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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墙

南墙

作者:井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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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言情

连载完成:连载中...

上架时间:2021-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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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晏语(二)
灰暗的暑假一结束,我完全怀着与过去诀别的想法回到学校。什么也不去牢记,什么也不刻意去想。把一切抛之脑后。反正不管是丢弃也好,掩藏于体内也罢,任何一个人能够拥有遗忘过去、挥别痛苦的能力总不会有错。毕竟活着应该是一个感受快乐的过程。
事实也确是如此,身边的人们又都开始了新的生活,昨天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走在了前面,明天、后天正加紧脚步地追赶过来。这是怎样一种情感运作机制?真叫人难以明白,但有一点相当肯定,那就是但凡我不加入其中,他们就无不例外地认为我是个奇怪的人,已经不同与自己的、寡言而又沉默的人,甚至不值得相处。没办法!我只好牵强附会地说一些自己都认为奇怪的话。这时候他们又认为我是一个口才俱佳,幽默风趣的人了。你说奇妙不奇妙?我根本就知道他们想要我给予什么的,只是一个劲地胡言乱语而已。于是,往后我就保持着这样的说话方式了,必要时候爆冷一句,大多时候胡言乱言、或是缄默不言。究其目的,一来,从内心里我也慢慢觉得活着的人不该纠结于死亡,不管是与自己有关,还是无关。二来,过去完全没有紧抓着不放的必要。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自从上次会面后,叶玲开始能慢慢适应单独与我相处了。这是自英子死后,唯一使人庆幸的事。不出与任何目的,只要和她在一块,我就必须忘记痛苦,竭力使气氛变得愉悦、欢快。除此以外,别无选择。
开学的第一个星期天,办理好入宿,她果然托“打工狂”上楼联系我。于是,我们一起上街,买了全新的日用品:毛巾、牙刷、一个印着hello kitty的可爱水杯,又到数码店买了新的mp3,下载了全新的歌曲,吃了叶玲最喜欢的烧麦。将所有替换过去的物件带回住处,我们就如约定好的走出校门,沿着蜿蜒的湖岸踱步,又不知不觉地朝着围墙外的山头走去。
由于半月前发生的登山意外,在右脚能正常行走之前,我们几乎是缓慢地搀扶着走。而渐渐地,我和叶玲的关系就进入了另外一种状态,我们紧密挨着,但绝口不提过去,只是肩并肩地走,时而一前一后地走,时而挽着对方向上爬。而且,步入仲夏的关系,我们都换上了崭新的运动服,穿着白色帆布鞋。凉爽的夏风吹来,再加上叶玲在阳光下的微笑,所有一切也已然和过往毫无联系了。更何况,和这样一个好看的女孩走在一块,也实在找不到任何值得苦恼的地方。
如此一来,我的生活就完全步入了另一个略微奇妙的阶段——完全将生活放在一边,将其遗忘,一心一意经营与叶玲的二人约会。我们每周都到这来,在附近的草地上或走或停。有时叶玲会摘上一两朵小花,让我帮她戴在头上,有时则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将附近走个遍,就又出乎意料地在边界处的井边停下。一如既往地重复先前的动作:喝水,洗脸,而后错愕地看向四周。
这时,她脸上乌云欲结的神情就让我感到又无助又难过。看向她时,好几次我都想将其抱住,告诉她一切已然过去。对于英子的死,我们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挽救。即便我们都陪着她,出言安慰,勉强使其快乐,也无法改变在此之前她已和抑郁结合在一块的事实。然而,这话在我脑海里演练无数次后,却像一个闭合的圆圈那样怎么也找不到开头。无可奈何,我们只得说一些前言不接后语的话,躲避着过去的话,或是什么也不说地凝望远方,实在累的不行的时候,就躺在草地上休息,直到夜晚才返回宿舍。
如此反复,“打工狂”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和叶玲已经成为了男女朋友,便开始邀请我们参加他的约会,用他的话来说是什么此生难忘的野炊计划。然而提起此事就让人感到既无奈又无趣,以往时候在我眼里极具浪漫主义的家伙竟然找来四根鱼竿,让我们围坐在清澈如镜的河水边垂钓,而他则堂而皇之地放起了音乐,并在草地上学起了托马斯旋转,他对于这方面也痴狂得很。没办法!到了晚上,我们才借助月光,在鹅卵石中捡了螃蟹果腹。
十月里,他更是神采奕奕地骑了辆锈迹斑斑、掉了前保险扛的黑色摩托到我跟前来,死乞白赖地拽着我和他一起到县道上学车。
“喂,晏,学成以后你就可以载着叶玲到处游玩了。”他如是说。
“上次小月可是被我感动得哭起来噢,女孩们都很喜欢被带出去兜风的,相信我没错。”
对于他女友感动到哭起来这事。我也是后来才弄明白是他摔伤后,小月因为担心才哭了起来。只是“打工狂”对任何人都声称是感动,你也实在不好与他争辩。关于记忆里那辆不堪入目、总是哒哒作响的摩托车,我觉得有必要写写,甚至于是不得不吐槽。你完全可以想象一下骑着一辆大灯外壳残破不堪、需要用外套盖住才能遮挡丑陋的摩托车在同龄人面前转悠是何等丢人,而且年久失修的原故,还不能自动点火,每一次都得沿着陡坡俯冲才能发动。好几次我都想拒绝参与这种窘态百出的行为,可“打工狂”实在太热情了,几乎一把就将我提上了车。另一方面,如果这能成为我和叶玲重新开始新生活的契机,那么一切在我眼里也都无所谓了。
于是,骄阳似火的周末,我和“打工狂”就在车来车往的公路上沿着陡坡来来回回推车了。事实证明,这完全与理智背道而驰,每一次我们都累到汗流浃背,饿得天旋地转。然而,一旦从水库里爬出来,躺在岸边休息的时候,“打工狂”就没完没了地谈起对未来的憧憬,而他一旦开口,就喋喋不休,与走进精神病医院,被一群失忆症患者围着询问名字无异。而且,更为苦恼的是你绝想不到他的挂在嘴边念念不忘的理想仅仅是挣钱买一辆崭新的摩托车。不是当官、当公务员、当科学家、当哲学家、当医生、当教师,是不是既庸俗又平凡?在我往后的生活里,每当遇到谈得来的人,我都想将这件事讲出来,让大伙儿笑笑,让这个世界笑笑。可转念一想,“打工狂”只不过是一个平穷、充满暴力的家庭里的长子,一只脚跨进校门,另一只脚留在繁琐农活里的人。而他一心想着打工也只是想通过挣钱帮妹妹摆脱现有生活。我就怎么也不能把他当成可以嘲笑的存在了。
“真羡慕你能有目的地活着哩。”我对他说,“这样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走路到省城了?一直沿着公路骑要不了一天就能到嘞。”
“那岂不是要把它当破烂扔掉?”他嚼着草叶,像是不小心似的吞进了肚子里。而后就看着我笑起来,“喂,晏,没准老了以后我们都会记得骑着辆破烂在公路上跑噢!所以,我实在有些舍不得哩。”
“可我还是不能明白。”我说,“你到了外地,小月怎么办?应该一年才回来一次了吧。”
“啊,哦,这个呀。”他顿了好一会,“我们——我们可能要分手吧。”
“你不爱她了?”我惊讶地坐起身来,不敢相信地看向他,而他却只是淡然地望着天边的云彩。那淡淡的云像天地间将要散掉的袅袅炊烟一样在半空的位置悬着。
“可这完全不可能啊,我要到外省打工,而她必须留下来读书的。以后,她应该找一个像她一样能继续读书的人,就像你这样的,而不是我。所以,我只好想想分手的事了。你能明白这种结果的吧?我不该拖累任何人。”
“不大明白。”我说,“我只知道你爱她,她也相当爱你。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该如此才好。”
“这么说,你觉得我不该如此?”
