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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墙

南墙

作者:井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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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言情

连载完成:连载中...

上架时间:2021-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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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介绍:
第七章:如果可以,以后我愿嫁给你
十月的第二个星期,渔夫再没有到岗位上来。我正想着是不是假日里厮混睡过头的时候,老工程师告诉我他已经辞职准备国考去了。
“比起不吃不喝两个月才得到一平米的立足之地那样才是有盼头的出路”他对我说,而后又将他侄子考进税务局,面试环节如何托人打点关系的事告诉我,语言里颇有几分寻找人根本触碰不到的意味。我随意附和几句,越想越觉得不同寻常,下了班就赶到渔夫的住所去。
他正一边用时钟计时,一边做一张行测A类真题。见我进屋,就让我稍等一下,低头在几个类同图案间思索起来。
“冰箱里有可乐啤酒,先喝着等一下。”他说,“槟榔要不要?”
“什么都好,唯独受不了那个味。”我摇头回答他,打开冰箱,拿一罐可乐喝。他继续低头做题,倒计时结束就与标准答案核对、统计分数。十来分钟,他做好一切,把之前已处理的试卷夹在翻了三分之一的申论书上,合起来。
“真的不试试吗?很解乏的噢。”渔夫自己解开一个放到嘴里,蛮不错的样子。
“现在再去看书,简直犯困得不行。真不知道是些什么人成天研究这种无聊玩意,不是问妈妈的舅舅该叫什么?就是爸爸妹妹的儿子和姨夫哥哥的女儿是不是近亲结婚。如果能够见面,我真想劈开他的脑袋看看。你说是不是够无趣。”渔夫说,我点点头,看看他桌下二十来根烟头,想来是够无聊、够使人困倦的。
“实不相瞒,自毕业起我就暗自发誓不再参加任何形式的考试了。”
“可蛮认真啊,不像演戏。”我说。
“没办法。”他把嚼烂的槟榔吐到垃圾桶里,打开冰箱拿出啤酒,猛喝一口。“毕竟工作以及辞掉了嘛”
“你说人为什么不能安安静静地追求理想,过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呢?总是要去做或被要求去做些金玉其外的事?过那些看似自由、光彩的生活。但一剖开,内部全是行将腐朽的根须。”
“或许是生而逃脱不了吃喝拉撒吧。”我回答他,“不过你有这种决定挺叫人意外,以往我总觉得你会是个革命家之类。只信自己,不信别人。”
“别说笑。”渔夫笑起来。“只是突然萌生了投机主义罢,想让人生稳定下来罢。”
“投机主义?怎么解释。”。
“为了生活捷径啊,为了达成某些目的才走的快捷通道啊。什么贡献、服务之类都是无稽之谈。悄悄告诉你噢,这个世界其实是自私的,一踏入就明了了。只是大家都不再是正常细胞,也就不再相互排斥而已。所以异于这些不正常细胞的人就会被判定为不正常,从而被踢出局。可怕吧?一了解真相人就失望起来了。”
“我的决定只是想让别人看到我是正常的罢了。”渔夫喝着啤酒说。我有些被绕晕了。
“讲了这么多,你是不是想表达此刻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正常?”我问他。
“对对对,因此我才说是让别人看到。你知道大家的衡量标准总会各有不同,为了符合这种不同的“标准”你又得在各个时间段做不同变换。《变形记》看过?我总会想到蚂蚁,何不一出生就注定是工蚁还是兵蚁,让人生简单一些呢?”
“如果成了蚂蚁,岂不一点改变机会都没有?有失公允的。”
“比起这个,畸形更可怕吧。当然你也算是说到社会可悲之处了。很多事情看似可行,实则僵局难破,甚至越是将这个世界想得简单、美好,就越是一事无成。”
“畸语论”我说,“什么正不正常,蚂蚁不蚂蚁的。我觉得有事可做就行,晨鸡夜犬,各司其职。看看外面,每个人不都认真工作,活得很好?”
“不能相提并论的,他们没有思想,混吃等死而已。”
“可我觉得没有思想好像更快乐些。今天做今天的事,明天做明天的事。就算走一步看十步,也得先填饱肚子吧?”
“所以这就是二十三四岁和二十八九岁的区别,也绝非简单的对错问题。不过终有一天你会变成我,就像我曾经是你一样。”
“呜呼!挺吓人的言论嘛!”我揶揄着说,为自己变成渔夫感到不可思议。
“总会的,时间总会把一切不可能变成可能的,这是人们尚能活着的唯一支柱。”他看着窗外,一脸神秘。“穷人总希望能变得富有,他们才会津津有味吃碗里杂粮,不过,虽说了那么多,我没有可伶自己的意思。我这个人向来不会自我怜悯,倒是会经常怜悯他人。为那些不静下来思考思考自己身处何处、人云亦云的家伙感到可悲。”
渔夫将啤酒一饮而尽,转过头来。
“不瞒你说,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早生二十年,必然会更好。太多人没有把握好那样的黄金时代,白白浪费掉。”
“你会觉得生不逢时?”
我摇摇头,困惑起一个做事无利不往的家伙怎么突然和世界对立起来。于是问他是不是产生厌世之感。
“只是觉得视线才会知道自己多渺小罢,毕竟人要发现弱点而不是仅仅发挥优势才能变得完美、强大。再说了,我才不会只是怨天尤人。恰恰相反,我这个人一旦发觉自己比他人有所不足,就立马付诸行动,让自己的生活充实、富足起来。所以我才选择考试,对了,说起考试,上次执业药师的结果已经公布下来了。”
“恭喜恭喜。”我祝福他说,“这样就能找到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了。”
“呃,那倒不一定,只是几率增加了点。”
“把所有的证书都摆上?”
