我只得想尽办法向她靠去,她也似乎在朝这边走来。然而,绕了好久我们还是在一个远离彼此的方向,越来越看不见也听不见。而我好几次向前伸出手,也只是雪留在掌心上而已,甚至在尚未看清之前就已消失不见,空留一阵触目惊心的微凉。
叶玲到底在说些什么?我想了又想,那些已然消失的声音又慢慢从脑海里冒出来。对了,她说让我忘了她,我们可以给予对方最真挚、青涩的感情,却无法将生活联系在一起。就像河流两岸无论经过多少努力都无法并拢树梢那样,是生下来就被划为“不可能”的部分。
我一下子挣开眼,看看四周,黑压压一片,并没有那种白得刺眼的景色。然而,摸了摸胸膛,哪里却有一枚小小的戒子,我将小拇指试探着从中间穿过去,它就停留在第二个指节上。我慢慢旋转它,试图在脑海里将一些事弄个明白,但一向活跃的思维到这却像干涩的齿轮变得迟钝起来。我左思右想毫无结果,就走到客厅喝了两杯水,又将电热毯关掉,轻轻推开窗户,那种口干舌燥的感觉终于缓和了些。
我继续靠在枕头上,不知不觉又想起和叶玲在雪地里的情形来,这几乎一下子就让我朝窗外望去。那相像中的漆黑似乎溃散了些,续而是一层月光铺在地面的景象。寂静异常,平静无风,伸出手去气温也暂时有些回暖起来。只有下雪的冬天才会是这样,意识到这点,我就朝着更远的地方望去,竹子弯着腰,松树低着头,似乎有一只鸮停留在树杈上,它一动不动,我也没有功夫一探究竟。反而急忙转过身,探出身将鞋底看了个遍,一点雪也没有。
不用想的,只是一个梦而已,这样的事也只能是梦而已,我们压根不会遇到。如果遇到,这偌大的世界还有何意义?又还有何公平可言?想来仅存与世的怜悯与宽恕都将荡然无存吧!
我这样想,就侧过身,陷入睡眠。
“该醒醒喽!”叶玲拍了拍我,睁开眼,天已然大亮了。外面满是积雪的原故,像极了大中午的时候。我急忙穿好衣物,走出卧室。妹妹正坐在沙发上梳头发。
“喂,你不会是认真的吧,睡那么晚。”她看见我,就这样说,声音仿佛还没打开似的。我问她现在几点,她就懒洋洋地打开手机,努力地看了看,然后告诉我已然十点了,其实只是八点一刻而已。
“还没到中午嘛。”我说。
“可你告诉我们即便十二点才睡,六点也得起来上学。”
“现在是假期啊,就该用来睡觉。”
“嘻嘻,我也这样觉得,该睡到中午才好,可是姐姐非得起来。”到这,她就露出一个被人吵醒的神情来。
“那你继续待在屋里噢,我和晏到山上看雪景去。”叶玲在旁边说,她已经穿戴好一切,头发也扎了起来。妹妹听到下雪,立即往屋外看出,露出个惊奇的表情,然后像个小孩那般嚷嚷着赶快外出。看其模样似乎从醒来到现在就没看过屋外,真是奇不可言,我这样觉得。
我们没再生火烧水,而是到伯伯家的洗浴室洗漱。我用叶玲给的新牙刷刷好牙,洗了脸,感觉清醒些坐在火炉边,等两个女孩。这时一个拄着拐杖,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走到我身边来,他长着一张锅字脸,少有皱纹,却颇为严肃。而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也让我决想不到。
“客人应该再睡一会才好,最好是能一起来就吃饭。”他说。我略感惊讶,并觉得他的口吻和长相实在相去甚远,倒更像是个性格和善之人。于是我告诉他午后就要回去。
“你从大唐来?”他接着问。
“是的,那是老一辈人的称呼了。”我刚讲完,忽然察觉到这样的说话方式像某个影视剧里的场景,而他直接笑了起来。
“我有去过,那是年轻的时候,骑着马去的。”他说,“不过自从患了风湿就只得待在家里种种果树了,再没法像年轻人外出打工。”
“种果树很好啊。”我说。
“不都那么好,一年四季见不着几个人,也说不了几句话。都快活成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了唷。你应该明白这种感觉吧。”
我点点头,他就继续讲还能行走时去过的地方,好些地名都离我家不远,我说我都知道。
“那是年轻时候追求女孩子去过的。”他这样说,我们就笑起来。
两个女孩洗漱好,换上棉鞋,我们就走出门。我们小心地走在雪地上,朝着村子背面的山坡走去,穿过菜园,竹林和桃林。积雪松松软软的,踩上去“咯吱”作响,三个人一起走时这声音就连成一片,宛如梦境。好几次我都暂停脚步朝叶玲望去,今天她穿着一件蓝紫色外衣,一条粉色围巾颇为契合地围在脖子上,双手带着一对彩色条纹相间的连指手套,在一片洁白里,煞是好看!
