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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墙

南墙

作者:井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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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言情

连载完成:连载中...

上架时间:2021-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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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介绍:
第八章:大河
二十五岁快要到来那半年里,我脑海莫名浮现出一条大河来,那是一条看不见尽头,也不知源于何处的大河。起先只是一些微不可闻的声响,在深夜,在我想要平静下来时,总会像蝉慢慢退掉外壳那般响起。
尽管我曾无数次试图改变她的轨迹。但都无疾而终,只得眼睁睁看着她曾带来一切,现在又不可挽留淌向远方。
正如能多事情不至最后无法条理清晰,存在具体形态。我也无法向任何一个人说明她位于何处,具有怎样色彩。
但毫无疑问她是真实存在的,且如任何一条河流那般在无法探知的雪山川汇集,缓缓流过平原,又突然坠落峡谷。时而咆哮如巨兽初醒,时而平静得悄无声息。我是这样清晰感受到她,日日夜夜,有时甚至浮在眼前。但至始至终我未曾有一刻靠拢,哪怕她就在我耳畔响起,曾在我的世界留下挥之不去的记忆。
相反。
人们都顺流而走,只有我搁浅在乱石嶙峋的岸边,像个下错站的乘客独孤、无助。昏昏沉沉里听到他们愉悦向前的声响就努力着真开眼,茫然四顾,寻找自己的位置。开始在举足无措里思索做怎样的事才能将生活延续下去,不至于连接现实的链条一下子断掉。可是,我什么也想不出来的,我太了解我自己了。即便绞尽脑汁,抓掉头发,咬破嘴唇,也不会想得出来。甚至于一去想那一丝尚存的远远光亮就会一点一点合拢,继续把我关在黑暗里。
每每这个时候,我脑海就会一遍遍想起美惠说过的那辆二十四小时不断运行的列车来。她开心地对我说:瞧,它是真实存在的噢,我终于找到了噢。不用那样疲惫靠着自己向前了,一切终于安静下来,焦虑、不安烟消云散。她说,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长途旅行。她喜欢那种不被催促也可以自然而然向前的感觉,无比地喜欢。
语毕,便微笑着背过身去。我奋力追赶。却总在距离半米的位置被加了诅咒似的铁链锁在原地,一次次如此。甚至向前一步,反倒被拽着向后退却四五步。
我感到实在累极。就任由生活和时间的巨手将我推到不知名的空间去,闭塞一切,自我封锁起来。
那段时间里我只得继续打毫无意义的工,然后周末一到就赶去兴义看望美惠。或许是一切已然明了,我们能谈的反倒多起来了。偶尔她还说起自己正在学习化妆的事,下定决心把破碎的生活重新装扮起来。她说。确实,刚从病房出来的缘故她比以前看上去更憔悴了,仿佛泡在水里太久而毫无血色。之前送给她牛角梳已经完全被一顶帽子代替,我觉得必须找到些对往下生活有所帮助的物件,就重新买了香水和口红。
如此,二月过去大半,我还是感到一筹莫展,继续过着不知该做怎样的事才会有起色的生活。放眼望去,茫茫然一片。毫无办法,只得像一只困在玻璃罐里的苍蝇原地打转。
渔夫不同,他没有一直困扰自己的苦恼,生活万事顺利。又考上了工作,荣归故里,父母高兴。返回老家前更是特地来与我道别,兴奋地说人生总算安定下来。
“那样很好呀,真为你感到开心。”我祝福说。或许他正想找人分享罢,那个下午又是请我吃饭,又邀我走出只是在住所一带无意义折返的状态,带着到城市的另一端去玩了卡丁车,我们开着蓝色卡丁车在跑道上相互追逐,大汗淋漓。到洗浴中心泡热水澡。爬出洗浴池,我们把毛巾搭在肩上,在桑拿房里汗蒸。
“说些什么吧。”他忽然拍拍我说。
“什么?”
“遇到的困难之类啊,生活里的,情感里的,反正什么都好,只要说出来,不至于掉到死人推里。”
“怎么会呢。”我试着放松说。
“可你看上去瘦得厉害呀。又突如其来说什么祝福我过得好之类,要知道我并非那种做什么事都需要别人鼓励、支持才有动力去完成的矫情存在,你也不至于是个阿谀奉承的人吧。怎么样?说说看!”
“真没有的”我再次说,“只是太久没出来活动罢。倒是你,真的要离开了?这一走,搞不好城市都要悲鸣起来。”
“你在想这样的事?”渔夫用毛巾擦擦脸上汗珠。
“对呀。毕竟如你所说,有太多人孤独地活着,有太多人需要慰籍了嘛。白白离开,岂不可惜。”
“是有一点”他干净利落点头。“不过,没有必要把任何事都看着久远的,那样只会滋生无穷无尽的缺失感。”
“干脆把人生当作一个做交换的过程好了。”我想那所谓“缺失感”为何物时。他一副脱身世外的样子说:人生只是一个交换的过程,不断拿拥有的交换想要的过程。
“所以你喜欢能再重来的感觉?不会有好容易才拥有又失去的悲痛感?”