“这样别人才知道你什么都会嘛。”
“想来也是。”我说,“还有,相信这次也一定考得上的,而且,像你这样能言会道,必然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借你吉言”他带上一个少有的笑容。
“回家安顿好工作以后,书留给你吧。”
“咻!最好不要,搬家太麻烦。带回去继续装饰住所貌似更好吧。”
“你知道,真到那时候就没法看这类书了。”
“颇具入仕之道嘛!”我赞叹,接过渔夫手里的香烟。“是不是也不能外出猎艳了?如果考上的话。”
“当然,不过并不阻止以恋爱的方式,恋爱自由的。”
“想必也是。”我们碰杯,他喝啤酒,我喝可乐,靠着阳台抽烟,看那轮正缓缓下降的红日,公里上是永不停息的车轮跑动的声音。一个卖煤小贩正向后倾斜着身子小心翼翼将他那辆破烂板车沿着水泥路向下滑去,三口烟的时间他开始向右拐到房屋错落的小巷里去了。
“工作的事就考虑在老家那边吗?”我问他。
“对的,这样皆大欢喜,即可照顾二老,也可安心着手组建自己的家庭。这种事在我们那样的小城镇里远比大都市容易得多。不过实话告诉你哦,如果我有一个已经成了婚的哥哥之类,我是决计不会往婚姻上考虑的。我并不是一个能处理好家庭问题的人。正如你所说我没有耐心,甚至有时连起码的感情也没有,不想对任何人负责,只想做对自己有利的事。坦白说吧,我这种人更适合流浪,孤独终老。”
“喂,自我反省的话,算了吧。我又不是神父,”我颇为不屑地说。
“也是,不该往这方面聊。”他向上吐烟,干脆谈起喝酒猎艳的事,问我感受如何?没什么好挑剔的,我回答他。然后一面想着那个早上不愉快的分别,一面问他能否联系得上。这时候轮到渔夫用那种诧异目光看我了,果不其然,开始训导千万别与尚未自立的女孩产生感情,交往之类。
“为什么呀”我问。
“会很麻烦啊,手上的鼻屎甩也甩不掉的。她们既不成熟又无主见。这么说吧,不是问你香水的味道,口红的颜色那个更好,就是鞋带从左边还是右边穿更好看这样的芝麻小事。而你若不回答,神经立马错乱,变作另一个人。再者,还会早、中、晚三次甚至更频繁地问你在何处?做何事?恨不得两个灵魂公用一具躯体。你知道的,毫无自由可言。”
接着,渔夫开始提起他刚和初念女友分手,尝试着交往的另一个女孩。当时他已经工作一年,女孩则刚到市里某所职院上学。他们因为一通拨错号码的电话认识,而后他软磨硬泡地搞到了手。只是渔夫完全将这段感情戏称着禁忌的父女之恋。
“后来怎么样了?”我问他。
“呼!还能怎样,实在不耐,就对她说我要到别的星球旅游了,以后有缘再见。”
我哈哈笑起来。
夜里渔夫让我留下来宿醉,他说或许不到周末要离开一趟。我因为第二天要早起打工,而且觉得已经打扰够多,就回绝了。正要走的时候,他忽然一改常态,颇为严肃的拉住我。询问起分别以后还算不算是朋友?
“这有什么好说的呢”
“那么请一定记住。无论我这个人过去、现在、将来怎样。请不要同情。”
“如你所愿。”我记下并答应他。
那个周五放工回到住所,我将满是铁屑和铜锈的工作服用肥皂水泡到桶里。突然感到疲惫至极,躺在床上小憩,不知不觉熟睡过去。再次醒来已是十点。
明月当空,又舒舒服服睡了一觉,耳鸣也消失不见了,整个人亢奋起来。索性将衣物洗好,挂到阳台。花十来分钟剥龙虾喂乌龟,又将清洗了鱼缸,重新注水。考虑到明天是周末,无需早出晚归,植物们也全搬到屋外,想来它们可以享受一整日的阳光了。
做好一切,我开始期盼起晏那家伙来。帮他将心爱之物这般整理照料,怎么着他也会刮目相看,惊讶到说不出话吧。然而,左等右等,屋子里确实只是我一个人而已。近来晏总让人感到神秘,仿佛谋划着怎样的事,一些在内心里决定,又不能向活在现实里的人透露的事。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一经决定,难以更改。在他愿意透露之前,追问无用。想着他绝不是那种违法乱纪的存在,叫人感到神秘也就神秘了。而且,他外婆刚刚过世,有太多事实在也没法一一追问。
实在寂寥,我干脆披上外套,到经常光顾的那家酒吧去。一个将头发扎成两个小角的女招待接待了我。她是这家酒吧的营销,我因为花钱从她那里买酒,她便做下陪我。
这种喝酒方式堪堪跳出边界而已。我孤身一人,她则希望在订单里多加一份。大家各带目的,交谈少之又少。喝了两三杯,有别的顾客过来,她便起身离开了。
我慢慢自饮自酌,无意识地在昏暗的灯光下打量都是怎样的人在这个点到这样的场合消遣。小有兴致地看两个中年男子给一个陪酒女灌酒,他们轮番举杯,中间女子却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这个时候我余光里瞧见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腰间斜挂着一个橘黄色手拿包的女孩从正门走了进来。她随意朝我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挺挺身子,踩着某种怪异而机械的步调直愣愣坐到两男一女的卡座旁。似是不知往下如何,便端起酒杯放到嘴边,继续保持着僵硬坐姿,不向任何方面张望。梳着大背头的男子开始注意到这个突然加入的女孩,靠拢过去了。
我继续装着没看见,将啤酒高高倒进扎杯,冲出泡沫和麦芽香味,就轻啜一口。
十息,那个橘黄色手拿包好像被随意丢弃那样摆到我酒杯边上了。
“我是透明人吗,请问。”女孩用手在我眼前挥了挥,而后顺着臀部将裙摆整理到大腿位置,在我对面坐下。
“只是没想好该怎么交谈。”我回答说,我这个人迟钝得不行,得什么都准备好才能进行得下去,聊天做事向来如此,冒然就会陷入缄默。
“哦豁”女孩瞪大眼睛,配合着她分叉的舌头开始某种怪异发音了。“一个人在这喝闷酒,没有女伴,那么就表示今晚没打算做其他事?”
