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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墙

南墙

作者:井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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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言情

连载完成:连载中...

上架时间:2021-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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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介绍:
第六章:高墙
和上回一样,见面时间,地点所差无几。我们从略显陈旧的校门出发,沿着满是小叶榕树的街道,走过窄窄天桥,朝右走出到那家位于道路下方的餐馆去。
这里有一溪清流,一孔晒得发白的石桥,石桥对面是一所武警学院,在往前马路被分着朝向不同的两边。寺庙那金色的身影从位于山顶的树梢上耸立而出。
美惠今天穿着一条浅蓝色牛仔裤,外塔一件白色条纹衬衫。那对方形耳坠仍旧挂着,只是头发已然剪短,圆润的脸颊悄然消瘦下去。然而在那两侧如弯月般的头发的衬托下,展现出的却是一种相得益彰的俏美。淡淡的素妆下,那以往容易看见的红晕在不知不觉中黯然退却。看着她,我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但又无法具体。在河水的潺潺声里,我便粗略地认为是两月未见的缘故了。
“因为天气热,所以就剪短了。”她说。我们便默然吃饭,趁着夜色刚刚开始,到校园里散步,从宿舍楼到教学楼,食堂到体育馆,而后踏在柔软的塑胶跑道上。这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一轮下玄月高高悬于头顶,甚至能感受到天空原来的蓝色。
我们在这样撩人的月光下悠然漫步,偶尔有同学经过,美惠便和她们招呼一下。抬头看看,又望着脚下继续向前。即使是假期里,这个充满青春气息的地方依旧热闹,抱着书本漫步的女孩,依偎着坐在地上的年轻男女,一群夜跑者偶尔从身边经过。
“离开学校以后的生活好吗?独自一人在陌生城市里是种怎样感觉?”
“总体上和学校里大差不差。”我说,“都像从同学里找朋友那样从同事里找些聊得来的共处,像上课那样按时上班,偶尔出去聚会,只是约束性更强些。不过总体上不坏,起码能自己养活自己。”
“那倒是。”
美惠拧开水瓶,轻喝一口,擦擦嘴,合上盖子,向着操场外喊她的女孩挥手回应。
“真像你所说不会太困难?”她转过脸来。
“嗯”我点头。
“讲不清楚为什么,我总感觉自己融入不了那种生活似的,也许是在学校待太久了吧,仿佛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分清东西南北,一走出去,辨别左右都困难起来。不瞒你说,我有些害怕、迷茫,不知何去何从。”
“你在为毕业后该做怎样的事苦恼?”
“算……算是吧。”美惠笑着回答,习惯性的将头发捋到耳后。“贵明,如果真是这样,会不会太不正常了?为这种事情担忧。”
“怎么会。”我说,“刚好相反,若你只是因此忧虑,再正常不过。因为每个人都会有无所适从的时候,平常得就像每个人都会被针扎手指一样。硬要说不同,只是神经能够感受到的疼痛程度而已。至于伤口则完全不致命,也会很快愈合。大可不必太过在意的。”
“这么说你也有过此种烦恼?”
“当然,包括这世上每一个人,且都很快过去,根本没必要为这种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成天烦恼。”
“但愿吧……”她便说到这,一只手默默把卷起的衣袖放下,进入秋天后的夜风微微有些凉了。我们走了没一会决定暂且回到美惠所说的那间民宿去。
当时,她和一个高中时期认识、名叫何念念的女孩合租在一起。她们同一专业,不同班级,住在这里已有两月之久了。实在的,那个时候我以为美惠会在集体宿舍里安安稳稳过完大学生活。印象里她不喜独自外出,且和舍友相处不错,旅行时几乎形影不离。无论怎样,这种突然告别新朋友回到老朋友身边多少令人困惑。然而,她解释说为了提前适应离校生活,我也就不再多想了。
住所是一间年限约莫十来年的老式住宅,两间卧室,不大的客厅和一个独立厨卫。靠近门的一间空闲着,两个女孩应该睡在一块。不常住人,整个屋子的墙面已有些黯然褪色。好在她们打理得不错,整个看上去整洁清晰,而且房主住过的关系,用具齐全。
美惠到浴室洗澡,我无所事事,便在晾满衣服的阳台抽烟,给那盆薄荷花浇水。这个时候,房门锁响了,走进来一个戴着眼镜、比我矮上半个头的女孩。奇怪地,说是女孩却没有女孩那种一眼便可感知的稚嫩,身体和脸仿佛不属于这个年龄段所有,更像是从未来得来,不和谐地安放在现在。她看见我在屋内,一点儿不惊讶。相反地,下露出一个亲善的笑容,问我几时到?路上情况是否顺利?她一面问,一面将满是教材的背包挂在挂钩上。
虽未谋面,但我们从美惠那里显然已知晓彼此。于是我回答她已经来过一次,总体上旅程还算愉快。只是时逢假日,相较拥挤,好在自己一早出发,没有因为票源问题滞留。
“一放假就如此,本想去旅行来着,可到那里都是人挤人,只得待在屋里。”
“这样清净。”我说,假日出门确实令人头疼。
“可总有人不辞劳苦。”念念微笑起来。“那么这次静下心来,多待几天好啦,可不能再像偷情那样偷偷溜走?”
“偷情?溜走?”我不大明白。
“是啊,要知道大伙可都饿着肚子等着与你见面承包伙食的,结果都饿得很惨咦。那可是三四个美女哟,现在知道自己犯了何种不可原谅的过错吧。”
“看来得好好弥补一下。”我随着她的意思。
“该是如此,我老早就想着见见你,然后被盛情款待一番了。”念念期待着说,“最好能从现在开始,我可是忙到现在颗粒未进。”
“恐怕要再次令你失望了,我们已经吃过喽。”美惠打开浴室门,洁白的浴巾裹着她同样洁白的身体,只留一双脚丫裸露在外。她开始弯腰吹干已经剪短的头发。
“你两就尽管联合起来欺负我这个孤零零的独居女子好了。无人问津,更不会有人带着游玩,只得上班回到住处,上班回到住处,往返重复。”
“我怕贵明饿着嘛,你也知道贵阳到这里简直远的不像话。四五个小时全呆坐在座位上,也很难受对不对?”
“其实到现在一起也可以的。”我说。
“那怎么行,会饿坏身体。”
“唉,完蛋,这才两分钟我就开始腻了,内心里完全腻得不像话。真该自己找一个小旅馆过上一夜。好在,没撞见你们的二人表演。”念念拍了拍额头。
“我们什么也没做的。”美惠红着脸说。
“这次聊得愉快?”