路过竹林时,就颇为调皮地将堆积在竹叶上的积雪摇下来,成块的雪像棉絮一样落到身上,沾满额头、臂膀。
“人工降雪怎样?”叶玲笑着望向我。
“很美丽。”我回答她。
“可总感觉你看向我的眼神很奇怪。”
“或许是因为要回去了吧”我说。
“那我们更应该玩得开心些才好,对吗?”
我点点头,叶玲就微笑着转过头去,继续一颗接着一颗地摇着竹子,妹妹也参与其中。寂静的雪地顿时大雪纷飞,笼罩着两个女孩,也笼罩着我,这是何等的洁白与美丽?想来我将永远无法形容。
我们穿过竹林,在一片雪地上推雪人玩,返回屋时已冒出汗来。我们和伯伯一起吃了午饭,略作休息。临近一点就再次走出房门,沿着通向省道的山路走。
四下无人,一条蜿蜒的马路艰难地在山林间露出一道模糊轮廓,像极了那条通向住宿、无人问津的小道,只是此时它宛如一条被风吹落的白色帆布,扭曲着与山岗贴合在一起。被雪掩藏的田埂上,一只迷失了方向的雪鸽在孤独地走。
天空并未像以往那样下雪过后就立马变得晴朗,而是呈现出一片朦胧的洁白,那白色在远处与大地亲吻在一起。低谷里,迷雾升腾,没有风,它们就静的像小孩手里的棉花糖一样。
美丽的雪景!天地一色!。
我回头望去,路上是我们三人歪歪斜斜的足迹。除此以外再无其他,仿佛这世界就我们三人似的,行走在这银装素裹的天地之间,真是美妙至极!
靠近镇子,开始有声音传来,那是一群村民在路上铲雪的说话声。他们全穿着厚厚的棉袄,头也裹得严严实实,呼出的白气笼罩着脸庞,叫人看不清长相,只是他们的话还是和往常那样带着对一件事的喜悦和忧愁。他们一面交谈,一面将积雪扫出路外,两位交警则跟在后面撒盐。
我们在扫得干净的站台前等待,春节临近的关系,站台里并没有什么人。我们等了一会,一辆套着防滑链的客车缓缓驶来,从里面走出四五个人,无不例外他们脸上都带着能回到家的庆幸和喜悦。“再见”我们互道告别,两个女孩沿着来时的路折返回去,她们小小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雪地里,变作白色的一部分。我凝望向她们,怎么都觉得这短暂的离别仿佛生命里永远的诀别似的,一时间惆怅起来,忍不住探出窗外。
一二年里可真是发生太多事了,许多甚至让我这个已然十九岁的大男孩留下泪来。那个时候我就仿佛被关进一个小黑屋里,四周全是铜墙铁壁,门和窗的位子也完全隐藏在黑暗之中,那是实质化一般的黑暗,仿佛章鱼吐出的墨汁一样。它们连同我一起关在这小黑屋里,外来的光亮也完全被它们吞噬。
更为奇怪的是我似乎在人来人往的热闹之中无意间打开了某扇门从而迷迷糊糊地困在这外人无法看见的黑暗里,外面似乎也不断有人经过,他们交谈、欢笑、有时也会好奇地向我窥视而来或是呐喊。然而,钥匙却在过去的时间里早已化作灰烬。他们无法用自身的钥匙将门打开,我也就无法被外人拯救。而一时间里我也无力呼救,每每开口那黑色的墨汁就堵在喉咙化作苦涩。我不曾品尝过这样的“苦”,它远比皮肉上的伤痛更窒息、难熬,甚至叫人无法面对,无法像正常人那样活着去面对。如此,我只得在黑暗里闭紧双眼,一面艰难地呼吸,一面掩面流泪。
就当时而言,我将永远被困在这黑暗里,直到自身也溶解为那“墨汁”的一部分。至少深陷其中的我认为必是这样。
这一年林华离开了学校,得知这个消息是第二个周末到中心聚会的时候。一位穿着朴素的女工作员很是惋惜地将事情经过告诉了我。
林华是因为和父亲发生争执一气之下才离家出走的。他的父亲本质上就是个一事无成、自私自利的俗物,在他那短浅的意识里总认为儿子长这么大应该出门挣钱供他过游手好闲的生活,而不是花钱待在学校。因此他不曾营造出一个幸福的家庭,相反地成了一个破坏者的角色。
“他并没有和我们沟通,而是不辞而别。”她说,并询问我是否也会到这样的事。我说不会,并告诉她一切都再好不过,而内心里,我却想着为何这样的事没能在我身上发生。不过,未说出口,真是万幸了,如若不然,谁还能躲在正常人群里像个正常人那样活着。
回去的路上,我将这件事前前后后又想了个遍。怎样都觉得不像是真,更应该是睡着的时候有人在耳边的轻声细语,她言辞确凿地告诉你一些不可挽救的事已然发生,在你信以为真地惊醒时却又一切完美如初。连个梦都不算的,我这样想。可林华确确实实已然离开了。我真搞不明白,为何像他这样囊萤映雪、心无旁骛之人,梦想的“伊甸园”却被他人轻易付之一炬。不管怎样,他都应该和我调换过来,从而拥有一个支持他学业,并为之倾出所有的家庭,甚至想要逃逸也会被抓回来的家庭。这样这个世界才会有完美,人也才会各自拥有自由和追求。