“算是吧”
“算——是——吧”她慢慢重复,右手托着下巴目光上下不定。她打量的间隙里,我叫服务员加了杯子,倒满酒。
“当作道歉了。”我和她碰杯,先干为敬。
“为这种事大可不必的。”她莞尔一笑,“我并非那种斤斤计较的小气鬼。你可知道?活在这世上最主要的就是放宽心了,得像过滤器那样剔除一些看法和目光。所以,我才不在乎的,完全逗你玩而已。不过你这个人真是有趣呀,有时一副冷酷无情的样子,有时候又像一个单纯善良的大男孩。”
“是吧”我说。
“所以歉意什么的请收回好啦,不然每个人都得为自己过错道歉、乞求原谅,不得累死,生活还怎么继续下去。”
“可我还是想为之前的事说声对不起啊。”
“可你讲的是事实啊,难道你这个人喜欢逃避现实?”
“只是不喜欢伤害到他人的事,倒不是逃避什么的。该讲部分,而非全部。”
“和过滤器一样嘛。”出乎意料,舌头分叉的女孩竟像吃了糖一样高兴。喂我一颗葡萄,自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隔着玻璃往下看塞了车的街道,汽车尾灯在夜幕里像着了火一样红,奇妙地没有任何声音能够传进来,没记错的话,这里应该位于三十二楼。但在大厦林立的楼盘中间,这个高度远给不了人放眼眺望的感觉。她会过头来了。
“你是因为愧疚才回到这家酒吧,又坐到原来的位置吗?”
不想骗她,我点点头。
“咻,傻气又虚伪。”
“怎么说?”
“可曾加入过什么社会团体活动?”我摇头,吃桌上的茴香豆。
“我去年读大一的时候参加过一个名叫星空助学社的社团。大家平时会组织一些到养老院照顾老人的活动,给他们打扫打扫住所,送些水果什么的。当然了,大家有组织性的活动,又要顾及宣传啊什么的,自然没法像自己看望亲和随意,总要做什么文艺表演啊之类。于是就把老人们从屋子里请出来,放在太阳底下,不管坐不坐轮椅,围成一圈。”
“你可知道那些老人家们喜欢什么?”
我继续摇摇头。
“猜你也想不出来,实话说吧,我也是到了那里之后才知道他们只喜欢听京剧,黄梅戏。而我们只会唱些情啊爱啊之类的歌曲,再加上几段身体不听使唤的僵硬舞蹈。脑子不太好使的就含糊着问:这孩子是不是得了羊癫疯吧,怎么手脚不听使唤。真是给老人家担心得不行。而一些做在椅子上的照片刚拍完,节目才走一两个就完全睡着。你可知道?整个场面真是折磨了他们又折磨了自己啊。只得赶忙来个大合照,各自推进屋里,说些:好好待着哦,下次再来看望您们的话,而后终于松一口气,不必再多花时间和尽力表现那份敬爱之意,把拍好的照片发到学生会成员那里,表示已经达成社团活动量。而后各自和自己的男女朋友找个地方放松放松,大干一场。唉,真是够傻气和虚伪的。难得的周末,一大早上就要起床。”
她从手拿包里掏出一包女士香烟,独自点上。
“既然为难,大可不去吧。”我说。
“你是说本就不喜欢,大可不必加入到社团里去?那可不行的,大家都刚到这个新环境来,总要通过各种方式让自己融入团体,认识朋友吧?每个人都是如此的,一遍遍面试,先进入的就忙着炫耀。如果大家都在乐此不彼的时候你无动于衷,总会被当作异类,背后总会有千万条关于你这人有问题必定不好相处的议论。所以,哪怕情非自愿,也要屈就了。”
“人活着够奇怪吧,总要干些不喜欢的事还要表现得乐意满足。唉,下辈子让猫啊,狗啊的做人去好啦。”
“是够奇怪的,连同想法一起。”我同意她。“那么,之前那套初中就辍学的说词又是怎么回事?”
“因为感觉那个时候的自己才是自己嘛,无忧无虑,喜欢的事就做,不喜欢的无需为难。甚至毫无必要和不喜欢的人相处,慢慢长大就不同了。所以我对任何我都说自己是个初中就辍学的可伶女孩了。再者,那是之前,之前会有现在重要?”她把舌头从嘴唇里俏皮地伸出一半,另一半貌似不受控制地掐在牙缝里。我知道她在说谎了。
“好吧,我了解了,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说自己是任何人,甚至可以是一只麻雀,一棵小草,开心就好。”
“开心就好。”她重复说,我们碰杯,吃果盘里的哈密瓜,葡萄。舌头分叉的女孩则开始有意无意地转动手腕上的银色镯子。然后问我近来是不是不在贵阳?我说趁着假日外出了一趟。
“旅游?”
“严格意义上不算是。”
“那就是看望亲人或者某个异性,让我来猜猜看。噢,你可定是去见了某个女孩,你满怀期待,千里迢迢赶过去希望能和她上床,一泄为快,以寄相思。可是人家却并不给你,让你心里又痒又难受,郁闷得彻夜难眠。”
“她又可伶,又含情脉脉地说请不要责怪她拒绝你,你人很好。只是她想要的男人必须事业有成,代步工具,住所缺一不可。所以现在不该是谈情说爱的时候,该把时间花费在工作上。她哀求说不要因为暂时的拒绝就放弃,等你有花不完的钱,她定会为奴为婢。是不是?”
我忍不住笑起来,然后问她是不是有事找我。这会轮到她摆头了。
“我刚去旅游回来。”她有某种不容否定的声音说,而后转了转眼珠子,侧着脸把烟吐向一边。“实在太多地方,也累的够呛。去了瑞士小镇,又到土耳其放热气球,躺在遮阳伞里看爱琴海美丽的日落。如果不是时间不允许,要回来上学,还准备到埃及去。唯独到那个地方不是欣赏风景,单纯想把心脏称一下。如果可以上天堂,以后就多做坏事,如果要下地狱,以后就多做好事。你知道?我不想欠别人什么,也不想别人欠我什么。我只想做为一个单独个体活下去。”
“不是很能理解。”我说,然后看她略显漠然的神情。“其实这些地方你以后都想去,对不对?”