“是的呢。”我说。
下半学年里,度过那个较为漫长的十月长假,我便急不可耐地到女宿舍去找叶玲,告诉她最近学车的事。当然,如果可以的话,我蛮希望她能参与进来,从而慢慢改变掉那种只是从湖边到井边,在一片片草地和山丘之间踱步并若有所思地沉默的约会方式。无论怎么说,这样带着缅怀的故地重游都不该日复一日。
还有一点让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那就是自从英子死后,叶玲已然是这世上唯一给我留下的最为重要的人了,只有我们在一起时才具有默契相互理解。这一点是那样深刻,当我在村子里无人可以说话,迷迷糊糊地爬过一座又一座山,那颗足以斩掉我整个脚掌的巨石滑过脚背,血流不止时。我所能感到的不是疼痛,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叶玲因为悲伤扑在我怀里哭泣时的颤抖和冰凉。从那时起,叶玲就已然成为我这一生中堪以忘记悲伤的唯一存在了,她在我身边,我才能从死亡里暂忘英子,投身到现实生活。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所以,她回老家的这段时间里,我就倍感煎熬、寂寥。
升学的关系,叶玲已经从四层楼高的低年级宿舍搬到了由中间走向二楼、两边各三个房间的新环境里,本身又住在一楼,没有门卫,没有围墙,我很容易就走了进去。叶玲似乎在收拾什么,她一看见我,在未能开口说话之前,就拉着我一并出了宿舍门。她急躁地走着,欲言又止,我只得跟在后面。
我们走进餐馆各吃了一碗面后,她仍在脑海里错词。看到她脸上的神情似乎想表达的部分并不关于英子,我就抽空将学车的事告诉了她,并表明希望她能与小月结伴参与进来。而之所以要提到小月,完全是因为我发现她身边一个朋友也没有,她外出的时间也少了许多。所有这些,无论怎样看,都与过去天差地别,也不符合叶玲以往的性格。
“你会来吗?”我问她。
“先不说这个。”她起身给我倒了水,慢慢放在我右手边上。然后就无意识地握着属于她的那杯,并没有急着喝,眼神仿佛透过水面在看向什么似的。
“可是玲,我蛮希望能和你换一种方式相处。”我说,“当然,这只是个提议。如果你不太喜欢、觉得危险的话。我想我完全能想出更好法子来,甚至于我们也可以像平常人那样过活。”
“不!不是这样的!”她奋力摇头,抬头望我,“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对吗?”
“嗯。”我点了点头,“只是玲,我实在难以弄明白。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知道你真实的想法。”
“怎么突然就严肃了起来。”她笑了下,“我只是怕答应了你,最后又无法兑换承诺嘛,那样的话我是不是就成了个骗人的女孩?我可一点不想骗你,不想有那么多答应了你,却无法实现的事。你懂吗?”
“倒不是我不愿意,只是——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该如此。”
她捋了下头发,暂入沉默。
如此持续了许久,我们才起身离开,沿着桂花飘香的街道走去。我们向前走,不清楚通向何处地向前走,是直行,就闲逛一样地朝前,到拐弯处,就随意挑选一个方向。和以往的默然漫步不同,今天叶玲讲了许多话,仿佛要把一生里能讲的都放到这一刻。她一边走,一边讲。而我则兴致索然地听着,需要的时候就附和一两句。
路过一家便利店,她才让我等在门外,自己进去买了一叠美工纸。然后我们就沿着通向政府大楼的斜坡走上去,这个时候她慢慢结束掉自言自语的话,问起我以后有怎样的打算。这几乎让我停下了脚步,相处到现在,叶玲还是头一回问我关于以后的事。我想正是从那以后,我才慢慢在往后的生活里尝试着寻找未来的吧。在这之前,对于明天我都完全模糊不堪,甚至于什么都不去寻找,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回到与叶玲、英子一块成长相处的日子,关于这点,我很想立即告诉叶玲。然而在她未能提及之前,我实在不好提及,也怎么都不能提及。
“我……我是说从这毕业以后。你会一直读书吗?考高中?然后上大学?毕竟只有一年时间了嘛。而且,一直以来我都很想知道。”她说。
“那倒没有”我实话说道,“家里人倒都希望如此,可是叶玲,我一点也不喜欢读书的。反倒是她们一厢情愿了。”
“真是这样?”
“对呀,你不会把我当成那些俗不可耐的书呆子了吧?”
“可有时候蛮像”她微笑了下,用手撩了撩耳背的头发,接着说“要真如此就耽误你了。”
“不得不说,你和“打工狂”一样令人奇怪呢。”我笑道。铃朝前走,我紧随其后,没两步,她就又回过头来。
“晏,你是真的不喜欢?”
“是啊”我到她身边去,“恨不得远离才好呢。”
“那我们逃掉晚上的课,怎样?”她突然这样说。
“很奇怪,我也这样想。”
“真的?”
“对啊”
“如此一来,我们会不会被罚站在旗杆下,当着所有人的面念检讨书?搞不好还会被开除。”
“那样才好呢。”我不在乎地说。
于是,我们挽着手沿着那条由主街分出、缓缓向上的衙门路走去。从这往上,是残破不堪的古墙,上面爬满了苔藓、开得正盛的牵牛花和从另一面伸出来的蔷薇。两边高低错落的民宅依山而立,稀稀落落,在徐徐而下的余晖里漾出阵阵金辉,极少见着什么人,只是偶尔有两三个小孩在院坝里踢毽子,家犬则懒洋洋地在门口爬着。
这是一个既安静又祥和的傍晚!天边的云彩如燃烧的火焰一样红,美丽的火烧云。!
我们往上穿过一片菜园,好容易才遇见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婆婆。她看见我,就说:今个儿天真好,晚上不会下雨,明天就说不准了。“是啊”我回答。她就慈祥地笑起来,然后又给叶玲说了同样的话,续而又转向我,好像忘记了刚才的话似的重复起来,而事实上她每遇到一个人都会这样说。我们在这里停留了四五分钟,帮助老婆婆把菜都放进背篓里后。作为感谢,她拔了萝卜给我们。“用来解渴好啦。”她说,我们一一道别,继续往前走,从长着蓖麻的篱笆向外走去。
叶玲还是和刚才一样断断续续地说话,一会是有一段没一段地讲过去的趣事,几乎一个下午的时间,就从小讲到大。她那样急切地讲着,仿佛不会再有更多时间让我了解似的。然而,回忆怎么都像磨损了的唱片一样,她时不时又陷入缄默,刚刚还带着愉悦的声音就转瞬即逝,化作虚无,遁入不知如何措词的黑暗世界里,久久得不到出路。每当这时,我就倍感寂寞和焦躁,几度不可失去地望向叶玲,望向她那在晚风里柔细的长发被吹起的模样,望向她那双夕阳里被照得格外明亮的眸子,望向她,望向她姣好、恬静的面容,我就忘记了自己,所能想到的只有我们,我们的记忆和过去。
我几乎不假思索地想到了上次我叶玲一起到英子家做客的那个周末。当时,我们正是坐在她家门前的石板桥上,将脚伸进溪水里,一面啃着胡萝卜,一面聊天的。她们就坐在我的右边,闻一闻,还有截然不同的香味。然而,此刻放眼望去,却已更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晏,可想到了什么?”叶玲停止说话,凝望着我的双眼。我亦侧过头望向她,那眼里的神情可真是与陷入沉默时我看向她的一模一样了!这几乎让我立即说出什么也没想到,只是为她看了《午夜十二点》不敢单独起夜的事感到不可思议。
“嘻嘻,因为实在太恐怖了嘛。”她掩着嘴笑着说,“我是不是个胆小鬼?”