“当然。”他回答,“一者我从不把与异性交往当作困难的事。二者,我从不过于较真的。那些总是一丝不苟的人,最后只会自我掣肘而已。痛苦就是来源与太过认真,殊不知游戏本质就是过程的愉悦。从开始就纠结结果,或者为了结果才去开始本就毫无人生意义。”
“那么,你从来没有想过与任何人的未来?”
这次渔夫终于像遇到一个创世纪的问题,想了一想,但很快也就摇头。我有些明白了。“真羡慕你羡慕你的生活观。”我对他说,“从某种意义来说,你才是一个完整的人,什么事从理论上明白不好,就立马付诸实践,抽身事外。我则完全不行,明知道不可为而为之,从来做不出聪明的选择,反倒一次次把自己推到深渊里。”
“试着健忘一些好啦,不要有太多旧记忆,或者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计划好啦。”
“可我根本什么计划也想不出来,一片浆糊。对了,真的和体制类工作搭上关系就烦恼全消了吗?”我问他。
“呃,这个——这个也不尽然啦。”渔夫犹豫片刻,“还记得之前我所说的捷径吗如果要考虑结婚什么的,体制内的工作倒是能够顺利一些。你也知道这世道上女孩和她的家人们也都喜欢这种稳定、可靠的对象。所以感情不感情的真的无所谓了,现实的人在能活在现世里,也才能活的顺利,自在。”
“真有见解。”我佩服说。“只是这么一来不就不是自己想要什么就能做什么?而是别人需要什么,就做什么了?你一点也不会痛苦?”
“干嘛在意这种事呢。人生本就是没有意义的,非要从无意义的偶然里找寻有意义的事?这本就矛盾。再者,我这个人再明白不过了,讨厌痛苦,就避免痛苦。特别是为个人情感上的痛苦,完全愚蠢至极。因此,我从不幻想能和任何一个人长久和平幸福的生活。相反,只是把相识、相知、相处到分别当作人生一个必然经历的过程而已。实话告诉你吧,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幸福的,那些总以为自己找到了幸福而四处宣扬的人,终究葬身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
“不过,说真的,意思到这些以后,意识到人生本就没有善果以后。我反而更加无畏,更加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更具有动力了。比如追逐事业,就往回报率高的方向考虑,追逐家庭,就找一个持家的女孩。当然了不要超过二十四岁为好。”
“这又是为什么呀?”我想起上次的对话问他。而他果然很快就用之前那种诧异的眼神看向我,让我觉得实在不该开口。不过,他还是很耐心地结束了二十四岁定律,他说:女孩一旦过了二十四岁这个年纪,就会变成多虑,焦躁。满是现实危机感,彻底失去以往的柔情与耐心,不再相信可以创造可能的过程,只想得到摆在眼前的结果。
“你知道,那个时候他们就不再可爱活泼了,反倒变成麻烦、矛盾与现实的集合体”
“可总会有例外吧。”
“看,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你这样单纯的人。”他笑起来。
“我也是头一次听说这样的怪异定律。”我说。
“这只是你接触的异性太少罢,以后会理解的,而且必然深有体会。噢,值得次强调,这可不是什么怪异定律,以前我的任何言论,你都可以当作胡话,唯独这句是真理,终会都会有人奉为教条的。”
“必然会的”我说,没有比你更清楚这个世界的了。
我们重新到水池泡澡,淋浴,披着浴巾到换衣室去。一个矮而胖的男接待用手环挨个帮我们打开储物柜,又毕恭毕敬将我们引到柜台。
换鞋子的时候,渔夫问我要不要按摩或是类似猎艳那边消遣下。觉得一整天够充实的了,而且我实在没法一面想着美惠的事,一面到那种环境去,就对他摇摇头。
“可你看上去像搁浅的鱼,无精打采。”他说,又有理有据借用西蒙斯的话——世间一切都写在脸上。我就是那种一眼便看出愁容满布的人。
“你太哲学了”我尝试着微笑说,“真的太久没有好好休息罢,你知道的全是枯燥乏味的工作琐事。和坐牢没什么两样。”
“那样才更应该好好放松的,相信我必然会烦恼全无。”
“从未怀疑的。”我说。“只是近来实在奇怪,我感无论做怎样的事都没法充实起来。好像自己的世界完全是封闭的,无法向外界疏导也无法从外界得到快乐。”
我说可能自己和外界连接的那根脐带是断的。
“试着把数量变得和我一样多就好啦,他说那样就不会感到失落,遗憾啦。”
“真羡慕你的满足感呀。”我向他投去羡慕的目光。想想自己无论再怎么解释,都无法说清真相,兜兜转转在用谎言弥谎言的恶性循环里。干脆转而问他面试都问些什么问题,会不会困难?
果然那么一会儿他开始像看到一个陌生人那样审视起我来了。“你——你是真的想要了解?”