“我已经去过了,不都已说得很清楚?唯独没有称一称心脏而已,不知道该做好事还是坏事而已。”
“ok,我全明白了,之前以及现在你所说的每一件事都为真,唯有读书这件事是假。行为举止一切以此为标准。”
“你真棒,我最喜欢和你这样的认聊天了。”她高兴地与我击掌。
“手真小,将来一定能去天堂。”她忽然说。
“死都死了,去那里无所畏的。你相信神明?”我问她。
“不幸的人都相信啊,她们把自己的苦难,无法掌控的命运都寄托给神明。祈祷厄运能够过去,再不济下辈子生活能够幸福一点。要是没有这些信念,生活无法维持的。”
“哦。”
“哦?这可是很重要的事情勒,难道你不觉得连苦中作乐的权利都没有时,人真的很可怜?”
“可能我既无信仰又无同情心,甚至连个好人都不算吧。”我说。
“哈哈。你种总是贬低自己的说方式好有趣。我喜欢和你聊天。”她又一次说。
“可刚才还说傻气又虚伪来着。”我故意说。“对了,在学校里读书的话,舌头是怎么回事。”
“天生的啊。”她故意伸出舌头,做一个撩人动作。
我啜一口酒,把蚕豆片抓在手里,一点一点吃,等她说实话。“好吧,我承认了好啦,天生只是一个小缺口,虽然平时藏着看不出来,但真是把我折磨够呛耶。记得小学年aoe吧。别的孩子很容易就发出标准音,唯独我总是漏风。没办法,老师就叫我到台上,伸出舌头做卷舌示范给大家看。于是乎就原形毕露了。从此以后大家都说我是蛇转世,每个人和我相处都出于看看这种独特的舌头的目的。真是要感谢他们给的灵感了,十八岁一到,就割开了。诺,把残缺收拾收拾,其实也是别人无法拥有的特色,对不对。”
“见识过了。”我说。“确实像蛇一样缠人。”
我们继续喝酒,到了午夜,她说想到外面走走。我把没喝完的酒存在吧台,我们一起向外走去。
到了街道上一家带着赌博性质的游戏厅,她又性质索然地表示想玩扑鱼游戏。我花了两百元从老板那里买分上机,我们坐在两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中间,没轻没重锤那个又硬又不灵敏的发射按钮。无需过于形式的话,周围的打砸声完全像个打铁铺了。而且几乎整个屋子里全是这个醉酒女孩的狂呼声。引得人们又惊又叹,也确实够忘乎所以。二十分钟她执意要蹲在座椅上,因为担心她那样会把内裤露出来。我把剩下的分数兑现,拉着她朝外面走。
“好开心,舒舒服服的,感觉好久没这样畅快过了。”踏上街道,她心满意足地说。
“还有没有什么要去玩的?”我问她。
“想抽烟,我想在栏杆上躺着抽烟,你扶我上去,好不好?”
“那种地方有什么好待的,石头又冷又硬,躺着一点也不舒服,会感冒的。”
“可我就是想要到上面躺着抽烟嘛,一定没有人尝试过那样的方式。”
“其实你是困了,想睡觉对不。”
“嗯”她点头。
“宿舍在那里,我打车送你回去。”
“不回宿舍。”
“可是已经很晚了,而且打了一天的工我也累的够呛。”
“可是明天周末了,我不想一个过周末,不想回到冷冷清清的宿舍里。即便现在强行送回去也只会翻来覆去睡不着而已,令自己在深夜里不安和躁动而已。如果嫌太麻烦,你先回去好了,我一个人在这里睡觉。”
“这样很危险。”我说,“丢下你在这里保准会被人抱走,你也知道刚才人们都用什么眼神看你。”
“那就让他们脱光好啦,第二天赤裸街头也无所畏。让人拍了照片,立马装进尸袋运去火化掉也无所畏。”
她一边含糊着说,一边趔趔趄趄抓住栏杆果真要往上爬,像个在外没玩尽兴的小孩。毫无办法,我只得照着着她的意思到就近的旅馆去。用热水壶烧水泡茶给她喝。洗了澡,又喝了热水,她蜷缩着身子躲在怀里时果然比在外面平静了许多。又是夸赞我这个人好得不行,又是感谢没有丢了她不管。
“叫你感到累赘了吧?”她忽然支起身子,用一种十分清醒的语气看着我说。
“多少有点。”我说,男人是最不喜欢麻烦的生物。
“其实别人这样对我的时候,我也从内心感到厌烦不已。甚至越对我好,越是时时刻刻关心我,越迁就我,我就越想远离他。说不清楚为什么,只是很不想让自己属于任何人。即便它终有一天要有归处,也必须先属于我自己的,然后才是我想让它属于谁就属于谁。你能明白?”
“不全部明白,但能否这样理解。你不喜欢一直爱着别人,也不喜欢别人一直爱着你,你不希望给于这个世界什么,就像这个世界从未给过你什么一样。你只想作为你自己这样一个独立的个体活着。不接受他人期望,也不期望任何人。”
“对得呢,对的呢!就是这样!哇,你这人真是聪明又温柔嘛。我一直想要表达,却怎么也归纳不出的事,你一下就说出来。”舌头分叉的女孩几乎高兴得又蹦又跳。浴巾从她身上滑落下去,赤裸着在灯光下俯视我。这个时候再去看她的身体,完全如春天里刚刚抽芽的柳条,尚未兴奋而失去活力的乳头像脱了水分的豆粒镶嵌隆起的胸脯。这是一副仿佛好装在匣子里尚为完全绽放的少女的躯体。我们注视彼此,慢慢地我开始感到她整个人往下退去。
“今晚不可以的。”我制止住她伸向我那里的手说。
“可是已经有了反应。分开后你也没有做过对不对?而且之前我们不都很愉快?难道你不想?”
“并不是那样。”
“我不明白”
“我也很难解释清楚。全当作上了一整天班,太累好了。睡觉吧,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我抱着她
“那么,我们还能见面?”她忽然像一个迷失在森林里的小孩那般看着我。
“当然”我回答她,“除去工作日,如果你有空,我也没外出的话。”
“那么你会喜欢我?在我无聊的时候陪着我?”