然而,我所想的更像是个梦了。而我也不曾再在学校里找到像“打工狂”和林华这样的人,留下的只是一群我很难理解的存在,他们没有纯粹的理想,只有永远无法满足的野心,他们甚至对所做之事谈不上热爱,只是重赏之下的莽夫,一个不是自己的人。
自然,我也不可豁免地成了其中之一。但一如既往地我还是无法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人交流,甚至也无法和临桌的两个女孩交流,尽管她们仍邀请我一起去登山,骑自行车到城外游玩。然而,和她们在一起时,我总会想起叶玲、英子就很难开心起来,也很难给予她们想要的愉悦与快乐。
三月里,班级举行了一次摆课活动,意在指责某位老师教学过于松散。几位学习优越的学生都参与其中,他们希望换到一位教学质量更好的老师。至于以此达到何种目的我就不得而知了,因为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呆坐在座位上,同桌将事情告诉了我,我才明白突然间明白少掉一半学生是何缘由。
不过,这真是太难理解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如此会有何意义,甚至不明白为何突然间所有人都较真了起来,一时间仿佛不会思考的机器加快了运转似的。这个时候,姐姐们也从外面打来电话,问我需不需她们回来照顾直到高考结束,我告诉她们完全没有这个必要,自己也完全没有任何心理上的紧张过度,一切进展顺利,一切也如往常。我对她们说:即便高考临近,自己在花销上也不会改变,留给母亲看病为重。
至于其他,只字未提。一来,这只是我个人的生活,一个十八九岁的人该有的个人生活。二来,在那份黑暗降临之前,我已然做好了选择,也已然预知从此将会陷入泥沼,深深地、永远地深陷其中,不会再感到任何快乐,甚至一生都会为之痛苦。毕竟,我毫不顾忌“打工狂”的前车之鉴做了最为愚蠢的选择,犯了下最无法弥补的错误,那些未来得及对他说的话也已然在心里成为自我嘲笑的铁证。
一人可以为自己的选择痛苦,但不能为自己的选择后悔。
我这样一面警戒自己,一面拖着没有灵魂的躯壳向前爬去。这是何等漫长的爬行?我实在难以言明,只是往前望去,一切都把我甩的很远很远,似乎已经到了世界边缘,而往后则是一道狰狞的爬痕,不知所起,不知所终。
我继续爬着,从白天到黑夜,一秒一秒,一步一步,用尽任何一种能够向前的方式。然而,每一次我回过头去,想看看自己究竟爬了多远,总有一个黑影落在后面,他没有蜗牛那样沉重的躯壳,没有沾满稀泥的四足,比我更具人形,也比我更像我。可永远离我远远的,而我也永远无法忘记。
小月告诉我叶玲成婚的那个夜晚,我痛苦不已,感到生命里什么至关重要的部分一下子被剥夺了似的。毫无疑问,这种痛苦并非一时,也并不会因为从外界有所汲取而替换。她永远伴随着活着的生命而活,如影随形,深入骨髓。
那个晚上,我一边掩面流泪,一边在昏暗的街道不知去向的游荡。一度不知道自己处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只有黑暗如影随影地袭来,将我团团围困,不敢向前。想来我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彻底迷失方向,成了个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人间,不被地狱或是天堂所接纳的游魂吧。