“嗯,越来越好。”我说。
“那么恭喜了。”念念自己倒水喝,我喝原来那杯。我们坐在整洁的旧沙发上。美惠到房间里换了一身简洁穿着,将一件长到腿部的外套套在身上。打开电视机,看某个娱乐节目。
“怎样?想吃什么。”我问念念。
“真打算绅士一下?”
“有何不可呢”
“唉,完全像课堂里那样一被提问就不知道答案了呢。”她审视我两秒,“对了,以后不妨试一下二选一的模式。譬如将a和b两种事物摆在女孩面前,问选a还是选b。这样,我们笨笨的脑子里才能有具体概念,不至于从零的基础再去想。你也不会太觉得我们麻烦,是不是简单,便捷得多。”
“受教了。”我心领神会地说,我们相视一笑。
“那么接下来期待你的表现唷。至于今晚嘛,就暂且煮些面条果腹。”
“再配上一些水果沙拉好啦,我突然好想来着。”美惠打开冰箱,“诺,我们带回了好多水果。”
“好呀。”念念欣然一笑。
两个女孩清洗草莓,葡萄,给哈密瓜、猕猴桃、火龙果和香蕉去皮,切成小块,用燕麦酸奶拌在一起。甜甜的哈密瓜,略带酸味的猕猴桃。我们一面盘腿坐在沙发上看脱口秀节目,一面心满意足地品尝。念念煮的面条里放了香肠和煎蛋,吃了葡萄,马卡龙和香蕉牛奶味蛋糕。时不时喝上一口水。
我开始相信她到此刻颗粒未进的话了。
“今天怎么这样晚?”美惠咬着一颗草莓问她。
“因为要等一个学生睡醒完成作业嘛,就是那个父母五十多岁,姐姐已经成了家而且孩子只比他小上一岁的小男孩,记得?在写拼音的时候睡着了。老夫妇溺爱得不行,实在不敢叫醒,只得拖延了一个小时。”
“贵明,说出来你绝对不敢相信这样的家庭结构呐,父母怎样看都像爷爷奶奶呐。不过,真是够他们操心的了,什么也教不了,连管教都是“好不好”之类的请示语。光靠他自己或是父母显然完成不了什么事了,我只得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足足写了七页。想想真是够耐心了。”
我向念念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都写完了吗?”美惠再次问。
“嗯,正好家长们都希望能在假期最后几天带孩子放松下,反正等着也是等着,我干脆让其他学生把学校布置的家庭作业一并写完,所以今晚正式放假噢。”
“太好了,明天可以一起外出。”
“当然,如果某个人不介意打搅二人世界的话。”念念玩笑着说。
“我没意见的。”我说。
第二天一早,我们坐上一辆环绕城区开往万峰林的班车。我在售票站买了票,从商户那里租了三辆自行车。而后,我们踩着自行车在山峰之间、田野之间、农户之间的小道上穿梭。
我们由西南入口广场出发,沿着蜿蜒小道缓缓骑行。两旁金色稻穗随风摇曳,深邃高远的天空白云悠悠,阳光从云海斜斜而下。如春笋般屹立的小小锥形峰林与其倒映在地面的身影在明与暗之间勾勒出一副美丽画卷。
时值金秋,空气里散发着奇妙香味,我想那应该是两个女孩的体香以及果实成熟的气味混合而成。应是如此,否则不可能在我脑海沉淀至今,让我那不怎么善思不怎么活跃的细胞变得深刻。想来格雷诺耶从那红发女孩身上嗅到使其灵魂颤栗的味道正是这样的存在吧!
我一面拿着单反相机给时不时回过头来的美惠和念念拍照,一面寻着山水田园间的清晰气息在这水墨画里徜徉。
累出汗来,我们就到徐霞客广场小憩,在可爱的售货卡通车前喝冰酸奶,停留在纳灰村与正收割的村民攀谈。踱步于八卦田的田埂上,观赏开得正盛的格桑花。差不多半小时寻找四叶草,首尾相连结成环,我们各戴一个行走在水草丰茂的堤岸上。这里风吹草动,碧波如海!几只白色蝴蝶迎风起舞,戴着遮阳帽的游客一个个从身边经过、消失,只有那绘画者和我们继续停留似的。
傍晚,返回市区,我们看了最新的3D电影,又大有兴致到游戏厅抓娃娃。运气不错,满载而归。美惠对一只红色小飞龙特别喜欢,用手托在身前飞来飞去。
“真可惜,为什么人没有翅膀?”她微微停下手上动作,貌似自言自语。
“估计是那样的话人们就没法静下心来散步交流了吧。”我说“大家就各飞各的了,总会东一个西一个。而且,有了翅膀不好追的,啾一声,就没了踪影。”
“有什么关系,我可以带你一起嘛。”美惠认真地说,继续将思绪系在那只小飞龙上。然后,将一个小海豚玩偶送给我。可爱的小海豚,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念念满足地抱着呆河马、黄小鸡、萌兔子。
“不过贵明,我觉得你说的没错。倘若每个人都有翅膀,天空岂不乱糟糟的?搞不好还会往下吐口水、丢生活垃圾。到时候人们又会想着要是没有翅膀就好了。真是的,造物主何必画蛇添足,搞出那么多麻烦。”
“是的”我说。
“如此一来,就是没有完美存在了?现实中也好,想象中也好,都没有的,对不对?总会存在有存在的理由,不存在有不存在的理由,爱恨也是如此,根本没什么非得不可。”
“干嘛这样想?好消极的。”
“我也不知道。”美惠将系在小飞龙身上的线慢慢往食指缠绕,它不再飞了。“可能不是我想的,也不是谁想的,它自己跳出来。”
语毕,她便向前,挽住念念手臂。两个女孩在离我不远的位置并肩而行。我可以清晰地看见她们,看见夕阳轻轻洒她们的发丝上。美惠身着的那件紫色连衣裙在金辉甚是好看。
“快过来一起噢。”她回过头对我说。
我也走向前,挽着美惠的手,我们在广场上踩着同样的步调,踩着跟前拖得长长的影子。鸽子飞起又落下,在手风琴声里几个老人和声唱那首《啊,朋友再见》。我深深吸一口气,闻到秋天里糖炒栗子和桂花的香味。
回到屋子,我们挨个进入浴室,洗去疲惫。而后,盘腿坐在沙发上玩扑克牌,继续吃剩下的水果。冻了一整天,清清凉凉的。美惠还是穿着昨晚那件长款白色雪纺衬衫,将一束桂花放进盛满水的花瓶里。嗅嗅空气,沁人心脾的清香,整个人不知不觉地放松起来。
“明天回去?”念念问我。
“嗯,早上走,下午到,稍微休息休息,上第二天的班。”
“唉,真是的,干嘛这样远。”美惠叹口气,坐到我边上。“来来回回很累人的。”
“好在已经从江苏回到贵阳了,怎么说都算好事。”念念给我一个香蕉牛奶味蛋糕,“尝尝,自从去年圣诞节你寄来一次,我们就很喜欢这个味道。”
“真的?”我看向美惠。
“嗯嗯”她连连点头,又难为情地一笑,“因为食堂里的饭菜实在太差劲了嘛。而且大家都在为夏天减肥,晚上根本不到食堂去,所以就一个不剩了。”
“贵明,要是你在场保准笑出声来,明明是贪吃的小老鼠,却摆出一副对自己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为此还规定谁也不准往宿舍里存放零食。不过也真是够搞笑的了。”
“已经是去年的事?”她忽然问念念。
“是啊,你不会忘记了吧。”