“当然”我再次回答。
“爱呢?”
“也一起。”
“可我觉得你另有爱人,之前还要大多事情没有捋清楚。现在你们刚刚见了面,达成某些协议。结果没出来之前,你不想做任何事?。”
“是这样的。”我说。
“可是即便早晨,深夜也不会有人给你电话。”
“睡了吧,”我熄掉所有灯,轻轻吻她。
晏回来已然是十一月的事。那个晚上气温骤降,天空永远覆盖着一层散不开的黑云,空气里满是寒意。人们都像意识到多雨而漫长的冬天正式到来似的,悄然间减少了夜间出行。晏亦如此,自回来便不再外出。门窗也封得严严实实,玻璃上更是用旧报纸敷得不投半点儿光。而后整日坐在还满是水泥的木板制成的书桌前,上面摆着钢板、墨水、和笔记本。一次放工回来,我看到他还坐在书桌前,就问他不该是想成为作家之类吧?他开始不自信地摇头,说自己也不知道该成为什么或是做什么。
“这样讲肯定让你难以理解。”他说,“我难以理解,尽管这次回去还特地和家人提起过。”
“那岂不是又闹矛盾了?”我想起上次那场风波问他。
“噢,那——那倒是没有。她们不第一时间反对于我而言已经再好不过。你知道的,我们家并不是一个富裕家庭,供我读书已然花费太多心血和积蓄。我有时候想象大多数人一样安安稳稳度完此生。可是那并不是我的意愿,总有太多属于过去的东西牵扯着我了,让我没法完全与现实连接起来。若不处理,此刻,未来都会如此。甚至会让人们觉得我是一个怪异的人。真的不是想要成为什么,只是非得这样不可。”
“为做这种事成天待在屋子里才另类啊。”我说,为增加信服力,我干脆摆出渔夫那套处世之道,多和异性相处。
“可是我感觉自己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人了。”晏低声说他这个人或许并不是完全活着,有些东西是死的,那死去的部分让他对这个世界早已失去知觉。那种没有知觉的相处,即便再怎么尝试,都将无果。
“像我这样的人这一辈子是不是就完蛋了?”他忽然这样问我。一双迷惘的双眼盯得我无所适从。
根本不知道怎样回答,我干脆逃似的走出屋外。左右想想,认识的人们都离得好远好远,就到顶楼找“背篼”下棋。我说自己实在百无聊赖,又无处可去,可不可以到他房间里聊会儿天,“背篼”很乐意地邀我进屋。我们在餐桌上展开棋盘,下了五局,我落后两把。休息间,我拿香烟抽,他抽他的旱烟,看看天空,说接下来都会是下雨的日子。
“不过也不一定准确,”他说,“现在没有什么是正常的,冬天会反常打雷,夏天也会下冰雹。”
“还有眼神也没以前好了,什么也看不清,下棋都要带着眼睛。”他补充说,回忆自己年轻时眼神很好,能看到飞机在蔚蓝天空下细小的银色身影。他正是从那个时候就到这座城市当背篼的,后来又来了很多年轻人,他们一起住在这一带。现在人去楼空。在他表示不明白我为何到这僻静的地方居住时,为避免过多追问,我解释自己初来乍到,为了方便工作的关系,就先寻到一处暂且落脚。
到了十一点,背篼因为明早还要赶班车到市区“找活路”。要洗漱休息。我出了屋子,继续靠在阳台上抽烟,看灯光里那柱从焚烧厂升起的滚滚浓烟,橘猫的叫声响了起来,它继续从满是苔藓的围墙一跃而过,消失在夜幕里。
我向前伸出手去,风里的冰凉确实能透过皮肉深入骨髓了。在这寂寥夜色里,我一次次感到寒意噬心,便将领子竖起,拉链拉到最高。在没有任何声音到来之前,暂时退回屋内。
那年冬至刚过,晏发了一次严重高烧,体温一度飙到 39.5度。他因为太久没有出门,到楼下超市将那只坏了笔芯的钢笔替换掉的时候受了风寒。一连几天高烧不退,外加扁桃体发炎,食欲也没有,虚弱不堪躺在床上。本身对感冒药过敏,我只得烧开水兑着板蓝根喂他,又给他煮加了辣椒的稀饭。连续在被子出了几次大汗他终于好转过来。
“奇怪,已经两三年没生过病了。”喉咙能发出声音,他沙哑着抓抓脑袋说。
“不出门,不锻炼,感冒不足为奇啊!”我故意提醒说总在屋里那也不去免疫力自会下降,搞不好还会发生更严重的事,殃及生命也不无可能。
“那外面还真是危险呐。”看他已然有了定义的样子,我知道必然是误解了。
如此,秋去冬来,整个十月到十二月初,不再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日子继续如同被暴晒得褪色的烂布条强安到了传送带上,苍白着向前。而我的双脚就粘在这条不足以承重的褪色布条上,日复一日过着毫无起色的生活,工厂,东北人家餐馆而后到住所。那段时间里,我几乎全勤打工,一次也没有迟到,早退,甚至周六也因为无所事事跑到岗位上去。当看到没有一个红点的考勤表时,我自己都诧异不已。
2016年圣诞节到来的那个周末,我因为赶工期没法请假,只得到附近商场买了一把牛角梳和一串银色项链给美惠寄去。晏将他高中时候做贺卡的方法教给我,还给我剪了一个极具立体感的圣诞树,我自己装了彩灯,又画小雪人和雪花。仔仔细细将菱角对折好,在左下方写了祝福语。几次我想弄明白那个早晨她说的话,但想到美惠已经讲得明白:在做决定之后一切自有定论。我想我只需要耐心等待便好,正如念念所讲我们都在尝试着开始新的生活,这种耐心即是对美惠的也是对于我的。
平安夜那个晚上,美惠果然打电话了。她说自己都已经忘记要过圣诞节,不过还是谢谢我的祝福,那个手工制作的圣诞贺卡她很喜欢。我说这是第一次真正将亲手制作的礼物送给一个异性,即便此刻也不能保证自己的粗制滥造能否令人满意。
“谢谢,我感到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她在电话里高兴地说。我也为关系得到进展感到兴奋。