“有什么不对吗?想来任何一个人都会去了解的吧。都提问些什么呀,像我这样的人可不可以参加呀。”
“你当然能了”渔夫肯定着说,“没有比你更合适了,甚至我是以为你不喜欢那种僵硬的工作模式。至于问题,根本不用担心的,全是些俗套的处世之道,不是怎样解决同事间的问题,就是个人时间与领导安排任务之间的问题。简单得不像话的,难道还有比让两个女孩在床上和平共处更难的事?”
我在想后面那句话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渔夫率先询问起是否还记得触电休假他打来电话那个晚上。我一下子想起他那句不忍心将异性丢在街道上的具体意义了。
“你真棒”我朝他竖起大拇指说。
“如之奈何?”渔夫摊了摊手,“大家都抱着那种心态出来放松,总不至于冷落某一个吧?不过当作我欠你的好啦,毕竟只有我去的时候人家也惊讶不已。”
“欠你的都会还给你的。”他忽然认真地说。
“那很好啊,我这个人最不喜欢被拖欠了。”
“今晚?”
“别闹”我笑起来。“比起这个,如果不太打搅的话,我更希望宿醉一场。”
“好呀”想不到地,渔夫爽快答应。
我们走出洗浴店,叫了辆的士到他的住所去。屋子里已经收拾得空无一物,只是那个当作墙面摆满了书的书架还一动未动。他因为不舍遗弃,又一次说想要给我。虽然明白他的意思,但自己实在居无定所,只得再次拒绝。最后,我们只好装进麻袋里搬到废品店去。只留下卢梭的那本《忏悔录》,他说无论如何我都应该读一读,想着一本书丢在那里都不会显得拥挤,我便接受了。
从废品店换了钱,买了酒。我们开始坐在沙发上一边喝,一边看马龙·白兰度饰演的《教父》和摩根·弗里慢的《肖申克的救赎》。
第二天一早,渔夫赶车到考上了工作的乡镇上任,我继续着毫无变化的打工生活。我们在车站前分别的时候,我想了一想,还是决定问他,他所奉承的处世之道究竟是何?
“及时行乐呀。”他对着我微微一笑,“人总不能等着别人来救的,得自己先走出痛苦。”
“看来还有很多道理要去悟嘛。”
“书记得看。”
“会的。”我回答,然后看着他不再留恋,转身离开。想来也是,他想着离开这座城市,或者说无数像他这样的人想要离开这座城市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只是,到来有到来的理由,离开也要有离开的理由罢。
自此,我几乎过上了一种没有外交、集会的生活。在那样封闭的生存方式里,我慢慢意识到渔夫已不是生命中可有可无的人,甚至我正真意义上开始将他当作朋友,当作可以去感知这个世界的知觉的一部分。如此想着,我就为他的离开倍感孤单起来,为自己毫无归属感的处境感到厌倦起来,为不知道做怎样的事亦或是无论做怎样的事都无法兴奋而厌倦起来。
我开始以各种理由拒绝周末的无偿加班,还将以往积累的工时全用在周五调休,趁着这样的“小长假”赶到兴义看望美惠。那段时间里有且仅有与她相处才能让我在无限蔓延的荒漠里找到出路和生机,那感觉就好像半截身体已然掉出悬崖外以伸手又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我得以平静下来,不去就本不可知的未来做无意义的遐想。更甚些,才不会去独自思考病情背后的事。
确实,我们很少刻意往这一方面提及,更多的只是在念念的建议、主持下散散步或是坐在公园的长凳上一面休息,一面看空中的风筝。它们各式各样,好不自在。大人们牵着线,小孩则围绕着追逐打闹。
那座不高的小山自然没法再去爬了。
周六、周天的早上,我们都会到念念工作的地方去。她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也会给孩子们授授课,仿写古诗或是解答算术。一个上五年级的小女孩很喜欢听我的课,每一次都会把母亲做的食物分享给我们。而后,完成功课,就一边吃食物,一边讲家里的事,从小养的小黑狗死掉自己是任何伤心以及考试结果不理想怎样躲避母亲责备。
“妈妈只是看上去凶了点,人还是很好的。不然不会看到被责骂的孩子离家出走就做好吃的安慰我。”
“人小鬼大嘛!”我对她说。
“看来她很喜欢你。”我们锁好门,顺着楼道往下走时,美惠微笑着看向我说“贵明,有没有考虑以后做一名教师之类?”