“这样才正常哩”我说,“不过,叶玲,要是害怕的话,讲上我就好了。”
“好呀,不过得留到以后。”
“不是最近的事?”我问。
“对呀,让我想想看那是几月来着?”叶玲一面想,一面低头看向金光灿灿的沙地,让细小的沙子从脚尖飞过。没一会儿,她就在记忆里找到想要讲述的部分。
“正是图书馆正式开放的那一回。”她说,“我和英子一起去借阅,可左走右走,实在不知道看怎样的书,于是就壮着胆子翻开恐怖小说了。事实证明这完全是自讨苦吃,做了噩梦不说,晚上还要抱在一块才能睡下。即便被自己吓的不轻,也硬是将四五本全部看完,真是相当犟的脾气哩。你说我们当时是不是很无聊,竟会喜欢上那种又恐怖又刺激的感觉。甚至于会期待这有人能在身边、能在耳边、或是抱着自己说:没什么可怕的呀,只不过是编出来吓人的罢了,根本就不存在。你说是不是像两个思春的傻女孩一样?”
“可能吧。”我说,然后就感到困惑起来,怎么也没想到叶玲会提及英子,提到那些过去曾一起经历的事,她那样平静的讲着,平静得让我感到异常。就今天而言,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她从未提及,或是多年以后的今天再到我身边诉说,好让我能够又更多语言。然而,时间在那一刻永远凝滞了,永远停留在脑海里那个宁静的、只有金灿灿的阳光缓缓下坠的傍晚。而叶玲之所以选择离开前提到英子,想来正是对于我们不会再有更多时间早有预见吧。
“对了,后来我们还特意将其中一本借给了你。”叶玲接着说,“可结果相当无趣哩,你完全看得不痛不痒。”
“可能以前总是无忧无虑,什么都不去想,就没觉得有恐惧存在。”我说。“人就是这样,没有复杂的思想,烦恼就相对少起来。”
“这么说,现在有了?”
“貌似”我点头应道。
“关于怎样的事?”
“你想知道?”
“对呀”
“可具体我也讲不清楚嘞”我说。
“总感觉生活里缺少了某个部分,变得不完整起来。这常常让我感到心急如焚,焦躁而又难过,有时很突然地想要从周围抓住一些东西,让自己不至于孤独,但一切都只像空气从身边经过而已,除了懊恼和悔恨,什么都没留下。”
“自从英子离开以后?”她小心地问。
“是的”我说,“总感觉我应该做的更好,或许能拯救她,再不济那个周末也应该陪在她身边才是。所以呢,叶玲,我完全是个粗心大意的人,什么事都做不好。”
“我不该提这些的,对不起。”叶玲低下眼帘,像一团不散的云低低地垂在天边。而后将头慢慢靠到我肩上来,“对不起”她再次轻声在我耳边说。
“怎么突然就认真起来。”我握着她的手,“关于英子的事,一直都想和你聊来着,只是怎么都开不了口,现在反倒轻松了许多。蛮奇怪的,我这个人到头来还是不习惯什么都藏在心里,当作不可提及的部分。那样只会像身上长了虱子一样难受。然而,大多时候又不是和每人都想提及。”
 “嗤,我也一样,一直以来只想跟你谈来着。”叶玲说着同样的话。然后又讲述起我和她还有英子一起约会的事情来。她讲,我听,我们就像恋人一样踱着步,走过金色的稻田,又穿过公路,朝着山的另一面走去。渐渐变暗的天空什么也没有,一架银色客机孤零零向前滑行,记忆里那几只总是盘旋着的雏鹰似乎早已展翅离开。它们是几月离开的来着?实在给不出个答案,因为在我印象里,它们应该一直在我头顶上盘旋才对,就那么永远盘旋着,一如自身的飞行轨迹那样旋转着,无论春夏秋冬,只要抬头都应该看得见。然后,无论是它们还是我们,谁也不离开,那里也不去,一辈子都在这落魄、寒冷的高原小镇上,在山丘、田野、河流、草地之间来来回回地徘徊。不管怎样,这才是我认定的自然规律。
然而,它们确实又都飞到别处去了!只留下寂寥、孤独的天空依旧无奈地向下笼罩着。想要掌控一切,却又无能为力,这难免叫人错愕起来。当然,比起这些,我还是暗暗为叶玲的行为感到奇怪,她几乎把过去一年半里的事都讲了个遍,用一种极巧妙的方式分割成一段一段,摆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上,然后极为平静、毫无感情波动地快速陈述,稍不注意就已略过,接着就紧急地跳到另一件事上,而前后却无半点关联。她就这样一面讲,一面固定不变地向前走。现在想来,可能当时她也不能明白提及与英子的过去是对是错,所以就言简意赅吧。毕竟,就当时而言,她也只是想让我在一种不知不觉的状态中远离这痛苦之地而已,而这些又是不得不抓紧时间提及的事。
我们就这样向前走着,越走越远,远远超出往常的活动范围。又继续朝着远离世俗,毫无人烟的森林走去。感到脚板底烫得受不了时,就脱下鞋,将脚伸进水塘里。这个时候,叶玲出奇地与我讲起了她家里的事来,特别是她那小学一毕业就被叫到外地打工挣钱的姐姐。我不知道她为何突然与我讲起这些于我们并不相关的事,但她讲的很认真,我也就耐心地听了。
“我们相差一岁,而妹妹与我也相差一岁,往下亦是如此,就是这么一个小孩仿佛连成串出生的家庭。但其实家境并不好,说是糟糕透顶也不为过,不然我也不会从小就寄养在外婆家了。当然,经济无法维持是一方面,躲避计划生育也是一方面。”她说。
“如果出生在好一些的家庭,姐姐现在应该念初三才对。甚至都已经准备着中考的复习了,她在学习方面就犹如一出生就排行老大一样。如论是我、还是妹妹、或是弟弟都不能赶上十分之一。这点,如果你有机会到我家里去就能一目了然,满墙壁全是关于她的奖状,那可是整整一墙壁嘞,少说也三四十张吧。是不是有些吓人?”