“只是没觉得过了那么久。时间真是快,想到一闭眼就是明天,今天已经完全过去,什么也没剩下,就怎么都不想睡着。总感觉太多想法,太多思考还没得到一个结果,仿佛一睡去就满是遗憾。”
“干脆我们买酒来喝,彻夜畅饮好啦?”念念提议。
“好呀,我和你一起。”
“还要换衣服多麻烦,让贵明和我去吧,刚好缺搬运工。”
“愿意?”念念起身问我。“没什么好推辞的。”
“稍等一下噢,马上回来。”“嗯嗯”美惠乖巧地点头。
来到屋外,我把外套递给念念,自己也穿上一件。天空又低又暗,凉意很浓。像是给入冬做准备似的,四下里寂静无声。到了一处安置房,念念指着五楼处一间没开灯的屋子对我说平时在哪里给孩子辅导功课。我顺着她的方向看到阳台上挂着一排彩色气球和一块显眼的招生牌。
“上的师范学校,算是提前适应了。”
“那挺好。”我说。
“咻,好什么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学生的时候最不想的职业就是做老师。但生活就是这样的了,顽皮又无赖,越讨厌什么,什么就越是发生在身上,根本不由选择。”
“贵明,我们先到奶茶店去,怎样?”“好”我回答她,我们继续朝着走出小区外的方向前行。
路过社区诊所,她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带着孩子在里面,便拜托我稍等一下,自己先走进去。她们站着交流了会,俯过身探望小男孩。隔着玻璃门往里望,并没看到女人有太多愁容,小男孩也乖乖巧巧坐着输液,想来只是感了风寒之类。约四五分钟,念念指指我的方向,两人一起出来。女人见我,微笑示好,对着念念说了些打趣的话。
“借用一下。”念念到我身边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声说,而后挽着我的手,回头作别。
“一个女学生的家长,刚来这里贴招生广告时认识的。算是踏入社会谈成的第一笔生意,很不错吧。其实那女孩根本没什么可再教的,懂事又聪明。不过,真是给予太多帮助了。唯一难为情的是她有意介绍某个亲戚的儿子与我认识,所以才借用一下。”
“没关系。”我说。
我们来到一处湿地,水生美人蕉开得正艳。念念摘下一朵,放在鼻尖嗅了嗅,默默捏在手里。
“如果没出意外,我已经是一位母亲了。”
“很惊讶。”
“其实我也如此。现在想想,即便作为当事人,我也完全惊讶不已。感觉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精心编制的美梦。实在的,活在那梦里的应该是公主,而非平民百姓,更何况,我也不是一眼就很惊艳的人。所谓爱情也不应该在我身上发生才对。”
“并不是这个意思。”我说,“只觉得很少有女孩愿意坦白过去。”
“那么你愿意听人唠叨?”她用一种看似轻松的语气问。
“如果非说不可,总不至于扭头走掉。”
“我喜欢你这种带着否定词的说话方式。”念念微笑一下,恰如她所说,她的整个人和她的微笑并不会第一时间让人心生悸动。但即便在黑夜里那种真实的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连消失也是实实在在,陷入沉思的半分钟里,她还是摇摇头。
“唉,够奇怪的,明明发生那么多事,也一直想找个算得上信任的人倾诉。可现在却不知道怎么开头起来。”
“不着急的。”我掏出香烟,递给她一支,她摇摇头。“现在还不需要。”我自己点上,吸一口,等她。
“正如刚才所言,而且你也能看得出来。我只是那种相貌平平的女孩,身无所长,找不到一点能让人记住的特点。真的再普通不过了,丢在人群里,也只是被忽略掉的存在,无论做任何事也只是充当着可有可无的角色。所以当一些被关照或是说被爱的感觉出现时,就格外珍惜,想要用一辈子去珍惜。甚至一度认为生命就是为之进行。除此以外,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包括未来,亲情。想来不止是我,任何一个陷在爱情里的人都会如此。姑且还将那种关系称着爱情罢,即便已经付出代价,酿成悲剧,我还是找不到另外一个适合的词将之形容。”
念念低头思索。
“想来,我还是太沉浸在甜言蜜语里了。此时此刻仍旧说不出诋毁对方或是责备自己的话来,甚至连怨言都毫无底气。”
她轻叹一口气,目光短暂地望远处看看。我顺着望去,那里的少有光亮,一颗星星也没有,厚厚的黑云将天空裹得严严实实。
“瞧瞧我,都是怎么说话的,把气氛弄得那么凝重。”她看向我,为自己的言行抱歉。
“没关系的。”我再次说,示意她尽管畅所欲言。
“贵明,可曾有过什么理想?”“理想?小时候和同学一起说过当科学家来着,但你知道这种事现在再去提及,会被送到医院里去做脑部检查的。”
“貌似如此。”念念浅浅一笑。“可我还是要说一下,即便到了高中,我还是憧憬自己能成为一名医生。理由也很简单,就是想要救救母亲和我自己而已。母亲常年多病,不是吃这样药就是那样药。仿佛病魔本身就和她存于一体。而我这个人也比较体寒,气温稍有变化,就感冒不断。母亲总是责备自己,说是没有奶水才使得我没有一副好身体。小时候生病住院,自然有母亲陪伴,悉心照料。但到了高中,这些不间断的小毛病自然没法再过劳烦,常常是上完夜间自习,就到医院打点滴到午夜,然后一人独自返回。家到医院差不过要走二十分钟。那是一条沿着河岸,丛林茂盛的幽静小道。到了午夜少有行人,只是几盏路灯孤零零站立着,偶尔还因为故障陷入黑暗。”
“你可以想象,那样的黑暗里,即便窜出一只猫来,都不由心里一惊。更何况零几年时,治安还远没有现在这样好。特别是那样偏远的小县城里,盗贼,吸毒者屡见不鲜。母亲自然放心不下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单独走夜路,更多时候还是陪着我。但出于某些原因,这种陪伴不能时时刻刻。而且,我也无法主动去要求。”
“至于是怎样的原因,稍后再谈可以?”念念望着我说。
“当然行。”我点点头。我们靠着大理石砌成的栏杆,脚下是一条浅浅溪流,在这个位置听不到水声。念念伸出手去,松开拇指,美人蕉随水流漂远。