“有想过,不过后来否决了。”我说,“我是那种自己都处理不好自己的人,教不好别人的。”
“唉!”念念叹一口气,“干嘛这样去想呢?如果人人都先处理好自己,再去做别的事,这社会非得按下急停键不可。”
“他是个执着的人,认定的事就非得去做。”
“想必连同感情一起吧。”
“是啦。”我回答她。
下起雨来,我们就像往常那样继续待在屋里看电视,煮食物,泡茶喝。隔着窗户看雨幕里的静寂世界,以及偶尔落到屋檐下多雨的春燕,它们已经不知不觉地多了起来,热闹不已。甚至可以轻易看到它们筑巢的痕迹。
坐在阳台边喝茶的时候,美惠还是和往常那样一遍遍播放那首the rain。托腮望着窗外,神思远走。想到医生所说心境也是影响病情走向的一大方面,我便问她为何总喜欢这种悲伤的曲子。
“我只是喜欢它们能给我带来平静罢,一种血液、思维都能随之停滞的平静。”她顺着耳背捋捋头发,“这一定会让你感到奇怪,有时候我听着听着,会觉得自己是一滴水滴,从天上落下来,不需要考虑到那里去,该如何向别人展示自己。只是凝固就是冰雪,无法再看到,就变成一阵拂面而过的风。什么样的形态都是存在,没有所谓生、死。再说了,它们只是一种音律,没有必要和悲痛、伤感联系在一起。倒是人们额外赋予远超其本身太多。”
“贵明,你所做每一件事都会先赋予其价值、意义,而后再付诸行动吗?”她闻闻摆在圆桌中间的百合花,抬眼问我。
“有时候会,有时候则不。”我也闻一闻百合,试着找到心间的宁静来,并希望那份宁静能与她心意相通。
果然,我慢慢能够感受到了,在某种只有我与美惠能够彼此接触到而常人不及的美妙联系里。我渐渐意识到她存于内心的疑问,关于她的或是我的。它们杂乱无章地堵塞在脑海里,如同一个孩子对这世界的好奇。然而,要脱口而出的时候就又孤独地微笑一下,在内心里用那句“我信任你,远比信任任何人”替换。
只有一次,我们在一片人造树林里漫步的时候,美惠稍微将话题向前延伸了些,问起我以后希望怎样的生活。或许是出于上次多言,讲了不合时宜的故事的缘故。再次看向她认真的眼神,我就想像那些总能取悦女孩的男人们一样轻松自在、胸有成竹、凯凯而谈。可不知怎地,到头来我所能回答只是些自己都不清楚的语言。尽管我曾无数次试着去思考,但从未找到自己满意、别人也满意的方式。
“其实,你并不完全喜欢城市里的生活,对不对?”
“是的”我回答。
“实不相瞒,我也是这样的呢。真的噢,我知道你一定觉得很多人都更向往便利,丰富的生活,你一定认为我也如此。但这样的生活只有过上一次,就只是不断重复的无聊排练了。所以,我还是觉得以前的生活好一些。”
“贵明,说点让你觉得幼稚的话,如果可以,我希望就住在这样的森林里。就将房子建在大树下,小溪边。有一片菜园,不!最好是两片,种上花和蔬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种思想是不是太落后,太没出息了。”
“一点也不,我也喜欢那样的生活。”
“那么你愿意和我一起?”
“当然了”我答应她,用手轻轻拍掉落在她肩上的松针。只要是你喜欢的,我都愿意一起。我再次说。
美惠继续像以往那样道谢,向前走。恰如第一次我们在这个城市漫步一样看看脚下石头,食指和拇指捏一下衣角。
“可是没有谁会喜欢和并不完整的人在一起。你应该做正常人的选择,过正常人的生活,在我没将痛苦传染给你之前离开。”
“我注定没法给任何人带去快乐的,家人如此,你也如此。”她低头说,又抬抬眼,将目光停在远处片刻。“实际上,就你我之间,我有认真想过,有想过能得到一个好的结局。那个晚上我所说的话并非胡言,我是真心希望和你在一起,走下去。再决定去找你之前,所有这些就已经完全想好。只是我心存侥幸,希望从医生那里得到一个好结果,然后将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你,告诉你我所面对的疾病和自身担忧。你能明白?我一点儿不希望有人因此离开了。”
我点点头。
“比起现在,我更希望,那个夜晚你能够远远地避开我。这样你就不必一毕业就回到这个地方来,完全按照自己最初规划开始新的生活。可是当时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控制自己的情绪,对哪怕下一秒都不知道该如何去做。或许正是将痛苦传递给了你吧。你乘火车离开以后,我竟对自己的生活开始了新的思考,开始接受失败的感情,接受手术。因此,无论再得到怎样的结果,我都觉得是对自己所犯的过错付出的代价了。”
“无需这样去想的。即便什么都没发生,我也会回来。”
“实际上,我也记起很多事情。一看见你,那些遗失的记忆就全都回来了。尽管再去回想十来岁时相互间的好感总会觉得那是一种未经装饰、美化的原始行为,连同分开都好似见了光的地虱各自往黑暗里钻。或许可笑,但这可能就是我愿意将自己交付给你的原因。那种感觉是莫名其妙涌上来的,并觉得以后无论怎样都在无所谓。”
“可能我们注定要被一些事情牵扯住吧,无论走多远,都会被拽到一个地方了,完成未完成的事。只是这次我将你带到了漩涡里”
“我乐意其中。”
“还有,谢谢你让我的生活完整起来。”
美惠的脸红了。
“之前不曾有过?”
