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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伪难辨

时间:2017-08-16 01:18来源:未知 作者:艾伦·爱德华·诺尔斯 点击:
《真伪难辨》 作者:[美]艾伦爱德华诺尔斯 增
 《真伪难辨》
作者:[美]艾伦·爱德华·诺尔斯


  增健、崇业、夏铿译


  作者简况
  艾伦·爱德华·诺尔斯是美国作家、内科医生,生于一九二八年。一九五一年,他首次在《神奇科幻小说》杂志上发表小说《高国限》,随后即开始了他的科学幻想小说创作生涯。其主要作品有《巨人星座上的动乱》,《被邪念缠住的人》,《发向冥府的火箭》,《出类拔革的外科医生》,《救世良方》小说集等。
  诺尔斯的作品一般说来内容比较正派,文风简洁,语言明朗、流畅,在美国青少年中较受欢迎,只是他书中的某些描写有时流于简单化。因为作家本人是医生,所以他写的科幻小说,常采用一些医学方面的题材。有些批评家称他所创作的乃是“曲折离奇的医学科学幻想小说”。
  《真伪难辨》(原名《赝品》)是作者比较著名的一个短篇,写于五十年代,发表后曾改编成电影。故事内容是说,金星上的高级生物冒名顶替,混入地球的太空考察飞船,与以克劳福德大夫为代表的地球人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智斗。
  小说的这一题材,虽说在科学幻想小说中比较常见,但作者在处理上却别开生面,颇有匠心独到之处:情节紧凑,描写含蓄,给读者以强烈的悬念,特别是当故事发展到高潮时,用画龙点睛的一笔戛然结束了这场扑朔迷离的飞船上的智斗,给读者充分留下回味、遐思的余地。
  本篇是根据英国企鹅公司出版的《企鹅科学幻想小说丛书》(1955年版)译出的。
  ◇◇◇◇◇◇
  飞船划破黑洞洞的浩渺星空,朝着地球轨道疾驶而去。经过漫长的星际探险,飞船终于已启程返航了。
  唐纳德·谢佛坐在导航室内,直愣愣地望着导航仪表板,脸色苍白。他的目光轻聚在航线指示图上,狭窄的肩膀突然打了个寒战。
  一个金发的高个子推开舱门,笑眯眯地踱进导航室。“嗨,唐尼!”他大声嚷嚷。“咱们总算离开了那该死的鬼地方,呃?你说呢?”他习惯性地朝导航仪表板上那个亮闪闪的红点瞥了一眼,随后转过脸,兴冲冲地朝舷窗外张望,同时有所期待似地搓着双手。
  “要是到家就好了。”谢佛没精打采地说。
  金发男子笑了起来:“你,还有别的八十个人,不都是这么想的!别性急,小伙子,我们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只要再过一个星期,就……”
  小伙子急切地打断了对方的话。
  “但愿现在就到家!”他喘了口气,浑身又是一阵哆嗦。金发男子转过身来,惊恐的双眼睁得溜圆。
  “唐尼!”他柔声呼唤,“怎么啦,小伙子!”
  “我心里难受,斯科蒂!”他有气无力地低声嘀咕。“呵,斯科蒂,请你把医生叫来……我难受极了!”他身不由己地又是一阵颤栗,手连桌子也抓不住,一头向前栽下去。
  高个子斯科蒂忙不迭上前一把将他扶住,轻轻地让他躺平在地板上。“挺住,唐尼,”他低声说,“我会好好照料的。”
  小伙子又是一阵痉孪,身子醋成一团,气也喘不过来,脸色铁青。他拱起背,不停地抽搐扭动,随后骤然一松,躺着不动了。
  斯利蒂走到舱室的另一头,一把抓住桌上的电话机,拼命地拨着号盘。“这儿是导航室,接中心控制室!”他冲着话筒嚷道:“赶快让医生到这儿来,快!我想……”他瞪大眼,朝地那边纹丝不动的身躯扫了一眼,“我看这儿死人了。”
  约翰·克劳福德大夫靠在躺椅上,伸直了两条长腿,怏怏不乐地盯着窗外。他这么坐在那儿,坐了一个多小时,修长的手指不住地拨弄着手里的那几张灰色卡片,双眉紧锁,呆呆地望着窗外,一个劲儿地抽烟。在这漫长的星际航行中,他还是头一回感到困顿、孤单,头一回冒出恐惧的念头。
  克劳福德大夫要是刮掉胡子,再换上一身星际考察署的新制服,说不定模样还是挺英俊的。他高挑个儿,瘦削的脸膛,由于两天没修面,满是粗黑的胡碴儿,显得冷峻严厉。一大撮发亮的乌发,蓬蓬松松地任其摆在额上,越发现出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态。飞船上有个船员,一不留神冲着他随口叫了一声“钝大夫”,而他呢,听到这个称呼只是暗自笑笑,走开了。