“大多时候我都是一个人的。”她说。“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可去矫情,叫人自怜,我本人也远比看上去的坚强,至少看上去是如此。但不可否定地,对于一个踏入青春期的女孩而言,内心多多少少存在寂寞和孤独。特别是躺在病床上,行走在那样冷清的夜路上时,就想得到一些区别于亲情的照顾。姑且把我当作那种不安分的女孩罢,但那种悸动是实实在在的。所以他的到来几乎是理所当然,完全没有像现在这样多加顾虑。要说有,也仅仅是害怕耽误了学业而已。奇怪吧?哪个时候主观意识上我还是想着上有所好的大学,毕竟已经说过,一开始的目标摆在那里。“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所说的交往完全是抽出一部分时间相处即可,而且我们还可以共同努力考同一所学校。”他说。如此,我真是没有什么好去拒绝的理由了。真的是个好人,没什么好去挑剔的,完全是那种行走着都会挡在阳光一侧的贴心人,温柔又懂得如何与女孩相处。这么和你说吧,只要稍微靠近就完全产生依赖,任何忧愁、烦恼只要与之诉说就完全被消化掉,不依赖完全不行啊。这一点上和你略显沉闷,忧郁的性格截然不同。”
“那是,我这人不讨人喜的。”
“但至少不会故意去表现。”
“或许吧,本身就不善表达。”
“这样可是会吃亏的噢。”念念略微加重些语气。
“没办法的。”我说。
“所以一开始,我完全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了。又是给我开导之前所说那个原因带来的苦恼,又是整夜到医院陪我。虽然不在一个班级,但真的是完全放下自己的事,随叫随到。那种体贴甚至让我觉得愧疚,一度责怪自己为什么出生在县城里,而不是农村,那样就能像其他人一样在外租一所小房子,过着两个人的生活。每个学年只用回家一次,而不是每个晚上。尽管可笑,然这种想法真实存在。既然身后联系着家庭,自然没法夜不归宿。所能做的也只是周末或是课余到他的住所去。高中并非封闭式,他离家较远,而且山区交通不便等因素,自己在县城里租了房子。如此也算是过上了隐蔽的二人生活。当时间真的不够,你能想象,那个时候真的觉得时间不够那去爱,觉得时间总是不属于自己,完全被他人在支配着。唉!明明是自己活在世上,为何选择权完全不由自己?真是够厌烦。你能明白?那个时候我真是这样想,甚至厌恶起身边那些总是管教我的人来。”
我点点头。念念继续是一面回想,一面向前,冲神情里看得出来那是美好的。
“刚才已经说了,即便现在我仍旧将那种相处称着爱情。所以在那些幽会的时间里,在哪个只有一个单间的住所里,我们不可避免地发生关系。真的很奇怪,哪怕是第一次,我却没有害怕的感觉。相反,仿佛某些堵在身体、郁郁凝结的东西在那过程中得以宣泄。说是一个将死之人又重新活过来也不为过。一次次将要死去又复活过来。真是这样的,可能是我个人因素,又可能事实如此。这样的事实体现在每一个人身上,只不过由我说出来。而且他真的是个温柔之人,做任何事都进退有度,完全不会有压迫感,或是让人不舒服,心生抗拒。因此我们做了无数次,做完又继续学习,如此反复,一切都很平静和谐。唯一的缺憾也仅仅是没能考上同一所学校,导致异地相隔而已。”
“当然,这倒不是因为我们花了太多时间在谈情说爱上。刚才已经说过,无论是他还是我,都还把参加高考放在第一的位置,感情更像是这种枯燥生活的调味剂。事实也证明在我们交往的那些日子里,他的学习并没有下滑。只是我突然掉到了某个深渊里,一时难以自持。这个深渊正是一开始我没有说的那个原因。”
“关于什么的?”我问她。
“家庭因素”念念稍稍停顿说,“一个在我十八岁之前发生令我第一次感到天旋地转的变故。如果说一个人性格的改变或是完善需由诸多遭遇共同塑造,那么这个变故算是我性格改变的第一站了。它让人由单一的色彩变得复杂而低沉,所思所想也变得复杂而低沉。”
“莫不是地下恋情被发现,从中阻止吧。”为使她缓和些,我如是说。
“倘若如此,最起码说明他们是把时间放在我身上的。”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实际上这方面我很自由,远比美惠那种过了十点不让接电话的家规宽松得太多。实在的,比起其他,我更希望他们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约束着我,因此失去很多自由也无所谓,被关进坚实的牢笼也无所谓。可事实的悲剧之处就在于哪怕已经做出最大让步,它仍旧不会让你如愿,非要将你推下悬崖不可。相较于大多数家庭,我的父母并没有过多时间管衣食住行以外的事。特别是快要毕业那一年里,他们不是在法院,就是在找律师的路上。这个家庭在艰苦经营了二十多个年头后,终于宣告解散。以往种种矛盾所带来的不愉快,终于以简单直接的方式一扫而空,不必再相互忍耐,委屈又不得不继续维持。虽是婚姻破碎,但最终这个决定确定下来以后,大家都松了口气。就好像乌云散开,空气焕然一新那样。”
“可能这样说,会使你困惑,叫人觉得这个家庭的成员感情畸形。但在当时,这已然是最可接受也最完美的解决方案。毕竟他们已经不再相爱了,甚至可以说是早已带着仇恨的目光看向彼此也不为过。唉!其实这种结果并不意外的,因为父亲和母亲并非自由恋爱式婚姻,到了洞房才算是真正见面。想想看,这个社会里,即便有感情基础,变故都在所难免,更何况这种父母包办式。所以,尽管生了下哥哥、我以及弟弟,他们还是相互看不对眼。仿佛前世带着仇恨,非得今生解决不可。这么说吧,十顿饭有九顿会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在餐桌上吵起来,严重时候大打出手。我整个童年都在这种暴力背景中度过,此刻我也还能回想起那个因为恐惧而哭喊流泪的小小身影。成长在这样的环境里,我这个人或多或少存在缺陷,比大多数人更容易想得复杂,想得深刻,更容易带着不公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会去质疑为何这样的事唯独发生在我身上,发生在我眼前,为何要痛苦地维持下去,既然相处本身就是一种折磨,何不分隔开来各自生活?于是,母亲又一次被打伤住院后,我决定说出来。我几乎哽咽着说“既然如此,那就离婚吧,这样的生活已然受够,继续下去也不会对谁有利,只会更糟而已。”弟弟还小,刚上初一,根本不懂。哥哥则完全赞成,他还在县城里读高中的时候,发生家暴都由他制止。为此不止一次和父亲动过手,还打破了父亲的酒坛。但到了外省上大学以后,就只能干着急,只能通过电话了解母亲情况。在出人命之前他所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个法子了。如此,事情便开始筹划着进行。”
“难以想象吧,我其实是这场导致分崩离析的罪魁祸首。”念念抬眼望望远处,又低下头。