“是啊”我回答她。
我们继续在林间漫步,新生的树叶将阳光分割成一道道细小光柱,从树梢斜斜照向地面。我们呼吸着雨后的清新空气,沿着弯弯的小径踩着春天的足迹。一个高挑的女孩向上仰着脸,任由阳光落在身上。她小腿交叉,微微挺胸,双手反扣在后背。男伴则拿着相机,半蹲着身子,我听到快门的响声。
“为什么我不能按照预定那般好起来?”美惠看着他们满意离开的背影低声说。“我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好转,过回正常生活,没有疾病缠身,不用担心离开学校该做怎样的事。你知道?再次遇见你以后,那些久违的记忆又再次回到这幅去壳以后,我没有一刻不想自己变得更好的。为什么越是努力越是背道而驰?”
“停止胡思乱想好啦。”我安慰她说,“如果可以最好能回乡下静养一段时日,那里更容易让人平静下来,对病情也有好处。”
“母亲有说过,只是我想留在这里。总要有一件事是亲手画上句号的吧?完整的吧?顺利的话,我希望能待到毕业。而且,留在这里你也更方便来看我,对不对?”
“嗯。”我点头回答,并承诺说一有空就来看她。
那天回到贵阳已是晚上,我正要沿着熄了灯的狭窄通道爬上楼去的时候,看见“背篼”正坐在台阶上抽烟,就转身朝他走去,问他是不是有事发生?“背篼”沉吟片刻,就一面抽叶子烟,一面讲述正上初二的孙女意外怀孕,正闹着要和男友结婚,他们已经在一起不回学校三月之久。毫无办法,只得在孩子出生前举办婚礼。他讲完,在地上敲掉烟灰,责备起自己和孩子父母常年在外,对此多有疏忽。
“结婚的话得好好准备才行。”
“是啊,需要挣更多钱”他说。
我因为自己也满怀心事,从兜里掏烟给他,自己就略显疲惫地回到屋内。晏并不在,看着那只墨水凝结、盖笔盖的黑色钢笔和集团揉乱的纸团,我才想起自己确实很久没再见着他的身影。一来,工作日自己全在打工。二来,周末也不会在屋子里留宿,能遇上的时间自然少之又少。不过想到他从不走远,没准只是趁着月色独自在附近丛林、河道间穿梭,我便不再多想了。
事实也确是如此,在那年刚开始的几个月里,我几乎除对自己以及美惠外的所有事都提不起一丝兴致。甚至连找女孩约会的心思也没有,每次打电话来我都以自己在外出差为由拒绝见面。直到她说要过十九岁生日,我才比往常更早换下工作服、刮胡子,买了蛋糕到她所在的学校。
那是一个周四的下午,她带着我左拐右拐到了一个略显偏僻的林间小亭,就自己打开蛋糕道了谢若无旁人地吃起来。十分钟,还是没有要说话或是到别处去的意思,我就隔着不慢水雾的新造的人工湖遥望对面长廊来往穿梭的年轻男女。下了课,他们都轻松无比,或是抱着书本赶往宿舍,或是相约校外集会,声音里永远少不了的是青春活跃的气息。
我蓦然想起和美惠在那所师范学校闲逛同学们看向我又挥手向她打招呼的场景。她略带羞涩的笑容,慢慢在身边踱步的样子……。
“你不打算说话么?”
“什么?”
“你是男人啊应该知道啊,不都由你们开始?”
“晚餐?电影?像往常那样玩赌博游戏?”
“咻……,枯燥又俗套。”她将脸侧向一边,“真的想不出来?”
我试着想了想,终究点头。“还是由你来吧,生气也可以。”我说,自己真的什么也想不出来,没准还冻结在冬天里。
“只是觉得你太神秘了嘛,说是忙得不可开交,可又具体说不上在做怎样的事。今年回家过年简直无聊得不行,一场雪也没下,只是凝冻,降雨,凝冻,降雨,没完没了。不至于抱着一大块冰块玩吧?好容易回到学校,你却没有解冻。知不知道这个春天有多难熬?我一次没有外出,周末也全躲在被子里。完全像个没人理睬、丢在一边的玩偶。”
“可是完全可以外出啊,你是自由的……”
“可我不想自由!”她好似一个厌倦长途旅行的游客往窗外扔掉突然显得碍眼装饰品那样吐出一句简短的话,舌头慢慢从嘴边缩了回去。我有些不明白了。
“其实今天不是你生日,对不对?”我问他。
“是啊,我想骗你,让你感受感受被骗的滋味,所以才那么说。”
“那么算是扯平了?”
“扯平了。”
“你不生气?”女孩把蛋糕分一块我,上面是一颗小小草莓。
“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你应该生气呀。自己在打工,又累又疲,全是领导安排干不完的活,下了班还没来得及休息,就立马掉进谎言里。而现在这个谎言的编织者却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洋洋得意吃你为她准备的生日蛋糕,说着不体面的话,毫无悔意。你应该生气的,最好大发雷霆,将心中不满一泄为快。”
“才不会有那个正常人能忍受此种待遇,对不对?我也开始厌恶起现在的生活了。不是鞋架上不能放鞋,就是垃圾篓里不能有垃圾,没有一样算是正常。奈何,父母还希望在这里学得知识,过一段令人安心的美好生活,更严重些,把未来的希望也全放在这里。可你看见了,一到晚上,人们全想着怎么逃出去那回事。”
“你想出去吗?”