  这个雅号也许正反映了他在船员心目中的形象——不善于辞令,似乎还显得有点迟钝。总的说来,为人还算随和,没有什么坏心眼,只是在飞船过道里逛来逛去,个儿似乎嫌得高大了些。当然啰,克劳福德医生心里雪亮,这个印象并不真切。他不过是遇事格外谨慎罢了。在一般执行探险使命的飞船上当随行医生,非得言谨行慎,切不可鲁莽从事。以前十来艘巨型飞船由于沾染了病疫而被废弃在一边,就是最说明问题的前车之鉴。
  克劳福德出神地望着舷窗外面,在黑天鹅绒般的天幕上,镶嵌着针尖似的点点星光。他看着看着眉尖锁得更紧了。单说这次飞行未获成功,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实在太轻描淡写了。满腔希望,乘兴而来,结果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整个航行,是一场彻彻底底可悲的失败,徒劳往返,一无所得。没有荣誉,没有发现,什么都没有。
  直到一个小时之前。
  大夫的目光落到手里的卡片上。就在一小时前,医务室的主任化验师詹逊气喘吁吁地从化验室跑来,给了他这叠卡片。克劳福德接过卡片,仔细看了一温,不由感到一阵恐惧猛然袭上心头。
  他蓦地从躺椅跃起,沿着幽暗的过道向船长室走去。舱门上方有灯光透出,说明船长在里边。他按铃的时候,手瑟瑟发抖。他要报告船长的,实在是桩不可思议的怪事——然而,他明白自己别无选择。
  大夫跨进舱内,罗伯特·贾菲船长抬起头来,那张黝黑的圆脸膛上顿时露出了笑容。克劳福德大夫躬下身子,生怕脑瓜壳撞上门框,他径直朝船长的办公桌走去。大夫想强作笑颜,可就是笑不出来。他颓然地在躺椅里坐定,贾菲船长的眼神渐渐的严肃起来。
  ‘出什么事了,大夫?”
  “我们遇上麻烦了,鲍勃!”
  “遇上麻烦?在眼下顺利返航的时候?”他咧嘴笑笑,身子往后一靠。“别这么傻乎乎的。究竟什么麻烦?”
  “鲍勃,我们船上有个异乎寻常的人物。”
  船长耸耸肩,双眉一扬。“我们船上有着八十个异乎寻常的人物。要不然他们才不会来参加这次探险呢……”
  “我说的‘异乎寻常’,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鲍勃,我们船上有这么个角色,他四下活动,看上去生龙活虎,身子硬铮铮的,可他早该咽气了。”
  “此话出自一位医生之口,倒是奇哉怪也。”船长字斟句酌地说。“你不妨把话讲得明白些。”
  克劳福德把手里的那叠灰卡片朝他扬了扬。“你瞧这个,”他说。“这是些化验报告。你知道,飞离金星的第二天,我就安排让飞船上所有的人作一次全面体格检查。这是一道例行手续——我们得确保考察队员或者其他人别沾染上点什么。我们特别给每个人作了全部化验——化验了小便、血液组分等等。起飞后的两天里,我们让每个船员上化验室来,给他们抽取了血样。这样一来,我们可得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结果。”
  贾菲抽着烟,望着医生,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气。
  “船上有八十一个人,”大夫继续往下说,“其中八十个人的体检表都毫无问题。每项化验结果都绝对没问题,全是‘阴性’。可是,有一个人却有点与众不同。”他伸出根细长的手指,轻轻弹了弹卡片,“就有这么一个人,其它的一切都正常——血球计数,氯化物,钙,白蛋白——球蛋白比——都没问题。我们又看了看他的血糖。”说到这儿,医生把腿伸伸直,眼睛直勾勾地瞅着自己的足尖。“这个人没有血糖,一丁点儿没有。”
  贾菲船长全身僵直着,蹬嚼蹬得滚圆,“慢着,医学方面我是门外汉,可连我也知道……”
  “……知道一个人没有血糖就活不了。”大夫点了点头,“一点不错。怪事还有着哪。我们没验到血糖,就做了个血肌酸试验。这是种蛋白分解产物、通常很快就从血液个排出。要是一百克的血液中血肌酸含量高达十毫克,病人就危险了。我从来看到血肌酸含量有高过二十五毫克的,而那种病人还在抽血时就一命呜呼了。血中血肌酸含量这么高的人,必死无疑,他是没法活的……”说到这儿,克劳福德大夫略略一顿,抹了抹额头上沁出的汗珠,“而这个船员的化验结果竟是一百三十五毫克……”
  贾菲目不转睛地盯着克劳福德。他身子凑过桌面,伸手接了那迭化验报告卡,默不作声地看了一遍。“会不会化验时出了差错?是不是你们用的试剂不对头?要不,就是哪个化验员搞错了,或者怎么的。呃?”