“其实母亲不止一次在泪水里说要离开这个家庭。只是那时我们都还太小,她不忍离开,想要看着我们长大,成家立业。没怎么上过学,没有法律知识,她所能想到的就是独自逃离这个家庭。很传统吧?我自然不会再让不公再次发生,所以一切走法律程序,小到碗筷都必须分得清清楚楚。其实我是不明白的,家里虽远远谈不上大富大贵,但从不会为了柴米油盐愁苦,再加上遇到城区改造,卖了不少地,也拆迁了一栋老房子,政府给的补助足够他们养老以及我们成婚。有时候我不能明白为何有人会不去好好珍惜已然步入正轨的生活。明明有那么多人生活在不幸里,为解决温饱而愁苦,我们已然优越太多,叫人羡慕得太多,却仍旧得不到幸福。或许金钱真不是衡量的关键罢,但这个社会太畸形,人们也就忽略了。”
我抽完一支烟,又独自点上另一支。
“但我能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某些东西正被腐。虽然一下子还不能浮出水面,但这种潜藏于内部的腐蚀真真切切。我已经提过,父亲和母亲并无感情存在。而现在他兜里又有了可以支配这世间一切的钥匙,而且一下子还是那么多,多到花不完。于是某些腐化就慢慢开始了,父亲身边开始有些了不三不四的女人,开始做些不三不四的勾当。因为无需把时间花费在生存上,孩子也放在学校里不用亲自照顾。算是饱暖思淫欲吧,生活花样自然多起来。当时还远远没到一拍两散的地步,哥哥不在身边,弟弟又不懂事,为使家里不至于乌烟瘴气。我只得亲自劝解,以女儿的身份。实在的,现在想想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开的口,那时还未经人事,按道理不该接触这类事宜。但毫无办法,只得红着脸说。”
“如此,你也能大致知道我这人的畸形所在了吧?它是残缺事实,造成的残缺人格。就像小孩一直吃着由催熟剂培育出的食物那样,是不健康的。这也导致了当时的很多做法是不健康的。”
“不错的比喻。”我夸赞说。我们继续沿着小溪边走边聊。
“对于父母从无到有经营起这个家庭又相处那么多年,却仍旧没有培育出丝毫感情。我有问过父亲,他的说法是自己属马,母亲属猴,这样的婚配虽不相冲,但也无利。我自然无法明白,好在事情已经一刀两断,心中巨石已然落下,无需再为所谓好与坏相互折磨。母亲离家以后,也尝试着组建家庭,但对方孩子也已经长大,相处不易,没多久就离开县城返回乡下老家。父亲终于得偿所愿,兜兜转转后和一个女人确定关系。略为讽刺的是后来我知道那女人也属猴,所以那所谓玄学真是充当借口的绝佳理由。”
念念带着讽刺轻叹一声。
“只是到了关键时候,我无法狠下心来,无法用一些极端方式迫使其离开。一来:已经有了身孕。二来:她也是一个被抛弃过的可伶女人。但心中不平难以消除,真的没法消除。于是我只得用很强硬的态度表示一起生活在这个家庭里可以,我迟早都会离开。但在这之前,无论我这人是好是坏,她绝不能多说半句。如此,虽处在同一屋檐下,大家却形同陌路,毫无半句言语。即便监护权在父亲手上,但从之前的行径也可以看得出来,这只是一个称谓,毫无职责。而这个看似从废墟里建立起的家庭,实则比已然倒塌的废墟更容易将人淹没。”
“我就是从这废墟里一点点爬出来的,你可以想象半截身子还被压住喘不过气的时候,那伸来的援手是何等宝贵。可以说很多时候我找到家的感觉并不是在那装饰的富丽堂皇的住所,而是那间没有独立厨卫的小小出租屋。哪怕现在去想,我也是感激远大于责备。毕竟身处风暴里时,更多时候是他陪伴着我,让我一次次将欲死去的内心得以复活。确实是感激不尽了,只是在这世间上,无缘得到终将偿还。”
我们来到奶茶店门口,“先进去吧,之后的事稍后说。”
“可以。”我回答她,我们来到柜台前,念念点了两份烧仙草,我要了不加珍珠的珍珠奶茶。店员打包装好,我们接过走出门外,继续靠着河岸的一侧走。这里有路灯存在,且诸多细流汇集,可以看到那平静得如同死去的黑暗水面了。
我因为抽了烟,口谈舌燥,先喝起自己那份来。
“咦!珍珠奶茶不加珍珠,看来你也是个怪异之人?”她看着我,略有深意地问。
“饮食只是一种习惯罢,代表不了什么的。”
“如果也有故事,愿意洗耳恭听哦。”
“比起这个,我还是更想听你的。现在已经悬在半空,不上不下,实在难受。”
“得容我好好想想才行。”她说,打开烧仙草,轻啜一口,陷入短暂沉默。
“就感情而言,父母婚变,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事,旁人永远无法体会。所以,当这个变故发生在我身上时,我就完全像一个新人那样不知所措。更希望是一个梦,醒来就一切没有发生。但事实摆在那里不由推辞,已然嵌入身体,不可分割。看到此刻我仍旧独自一人,想来你也能猜到那所谓爱情的结果。”
“大致上,只是不知原因。”我说。
“因为我们犯下了一个无法弥补的过错。”念念微微停顿一下,用手理了理遮在眼前的刘海。“一个由我和他造成,却是另一个生命偿还的过错。”
“那是我们从县城毕业,分隔异地求学的第二年,时间正是这个时候。黄金假期,我们约好到杭州游玩。当然主要由我提出来,刚才已经说过,家里完全变了模样,除去其栖身之所的作用外,根本没什么地方值得留恋。再加上突然多出来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非必要时刻我不会与他们会面。所以节假日要么在学校里,要么到外旅游。于是我从这边出发,他从安徽过来。分开了好几个月,这次见面自然相当愉快。我们几乎花了一整天时间到处游玩,以致于遗漏掉了住宿问题,到了十点我们才相互问及。从他的角度来看,这趟旅程由我提出,想必已做好安排。而这方面我确实没有做好,无可辩驳。只得缄默着跟在身后,挨家询问。出于旅游热门期,结果可想而知。如此过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又疲又累,只得用订酒店的软件找了一个八百一晚的酒店。其他房价的实在没有了,能够找到这么一间或许都是别人临时退下来的。因为离城区简直远得不行,处于郊区边缘。谁也不知道什么人会在那种偏僻的位置开酒店,但它确实存在,而且价格不菲。”
“如果事情到此结束,之前那样的小小不快根本算不上什么的。什么距离偏远也好,价格昂贵也好。对我而言,简直连麻烦都谈不上,随手便可解决。但对于他已经超出预算太多,他从贫困山区里走出来,为能上学,父母都是常年在外务工。某些方面自然比一般人更为不可触碰。这就是我忽略掉的问题,一个两性相处中至关重要的问题。既是每个男性都有着不可打破的自尊心和大男子主义。在现实里忽略掉这些,再温柔的人也会变得恐惧和难以理解。是这样吧?”