我点了点头。
“可这是事实哦,当时村里的每一个人都说:了不起呐,将来准时村里的第一位大学生了,少说,也能摆脱和土地打交道,成个公职人员,吃上国家饭。虽然当时我不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但无论是谁,一旦提及,无不羡慕,替她高兴。就连一向很少夸人的大伯都称赞姐姐是几代人以来最聪明的一个,天生的读书料。而她本身也很刻苦,即便要分担家务,照顾弟弟妹妹,学习也依旧优秀。她正是那种只用三分之一的时间就可以达到十倍效率的人。”
叶玲将白皙的双脚抬起来,让水珠顺着后跟滴下,在水面上荡起一圈一圈波痕,僵硬的天空就像被风吹过的帆布一样动了起来。
 “唉!无论是姐姐、还是我都不应该出生在这个家庭才对。”她叹了口气接着往下说,“虽然我和姐姐都是不必存在的部分,但本质上我们一点也不相同,性格、体型、相貌都天差地别。这可不骗你哦,相信你见到她的时候,即便已经介绍一遍,也还会难以置信地质疑。因为我们从外貌上实在不像姐妹,她身材高高大大,力量充沛,相较而言,我就显得娇小、稚气太多了。可能正是这样的原因吧,有一个比自己成熟、懂事的姐姐在起居上照顾自己,辅导功课,有时就感觉像站在一个遮风避雨的大树下一样安全。而事实也是如此,来自父母的那一部分灰暗通过了她,再施压到我身上就减缓了许多。”
“然而,问题就出在这。姐姐太不像一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女孩了,而应该是十七八岁的少女。所以,除了亲人以外,没有一个人能凭借肉眼判断出她的真实年龄,就算把她放在一堆成年人里,也不会叫人看出端倪,甚至是刚刚好,刚刚堪以承担某些大人才能承受的义务,刚刚脱离掉孩子的那一部分天真,就要学会把自己想要的留给别人,从而永远地牺牲自己。相较而言,我就显得自私,太不懂事了。”
叶玲重新把脚放进水里,天空又恢复了它那无动于衷的样子,离世俗里的一切都远远的,摆出一副懒得听见、看见的模样,而它本身也终于渐渐失去温暖和光明,渐渐暗淡起来。叶玲用大脚趾轻轻在我脚背上划了下,然后露出一个自我安慰的笑容来。
“你知道姐姐现在去了那里吗?”她问。
“不知道。”我说。然后看看躲在水里的水虿,想来它是对世事一无所知,才悠闲自得吧。
“但你完全能够猜到答案的啊。”这时候玲忽然开口说。
“可我还是觉得由你来告诉我更好,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自己很笨,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由你告诉我才行。现在、以后都是这样才好。”
“那样会很累人诶。”
“累人也没办法呀,你比我大就自然要如此。而且,这刚好弥补了你作为姐姐的那部分义务哩。”我半开玩笑着说。
“如果可以的话,倒不是不行。”她笑着说,“不过,晏,我还是想让你听听关于姐姐的事。”
“好啊。”我答应她。
“那你能认真地猜一下吗?”
“应该离开学校了吧。”我说。
“果然嘛,一猜就中。”叶玲就像预想到我能给出这样的答案一样毫不惊讶地说,然后就把双掌撑在地面,两只脚在水里摇动了几下,“算上现在,姐姐外出的时间刚好三年零两个月,她是七月末出门的,这点我记得很清楚,凌晨四点左右,她突然拉开蚊帐把我拍醒,然后就小声地说:不读书了,要到外地挣钱填补家用。那个时候我也就十三岁而已,刚刚读完五年级。由此也可以大致判断得出来,还是个不会做长远考虑的人,甚至一时间都还不知道姐姐放弃学业意味着什么,更严重些,当时我完全没能醒来,真的没有醒来,四下里还是与在梦境里一样黑洞洞一片,而我也就像听到了梦话一样,或者说是在梦里听到有人低声细语,根本不能靠意识去思考什么,就又继续躺在床上熟睡过去。脑子里迷迷糊糊地记得姐姐好像要离开,离开前让我不要为读书的事担忧,她会按时打钱作为学费。如此这般,我又陷入宁静的黑暗里,并一觉醒来就已天亮,因为完全就是个孩子嘛,自然睡得像死去一样。现在想来,姐姐为我们做出了这样大的牺牲,而我却没有送一下,倒是有些过分了。”
我默然不语,望着晃动的水面一时沉思起来。但无可奈何地,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可能自己也沉寂在某种深层次的睡眠里,不能自己喊醒自己吧。
“这一晃眼就是三年噢,不知不觉我都上完了初二,是不是颇有些幸福的日子总过得很快的味道?”
“嗯”我同意她。
“所以,我能多读这两年书已经是幸福到不能言语了,而在这种幸福之上又能够认识你和英子,无论怎么说都像吃了面包还有糖和牛奶一样,除了感激再无其他。如果真要找出些什么来,那么就是被牺牲掉充当家庭劳力的人应该是我,而不是姐姐。毕竟我一点学习天赋也没有,理应如父亲所说:女孩读书只要会写名字,摆脱文盲就好……。”
“晏,我这样说你能够明白吗?”
“明白什么?”我问。
“就是——就是……唉!算了!现在不说这些。”叶玲突然自己打断自己,犹豫不决起来。而我也尽可能地思考着,如果在她尚未说出口之前,我就能想到,想来也是为叶玲解决了一份苦恼吧!我这样想,就在有限的思维里思索着。可结果并不好。而叶玲的话突然间又像自己跑出来似的,今天她总是这样,说着说着戛然而止,又突然冒出另一段话来。
“喂,如果你一个人在这生活的话,会习惯吗?没有遇到英子,也从未遇到我。”我仿佛听到叶玲这样问,回过头来,她正望着我。
“不知道呢。”我说,“不过,叶玲,想来生活也不会有一直令人习惯的部分,就算有,也作为成长的代价抵消掉了吧。”
“只是真要接受起来难以坦然,实在的,我总认为我们应该一只在一起才对,你也好,英子也好,都应该像过去的记忆一样捆绑在一起,然后,今天到明天,明天又返回今天。这才是我认为对的生活。”
“要真能这样就好了啊”叶玲说着,穿好鞋站起身来。我也将脚缓缓抽出水面,一时为她那些总是采用“如果”和“假如”的话感到奇怪。只不过我实在太容易就忽视了,而叶玲显然在这无意识的问题上也有意识地让我忽略,从而让我将注意力转移到更容易回答的问题上。
“还会痛吗?”她把眼神从远处拉回来端详着我脚背上的伤口问。
“一点也不,已经完全愈合了。”我说,“这多亏了你带来的云南白药,现在放进水里也完全没问题噢。”
“可是伤疤消不掉了呀,真想看看是怎样的石头。”
“还是不见的好。”我说,“不然,你准会说“哎呀,没事跑到这悬崖上来干嘛,再往右五六公分,整个脚掌就没了。”,反正每个人看到都会来这么一句,又不好回答。不过我这个人是在太幸运了。”
“就因为只是划破皮?”叶玲不敢相信地问。
“对啊,总感觉该发生的被躲过了一样。”
我也穿好鞋,走到叶玲身边。一群黄色蜻蜓紧贴着草地捕食飞起的蚂蚁,因为担心有雨,我往天边看看,那里夕阳染红的残云摇摇悬挂着,并没有多少暗淡色彩。我听到归林的鸟儿在低鸣,却无法看到身影,感觉整个辽阔的天地间只有我和玲似的。
我们继续向下沿着蜿蜒的小径走,没一会儿,常在附近放牧的老头就赶着牛羊朝这边走来了,他来到我们身边,便把头顶上的斗笠放到背后。然后迫不及待地将怀里的小羊羔给我看。
“今天刚产的小崽。”他高兴着说。本来没那么早的,没想到在山上就生了出来,一个人手忙脚乱,好在一切顺利。
“那感情挺好。”我回答他。
“是啊,哈哈,一只小母羊。要不了两三年就能有一个不大的羊群喽,它的父母还是我从县城里买来的嘞。”老头一面爽朗地说着话,一面喜不自胜地将小羊羔展示给叶玲看,叶玲在它那小小的头上摸了一下,眼睛眯缝着的小小羔羊就像温顺的猫咪那样哼叫起来。
“真可爱。”叶玲说,“我想看它走路的样子”
“好啊”老头愉悦地回答,然后小羔羊就被放到地上,它慢慢站起,左歪又斜地走起醉步来。老头终于得闲往烟斗里塞满叶子烟,可劲地抽了两口,天快黑尽的关系,他只是和我们说了一小会儿话,接着嘴里便像往常那样念叨着“天黑喽,该回家喽。”作为告别。
“我们也走吧。”我看着逐渐变暗的天色对叶玲说。
“现在就回去?”