我们相互询问彼此近来的生活状况,她说一切安好。然后问我是否还记得她的话,我说自己一刻也没有忘记,永记于心,永远等待着她认为是最理想的状态和最理想的时刻。哪怕这种永远直到无尽的永远也没有关系,反正我接下里的整个生命里只有爱着她这样一件事可做而已,也只有这件事才能提醒我仍活着,仍具有活着的意义。
通完电话,锅里的面已经粘作一团。因为车间赶着新年到来之前完成gmp验收工作,我加班到十点给每台仪器试运行并填写正常报告。回到住处,常去的餐馆都关了门。出于效率考虑,自己煮面条,煎鸡蛋吃。但奇妙地,与美惠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后,急迫的饥饿感消失不见了。她说她将来贵阳一趟,如果结果理想,她会试着将一切向我倾诉,就我们之间给出一个答案。
我将屋子里散落的矿泉水瓶子搜集起来,连同几天没扔的垃圾一起丢到楼下。考虑到元旦还有三四天就要到来,下班后我开始拖地,刷墙,除去窗户上的蜘蛛网,撕掉敷在玻璃上的报纸,开窗通风。将袜子,旧鞋,衣服统统洗赶紧,整起挂到阳台。又仔细给绿萝剪去枯叶,翻土或是换水。一边听广播一边干活,不知不觉整个屋子像是翻新了一遍,连那些阴暗难闻的气味都消失了。
那一年正式结束,美惠果然如约而至。我从小河乘公交到市区接他,在双峰路附近的某家酒店见了面。和任何预想简然不同,这次会面并不完全畅快,虽然美惠一同以往尝试着露出那温和的标志笑容,但微笑里总里都多了如同晴朗天空一角飘起乌云那般给未带伞的人以摸之不去的忧虑。只是明白这点已然是很多年以后我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回想起她的面容里每一个细微变化才能明白的事了。就当时而言,我完全未能意识到任何风雨欲来的前兆。所能感受到的仅仅是美惠不经意流出的疲倦,目光所及也仅仅是依旧整齐铺在床上的被褥和从未动过的床旗,地上没有散落的拖鞋,梳妆台上是与镜子垂直相对的牛角梳和几根断掉的头发,一半掉出洗浴台的毛巾和她米色格子外套比平时更多的皱痕。直觉告诉我美惠确实已经在这过一夜了,只是未退去衣物,更甚些靴子同样如此。
得知她从昨夜到现在一直没出门,又看不到房间里有任何用餐迹象。我询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到外面走走?还是继续待在屋内?美惠一连摇头,起身到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旁,踌躇片刻,终于说出话来。她说一刻不想在这个地方待着了,可不可以将行李放到我的住处。当然可以,如果你这样想的话,我回答她。
在前台支付了超出时间的一半房费,避免公交上的拥挤喧闹,我叫了计程车。我们紧挨着坐在后排,沉默的一路上好几次我想问她是不是生了不愉快的事,为何到来的第一时间没通知我。想到一年前那个夜晚,想必她在这里也没有任何亲人的。然而美惠只是穆然望着窗外,看的出来这种将视线投向更明亮更宽敞的地方完全出于本能,并无其他意义。我也就不好再问了。
到了住所,她看着挂满墙壁生机盎然的绿萝,以及阳台上一尘不染的夜来香,海棠花,和两只似乎终于看到屋子里来了新面孔而欢腾不已,在水池里游来游去的小鳄龟,才慢慢开始说话,怎么也没想到我能将屋子装扮如此温馨自然,又和那个能对话的白色智能音箱聊天,似乎格外喜欢。感受到美惠终于将所见之物映入脑海,表达出相应情绪。不再是那种与现实世界相隔半米的断联状态,我终于松一口气,不由得在内心里感谢起晏那家伙来,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到蚂蚁和蜜蜂都会发呆很久且抑郁,阴沉,毫不起眼的无趣之人能在我举足无措的时候给予莫大帮助。
她給乌龟投喂面包虫,鱼干,我烧水泡茶。我们将座椅摆到阳台边窗帘下,看窗外被风吹得歪歪斜斜的细雨,边喝茶边听她点播的初雪,夜空的宁静,风车小镇,bluesky   the rain,卡农。其中therain美惠很爱听,一连重复好几遍。慢慢地,我发现从头到尾全是些悲伤曲调,便认为或许是雨天只能缩在屋里的诱导因素。确实,没有人受得了夜以继日湿漉不堪,毫无阳光的日子。于是安慰说这儿的冬天就是这个样子,到了明年春夏或许更好,而且那个时候她也刚好毕业,再到这座城市来必然是阳光明媚,喜欢上在这里生活也说不定。说完,我骤然想起美惠说过自己本就喜欢下雨天,觉得只有这样世界才是宁静,舒适的。而且,她也确实只是凝神望着窗外。我觉得自己多言了。
又一次播放结束,工厂那标志着放工的歌声响了起来,我知道已是六点。于是再次问她有没有饿,我可以准备食材。她还是摇摇头。正好楼下的水果摊还在营业,我让她稍等片刻,自己跑下楼去。我买了草莓,苹果,橘子,车厘子,又到便利给美惠洗漱用品,酸奶和面包。
将这些带回屋内,美惠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她怀里抱着之前送我的小海豚,那件米色格子外套放在座椅上折叠得整整齐齐,黑色鞋子靠着墙根,如同她的身体一动不动,只有烟灰缸里未完全掐灭的香烟不肯死去地燃着。音乐继续响着,我把声音调至原来三分之一,担心她醒来想喝水或是进食,我把保温瓶放到床边,将买来的水果都洗一些连同水瓶,酸奶,面包放在床头书桌触手可及的地方。
