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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那一端的叔叔
一 每到周末，我都要坐地铁去探视城市那一端的叔叔，对于这样的出行，我对周围的同学守口如瓶，而周末的公共课，我以做兼职的事由一概请假，出去做兼职的学生，一般说来，家境并不怎么好，所以学校也鼓励这样的做法。然而对于我来说，我编造这样的谎言实属事出有因。因为近几年，我叔叔的视力下降得很厉害，视物模糊，几乎分辨不出调色板上的颜色了，这对于一个画家来说是可怕的。叔叔至今孤身一人，那个弃他而的女人留下的肖像就挂在墙上，她有着不食人间烟火般的高贵气质，她神秘没测的眼神，透出月光一般的沉静。每当站在这幅画下时，我都会失神发呆，这种情绪会一直持续到返程的地铁上，挥之不去，我时常都在想，这个女人真正爱过叔叔吗。现在叔叔的视力时好时坏，他抓紧一切可能的时间作画，然而近来的情况糟透了，他常常拿着调色板对着窗外的阳光黯然发懵。而我要做的其实很有限，主要是帮他整理画稿和画作，并用清晰的语言描述画的内容，特别是做画的时间，我得强调两三遍，他才会释然地叹一口气。在他的吩咐下，我把他的画作从一间昏暗的屋子里搬出来，依照时间的顺序摆放在画室里，将近一百平方米的画室被摆得满满当当的。叔叔心高气傲地说，有很多画廊的老板来找他要画，但他都一一拒绝了，他说他的画是不会随便卖掉的，卖掉画就像出卖灵魂一样可耻，一幅画就是回到过去的一扇门，没有了门，他又怎么能回到属于自己的时光里。由于视力越来越差，叔叔最近总是听到乌鸦的叫声，这扰得他心绪不宁，因为他的一幅未完成的画作里，缺少的就是一只乌鸦，他要我无论如何也要去找这只乌鸦。这是一件难办的事情，我十分怀疑乌鸦的存在，我想这很可能是久病闭塞的叔叔产生的幻觉，可这样的判断又总是受到听觉的挑战，每当暮云四合的黄昏时分，叔叔总是把我拉到窗前侧耳倾听，并用颤抖的手指着某个方向说，就在那儿……就在那儿……在喧嚣的后面，我听到了倦鸟归巢的涌动，而在更深处，我似乎确实听到了乌鸦聒聒的叫声。这让我根本就无法拒绝叔叔的要求，即使真的是幻觉，我也应该毫不犹豫地按照他的吩咐去做，以便让他面对现实，何况我还真有点喜欢叔叔的这幅未画完的画；叔叔说这是一幅超现实主义的画作，画中那一只未画上去的乌鸦，应该停在一个黑衣女人飘起的长发上；据我仔细观察，这个黑衣女人应当是叔叔情人的化身。看来，这是一幅对叔叔来说很重要的画，于是我开始在地铁上盘算着怎样找到这只未曾谋面的乌鸦。 地铁里是看不到城市的轮廓的，但当它流动起来时，我会被它滚滚向前的震荡吞没，这时我会觉得城市被撕裂成了许多碎片，并被裹挟在地铁四周的风卷起，与两侧玻璃幕墙上倏忽而过的光线搅和在一起，变成一个光影迷离的流动画廊。只有当地铁悄无声息地停下来，我穿过甬道看到电梯上方的天空时，我才会感到天堂其实离自己很近。不过这样的感觉主要来自于一个卖唱的女孩子，在离电梯不远的甬道的墙角下，她正抱着吉它边弹边唱，嗓音空灵而忧伤；我每次出站之前，都要在这里驻足聆听，浸润在那天籁般的歌声里。她身旁竖立着一个求助的纸牌，从上面的描述我了解到，她是音乐学院大二的学生，读高中的弟弟患了白血病，做骨髓移植需要好几十万，这对于一个家境贫寒的少女来说，根本无力担当，所以才来人潮起落的地铁唱歌；词曲是她自己谱的，歌名叫《折翅的天使》。我自己也是穷学生，因而对她多有惺惺相惜之意，但却囊中羞涩，每每都想掩面而过，可却被她婉妙的歌喉深深吸引；她的演唱像一把蓝色的笔刷，在不属于自己的天空上，轻轻涂抹着无人知晓的悲伤。每每这时，我就会想起叔叔要我去找的乌鸦，它不也是一只折翅的天使吗，这样的联想会让我神思恍惚；我会觉得叔叔的这只未曾谋面乌鸦的是蓝色的，从我心事重重的钻入地铁，到地铁像汛期的洪流一样曲折向前，以及沿途躲闪不及的光影，还有头顶被撕裂的大地，再到这个女孩子幽幽的吟唱，这一切不都是蓝色的吗。这些没有边界的蓝色，会在冥冥中让我生出美妙的信心；每当我从地铁的匣子里鱼贯而出，在离天空最近的甬道里听到她的歌声时，我就会觉得叔叔要我找的那一只乌鸦，就在附近离我不远的地方。 叔叔的画室在城郊地带，透过画室的窗户，能看到不远处浅浅的山丘和水墨般的树林，中间隔着荒芜的田野，一到黄昏，鸟儿就会成群结队地涌来，田埂上那些稀疏的苦楝树成了它们争抢的地方，而那些无处降落的鸟儿侧像乌云一样低回盘绕，最后落脚在笔直的电线上。我要去到这片荒原后面更远的树林和村落里的话，得翻过很高的围墙，这样做不仅十分危险，而且很可能被保安发现，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叔叔要我绕道而行，穿过白夜大街和梧桐小镇，就可以来到人烟寥落的乡村里，叔叔认为这里就是乌鸦的栖身之地。白夜大街与梧桐小镇首尾相连；白夜大街熙来攘往，梧桐小镇则静得出奇，繁华与寂寥仅一街之隔，但寻常闲散的百姓更愿意到梧桐小镇泡上一杯茶，聚在一起打红色的长牌，因为这里有一百多年前法国传教士栽的茂密的梧桐树，夏季的荫凉遍布小镇，而法国人修的教堂则耸立在荫凉之上，周末礼拜时，教堂的钟声会铛铛响起，虽然信徒寥寥，但当唱诗班的歌声从天而降时，人们似乎会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干干净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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