此后,我越来越无法与现实产生联系。身边有人交谈,有时在与我交谈,可我总是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亦或者希望我说些什么。我与我,与身边的任何人都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它不由任何人控制,就只是悬在那里,阻隔着我看到或是听到的一切。我除了学校以外不再到任何一个地方去。不穿过吊桥爬上那座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莲花山,不再到荷塘,不再抬头望向蓝天躺在任何一块草地。星期天下午学校放假,我就将自己锁在屋里独自喝酒,在昏天暗地地意识左右徘徊。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仿佛这一年到下一年,又冬去春来,一缕弱弱的阳光才从云间透露而出。它照向我紧闭的双眸,像火在平原上燃烧,红色的,滚烫的,真是久违而温暖的感觉了。
我生出这样的感受就豁然睁眼,茫然四望。春天已然到来,是的,是春天,应该没错,那熟悉的梨花、樱桃花就开在眼前。然而,我努力地嗅了嗅、听了听,却没有香味,也没有任何虫鸣鸟语。有的只是它们一下子在春雨里纷纷而落的景象,将地面和天空染得洁白的景象。它扑面而来,让我头痛欲裂。
虽是春天,但一切静得出奇,静得可怕,仿佛只有一颗干裂的心脏在跳动。它在这里撕裂般的跳动,却只是毫无意义、勉为其难地活着。
一切看上去是那样不真实,却又不断发生在眼前。就像风从身边吹过,你能感受到,却无法抓紧、握牢。总感觉一切都在远离自己而去似的。我继续将自己灌个烂醉,无意识地爬上房顶,或是失足一般醉入湖底,在失重般在黑暗里上下浮沉。冷得全身发抖,就又拼命地游向岸边。我左游右游,像个溺水的人那样拼命挣扎,奋力扯断缠住身体的水草,努力呼吸每一口能进入肺部的空气。
一切只是个梦,我能生出这样一种清晰的意识。而且也像极了一个梦,因为只要我想浮出水面,总能随时轻松上岸。然而,醒来时总是身上全湿个透彻,被子也能拧出水来。扣了扣干燥的喉咙,水藻就含在嘴里,它短短小小的,怎么看都像是刚从身体里长出来。
我脱掉黏在身上的衣服,拉开窗帘往外看去。晨雾已然消失,阳光正耀眼的洒在地面上。路口处一个穿着时髦的同龄女孩一如往常和男友道别,两人我都有幸认识。女孩与我同届,男方则是她的班主任,虽没教过我,但初中时期我还是共青团员的时候,他是学校的团支部书记。据说,将来还要升到教育部工作,前途不可限量。
他们从初中时期就维持着这样的关系,女孩到县城读高中后,他们就每到周末见面一次。
倒不是我有意做这种可耻的窥视,可能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会在这遇见我。但无论怎样,他们到来以后,我在原有的基础上更下定决心远离这里了。于是,周末里我搬进了离学校更近的城区。这里往左是一条通向农贸市场的主干道,我就住在第三栋房子,房主是一对六十来岁的老夫妇,他们和孙女住在一块。见面时我对他们说高考的关系,希望能暂时搬近来。这件事上我多少说了些慌,但好在结果可控,而且他们也都上了年纪,很多事不做追究。如此一来,我只支付了两个月的房租就住了下来。
和上一个住宿不同,这里夜晚一到就热闹非凡。提着破吉他的流浪歌手总是弹着低沉曲调,喝得烂醉的女孩则是在大街上哭喊着,仿佛咒骂、又仿佛对自己自暴自弃,就要活不过去了似的。然而一阵子过后他们又都在别的地方开怀大笑。相较而言,那两个疯疯癫癫的拾荒者到还正常些,他们总是固定不变地在供电局大门前睡觉,把破报纸盖在身上,翘着腿吸着白天里捡来的烟锅巴,一边抽一边用听不懂的方式交流到深夜。我关上灯时,他们还在说话,然而天一亮又不见了踪影,向来如此,是不是比正常人规律许多?
最后一个学期里,我莫名地喜欢喝酒。一空闲下来就喝,清醒过来就喝,无论白天黑夜。身体实在熬不住的时候,我就请假到医院去。抽血化验后医生将一张全是数字的检查报告递给我。并无大碍,只是转氨酶过高,他站在健康的角度劝诫以后别再喝酒。
“如果再喝的话会死掉吗?”我问他。
“噢,这不好说”他看了我一下,“不过,年轻的时候最好不要这样想。”说完,医生就为我这种奇怪提问笑了起来。
回到学校,紧张的气氛里却多出了些提心吊胆。每个人能尽量不说话就绝不开口,如果你不是本就住在这里,豁然闯入,还错以为自己走进了某所特殊机构,里面全是些四肢健全的聋哑人。我在座位上左看右看,仍觉得为了高考不至于这样,于是就问同桌生了何事?