“天已经黑了”我说。
“可我还不想回去,虽然——虽然我知道这会耽误到你,甚至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但是我们再走一会好吗?”叶玲如此请求,我也只好把宿管查夜的事丢在脑后了。而且叶玲那样不顾一切地走着,我也不能把她丢在黑夜里,无论怎样也都必须跟着才好。
于是,我们又一前一后地向前走去,采松油的工人陆陆续续从身边经过,他们将衣服随意披在身上,露着晒的又黑又亮的臂膀。
天完全黑尽后,我和叶玲才在山脚下的松林前停下这种不知去向的行走,并莫名其妙地像两个无处借宿地旅人一样度过了一晚,至少在一切尚未定论之前,这种不带任何目的的行为所导致的结果于我而言是如此。
我们在空地上生了火,就围着坐下。这片从山顶上看去总是矮矮的、沉默不语的松林,此刻正在夜风里簌簌作响。往前是一个不大的人工湖,看守的人家灯光正亮着,那亮光透过森林看去恰如湖中弯月孤独而遥远。
宁静的夜晚!抬眼望去,深邃高远的天空在繁星点缀下仿佛还还透着捉摸不透的蓝色。
叶玲继续讲着过去的事,还特地提到我和她一起到英子家做客,最后在屋顶数星星、过夜的事。她讲完,便不再讲,像一个饿坏的孩子那样蹲坐着,下巴紧紧地贴着膝盖,继续有树枝无意识的挑逗着火焰,时不时驱赶那些飞向火里的飞蛾。黑夜里,她的身影显得那样渺小,仿佛一个无限压缩后即将消失的点,看着看着我愈发觉得不真实起来,仿佛叶玲已经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不是在眼前。
 “唉!它们真的很笨嘞,又笨又可怜。”她叹息着说。
“你喜欢飞蛾?”
“只是觉得好可怜,这样死在火里。”叶玲驱赶着说。
“要不我们把火灭掉吧。”我说。
“不,一会儿在灭。”她从口袋里拿出美工纸,“在这之前,我教你折千纸鹤怎么样?”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我说。
“因为我想给英子带去嘛,宿舍里倒是有了一些,可我特别希望能和你一起完成最后的部分。你愿意吗?到这来。”
“好啊”我坐到叶玲身边,也拿起纸,跟着她一步一步地折起来。她玉指纤纤的手很快折好第一个,对着说了想念的话,就轻轻放到一边。
“有想说的可以稍给它。”她说,“我们就这样折好一个,说一些祝福的、想念的话给它带去。”
“嗯。”我终于折好第一个,照做起来。而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我们就这样边折边想,折好就将心里那份无人言说的情感寄托在千纸鹤上。她一个我一个,她说我说。一开始就是这样的顺序,连说话的口吻也很平常。然而,三十来个以后,无论我怎样加快速度都跟不上叶玲的节奏,她折着折着就又开始自顾自地说起话来,她平静地讲完关于英子的部分,就讲起自己被寄养的经历,如何从姑妈家转寄到姨妈家,最终才在外婆这里稳定下来。所有这些,无论是从口吻上,还是上一句话与下一句话的衔接上都再正常不过。而且,也正如叶玲所说,本质上她是一个不会抱怨不公的人,她把所能得到的一切都当着一种极大的幸运。
当她试着讲述假日与姐姐见面的事时,就陷入了难以措词的痛苦漩涡里,仿佛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无法表达自己想要的东西一样。刚开始我是这样认为,也就不多想,尽可能给予更多的耐心去倾听、等待。反正当时在我看来,就算今晚讲不完,也可以放到明天、后天或是以后,想想现在也才十六七岁而已,该有多少时间可以用于处理眼前的困境啊。所以,无论是我,还是叶玲都没有必要急急忙忙。我们还没有翻过十八岁、二十岁的坎,不是吗?这个年龄段里的人又有什么理由该为生活感到困难。
当时我完全这样想,也完全这样认为。可是,叶玲越来越不能将那些郁结的情感用语言加以表达,在尚未成声之前就先啜泣起来,声音就这样一次一次被泪水哽住。不假思索地,我立即意识到她要表达的并不是想要的部分,而是某些强加于身的痛苦,而这种痛苦也将会使我痛苦。她正是意识到了这点,才变得含糊其词、欲言又止,可迫在眉睫。
“如果实在不好说的话,就先跳过好了,没准缓一缓,今天很困难的事,到了明天就变得容易起来。”我安慰说。
然而,叶玲却迟迟不作回答。她继续陷入难以言表的思绪里,陷入没有亮光、没有温暖,只有无尽的黑暗和痛苦的孤独世界里,仿佛没有人能够靠近一样。确实,那么一刻她越陷越深,也离我越来越远。在一个遥远的位置伴随着眼泪和痛苦变的摇摇欲坠起来。
我试图在一切还能掌控之前带叶玲回到宿舍。无论如何,初秋夜晚待在荒凉野外并不是件令人愉悦的事。可她始终蹲坐在地,双膝紧靠着,依旧持续不断地折着千纸鹤。透过亮光看去,她的手抖得异常厉害。
“对不起,或许即便我询问明白也不能做出任何改变,可能你也意识到了这点。但我还是很想知道发生了怎样的事。如果可以的话……”
我尚未说完,叶玲几近沙哑,带着哭腔的声音却响起来了。和刚才断断续续不同,她几乎一口气说完父母让她放弃学业到外打工的决定,说完之所以到这来只是想与我道别,说完再也不能和我一起将折好的千纸鹤送与英子。 除此以外,叶玲还说了些什么?在泣不成声中,我实在难以听清了,只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并在那种无助的空白之中,不由自主地抱着她,说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她,无论她到哪里,一毕业就去找她。
我们就这样在十月的寒夜里难舍地度过一夜。为了不使刚刚稳定下来的叶玲受凉,我重新点燃篝火,将她柔软的身子轻轻揽入怀里,不肯合眼望着她微微合眼入睡的样子。飞蛾仍不断从四处飞来,可实在难以顾及了。我一面听着他们掉进火焰里的声响,一面等待着黎明。
翌日,我毫无兴趣地走进教室,结束了早上的课程,而叶玲赶回宿舍收拾行李。中午我们便朝车站走去。一起送别叶玲的还有三个同宿舍的女孩,她们挽着叶玲的手走过一半路程,在那里一一告别,说了些常联系的话。然后,她们往回走,而我和叶玲穿过无人小径继续朝街道走去。离别之际暂无言语,我们一人拉着行李的一头默然而行。当汽车即将开走时,我才再次从风中像抱住一片落叶那样抱住了她。
“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我轻声对她说,而她低头哭了。
那一年似乎很多人都离开了我,从我世界里莫名消失,或者是凭空蒸发。他们姓甚名谁?有着怎样的特殊长相?对生活又有着怎样截然不同的观点和执着态度?我一点也记不清楚,只是感觉以往拥挤、喧闹的空间一下子变得空荡起来。甚至,如果不是学校为了应付教育局检查,突然往教室里塞了十几个陌生面孔。我还不能意识到身边突然间少掉了那么些人。
毕竟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只是少掉了英子和叶玲而已。不!并不是少掉,从另外一个角度而言。真实的世界是永恒的,谁也不会少掉。只是人本能的悲观思想总会认为一切已远离自己而去,是吗?不管你怎样看待,当我一遍又一遍地徘徊在曾与叶玲、曾与英子爬过的山头、躺过的草地、游过的河流之间时。她们的存在就是那样真实,有说有笑的真实。