我点点头。
“所以,尽管手头紧,他还是宁愿从朋友那里预支,也不接受我半分。再加上乘坐公交到达底站,还得打车走一段路。三更半夜,又是外来人员,和司机发生了些不愉快,非得支付一笔极不合理的费用才将行李归还。言语中多多少少有些恐吓意味,四周一个熟人也没有,甚至一个其他行业的公证人也没有。唉,那个晚上可谓是又惊又怕,只得妥协。诸多因素加在一起,我们都跌落到了谷底。”
“令人难忘的夜晚啊。如果我们到此立即分开,不必共处一室。或许我就能够得到解救,在地狱大门敞开前转身离开,不必自酿恶果,背负罪责。也有可能我本就不是一个健全之人,所以做任何事都不会有一个健全的结果。往往想要向上,向好的方向走,现实就会跌倒过来,将平地改为泥沼,使人在不知不觉中深陷进去。”
“实在的,接下来的事,我有些不知如何叙述是好。”念念停下来,小叶榕树的影子将她整个遮挡在阴影里。我看不清她的目光,只是从树干垂直而下的黑色跟须拉扯着她那看上去并不坚强的身体。现在,我能够感受到这是一副弱不禁风的存在了。
“如果是很隐秘的事,可以不说的。”我安慰她。
“谢谢。不过,无非是些男女之事,并没有什么不可言语。我也绝非做事不承认把无说成有把有说成无的人。若是如此,就绝不会提及十八岁之前那种已然算是同居的生活了。只是这一次我们做得并不愉快,他展现在我身上的不再是温柔,不再是进退有度,而是非得不可。我仿佛在面对一个陌生人在强行占有我的身体,所能感受的也只有痛苦和害怕,害怕各种各样的东西,又说不清道不明,只能清楚地感觉它们一度转变为泪水在眼角打转。因为自己并非完全处于安全期,找遍整个角落也毫无避孕措施。但又不可终止,至少光靠我显然不行。他有着太多压抑的情绪化需要一泻为快,又或者,连我自己都感到唯有这样的方式才能达成和解。至少在那个时候,在某些东西爆发之前,唯有如此。”
“现在,你多少能够理解,我所存在的残缺了吧,既是所做所想有时连自己都觉得有违常理。”
“可能有些事本就不可掌控罢。”我说。
“或许如此。”她接过话说。“发生了这么些事,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认为暂时分开,给彼此一些时间消化为好。因此,第二天一早,我们各自搭上朝向不同的火车,各自返回学校。然,到了第二个月,有一件事迫使着我不得不先主动联系他。月经没有按时到来,左等右等还是没来,联想到那个晚上的事。我开始有所猜疑。果不其然,验孕棒、到医院检查结果都是一致。奇怪地,当我拿着那份宣告事实已定不可涂改的报告时,却没有像任何一个意外怀孕的少女那般惊慌失措。”
“我已经说过,在学业上如果真有什么追求的话,那就是成为一名医生。而且目的相当简单只是想医治自己和母亲而已。对于其他,毫无意愿。之所以到这所师范学校来,只是像三四岁的孩子需要上幼儿园,七八岁的孩子需要读小学一样。我这个二十来岁的人被安放到人们称着大学的环境里,才不至于用那份身体内的不健全在社会上捣乱。所以,我压根没想过从这里走出去以后能得到什么,改变什么。”
“提醒一下,只是个人看法,希望不要对你产生影响。”
“无需介怀,直言便可。”我说。
“如此,一些更让我感到有违常理的想法,在脑海里生根萌芽,迅速成长了。我几乎立即决定退学成婚,抚养孩子。在这里学不学的无所谓,惶惶度日而已,不知不觉把整个青春消耗在这里而已。真的不是心血来潮,我连以后的生活方式都已经想好,就用县城里的门面做生意,它可是餐馆、是服装店,是什么都好反正不为房租烦愁。住所也有现成的,只不过父母离婚的时候我还未十八岁,监管权在父亲那里而已,现在大可名正言顺地要回来。所有这些都是准备好的,我只需他给我爱情,给我家的感觉。是不是比平常人简单得多?我们要考虑的只是是否两情相悦而已。”
“确是这样。”
“于是,我动身去找他了,将所有这些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了。然而,他第一时间里表示出来的不是喜悦,而是孩子在他体内似的错乱。而后两三秒钟里又变得无比冷静起来。“孩子不能留”他说“你我都知道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不是停下脚步考虑这些的时候,还有两年才毕业,必须拿掉才行。”可是我们还不至于没有能力承担,根本没必要走这最坏最差一步,我说。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可以在任何事情上迁就你任何的小脾气和任性,唯独心中确定下来的事不可逆转。尽管商量了一个晚上,结果仍旧是必须拿掉。理由也能充分,他说他现在连两个人的生活都维持好,更别说三个人的家庭。而且我那种退学结婚的想法必然是一时冲动,到最终就会发现那既不是我想要的幸福,也不是他想要的幸福。只是由一个小过错酿成一生不幸的错误决。现在还有将阀门关掉机会,趁着现在还不晚。”
“回到学校后的第二天,我收到几千块钱。如此,我一路上抚摸着肚子的幻想全部破灭了。哪怕东拼西凑他已经给出一个结果交到手上,算是负了应尽的责任。这事没法和母亲说,没法和父亲说,更没法与哥哥说,唯一可以坦白的人也持否定态度。一个刚刚步入二十一岁的女孩自然无法逆转。”
念念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如此反复。