“真是可怕呀!”他停下笔,小声地叹了口气。然后又不吐不快地凑到耳边将事情讲了一遍。我怎么也想不到这略显可笑的现象,竟是因为网上出现了一篇控诉某位县领导贪赃枉法的文章,而学门口突然间多出了些颜色特异的车辆,则完全是为了彻查散播源头。几乎老师们的办公电脑、社交软件全被清查个遍,一时间里人人自危,谨言慎行。
实在的,我根本不明白这有何值得害怕,现在又不是奴隶社会,更不需要无辜的陪葬品。而且,就算把所有人抓起来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我这样想,当时我完完全全这样不正常地想。然而,过了一个星期,学校还是学校,老师还是老师,学生还是学生,领导还是领导。校门口一如往常地被小摊贩们堵过水泄不通。一切都没有变,也没搞出个名堂来,这不是耍猴的把戏吗,我在心里对着因看过文章而担心害怕的同桌说。然后在心里想想又觉得不难理解,一群权利的维护者失去判断对错的能力,就算跑到幼儿园抓杀人凶手也完全是合情合理的事,没准还会因此做出新的脚镣手铐来。
瞧,一字不识的卖菜大妈都笑得合不拢嘴!
由他们去了吧,一切与我本就毫无瓜葛,它们本就发生在除我以外的世界里。如此,我又继续回到盛满“墨汁”的小屋里,继续我不是我的生活。不与任何人交谈,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向那里。偶尔有人从窗户往里探来,但我们终究无法看见,那是一种咫尺天涯的距离。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我对叶玲说过自己很难再爱上任何一个人了吧。最起码在那段痛苦的日子里,我这样解释,也这样做,不明原由,而事实又是如此。
高考成绩公布以后,我挑选了几所远离家乡的大学,填好志愿,就收拾行李,离开了县城。
那个在记忆里颇为漫长、难熬的夏天我和妹妹碰了面,我们是在离云上镇很近的另一个镇子遇见的。她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她,但我们一时间都不敢相信是在现实里。因此都在人群中犹豫了片刻才向对方靠近。
妹妹的头发已经由短变长,并没有扎起来,而是随意披在肩上,以往的少女气息已然消失不见,变得成熟起来。但确实是她没错,虽然有些陌生,我还是能够依照叶玲的模样辨认得出来。当然,我也能从她眼神里看出一丝朦胧,确实是朦胧的,想想我们已然一年多没再见面了。只是这些日子如果不细细去算,就完全没有概念,没有二十四小时,没有白天和黑夜,更没有漫长的十二个月和春夏秋冬这截然不同的四季轮回。更多时候它们都是一样,像一盏昏昏沉沉的电灯悬挂在凄冷的城市街头,一天很难过去,而一年又很快结束。
全是这样一些没有触觉、温度和形状的日子。你仿佛已经向前走去,但定眼一望又只是伫立原地,所做之事似乎忙得不可开交,却很难找到意义来。因此,我们也就无法像各自经历了一段美妙的旅行那样畅谈,只是简单地招呼过后就默然向前走。我有很多事想要问她,她看向我时也总带着疑问。但正如旅程并不美妙那样,我们一时都难开口,只是说些不搭边的话。
这时候,马路对面走来一个皮肤略显黝黑的女孩,她瘦瘦高高的,肩膀宽阔,一件防晒衣像挂在衣架上那样穿在身上,往下也同样是条很宽松的牛仔裤,乍一看仿佛刚从地窖里放出来。眼角有些皱纹,但并不明显,不过皮肤倒是像农村妇女那般显得有些焦黄。她似乎也不遮挡,任由这些变化随其自然,仍由它们和谐地在脸上呈现。如此,之前那些不协调的部分反倒显得随性自然起来。
在妹妹正式介绍之前,我绝想不到她正是叶玲的姐姐。果然如叶玲所说她们一点也不像,无论是长相还是身材都与叶玲和妹妹的娇小可爱相去甚远。我打量着她,她也打量着我,只是眼神里没有一丝惊讶。这不由得令我感到奇怪。
“叶玲有给我看过你的照片。”她像回答疑问似的这般说,“只是没想到现在才能见面,而且还有些机缘巧合。”
“我也没想到。”我说。
“你很惊讶?”
“有那么一点,尽管叶玲已经说得很明白,但还是忍不住。”
“比想象中的更老更丑,对不对?”