只是我太容易醒来罢了,太容易就让自己孤身伫立在这虚假的世界里,也太容易从这虚假的世界感受到痛苦。而现世中也不会再有人能给予她们曾留在我生命里那种终身难忘的感觉了。意识到这点,我决定对这个虚假的世界采取一种虚假的态度,那就是:
人一旦拥有思想就会成为一种另类而孤独的存在。要想豁免,唯有对任何事物都无需认真,也绝不深思,更不能太过执着于只做自己。
如此一来,我就用这样的处世态度颇为巧妙地将“真实”与“虚假”的世界连接在了一块。让自己得以在那结界来回穿梭。
每个周末独自走上回家的那条崎岖山路时,我就走走停停,想想英子还活着、叶玲还在身边的生活。而待在学校,我就看看书。那个时候我总是独自在一个角落里看,不和任何人说话,也尽量不让任何人打扰自己。理所当然地,人们都认为我要考高中、上大学,立志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他们这样想,也就识趣地不打搅我,甚至用对待林华的恭敬态度对待起我来。
对于这些,我无数次想要告诉他们已然误会了。我只是想在这“虚假”的世界里找到某些事使自己尽可能地忙碌起来而已。如若不然,人活着该是怎样的孤独。可他们实在太敬重读书人了!不曾给我任何一个开口解释的机会。没办法!我只好由他们这样想好了。而且,本质上我也乐意于享受这种不被打扰的宁静。
就这样在时间没有了“快”与“慢”的概念之中,秋冬已然交替。这一年的冬天并没有下雪,只是风刮得很大,而且阴雨不断,很快就上了冻。学校的自来水停了,学生们又恢复了漫山遍野找水洗漱的生活。
“喂,“打工狂”,我们该到后坡打水洗脸了吧,不然就迟到了噢。”我几乎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像错过了什么似的叫喊。然而久久得不到回答,我等了又等,听了又听,耳边还是只有寒风透过电缆时的呼啸,“打工狂”那浑厚的声音却一点没有,床也不见摇晃。我从棉被里探出身去,完全不敢相信地看到了几块光溜溜的断床板。他那黝黑、粗犷的面孔和憨厚的笑容却突然间像黑板上的字那样被抹去了。
“打工狂”是几月离开的来着?我有没有与他道别?有没有向他送出祝福?我想了又想,浑浑噩噩的脑袋里却没有个肯定的答案。只是记得叶玲离开以后,他又邀请我一起学车,还来来回回叫了好几次。可每一次我都拒绝了他,并很没耐心地将他定义为那种没完没了的人,甚至根本就是个愚笨的人。
于是,我没好气地说自己不会再碰那玩意,一点意思也没有。
“还有”我毫不犹豫地说,“以后再也不和你一起逃离学校抽烟喝酒,这是我的决定。”
“这很好呀”他应道,“不过,晏,如果你认为我会因此而责怪你的话,那就太不了解我了。不管怎么说我都把你认作是最好的朋友,只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选择而已。”
“说句实话,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我很高兴。起码证明你不是个无可救药的人,也认同了我,相当恭喜啊。”他像开玩笑似的说。接着,他又讲无论怎样都尊重我的选择,把我以后的人生珍惜地看作他不能拥有的部分。而我在他走出宿舍之前也懒得争辩。不过,和“打工狂”这样一个奇妙的人相处还是会叫人多多少少学会某些道理。最少你会不知不觉的感到最大的敌人并不是与自己观点不同的人,而是自己,自己执着地认定的自己。只不过我能察觉到这些已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打工狂”最后一次在我记忆里出现是十一月中旬的时候。大致是中旬,真要具体到几号几时,我完全没有答案。只能依稀记得当时学校里发生了一场相当严重的斗殴事件。约战双方各自拿了刀具,钢管,在远离城镇的地方打得不可开交。场面就好像不专业的导演带着一群不专业的武斗演员在单色背景下进行毫无观赏性的表演。只是动作更真实、激烈,而且也没有代替伤口和鲜血的道具。
“打工狂”正是从这以后在我世界里没了踪影的。他因为和小月一起约会时被家住街上的几名在校生出言挑衅,才卷入了这场暴力里。他们一向飞扬跋扈、看不惯任何人。再加上那个时候“街上”和“乡下”两个群体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就一瞬间突变成了集体斗殴。
事发过后,教育工作几乎陷入停滞。作为“地头蛇”一方,他们的父母几乎将学校围了个水泄不通,硬是要学校和老师给出赔偿。
“喂,我说,这不是无理取闹吗?”我这样在心里对着一同围观的人讲,明眼人只需稍加了解就能对错立判啊。然而,无论是我,还是身边的人都低估了这些家长的护犊能力,他们有权有势,就认定自己高人一等。并因此站在一个极高的位置上认定他们的孩子不会有错,如论做了怎样的事都是受害者。家教如此出色,教导出来的自然远非常人。至少老师们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绝不多说半句,一时间还双方互不为难起来。很难想象吧!老师与学生之间不是管教关系,甚至还需刻意讨好。当时我也觉得完全不可思议,对于自己能安然度过,真是生命力太过顽强!
不过,这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周遭只是一个虚假的世界而已,非要和一个虚假的世界较真难免令人可笑。所以,多年以后当我听到这所学校教学质量差又发生了强奸案件而被撤销时。我竟暗自松一口气,不过也随它去了。
第三天校方开始对外宣布已和公安达成共识,任何校外斗殴都一律交与公安处理,学校一概不负责任。由于我平时和“打工狂”走得比较近,警察便叫我到公安厅录了口供,他问我“打工狂”是个怎样的人?现在到了哪里?我们平时都干些什么?于是我就很认真地对问话的警官讲述了自认识“打工狂”起到现在为止的每一件事,他是如何疯狂地健身,如何想着扒火车逃到外地。我讲的很仔细,力求让他明明白白。然后好得出一个结论来,那就是“打工狂”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那种偏执的想法和做法到底正不正常,为何没有人在他成长的路上真正给出指导?
然而,警官很没耐心地听完后,就让我离开了,几乎是厌烦于看见我似的赶了出来。大概是他觉得像我和“打工狂”这种不好好呆在教室里,整天出去抽烟喝酒还跑到车辆疾驰的公路上去学车的人,早晚死去都正常不过,更别提打架斗殴这种平常事。除此以外,从他眼神里我还真看不出什么了!
小月也被调去问了话。她看见我,就跑到身边来,一边擦泪一边询问“打工狂”为何没有和她告别就离开。这是自叶玲以后,第二个在我面前留下眼泪的女孩了。实在的,我很不想看到,巴不得站在她面前的不是我,而另有其人,甚至于可行的话,我真希望将这灰色一幕像冷场的电影片段那样从现实里剪辑出来,扔到另一个空间去,摆到“打工狂”眼前。然后大声地嘲弄他是多么愚蠢,他在他自以为对的世界观里究竟伤害了一个怎样柔情的女孩,并不可质疑地断言:他这一生再也不会遇到像小月这样好的女孩,此后,他除了后悔将什么也不会再得到!