“不!”她出奇地再次否决,因为也想不出其它可做之事,干脆乐意于听她讲开学以来所发生的不快。语气平静下来,路灯已经亮了。
“所以,我已经决定了。暑假就到外省的工厂里去,最好连同下学期也申请校外实习,反正早晚都会这样安排。”
“那样很好啊。”我说。
“你真的觉得很好?那么离开之前能否拜托你一件事?”不等回答,她把蛋糕递到面前。“诺,丢到湖里喂鱼吧。”
我看看浑浊的湖水,“不一定有鱼的。”
“有水就有鱼呀,非得看见不可,非得什么都讲清楚不可?”她开始自己将蛋糕丢到湖里了,感到无比轻松似的拍拍手,又露出一个倦态,然后起身走出凉亭。我们沿着种满海棠花、青草繁茂的堤岸朝主干道那边走去。她不说话,短时间我也想不出个去处来,就干脆紧随其后,偶尔踢断生长到走道上的彼岸花。
“喂,你怎么了,真生气?”
“只是想不出该做的事。”
“你也有迷茫时候?”我点头。
“一起去听课吧。”
“听课?”
“对啊,迷茫的时候就去听课啊。大师们讲的,什么成功学啊,人生哲学啊,处世道义啊。反正前路无望就去听听他们讲课好啦,相当有趣。”
舌头分叉的女孩在前面引路。我们走进一个某个集团饭店一楼大厅,从导视牌里找到会议室,推门进去,坐到最后一排右手边的角落里听台上西装革履、三十岁模样的男子讲关于他成功前的经历。他尽量将自己说得凄惨、平庸,什么死过父母,流落街头,也曾是拿着几千元工资混吃等死的普通一员之类。接着是自己如何茅塞顿开,如何自掏腰包甚至借钱投资、学习。又甚为可笑地谈古论今,开始引出那套组建团队、站上金字塔顶成为人上人的发展言论。人们无不欢呼鼓掌,女孩也兴奋地在耳边问我有不有趣。
终于闹剧进行到缴钱收徒环节,我们以要到洗手间为由就在义工不屑的注视下走出会场。
“怎样?可好上些?”
“嗯。”
“我感到生活无望的时候就喜欢听课来着。什么失望、迷茫、质疑只要走进去就立马消失不见,跟换了个脑袋一样。”
“以后你感到孤独,无人说话,可以再来。”她因为在会场吃了爆米花开始无意识伸出舌头舔嘴唇,我买奶茶送给她。撑着伞踱步的时候,她继续说起学校的枯燥生活。这个穷人当作人生转变的圣地,早已变作收容所,中上阶级的高等幼儿园。他们把孩子们送到这里来看守,孩子们却根本不知道要学习什么,所作所为与未来生活有何联系。甚至学校也开始商业化定性自己,成批向外输出劳动工具。
我全部点头或是简单回答。天黑下来,她再次抬眼望一下我。继而表示上了一整天学,又大脑失常似的跑出来,现在又累又困,恨不得立马倒在床上睡觉。怎么也不让我跟着,把未喝完的奶茶随手放到垃圾箱,就上了的士,回头说句我也早点休息的话。
毫无办法,我只得在湿漉漉的人行道孑孓而行。直到的士淹没在猩红的洪流里,还是不能明白自己究竟在做怎样的事。不过,有一点我自己是清楚的,即是无论之前发生什么,我都只把那种相处当作对美惠思念无处安放的寄托。
现在,再去乞求原谅,说自己只是因为工作繁琐而冷落了她,并没有不喜欢她的意思,效果自然是好。但如此一来,事情必将往更复杂的方向发展。
另一方面,如果她已经意识到我心不在焉且并不能给她完全感、幸福感,成为令她生活完整的一部分而选择离开。在更大的伤害到来之前,何尝不是一个完美抉择?