“一点也不。”我回答她。
“不得不说你讲话的方式很友善。”她笑起来,眼角上的皱纹也跟着协调地笑起来,“不过,还是要恭喜你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接下来就是上大学了吧。”她接着说。
“你是说这是我想要的结果?我应该高兴和庆幸?并把失去一个人当作是还能再找回来的事?”
“我并不了解你。但如果你能这样,于你、于叶玲而言都是不错的结果。”她说。
“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快乐。”
“可有打算?”
“也没有。”我说,我都不知道该为自己感到自豪,还是该鄙视自己,甚至也不明白自己该要什么,不该要什么。似乎身边的一切可以像充满氢气那样随风飘走,也可以像座山那样压在身上。但无论怎样,它们的聚散都不再意义,而我也很难再找到存在的意义。
“刚满二十就毫无希望地活着等死,是不是很可怕。”我微笑着对她说。
“或许这只是一段时间里的事。”
“但愿。”我说。
我们一边聊天,一边沿着热闹的街道走。这是一个农村小集市,从这头到那头的公路上全摆着摊位。汽车和行人拥挤在一块,叫卖声和苗族人裙摆上的铃铛在耳边响个不停。
不知道为何,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幅骆驼在夕阳下行走于沙漠中的情景。也就是那么一瞬间,或者说是在看到妹妹以及叶玲姐姐的瞬间。我感到自己好似一个麻药失效的病人骤然间从手术台上醒来,那风沙透过皮肤吹打神经末梢上的痛觉开始遍及全身了。
“或许你有些事忍不住想问,但在这之前我也有些疑问是关于你的。”姐姐说,“最起码一时间里我还不知道你是否值得同情,甚至对于一个女孩来说,你这样的做法令人讨厌。但我还是个理性大于感性的人,你可以把这理解为我年长你几岁,就会像上了年纪的人一样总是一副说教的口吻,甚至由自己来认定对错。即便如此,在你身上我还是有一点不能明白,如果我问的话,你会诚心诚意地回答吗?”
“当然。”我点点头。
“这并不是一个意外的结果对吗?”
“是的。在做出选择之前我就能够想象的到。实际上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件早有预见的事跳出梦境成为现实,反而比一场意外更难接受,也比想象更令人痛苦。可能想象可以变换,而现实没有假设和如果吧。”
“可我想说,这对于你和叶玲而言是件好事。”
“站在一个长者的角度?”
“不,仅是我这样认为而已。”姐姐平淡地说,她脸上的皱纹也配合着是个平淡的表情。
“但好事却不能让我快乐。”我看了看她,这样讲。
“你就这样认为做了对的事却越来越痛苦,而质疑自己?”
“大致如此。”我说。
“那请你仔仔细细地看看我,怎样?”她突然这样说,“妹妹二十岁,我进入二十四岁,真要看起来却像一个二十七八的妇女一样。是不是显得嘲讽?我们是在昼夜颠倒的生存,而不是作息规律的生活。美丽不了几年,更等不到二十七八。所以能尽早找到简单而幸福的生活是件幸事。如果把青春用来等待对你们而言代价就太大了。”
“你是说一切值得?”
“我只读过小学而已,无法做出这样的定论。不过,晏,你难道不觉得如此一来,你们都互有默契地解开了缠在身上的束缚吗?此后你完全可以心无旁骛地履行身为独男的职责,完成家人的期望,更可以找一些可能获得的爱情。而叶玲则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这对一个女孩来说是多么幸运的事。无论怎样想,在未来的结果里你们都将有所收获,而且即便是现在,你也摆脱了那种将自己分为两半的痛苦,我想这也是叶玲所期望。甚至如果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想来这也是你所期望。”
“我说是的话,会不会太愚蠢。”
“为何这样讲?”
“该把心中所爱占位己有才正常吧。”
“我喜欢你这人。”姐姐笑起来,“总感觉想哭的时候会先笑一下,奇怪得很呐,相较而言这点才比较不正常。让我想想看,你不会人格分裂吧。”
“或许。”我说。
“那么你的另一个人格里是不是有很多这一年来关于叶玲的事要问我?”