“手术相当成功,应该可以用“成功”这个词罢,就结果而言的话。整个过程也感觉不到痛苦,完全和宣传的一样,至少身体上是如此。只需半躺着,张开双腿,任由钳子将里面捣碎,一一取出。整个人冰冰凉凉的,什么也感觉不到。感觉不到一个生命正在残忍死去,感觉不到一同死去的还要自己。唯独灯光很刺眼,叫人怎样也睁不开。之后花一个月时间休养身体,期间他没有来看我。是我觉得一切尘埃落定以后去找他的。我觉得有些事情彼此该好好谈谈,也是时候共同将那些黏附在我们身体上的阴霾除去,将事情朝一个豁然开朗的方向发展,至少那个时候我还是如此认为。但此次见面,所谈无几,他也没有碰我,真的一点也没有碰。我暗暗感到某些东西已经变了。而后,在情人节里,我看到他和某个女孩走在一块。这样的事何时发生?我真的一点也不知晓。只是那么一瞬间满脑子的气不过,于是他们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吃饭、逛街以及最后进入酒店。”
“难以想象吧?我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来。”
我看着她,一时难以言语。
“或许某些事注定悲剧收尾,所以无论以怎样的方式弥补都于事无补。我开始在爱不爱这件事上纠结起来。或许那么一段时间里他真心待我,只不过爱本身是一段时间里的事,如果天真地想要当作长期支票,过错完全在己。又或者从一开始到现在,他就瞄准了我生活的缺口,跻身进来,以一种柔和的方式将我像玩偶那样操控和把握,也以同样的方式操控和把握别人。直到某一天,他对你说:可以走了,回去对着镜子好好收拾收拾自己。你才能明白过来:悲剧往往就开始于认为即将得到幸福的时候。”
“不过,明白再多道理又有什么用呢?天已经塌下来了,脑子像要炸开那般嗡嗡作响,地面也随之晃动不已。除了整日待在小小屋子里,别无他处落脚。向前抓去,也没有任何一个可以继续活着的理由。尝试着用割腕和跳楼的方式结束自己,可想到血流不止,残破不全。多么好的一个人啊,干嘛不能完完整整?思来想去,只得从桥上一跃而下,算是完美的方式了,终于可以轻松下来了,静静地沉下去就好了。可自己根本就会游泳,漂来漂去,漂来漂去,竟靠到了岸上。搞得像个落汤鸡似的在大街上行走,人们无不以为自己看到了神经病。够折磨人吧?”
“贵明,其实我也算是个才女对不对?可以将悲剧以一种幽默的方式讲出来。”
“是的,简直像莎士比亚。”我回答她。“突然好想抽烟。”
“好啊”我递一支给她,帮忙点上。她吸烟的动作并不娴熟,但也没有不适反应。“以前抽过一段时间,后来因为某些原因戒掉了。毕竟,总不至于一辈子颓废下去嘛。再怎么说也是读过大学了,有个大学生的身份了,不好好整理自己总会被闲言碎语的。忘了告诉你,大伯就是个小学老教师来着。每次打来电话不是说这里有考试,就是那里有考试,他们那一代人面对这些执着得很。可是没得办法啊,我们出去短时间内也根本做不出任何事情来。向前冲刺不行,就退而保求安稳。不然大家都会觉得这个书白读了,那么多人力财力全打了水票,甚至会怀疑你这个人是不是哪里存在问题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读书钻进了牛屁眼里。”
我忍不住笑起来。
“所以,既然自己找不到路,也得按照他们规划的方向走走看了。哪怕并非心中所愿,哪怕自己清楚并非易事。”
“所以,这就是你们不再接受感情的原因了?我是说,一个很美好的开始在这辈子远远还未结束之前先行结束。”
“咻,才不要去听她们自卖可伶。没有人不渴望得到爱的,包括我自己也同样如此。只不过比起纸上谈兵,我们更希望得到一个结果。就像要到达彼岸,我们得先找到一艘船,让所有一切围绕这艘船进行。而不是坐在岸上空想,而后各自游过去。只要确定自身已经踏在这艘船上,那么我便可以放下一切。彻底成为一个家庭主妇也行,就相夫教子也行。”
“好女孩嘛!”我夸赞说。
“只是,我们都已是死过一次或是即将死去的人了。心中早已围起一道高墙,带着恐惧,带着猜疑,带着想要向前又及时止步的浅尝即止。需要融化这道墙,可能需要的东西太多,时间太久,足以让一个人失去耐心。”
“我这个人什么也没有,唯独耐心很长,长得仿佛像拖延症。”
“能有这样的心态最好。”念念抽完最后一口,将烟头掉到河里,那猩红就消失了。
“是不是觉得美惠总有意回避着你,才这样问?”她侧过脸来,看向我,很不想承认,但还是点点头。
“怎么谈到这方面的事还像个小女生那样扭扭捏捏起来。”她微微一笑。“男性们不都是一向以谈论睡了多少女孩为荣的吗。”
“可能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异性吧。”
“有什么关系,姑且把我当作是一台排忧解难的机器好啦,什么忧愁啊,烦恼啊都可以一股脑地装进去,而且还能很好地净化掉。不过,深层次的问题我可讲不出来唷,也没有那种能力,甚至我都害怕和任何一个人分析感情里的事。毕竟情感专家啦之类的,都只是连自己的事都处理不好的骗子而已。况且我不都已经讲了关于自己的每一件事,怎样也算是开了好头吧。”
“感觉迷迷糊糊的,好多事情都没个明确结果。”我说,接下来有些不知如何去做,不见不觉已然过去快两年时间,从未觉得如此之快。
“大可放心,如果她不接受你,自然也不会再接受任何人。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从她提及你时的语气也可以看得出来。你们从小相识,现在又能再遇到,必然是命运有所安排。尽管某些存放许久的东西再去打开,并不能称之为新鲜,但比绝大多数都更为弥足珍贵了。当下要做的,就是无论之前发生什么,都让它成为过去,你们也好,我也好,都是如此。”
“抱歉,我不该说这么多的,莫不是已经太晚了,这个时候一般我们都已经熄灯睡觉,早睡早起保养身体嘛。”
“买了酒回去吧。”她再次说,“今天已经说得太多了,让你觉得婆婆妈妈了吧?”