然而到了午夜,美惠还是没有任何苏醒迹象。她轻轻的阖眼入睡,没有任何梦境,细微的呼吸声在宁静夜晚匀称可闻。看着她如同婴儿那般酣睡的样子,必然是刚刚结束一个漫长的难眠之夜吧。
为不惊扰到她,我打开暖风机,躺在沙发上这样想。
如此过了一晚,美惠开始吃桌子上的水果了。又是为自己不受控制的状态抱歉,说好容易决定来看我,不该心不在焉,悒悒不乐,又是为我的照顾表示感谢。果然说完这些,她整个人豁然开朗许多,至少看上去如此。而且,午后又主动让我带她到周边走走。虽然天气不很美丽,我们还是带着伞,穿上厚外套出门。
于是我和美惠开始第二次在异乡城市的街道上挽手漫步。
实在的,贵阳这座城市一点儿不适合外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改不掉的拥挤喧闹,更闹心些,偶尔两个机动车司机将车身占到人行道上互不礼让地吵个不停。特别是连绵不断的细细冬雨和刮起来就没完没了的风,落在身上又冷又潮。这场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起来着?10天,20天,就像找不到开头一样,仿佛也没有结尾,只是低沉天空与湿漉漉的地面交相辉映的暗黑色,确实叫人压抑不已。
没奈何,我们只得走进一家电影院。看当时热播的《你的名字》。观影结束,细雨仍未停息,迷雾正慢慢从城市的另一边笼罩过来。这座冬城变得更潮湿,寒冷和朦胧了,仿佛困在玻璃瓶里的干冰忽然被释放开,瞬间粘附在高楼上,树梢上,地面上以及身体每一个角落。人们从影院走出就急忙避开,钻进汽车里或是撑开伞往回家的方向赶。看看天空,确实较之前更为暗淡,我向美惠提议今天暂且到此,她点点头。
天黑之前,我们回到住处,先后到浴室洗热水澡,将雨水沾湿的衣物放到暖风机前烘烤。美惠吹头发,我开始给炉子升火做饭,将牛肉和土豆炖在一块,煮了三鲜汤,炒了一份渔夫送给我的酸肉。
用餐期间,美惠继续点播和昨天一样的音乐,那首therain放了三遍,然后是新增的月光下的云海。她默默吃土豆,用勺子喝汤,如同白天,昨夜那般少语。就在我认为美惠必然愈发沉默下去,不会再聊起任何话题的时候。她开口说话了,几乎带着请求说能不能麻烦我外出一趟买酒来喝,特别想喝酒,从昨夜到现在,只是当时未能提出。我看她确实有此需求,若不达成,仅有的只言片语也会烟消云散,尝试着表达的部分也会被深深埋藏,就到楼下那家从未光顾的酿酒作坊买了酒。倒半杯给她,她一饮而尽,又自己倒满喝起来。
这样默然喝酒,我总会想起渔夫那家伙,想起他那种与生俱来高人一等的活跃气氛能力。为使空气不至于凝固,我只得讲起他买乌龟的糗事来。这事发生在渔夫离开贵阳回老家考试前一天。他因为某些原因突然造访,我们喝酒期间他硬是要以人权自由为目的,将乌龟从水池里放出来,结果其中一只我们翻遍房间每个角落也没能找到。移了衣柜,搬了床,累得满头大汗,瘫坐在地。喝啤酒解渴的时候,他继续坚持起人活的不如动物自在那套言论。我知道他是不想再找了,于是故意提醒乌龟都是一对一对养的,单独一只必然会像他找不到女孩陪伴那样郁闷至死。这个时候他反倒一年疑惑起来,问我是不是真的。
“当然,都是两只一起卖,自然是一对啦。”我回答说,自己连分辨的方法都已经从商贩那里学来。
“喂,不会真有区分的法子吧?怎么,怎么我从未听说过?万没想到,他更来劲了,非得搞清楚不可。
“这不显而易见吗,让它躺下,就一目了然啦。”趁着酒意,我用他常说的口头禅回答。实际这样说只是想让他放轻松而已,并不出于任何目的。然而,接下来一幕确实让我目惊口呆了,谁也想不到聪明如他竟会相信这种鬼话,果真将乌龟翻了身,仔细研究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欺骗到他。”我对美惠说。可是美惠像听不见似的,继续给自己灌酒。在不太明亮的灯光下看着她迷离的双眼,我渐渐明白美惠只是想要找到一种忘我的状态罢。从她提出想喝酒那一刻就在寻找这样的状态。在这种状态到来之前,无论我说什么,她听不进去,她内心所要表达也讲不出来。如此,我不再言语了,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放到酒杯旁,又往炉子添了新煤,尽量让屋内显得暖和,舒适。
过了十分钟,美惠终于偿一口茶,看向我。问我还记不记得一年前相遇的哪个夜晚?我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提起这样的事。毕竟,就传统而言,不会有任何一个女孩子主动提起和一个同龄异性的独处之夜。不过,既然她已讲出来,我自然认真回答。我说自己怎会忘记,一辈子都记得。
“我不是指那样的事”她忽然否定说,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她鹅蛋型的圆润脸颊微微红了起来。但仔细一看,她确是冷静而沉着的。
“对不起,我一点儿不想欺骗和拖累你。”她说,“实际上那个晚上我刚刚分了手,如果我是因为一时难过,不知如何安慰自己才与你……。
“这有什么关系呢,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了。”我抢过话说自己并不在意已然过去的事。唯一能在我心中成为疑问的只是这接近两年里自己的一切努力有没有哪怕一刻曾让你爱上我这个人。
“一点也没有,对吗?”