  “不可能,”大夫斩钉裁铁地说。“我们昨天拿到这些报告后,当然就把那个人叫了来。他直接进了化验室,人可精神哩!脸色红润,呼吸很正常。我给他重新抽了些血,亲自动手化验,还让詹逊给复核了一下。情况真叫人犯愁。这次验血结果,项项指数‘完全正常’。”
  贾菲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人的血液成分会自动发生变化?会变得这么快?”
  “我看不可能。这种巧事千年也碰不上一次,可事实又明摆在这儿。前后两次抽血样,中间只隔了二十四小时。血样也不可能搞乱的,每个血样都标有号码,还附有指纹。这两个血样,肯定是从同一个人的血管里抽出来的。”
  贾菲肘旁的内线电话嗡嗡响了起来。他拿起话筒,一阵刺耳的说话声传进他耳朵。
  “好,”贾菲说,“我们马上就来。”
  他啪地一声蚜下话筒,转身对大夫说,“大夫,这回给你说着了。上面导航舱里,刚死了个人,一个叫唐纳德·谢佛的。”
  这个人是死了。这点没有什么好怀疑的。克劳福德大夫扣上衬衫,摇摇头,长叹一声。“斯科蒂,我很遗憾,”他对金发高个儿说:“你打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咽气了。”
  高个儿斯科蒂直楞楞地看横在地板上的那具尸体,无可奈何地把拳头一会儿攥紧,一会儿松开。“我可以对天发誓——他今天早上还是好端端的。今天一整天我们差不多一直待在一块,就是十分钟之前,也一点看不出他有什么不舒服的样子。”
  船长双手往口袋里一插:“大夫,看得出是怎么回事?”
  大夫示意让其他人离开导航室,然后转脸对贾菲说:“这种事,我以前还从没遇到过。此人的化验报告出来了没有?”
  船长递给大夫一张灰色卡片。大夫迫不及待地接过来,眯起眼睛看着。“血糖,零。血肌酸量,一百三十以上。”接着,他不假思索地随口说:“这个人不死才怪哩!”
  ‘这就是你刚才说起的那个人,你刚才不是说他已经恢复正常了!”
  大夫理着眉,望着地板上蜷成一团的尸体。“对不起,船长,不是这个人。”
  “不是这个人!那么是谁?”
  “我说的那个人叫威斯科特。这个人上回体检时,情况完全正常。”
  “大夫,我们一定在哪个环节上疏忽了。准出了什么纰漏。尽管我们进行了防疫消毒,但还是有某种疾病溜过了这道关口。”
  “胡扯!”克劳福德大夫不客气地顶了一句,“飞船到了金星上,我们先把培养基盘放出去,确定结果全是‘阴性’,随后我们的人才开始下飞船。我们的人没戴任何防护装备,在金星表面考察了整整三个月。回飞之前,人人都用另外线作了消毒照射,没发现任何发病的苗子,三个月来一直平安无事。现在却冒出这桩事来,你说,这象是疾病吗?”