我这样想,并把这些话牢牢地记下。不管是对“打工狂”的讥讽也好,还是对自己的诅咒也罢,都希望有朝一日能一吐为快。
和小月一起返校后,我左想右想还是决定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写着“已走,勿念”的纸条交给她。我对她说这是“打工狂”的意思,当时一切发生得太快,只好由我代为转达,他让我告诉你到了那边安顿好一切后,会立即想办法与你联系。虽然现在想通过镇上的固定电话取得联系比较困难,但未来一切可行,在这之前大可不必多想。可能正是因为说了这样的慌吧,时至今日,我还不能整理好一种无愧的心情去见小月。
回到住处,我决定无论怎样都先将这事告一段落,坚决不让思想像图钉一样钉在这三言两语的谎言上。哪怕将来无法自圆其说也好,都坚决不向小月坦白,也绝不将“打工狂”说成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而此刻再回过头去看,我甚至失去了那种判断对错的能力,从而将我、“打工狂”和小月摆在泾渭分明的位置。
不过,“打工狂”离开以后,我确实有在他身上思考了好一阵,也曾试图就那位警官所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加以回答。然而,每每想要开口,就发现对于他愈是知之甚少。他曾那样努力地将我从英子死后的内疚中拉出,将我从叶玲离开后的孤独中拉出。而我却并未对他的命运做出任何改变,甚至,一时间里还认为他能安然离开是件幸运的事。可能正是因此,多年后我收到他施工坠亡的消息时,才会伫立原地、悔恨不止吧。
自此,我的生活还留下什么?除了丢不掉的自己和来自家庭源源不断的敦促外,再无其他了。放眼望去,周遭也完全是灰蒙蒙一片,与我擦肩而过的每一人仿佛都与我隔得很远很远似的,他们正谈论着怎样的趣事?又要走向哪里?我听不清,也从不知晓。只感觉他们像一个个发光的粒子那般快速从我世界消失,让我的世界逐渐变得黑暗。在那样的黑暗里好几次我都将手向前伸去,张开干裂的嘴唇想要呼喊。然而,喉咙疼的厉害,便在久久无声中停息了。
就这样,冬去春来之中,我几乎不与任何人交谈。只是独自一人看书,有时到图书馆借阅,有时在座位上翻阅课本。不得不说,阅读真是件奇妙的事,那个期末我竟然不可思议地考进了班级前十。而四月一到,林华更是出奇地邀请我加入到他的复习计划里,我们将走廊左边废弃卧室清理干净,把废弃的上下铺推到一边,从断木板中腾出一个十来平米的空间,摆上座椅。这里离路灯很近,只需打开窗户,灯光就能完全渗透进来,即便寝室断电,这里也灯火通明。而且,学生们都住在另一头,根本不受打扰。
林华还是和以前一样,熄了灯以后也要学英语到很晚,特别是近来几个月在十二点前绝不入睡。他那样拼命地学习,一心扎在课本里,仿佛整个世界除此以外再无其他。而事实上也确是如此,他将能够继续读书看作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事。关于这点,你只需要靠近他身边半米就完全能察觉出来。
“喂,我说,你不会一心一意想成为个书呆子吧!书这种东西只会越读越傻呢,而且一放到社会上就毫无实际作用。”有一次我略带调侃地对他说。
“这么说,你之所以看书并不是认真的?”
“或许吧,本质上我只是想打发掉多余的时间而已。”我回答。
“那我和你不同。”他说,“我并不是要把时间浪费掉,也不是不注重感情,不注重交朋友。说起来可能很难理解,我已经把这些都放在以后了。现在要做的只是牺牲掉某些现有事物,从而获得改变,就像改变命运那样,改变我的生活。”
“对了,晏。”他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总感觉以后你无论遇到谁也好都不该说读书无用这样的话。”
聊天便到此为止,林华又接着看书,并很快融入其中。我独自在一个很远的角落里想了一下。不得不说,那么一瞬间,林华的说话方式还真像“打工狂”,而我也突然意识到即便我们挨在一起,从本质上也确实如他所说并不相同。至于是怎么的不同,我从不争辩也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无比深刻,那就是之所以这样问只是想得到一个理由,一个之所以而为之的理由。不知何时起,我的生活竟开始需要这些东西加以维持,需要有理由才能活着了。如若不然,就感觉自己如木偶一般悬在半空,无法着地,无力动弹。
零九年的春天悄然到来,我还是按律每天独自走出校门,机械地左拐右拐,便又沿着湖岸走,在有三块稻田的地方走下水泥道,沿着石阶向上爬去,在建有信号塔的山头休息片刻,就有朝着位于边界处的那口水井走去,在哪里喝水、洗脸,偶一抬头,略作踌躇。
时至季春,百花盛开,草长莺飞。风里渐渐掀起暖意,山林间又恢复了虫鸣鸟语,好不热闹。我将外套脱掉,只穿着一件短袖在悬崖上爬一阵子,然后就回到水井边躺下,而也只有在充满声音的世界里,我才能感到平静了。因为一直以来,我实在被太多东西所困扰,叶玲去了哪里?为何现在仍无半点音讯?将来我们能否再见?将来?一想到这个词,我就在黑暗中颤抖不止。
那个时候每次独自而行我都会往腋下夹一本书,理所当然地,他们都以为我想找一个安静的、不受外人打扰的地方学习,也就从不询问我去往何处,也从不挨到我身边来。其实他们真的多想了,我根本一字未看,只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将孤独表现得正常些而已。对于这些,我从不向任何人解释,他们是怎样的看法就是怎样的看法好啦,正如之前所说,我实在难以对这个世界认真起来。
天气转热后,我脚上的伤口发生了一次很严重的感染,原先愈合的伤口又撕裂开来,血流不止。围着操场跑了两圈后,脚下才传来痛觉,这几乎让我愣在原地,怎么也想不到都快一年了伤口还会如此。
“很难想象啊,之前已经完全好了的呀”我对着搀扶我的同学说。
“可是流了很多血嘞,无论怎么说当时你都应该到医院缝合才好。”他们都这样说,而且真实的痛觉也不像作假,我也就只好接受了这难以理解的现实。把布鞋脱掉,买了一双凉鞋,暂不参加任何一节体育课,并尽量将自己摆在安全位置,只是一瘸一拐地走在人群后面。
那个时候,班上一个笑起来很甜美的女孩就慢慢挨到我身边来。她那样小心翼翼地靠近我,又如此小心翼翼地询问需不需要帮助,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能从家里带来些草药尽快让我恢复。倒也奇怪,自叶玲离开以后,班级里就开始疯传关于我和她的事,认为我们在各个方面都很般配。而事实上只是位置轮换的关系,她恰巧坐在我前面,而我偶然间和她说了些话,事实就是这样,并无其他。
然而,她实在太较真了,还让闺蜜来询问我对于她、对于我们之间的看法。说实在的,在我看来她是个顶好的女孩,腼腆、温柔、善良,任何一个人能与她度完此生都是极幸运的事。可不知为何,我对于生活已然带上了悲观色彩,总觉得这样的幸运该与我无关才对,至少在和叶玲的事尚未定论之前,我不想与任何人涉足过深,也很难再真心实意地爱任何一个人。于是,我便以即将毕业为由婉拒了她,并决定从此以后对她采取一种极其冷淡的态度。哪怕她为了此事抑郁失色也好,也绝不出言安慰,一心想着毕业后就能告一段落。现在想来,那可真是一段难以理解的日子,但不可否定地,我确实将一片好意辜负,并在她炙热的内心里毫不留情地放进一块寒铁。我无意伤害任何人,但事已至此,便一句道歉也不说。
五月末,我和叶玲终于有了一次短暂通话。
“生日快乐。”她那熟悉的声音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响起,转瞬就到我身边来。而有那么一秒,我确实忘记今天是我们共同的生日了。只是愣在原地,想要从空中抓住什么,续而紧紧握住。
“有听到吗?近来过得可好?”她再次问。电话是用厂里的座机打来的,一个陌生女孩突然将手机递给了我,而后便在不远处等待。因此,我们并不能说得太久,回过神后我也同样对她做出生日祝福,然后就长话短说地将近来的生活讲于她听,我说自你离开以后,我实在难以用某些词具体地将这半年的生活加以归纳,说实在的,我甚至不知道这样活着是否正常,很多令人懊悔的事原因在于我还是其他?有那么一段时间里,我甚至无法了解自己,仿佛身体里已然缺失掉了某个部分,就像圆少掉了一段弧线那样,从定义上早已截然不同了,而我仿佛也不再是我。但无论怎样,我都不曾忘记我们,也不曾忘记你,想来你在我记忆里的部分终将会伴随着血液的流动走完我剩余的生命。
六月,学校规定每个学生都必须参加中考,不再像往届那样采用自由报名的方式,让无意向、无潜力的学生先行毕业,只留下极少部分参加冲刺班。于是,在家庭和学校双方的不谋而合下,我几乎被某些无法言说、不可抗拒的力量,暂时从那片沼泽里拽了出来,推进考场,而后更是难以置信地成了近四十个学生里令人羡慕的五人之一。在当时,能够升学的概率就是如此,以至于我不能用幸运这样的词加以诠释。
零九年九月,我告别了这个熟悉小镇,独自一人住进了离家更远的县城里。而难以维持的生活也进入了另一个阶段。不出意外,我将一个学期才能回家一次,回到这生活了三年的小镇上来。可是对于这些,我却毫无半点眷念之情。乘上离开的班车时,也不曾回头看上一眼,只是心里想着种种过往,一时间感到所发生得一切已然足够。就算是对我的一种考验也好,也该从我现有的生命轨迹里告一段落,从而让新的生活得以在另一个陌生城市重新开始。
我完全抱着这样的想法,也决心这样去做。于是,从零九年到一一年这段时间里,我的生活就翻开了另外一页。当然,一切并没有多大变化,起先我还是住在集体宿舍里,而这个“宿舍”更为怪异,完全由废弃的医院改装而来“将病床换成高低床而已。”,无论你怀着怎样崭新的心情都难免感到阴森、凄冷。建筑本身已经有了些年代的缘故,木质窗户总是在边边角角上破掉几块玻璃,从而塞满了用来挡风的纸板。宿管更是怪异不已,你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一个大腹便便、年近七十的老头。要知道这里本就位于校外,走上一趟需要穿过三四条街道,再加上住的全是男生,混乱程度也就不言而喻了。而每次发生盗窃,老头都只能颇为无奈地将挂在脖子上的老花眼镜扶上鼻梁,在旧笔记上略微记录,就标志性地说上一句:锁好门窗,静待结果。事实上我们在睡前已经改用桌椅抵挡了。
和上一所学校一样,这里还是没有澡堂,没有食堂。只是里里外外建了三四家快餐店,而每一个老板也都是精明之人,对于任何吸引这群十七八岁的青年人真可谓轻车熟路,他们对菜品的研究不怎么样,但每家必不可少的是一台配置着DVD的电视机。
饭点是餐馆,饭后就成了看三级片的电影院。一到裸露情节,耳边就全是吞咽口水的响声,亦或者掉了兴致地大喊着“老板!换碟!”