“不是的。”她努力而痛苦地摇头。“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一点也不是,我信任你,信任你的耐心和真诚。真心的,如果可以,我愿意嫁给你,做你的妻子,过平静正常的生活,只是现在一切都不能够挽回了,时间没法再允许我完成这样的事了。”
听美惠忽然间一字一句的说话方式,我更困惑了,这已然是第二次她在我面前提起时间短暂之类的话,我问她是不是必然到那里去?如果这样,我大可跟着一起。
然而,她不做回答,整整一个小时里全在说些莫名的话,一些前言不搭后语她能清晰说出,但不一定记得的话。我猜她是醉了,于是把酒杯收起,继续往杯子里倒满茶。
可是,过了一会,她又莫名地清醒起来,开始一滴不漏地回忆起我们相识的事来。说起那个不大的学校,破破烂烂,只长着几颗柏树的操场,以及连外皮都没有却让人玩得开心的篮球。她自顾自地说着,又可伶地叹息一声:如果我们能够成熟、勇敢。到了初中,高中都能够坚持记住彼此。而不是各自在互不相通的世界度过一段自己都想要遗忘的青春,一切或许截然不同。那般我们就能用最初的全新的心对待彼此,而不是残缺的,并不完全属于自己的。
她说着说着开始哽咽,流泪,酒杯也打翻了。
摇摇欲坠前我只得抱住她,轻轻吻一下她的额头,有手抚摸她的臂膀,以此给予慰籍。一切恰如我们相遇的那个同样寒冷的雨夜,我们发生关系。但我继续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怎样的事,意义如何?
只是觉得,到了某个时候,这是我们唯一能够找到也能够得到的相互安慰的方式。只有这样,某些匿藏的情感只得通过肉体接触才能疏导,才能忘记自我和本身的痛苦。
仅此而已,并不出于任何目的。
想来美惠也是如此罢,这从她那略显生疏,小心地向我探索完全感受得出。
在这样稀稀落落的雨声里,我渐渐感受到她身体继续上升的体温和炙热气息。当它们混合在一起到达某个顶点时,我便随其自然地退去她的外衣,短裤。然而,就在我顺着美惠的背沟试图解开内衣,她的身子却如同掉进冰窟那般瞬间冰冷下来,仿佛敏感的触角碰到尖锐之物而收缩,凝结,颤栗,甚至呼吸也微不可闻了。
我只得停下来,询问是不是自己的鲁莽令她感到不适。她什么也不说,摇摇头,紧紧抱着我的后颈,将我的头深深埋进她光滑的香肩,秀发里。我的身体完全和她紧贴着,可不知怎地,我无法再感受到美惠身体那以往的成熟,丰腴。相反,她的身体那一刻是麻木的, 灵魂已然飘出在外。
无论怎样的动作也不能唤醒他,让她有一丝声响了。尽管明白这点,我依然没法让自己停下来,或许这样的事一旦开始本就停下的按钮,又或许我确实渴望她的身体。不管怎样,我也只得沉默着,忍着后背她指甲嵌进肉里的剧痛,慢慢动作。直至最后,依然带着难言苦涩。
一切尘埃落定,美惠慢慢松开手,传过一直凝望屋顶的脸庞,侧过身,缩作一团。此时,屋外已经听不到水滴声了,我猜想一定是上了冻,就在不惊扰到美惠的情况下,轻轻用被子捂住她裸露在外的肩膀,便不再动作。过了好一会,我听到人们庆祝新年的烟花声。它们大约响了十几分钟。期间有几次我想对美惠说句新年祝福,但一切是冻结的,左右开不了口。
因为不确定她是否已然入睡,我继续保持着一动不动。
静得窒息的夜晚!
这禁闭的小小屋子,我感到和美惠之间的距离仿佛被分隔在黑暗宇宙的两边,寂静,暗黑而荒凉。我用意识向她探出,可是一切伸出去的感知都掉进了无尽的深渊里。我继续在黑暗里睁大眼睛看清自己所在何处。然而什么也看不见。
过了一会,橘猫开始放下警惕从窗户爬进来了,我听到它碰倒碗筷的声音,偷吃鱼干的声音。寒风里,那群鸽子又在鸟舍咕咕叫了起来。几十分钟过去,远处响起火车在轨道上有节奏的滚动声和偶尔的汽笛声。他们好像来来回回响了无数次,又随着循环播放的音乐一起一一远去,渐不可闻……。
我醒来的时候美惠已经不见了。我感到自己做了个无比沉重的梦,千斤重担压在身体那般终于挣扎着疲惫醒来。如果可以,我断然如此奢求,宁愿只是梦境,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被打翻在地的酒杯,燃了半截的烟和尚未收拾显得凌乱的餐桌,散不开的酒味和枕边她存在的气息,冻结在冰冷的空气里,怎么都像是一副叫人带着自责而难以忘却却被剪辑出影片之外的永久画卷。
我感到口渴极了,就拾起凌乱的衣物穿在身上,起身拿过炉盘上的水喝。炉火已经完全熄灭,没有一点温度,连灰都透露出一种冰凉凉的感觉。看着美惠座位前酒水与泪水寖下的湿痕,感到无论如何,哪怕如她所说有时刻意躲着我也好,都该立即联系她。
然而连续拨了几个电话,无法接通。转而又给念念打去,不到五秒,接听了。我把大致情形告诉她,问她美惠有没有回去,又试探性问她是不是发生了某些我并不知晓的事
“美惠还是没有告诉你吗?”她在那头问。
“什么?”我问她。
“唉,看来是情况更严重,已经到没法开口了的地步了。”念念没有理会我,只是自顾焦急。我急忙又问一遍。她支支吾吾好一会,还是抱歉说现在不是一一叙述实情的时候,并叫我耐心等待,以后自会坦诚相待。
“请先让我与美惠取得联系,确认她去了那里,是否安全好吗?”我同意她,在挂断后的嘟嘟声里,再次等待回电。夜里被烟花惊吓过度的鸽子仿佛第一次看见我似的不安地像鸟舍。我想抽烟,但寻遍每个角落无法找到。
正午,念念总算拨电话过来。她告诉我美惠已经回老家去了,有家人们照顾,无需太过担心。至于其他,由于尚未征求到本人同意,不便多说,
“如果你真想了解情况的话,可以到医院去”接着,她给了一个地址和电话。
我按照念念提供的信息,又把自己伪装着美惠的家人。很容易就取得信任,进入到一个重症科室,看着墙上关于乳腺手术的介绍许久后。一个资历颇深,五十来岁的女医生接见了我。
我刚推开门,她几乎就立马用一种责备的语气问为什么这样严重的事,不放在心上,监护人迟迟未到?眼看已经有交谈机会,我不再就身份撒谎,实话实说。知道我和美惠是恋人后,她语气缓和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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