如此想着,我干只得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不至于像渔夫所说看上去那么悲观、失落。转而给美惠打去电话,告诉她一天里发生的事、我的生活状态和所思所想:
踏春盛行是在桃花开了以后,一个人独自在逐渐复苏、热闹的城市里度过春天是件难熬的事。自渔夫离开起,我便不再出门,少有几次也仅是下班到天黑之前沿着我们曾漫步的河道看看垂柳。或许你会觉得大可不必将生活过得如此封闭、孤寂,可想到在少有的空闲里,人们都忙于应酬、接受别人邀请,我还能独自平静下来,听听自己喜欢的音乐,就生活简单思考也不失为件好事。
现在,我必须重新回答那个是不是做每一件事都先赋予意义、价值的问题。正如你所说,我们必互有亏欠,又或是注定着有未完成的事才会在阔别已久又再次相遇。乘车返回南京后,我确实有想过如果往后的日子能与你共同生活,那么人生将不会再有遗憾。我又感觉到自己重新和世界连接在了一起,这次连接它何等美好、圆满且充满幸运。
不可否定,我确实曾抱着此种想法亲近于你。但真正接触到的那一刻我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那种空白让我明白了感情就是感情,没有额外赋予、索取。此刻及以后都该是我忠诚于它,画上句号的时候。所以我并不打算退却,并将所有时间用来祈祷,期望你能恢复,过回正常生活。
我每天都做饭,尝试不同菜品。元旦那个夜晚过后,橘猫开始频繁在屋内出没,想来也是把这里当作家吧。我们一起吃晚饭,吃新鲜蔬菜。只是到了深夜它总会离我而去,太过寂静的夜晚难免叫人难耐。我试着读渔夫送给我的那本《忏悔录》,企图找到他所奉行的那种及时乐行无需瞻前顾后的生存之道。可是读来读去,太多观点不敢苟同。
念念打来电话说自己难过不已,尽管竭力保持乐观心态可眼睁睁看着一件事慢慢走向极端而无力挽救感到自责的那个夜晚,正好谷雨刚来。
我莫名地想喝酒了。自上次宿醉起已经一整月滴酒未沾,也好久好久没能真正意义上放空思绪安然入睡。现在,我有必要大醉一场,不省人事。
不想到经常光顾的那家酒吧去。我只得走进喧闹不止的夜市,在一张靠近马路边缘摆在树荫下的餐桌坐下。从一个年纪三十多岁的老板那里点了烤肉和酒,自饮自酌。那个靠拾垃圾为生的流浪汉又开始游荡起来了,他不知从那里捡来一个皮球,满意而不协调地在马路上拍打。
在球与地面的撞击声里我想起小时候和美惠在球场投篮的景象,那个时候她站在人群里就已然是引人注目的存在。我们各自步入二十岁以后再次相遇的夜晚,在万峰林骑行,在田埂上悠闲漫步,那个下雨的早晨她站在窗前的美丽身影和躺在怀里安然入睡的可爱模样。
那是多么幸福、美好的时光!
可是为什么我们在各自度过一段互不完整的青春想要重新开始新生活的时候事情却朝着另一个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我越去想,越是得不到答案。只好不断往肚里灌酒,企图将那些不安、担忧、恐惧压抑在麻痹了的神经之下。万般难过,就噙着泪,朝马路下呕吐。
害怕我会栽倒,老板急忙将我扶到座位上。一面倒水给我漱口,一面询问是不是遇到难事。等待回答的时候,摊位不再有新顾客,他干脆也坐下来饮酒,一时片刻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见他坚持,我只得说自己正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气。毕业到现在仍旧一事无成,工作、生活毫无起色,连心爱之人也即将远离自己而去,束手无策。
知晓我只是一时为感情伤神,他反倒放心下来了。问我是第一次和爱人分手?我说是的。他就率先说起自己十九岁时和初念女友分手的事,多好的女孩,就因为生活琐事大吵一架,谁也不理谁,分了手。从十九岁到二十五岁,他前前后后说了五六个不同的名字,在树林、长途火车上铺、女孩们的家里他们曾相处的如何愉快,可最后一个也没能留下来。女孩们到了一定时候总会对生活失去耐性,偏执地以各种各样的理由离开。而他年近三十也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那种光靠打工维持得了生计的老实人,种地又不可能,赶上政府征收土地就全部卖了出去,经营起餐饮生意。有了钱,就娶妻生子。
他喋喋不休,管不管我是否在听说个不停。直至最后我还是不能明白这个大腹便便的家伙谈的都是些什么感情?耳边只是不断响起浪费时间为感情痛苦是何等愚蠢,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追求蝴蝶得先往后院种满鲜花的俗套言论。瞧!我在心里冷哼,这些自诩小有成就的家伙总是这样!根本连你正面对着怎样困境都毫不知情。就先入为主,摆出一副说教姿态,叫你如何如何。在他们的世界里恨不得每一件事都当作生意来做,亲情、爱情皆是如此。
我没耐心地听着,想要反驳,却两手空空,口内干涩。只得不断喝酒,用力咀嚼花生直至下颚发疼,然后向他点头。到了凌晨三点,一个背着孩子的女人走过来说该到了收摊回家休息的时候。我看了一眼这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联想到应该就是摊主所说因为怀了孕不得不取过门的妻子。果然,女人一离开,摊主就抱怨起婚后的不自由和女人生了孩子身体大不如前之类的话。