你实在难以找到任何住宿文化,即便是我这个深入其中的人也很难找到,似乎除了随地乱扔的烟头、酒瓶以及二者混合过后发出的臭味和灰尘外,就再无其他。一切就如同我、叶玲、英子共存的那所学校。初来乍到的关系,我只得暂住在这个由医院改造而来的宿舍里。一来,头次出门,独居县城,父母都认为住在学校里更为安全。二来,这也可以让本不宽裕的家庭节省一笔开支。
所有这些,我自然能够理解。而且一个十六七岁的人还能安安稳稳待在教室,过着风不吹与不晒的生活,对于一个农家子弟来说也实在没有什么好奢求的了。不过,出于莫名的抗拒性。到了第二学年,我还是与家人商量一番决定搬离宿舍,理由极其简单,外宿更有利于学习。如此,我便每年七百元钱从一户农家手里租了个不大的房间。买来厨具、洗漱用品彻底安顿下来。
而选择逃离那所充满盗窃、尿液、粪便的住所,实非出于挑剔。
春节,我们也没再取得联系。我继续一面想念她,一面填充自己枯燥的生活。就像修筑一道长长的堤坝那样,不留任何空隙,也将一切都堵在这还要向前修去的“堤坝”里。它会有多长?我抬头望去,视线里呈现出一个渐变狭窄、无限延伸的图形,它布满了阳光下的苍白,而四下里只有我这样一个小小的黑点。
那个时候,除了完成高中课程外,每到周末我都会到“中心”去听讲“一个旨在帮助青少年树立人生目标,集慈善和青年教育为一体的跨国机构。”,有时会参演到小品中,有时读读《圣经》或是其他书籍。当然,我们也会男女混坐在一块谈论两性知识、婚前性行为以及堕胎对女孩的危害。这难免叫人难以适应,至少当时的我这样觉得,要知道就算生物书上略有提及,也是男生走出教室再讲解女性的部分,完全是一个谈性色变的教育体。而在这样一个闭口不谈的环境里把“性”当作一门课程剖析开来,你是不是也觉得很不符合传统?
但无能怎样,我还是决定将这里的所听所学定义为人生中别具一格、最为重要的部分。它的意义在于无能你在别人眼里成功与否,最起码在生活中能够做好自己。不管我最终成为了怎样的人,这样的意义都不会改变,仅是我这个人相较而言难以被他人救赎而已。
在那个高中生同居泛滥的时期,我曾将这些讲与身边朋友听,倒不是高尚的说教,仅仅是把心中想法说出来,无法独自掩藏地说出来。然而,事实恰如我所预料,他们每一个都认为我言词怪异,行为另类。渐渐地,尚未赞同自己之前我就感到他们的道理似乎更具现实意义,在成长中自我约束毫无理由也大可不必。
不过,当我试探性地说与叶玲听时,她却颇为赞同,并很新奇地与我谈论起来。而事实上我更本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赞同我,想来只是我们互有情愫吧,而不是我这个人在外人眼里如何优秀。当然,就我而言,如果叶玲不能理解我,那我被再多的人了解又有何用呢?甚至于我都不会再让任何人了解了。
我们在各自有了手机后,联系就变得频繁起来。如此,我终于得以从那苍白的“堤坝”一跃而下,小小的黑点也终于延伸成线,延伸到另一种生活里。毫无疑问,它不再是一个孤独的点,而这种延伸无疑是美妙而令人悸动的,甚至我都能感受到它在我枯寂的生命里又萌发一个新的生命,这个不同于我的生命就像早春的新芽那样用一种微弱却不可抗拒的力量推我向前,步入另一个新的世界。
这样一来,我只得将那些等待的日子看着是一个很深、很长的梦。游离之中我埋在记忆边疆里的所有意识终于拼凑起来,犹如黑暗中亮起的粒子。寂静一片后,我重新嗅到了野草和泥土的气息,它们更像是一直依附在我身体的某个角落里,只是现在才得以冒了出来,像春雨后的柳芽那样冒了出来,它们在风里轻盈摇曳。豁一抬头,繁星满布,小小的萤火虫在天地间萦绕,它们仿佛集体迁徙似的,用细细的光线相互牵引着彼此从草地飞起,升向高空,在那里略作等待就又向前飞去。
我一路跟随着它们,飞过山丘、草地、河流。而后它们围城一个光亮的小圈在井边落下,我也在这里落下。我们一起喝水、洗脸,暂作休息。不知何时,那消失的雏鹰又开始在空中盘旋,一如既往地画着圈,黑暗中它们的身体竟然可以像水母那样发着荧光,甚至那些闭合的圆圈也完全像黑板上的显现出来。它们之前去了哪里?想来哪里也没有去吧,绕着一个圆圈飞行又能去向哪里呢?只是我非得认为、也曾感受到它们都离开罢了。
我决定从粒子中展开身体,朝着黑暗伸出手去,小小的萤火虫开始落到我掌心上来,它慢慢爬上指尖,左右移动几下,找到一个略微舒适的姿态后就像疲惫的旅人那样舒坦地整理起随身行囊来。
我亦席地而坐,决定在这停留。甚至于可以的话,我将把所有的生命在这滞留,不再向前,不再疲于探索、长大以及苦苦追求活着的意义。我无时无刻不这样祈祷,连呼吸都带着渴望的战颤。而我这一生也已然在十几岁的年纪度完,往后无论我任何挣扎终究只是一具没了灵魂的躯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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