“确是这样。”
“那可得找个地方坐着谈才好,再被太阳晒黑,可就没人要啦。”她说。
我们三人走进一家小面馆,坐到最里面的位置。我一点饿觉也没有,就什么也没点,只是往杯子里倒水就喝起来。姐姐和妹妹各了一碗牛肉面,似乎全镇子这家最好吃,人满为患。但我们还是以客人的身份在座位慢慢聊起天来。
“想听那一部分?”姐姐用餐巾纸擦嘴,然后看向我。
“都想。”我说。
“要求有点过分嘛。要知道我们这种低学历的人可没什么叙事能力”她像活跃气氛似的调侃了下,“不过,谁叫我蠢到要让你问呢,只好自食其果了。”
“这句话怎么想都应该由我来说。”
“请不要介意。”
我点点头,示意她尽管说。
“有时我们无法将感情定义为两个小孩的玩乐还是大人之间的得失游戏。或许它只是一个变化的过程,从什么也不想,一味品尝快乐到顾虑越来越多。结果可能不同,但相似的过程却不可避免。所以要将一件普遍的事定义为“对”或是“错”本就显得片面和困难,而你们所经历的真要说起来也只不过是万千影像中的小小缩影。如果可以的话,无论是你、叶玲、还是我都应该忘记,当作一场梦去忘记。当然,说人生还长,也只是一个塞翁司马的过程,不必计较于某段经历之类的话太不负责任。毕竟,你们都真诚地给予了对方最为青涩的爱情,相互的原意和无私的给予,只是生活的部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违抗。”
“不错的开场白。”我说,“不过,这不是我想要的部分。”
“你确定自己能坦然接受?”
“尽量。”我说。
“既然如此,我尽量知无不言,尽管现在已于事无补,而很多就算是发生在眼前的事也很难说得明白。”姐姐握起杯子喝了口茶。
“你可曾看过一个女孩悲痛欲绝的样子?那就像本该在春天开放,却凋谢在春雨里的花朵一样,不仅失去了本身的美丽,还叫人可伶起来。那么一段日子里,铃正是这样的状态,一切在她身上也显得极不正常,仿佛本来的躯体还在却住进了另一个灵魂那样变得陌生又倔强,甚至开始反抗起整个家庭来。我这样讲,在原有的印象里是不是也觉得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点头同意她。
“要是一切因日积月累才导致,那么即便你再有所求我也绝不多言。毕竟,每个人有着属于她自己的改变再正常不多,就像可以选择不同颜色的衣服一样自由。但这些截然不同的变化全放在一段极短的时间里发生,别说是你,就连我这个姐姐也接受不了。更何况还是发生在四月这样一个美妙的日子里,而不是秋天和冬天。”
“是四月里?”
“对,你们见面后的第二个月,确切些说是你们都做了某些选择后就立即开始。你好像对自己一手造成的事很惊讶?”姐姐有些困惑地看向我。我只得把母亲生了病,为了我能正常上学不愿住院的事告诉她。
“我答应了她们,所以很多事没再留意。”我说。
“怪不得你突然冷落起来。但我总觉得你应该把事情说明白,而不是让一切归于误会。”
“可我确实做了放弃叶玲的选择,这是事实。”我说。
“好吧!好吧!你们都是忠于自己,并立即付诸行动的人。”姐姐无奈的摇起头来。
“不过晏,对于一个女孩来说,这样的做法实在太残忍了。她总以为你不再爱她,甚至从内心里更加认定了一个在外打工的女孩配不上你,你应该找到更好的女孩。这听起来多少有些可笑,但爱情就是这样总会顾虑自己的不足。想来这些担忧,见面时叶玲都有向你提及吧。”
“我们有谈过,但原因不是这些。”
“可她几次打电话过来,你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短信也三言两语就画上句号。于是四月里你没等叶玲电话的那个晚上,她突然跑到我房间里哭了好一会。一边哭一边回忆你们过去的事,在某些部分又像另一个人似的露出微笑来,特别是因为危险期又没有防护措施没法和你做爱的那个晚上。“不过,一切都结束了。”她这样说。“你不爱他了?”我问。“并不是这样,只是不想再让他痛苦,一直以来都处于两难的境地里。姐姐你知道吗,我舍不得的。”
“那就再努力一下好啦。”我说,“这么多年里不都相安无事,而且你们都给予了对方最真挚的感情,现在只不过是要跨过一道坎而已,一道多年以后再回头看就显得很轻松的坎而已。更何况如果一切并非你所想,没准对彼此造成不可愈合的伤害也说不定。”
“他是个乐观的人,会处理好一切的。而且我也能感受到他的决定,也应该尊重他,而不是陷入痛苦。”
“因为加了一天班,第二天也还要早起赶到岗位,叶玲并没有再打扰我。我也觉得第二天再处理会有更多的时间,也更合适。然而,当我准备开口的时候,叶玲脸上又浮现出了往常的笑容,言行举止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陪妹妹看电视,和我上街,有时把双眼皮贴成三层,因为她说过你是单眼皮,所以三也是单。一切的一切不由得让我怀疑晚上的情形只是一个梦。现在想来,做好了决定,也就有觉悟和坦然吧。细细回想,叶玲变得不再和我们交流,越来越叫人无法理解,而一度把姐妹关系搞僵,也正是从那个时候不知不觉地开始的。”