我实在太醉了,也感觉到他太醉了。就起身结账,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洗澡,换上没有烟味的衣服,到机场赶早班飞机。周五还没过完,念念在学校里过正常的学习生活。美惠一如往常,花时间细心修剪我买来的花,她像摆弄一件艺术品那样仿佛要从一枝一叶里找出不同意义。终于满意地给花瓶倒满水,摆在阳台那张圆桌上。
不用考虑其他,听着宁静、舒适的音乐。看她在阳光下动作,一夜无眠的担忧和疲倦顿时都烟消云散。
做好一切,美惠叫到楼上看她种的西瓜。我们沿着满是灰尘、已经数年无人打扫的陈旧楼道上到最后一层居民楼,相互面对的两户人家房门紧锁,对联也都退掉朱红。继续往里走,从侧面推开一扇防火门,来到上人孔下面。她打开手电筒照亮,爬上铁制扶梯。上过锁的入口却是能够打开的,阳光从顶上照下来了。
“我自己到处闲逛发现的,上来吧。”她在前面说。我也开始借着亮光向上爬。
“你要工作,念念白天回学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可以做,只有我三四个月待在屋里,怕不是成了个老太太。就到处走走,一次还差点迷失在森林里。不过,就算走出森林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总比躺在病床上强。真难想象医生所说以后五年不要工作,会多难熬。”
“健康最重要。”我说。
“可是就算能够康复好了,不至于危及生命好了。能过回正常生活?你愿意一直抱着一个身有残疾的女孩睡觉?做爱的时候总要避免着不要去触摸乳房?久而久之,你也会生病、崩溃的。”
“或许你该相信我。”我尽量缓和些说,从暗黑一端向着光亮探出头去。美惠正眯缝着眼迎合阳光,这是开春以来最美丽的一轮骄阳,照在身上的温暖不言而喻。
“再说了,那些都是可以改掉的习惯问题。”我从上人孔穿出,站到美惠身边。
“当然信任你的。只是有时候觉得这是我一个人的灾难,不该将任何人拖累进来。”
美惠开始蹲下身子给西瓜苗除草,三棵已经处于伸蔓期的瓜苗长得郁郁葱葱。以前有人种过蔬菜,只需要弄上几个收集雨水用着灌溉的容器即可。她用一个旧杯子浇水、施肥,说六月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可以吃上新鲜西瓜。
我们照常在周末到念念打工的地方去。小女孩这次讲父母从结婚时家徒四壁、不受邻里待见到养育她和两个哥哥上学,现在正要投资做酒店的事。
“幸福美满的家庭嘛!”
“所以妈妈才经常说我以后结婚的话对方诚实、孝顺才是重中之重,尽管还不晓得要多少年以后的事。”她说着,自己也害羞地笑起来。然后玩上帝造人的游戏,问我希望生命里多些生命。“健康、快乐”我回答她。
分开的早上我继续和美惠在床上相互依偎。她照常不知几点起来,只是穿着内衣、短裤躲窗帘前向外凝望。知道我正看向她,就又犯困似的钻进怀里,安然合眼。我一动不动抱着那明显较之前瘦弱的柔软身体,任由她炙热的呼吸打在胸脯。为什么万物滋长的春天里唯独这样一副美丽身躯正在失去它诱人的活力?得不到答案,我只得静静等美惠醒来,从床头捡衣服穿,在最晚一班车开走前,赶到车站。
离开时我告诉美惠六月一定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吃她亲手种的西瓜。
“你会快乐?我是说这种匆匆忙忙的生活。”
“当然。”我回答她,“还有白天那些担忧完全可以克服。”
“是吗?”她低不可闻转过身,把最喜欢的小飞龙玩偶送给我。
那条不知名的大河再次回响、奔涌是五月刚开始的时候。某个夜晚我仿佛一脚踩空掉到冰面之下,被寒冷刺骨的暗流拽进无尽深渊。那样的深渊里无论怎样睁眼都是一片黑暗和浑浊泥沙撞击眸子的刺痛。如此,我就伴随着眼泪一次次从睡梦里醒来。
多么凄冷、孤寂的夜晚!四下里寂静无声,人们都沉浸在甜美梦境,唯独我仿佛又回到寒冬,冷得颤栗不止。咬咬嘴唇,再次朝着黑暗瞪大双眼,耳边还是响着河水翻滚的声响。这或许正常,我想,近日雨季,广播里时不时也传来涝灾的消息。而且,只有在那昼夜不息的流水声里,自己也沉浸在冰冷的河流里。我才能再次听到美惠的声音,她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无需自责,也不必将痛苦在活着的生命里延续。她像往常那样微笑一下,试着诠释那句无论怎样的形态都是存在。尽可能让人接受地告诉我自己只是将生命放到另外一个更舒适的容器里,这是在更早之前,在我们还未相遇之前就已注定的事。一件早有预知的事无论任何人做任何事都将走向它所预知的结果,这是不由人改变的。
声音随流水退去,我浑身湿透坐在岸边,狼狈不已。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实在叫我没法再与任何人见面,说话,抬眼向往那些拿着话筒所宣扬的美好生活。整整半个月里对外界呼唤做不出回应,只是无动于衷地让一切随其自然直到最后一通电话打来。
“你根本就不在乎我,对不对?”
“是的”我不留余地地回答。觉得还缺些什么,干脆直截了当地说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因为空虚和无聊,连发生关系也完全是为了宣泄对他人思念的痛苦。
“那么好,罗先生,谢谢你的关照了,请一定照顾好自己……”女孩特异的发音还未结束,电话就先挂断了,而我也自电话挂断起不再投入哪怕一秒心思。
五月六日,念念告诉我她打算将出租屋退掉。多少回忆集聚的地方,现在只剩她一人独自度过寂寥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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