“哪里,倒是我打扰了。”我说。
“不过,贵明,尽管已经说了很多,但若有未能言明之处,请勿责怪。”她突然说着,就往店里走去,选了一款啤酒,付了钱。并未给我询问的机会。
美惠抱着灰色布偶熊在沙发上假寐,屋里的大灯关着。旁边只开着一盏谈黄色小灯,灯光散射着落在她蜷缩的身子上,静静闭合的双眸上,她整个人看上去小小的,如同熟睡的婴儿一般,宁静而叫人无法侵扰。
“太久没二人逛街,忘记时间了。”念念抱歉着说。
“相处的好吗?”
“当然。好好调教了一番,以后会更爱你了。”
美惠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红起来,“抱歉,等着等着睡着了。”她揉揉眼说。
“没关系,要不要先休息。”
“洗把脸就好了,近来都是这样,睡睡醒醒的。”她起身到洗浴室。我和念念坐着对饮。屋外寂静一片,天空仍旧放不开,躲在云层里。窗户像一面镜子那样,映着我们的身形。想来是刻画在某个我们触摸不到的地方了。
“感觉这样放下心来畅饮已经是好久远的事了。”念念忽然感叹一声说,“进入大学以后就没怎么好好喝过,因为怕醉了没人照顾。”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着?我和你一起的时候?”她问美惠。
“高考结束那个晚上。就在我住的那间出租屋里,我们一面吃火锅,一面喝酒。因为没什么压力了嘛,一醉到天亮。”
“唉,早知道就不从那个时候开始放松了。”念念喝完一罐,又打开另一罐。
“贵明,以后要经常来噢,光是我和美惠根本喝不起来。房间有的是,而且我们会在这里住到毕业。”
“好的。”我回答她。
翌日,我醒来是因为雨声。即便已然立秋,雨水还是下得很大,几乎可以感到在屋檐下扭成绳的形状。我习惯性拿过手机看看时间,六点零九分。
“醒来了?”
我寻着声音看到美惠光着脚丫正站在窗前。她背对着我,看那些滂沱而下的水滴。透过窗户的晨光如珍珠细分般萦绕四周,可以很轻易地看到她柔和的曲线和完美身材,我不由得夸赞起来。
“如果有一天不再完美,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爱我吗?”她回过头,看着我问。
“当然。哪怕我们都变成老太太和老头。”
“即便不能使你愉悦?”
“干嘛这样说?”
“只是觉得爱一个人应该感到快乐,而不是痛苦。”
她便说到这,继续出神地望着窗外,望着那些落在树叶上,花瓣上,阳台上的水滴。看着它们破碎开来,又融合在一起,向下流淌。我有些奇怪美惠怎会起得这样早,且一声不响地站到床前。
“可能是因为下雨天吧,我太喜欢下雨天了。”她解释说,“只有这样,这个世界仿佛才能安静下来,脑子才能安静下来,不去胡思乱想。最不喜欢太阳天,哪里都是苍白的。你喜欢什么样的天气?”
“没太在意,貌似怎样的都可以过。”我说。
“如此一来就是没有固定形态和界线了?”
“那倒不,只是对不喜欢的怎么都不喜欢,对喜欢的就特别执着。就像偏执于你一样,对其他就没有兴趣了。快回来哦,站着很凉的。”我对她说。然后揭开被子,包裹着她的身体。摸摸手臂,冷冷的,我就侧过身子抱住她,感受她那慢慢回暖的温度。
“其实你也有很多事情想要问我,对不对?”
“是有一些,但不知从那里问起是好。”我轻轻抚握着她的手背说。
“从那个晚上开始?”她抬眼问。
“是的。”
“如果我想好就来找你。”
“好,不过得在白了头发之前。”
我在怀里点点头,感受到她还满是困意,我安慰她再睡一会,离离开还有好几个小时。她亲昵地动动身子,蜷缩成一个舒适状态。没一会,我就感受到她熟睡后的均匀呼吸。我揽着她圆润的腰,一动不动。听听窗外的雨声,果然有种莫名的宁静感……。
临近响午,我们一起出门。美惠和念念挽着手躲在一把蓝色直杆雨伞下,我自己打一把。雨较之前小了些,但仍旧淅淅沥沥响个不停,路面上也积起道道细流,我们小心地踩在红色人行道铺地砖上。
“这样一下起来就没玩没了了,搞不好要持续好几个星期。”念念说,“你不知道,盛夏的时候有些天会早中晚各下一次。雨伞是常备之物。不过对于我们一点也不麻烦,既可以躲雨又可以遮阳光。一物两用,方便吧。”
“羡慕得不行。”我说。
“先天优势,羡慕无用的。”她笑起来。“这个假日怕不是最舒畅的了吧?”
“没什么好再要求了。”
“需不需单独给你们留些时间?”她略带趣味性地问美惠。
“不用了,早上我们已经说好。”美惠说,“别忘了我的话。”
“嗯。”我点头。
我们一起到售票厅买了票,距离发车还有几分钟的时候,在车站门口相互道别。念念对我叮嘱说要常来,还有还多故事要讲,我答应她。然后,看着她们走进雨幕里,融入来来往往的人群。人们都撑着伞,遮挡着半截身子,在粉尘那样扬起的水雾里匆匆而行。天空和地面透着暗黑色,很快就分不清谁是美惠和念念,谁是其他人了。
汽车沿着弯弯折折的二级公路向上缓缓爬行了十来分钟,驶出收费站,便加足马力在高速上驰骋起来。身旁几位老太太仍旧谈论旅程经过,每谈到所行之处,就打开照片分享给同伴,貌似相当愉悦。
这里已经来到山梁上,向下望去,兴义这座从地平线凹陷下去的小小城市忽然间显得那样朦胧而遥远。我默然望着它逐渐远去的身影,莫名失落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城市完全消失在山峦里。雨水逐渐停息,天空放晴,一切变得清晰可见。从洞穴里升起缥缈不定的热气、在瀑布间萦绕略显沉重的水雾、化工厂里喷出的滚滚浓烟,它们形状不一,色彩各异地在天地间环绕。然而,升至空中,就消失不见,变成了天空的颜色。
我骤然想起美惠的担忧。人该展现自己的色彩,还是别人所期待的颜色?我一时找不到答案,感到累极,就闭紧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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