“往后,你就都知道了。”
“对方怎样?”我开口问。
“比你好。”
“我很受打击。”
“是个玩笑,千万别这样。”姐姐从口袋里掏出烟来,问我抽不抽,我摇了下头,表示自己还没有这样的习惯,她就自己点上。她点烟的动作和姿态都很平凡,就像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
“不好意思,十四五岁就进入社会,在所难免。”她吐着烟说。
“玲离开学校进入工厂以后,他就是一个虔诚的追求者了。不过,我们并不信任他。玲也选择忠诚于你们那种靠电话联系和很久才能见上一面的感情,不止一次拒绝。不过,你知道的,我们这个家庭说是超员,但实际上只有父亲和弟弟而已。所有围绕着他们的牺牲都认为是理所当然,辍学也好,嫁人也罢。”姐姐拿起水杯轻啜一口。叹气似的说“父母满意,算是明媒正娶了,想想八万元钱我们要不吃不喝三年才能积攒起来。”
“会幸福?”我问。
“喂,你在想这样的事?”姐姐突然笑起来,“我们是在生存,生存你能明白?那就像把处女按在床上,一开始总想着反抗、挣扎、哭闹。但最终都归于平静,不痛不痒而已。”
“不过,每个人都应该获得属于她的幸福。你会这样祈祷?”
“会的。”我说,如果可以连同我的那份一起。
“经过就是这样”姐姐抽完烟,我们起身往外走。七月的太阳立头顶,一股火辣辣的感觉,叫人睁不开眼。
“将来可有打算?”
“没有。”我说,如果不是收到通知书,我甚至不知何去何从。
“读完大学就好了”
“但愿吧。”我说,便与她道别,没入人海。此后妹妹似乎对我有着某种误解,并不待见于我。可我不曾向她解释,往后多年里也不解释。就像我从不向每个人说明自己是怎样的人一样,干脆就都是他们认为的那样好了。
二零一二年漫长的夏季里,我继续到处闲荡,把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游历在外。但全是些漫无目的的旅程,偶尔雨后的凉风吹来,稍微能让我感知到身处现实。然而,很快又恢复暴晒在阳光下的苍白和无力,每每这时,我就咬紧牙关继续向前驶去。
八月中旬,我发生了一场很严重的车祸。如果可以的话,我本该在身体抛出悬崖的那一刻失去生命。但一切太过仁慈,就像我不该来到这世上却总能活的很好一样,只是手脚划破了皮。一行人感到不可思议,我也多少有些难以理解,可能危及时刻一个人求胜本能远胜任何思想吧,在额头撞向岩石前,我确实伸出了手,让生命又从死神哪里又拽了回来。
但无论怎样,我侥幸活着,是因为有一部分已然代替生命死去。
离家之前,我去看望了英子。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天空飞鸟盘旋,松林里回响阵阵虫鸣。我默然坐在墓前,想起过去,泪如泉涌。怎么也想不到我们曾那样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块,而现在,想见不能言语。所有这些似乎不应该成为现实,却比现实更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痛苦。
人活着必经孤独,我们或早或晚都会承受这与生俱来的孤独。现在该是我不可避免的时候,我也该一直陷于其中,闭口不言,把它当作命运里应得的部分,不祈求怜悯,故作可伶。
我只身坐在无人的山岗上,突然想起“打工狂”那家伙来。确实他那套“可能”和“不可能”的言论赢了,彻彻底底地赢了。也正如他所言这个世界本就被分成两个部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从“不可能”变为“可能”,就像死无法变为生一样,命运无法掌控,很多事明明发生你却无法解释清楚,过去、现在、未来都是如此。而我本该从“打工狂”哪里得到更多提示,只是我太自私,硬要将一切按照自己所想。
现在,他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里为自己的胜利偷笑了。而我继续在这个不可辩驳的世界里活着,漫无目的地活着,不知道为什么活着而活着。像一条爬虫掉入捕食者的黏液里一样,我在那样的黏液里看不到方向,每一步都艰难而行,举目四望,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只是远处残留着他们快速离去的背影。
很奇怪!他们似乎都有方向、有目的地活着并向前走去。而我每一步都只是原地拼命挣扎,又或许人们所看到的走出去的并不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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