  船长打了个哆嗦。“我们考察的是金星,不是地球。我亲眼看到过一些飞船,大夫,一些染上瘟疫的飞船,上个月烧掉的那艘从巨人星座返回的飞船,不就是这样?某种病毒吞噬了每个船员的肺部。不满六个小时,这种病毒就在整个飞船蔓延开了。你好好想想,大夫……”
  大夫没在听他说话。他弯下身,仔细察看舱板上死者的眼睛和耳朵。他出神地望着死者的胳膊,隔了好半响,他突然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骂了一声。“我好傻呀!”他嘟哝着说,“我想我见到过这个小伙子的……”
  到这时,大夫目光里第一次流露出真正的惊恐神色。“让我再看看刚送来的那些卡片。”
  他仔细看着;同时还和自己口袋里的卡片逐张核对起来。“真叫人没法相信,鲍勃!这根本不是什么疾病。”
  “会不会这个人和威斯科特都沾染上了什么玩意儿,而这个人现在死了……”
  “这个人根本没挨近过金星地面,也没接触过别人经历过的那种环境。从我们飞离地球的第三天起,他就染上传染性单核病,一直待在诊疗舱内。我们在金星逗留期间,他一直没下过病床。昨天早上,我给他打了最后一针。他始终没离开飞船一步。”
  贾菲瞪大了眼睛直盯着大夫:“那我就不明白了……”
  “我倒明白了。一定有什么鬼东西混到这艘飞船上来了。但这和疾病完全是两码事。”
  庞大的飞船继续在太空中疾驶。这时刚进入第三个夜晚。大夫开亮舱里的壁灯,着手调调咖啡。
  贾菲船长神情紧张地在舱里踱来踱去,最后颓然往躺椅里一坐。
  克劳福德开了瓶朗姆酒,往船长的咖啡里斟了点酒。“镇静点吧,”他口气柔和地说,“你情绪太激动了。”
  船长呷了口热呼呼的饮料。“我没法平静下来,”他瓮声瓮气地说,“这艘飞船上我是当家的,我得对全船的人负责。这样倒霉的飞行,随你哪个船长遇上都没法沉得住气的。没见过比这次飞行任务更乏味、更平淡、更没有特色的了。不妨可以回顾一下,指定给我们的任务是考察金星,报道金星的情况,我们可是认认真真地在干。我们把培养基盘放在金星上,取回一看,全是‘阴性’反应。测试了一下空气,发现空气稀薄了些,不过还可以凑合。气候够热的,也还受得了。我们下船了,可是我们发现了些什么呢?一无所获。我们每天出外,考察,流汗,然后回来狼吞虎咽大啖—顿。发现生命了?没有。植物呢?根本寸毛不长。有什么价值的矿物吗?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他提高了嗓门,“我们拍摄照片,编写报告,然后卷铺盖,回老家。就凭我们收集的这个资料,倒还不如留在家里的好。现在呢?返航还不满三天,又突然冒出种什么怪病来。这可怎么交代呢,大夫!”
  “确实设法交代,”大夫正颜厉声地接口说。“就拿现在的情况来说,我们正与之打交道的可不是什么怪病。这点,咱们可得搞清楚。怪病?船长,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那你觉得谢佛是怎么死的呢?想家想死的?”
  大夫往身边的椅子上一坐,说话的声调显得有些紧张:“你听着,人体的新陈代谢,终究是人体的新陈代谢。人体固然能调节自己的代谢机制,以适应各种各样意想不列的环境变化。但人体的代谢机制也不是那么神通广大,样样都办得到的。就拿血糖来说,普天之下,没有一个活人的血糖能降到零点。如果血糖降低到正常量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人就要陷入昏迷状态。血糖还没降到零点,人早就一命呜呼了。这并非偶然的现象、而是绝对的规律。”
  克劳福德起身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接着往下说:“血肌酸指数也是同样情况,”在悄然无声的船舱中,他的声调显得格外激动。“血肌酸含量,根本用不着达到一百三十五毫克这么一种高得出奇的指数,早就置人于死命了。机体内积聚了浓度这么高的血肌酸,居然还活着,这根本不可能。”
  “那当然还是某种疾病啰——某种从来没见到过的怪病……”
  “决不可能!这可不是什么新出现的稀有现象的问题,船长。这纯粹是百分之百不可能有的事情,人的新陈代谢系统决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船长脸色阴沉。克劳福德大夫坐在椅子上,好半晌不吭一声,望着舷窗外面的漆黑一片的天空。飞船在这儿太空里,可真是形孤影单,无依无援呵,克劳福树大夫暗自思忖道,就是这么一具人造的金属玩意儿,横空疾飞,出没在这一片人迹不到的浩渺太空里。
  “只可能得出一个结论,现在的这个威斯科特究竟是个什么角色,我没法说,但可以肯定,他决不是我们的同类。”
  贾菲一下子跳了起来,眼睛差不多冒出火花,“啊,大夫,我说你准是疯了!竟会转出这种愚蠢的念头……”他突然收住话头,嘴里直喘粗气。
  “船长,不妨假设金星并不象我们以为的那样死气沉沉。嗯,无疑是个疯狂的念头。不过,不妨作这样的假设:那儿存在着某种生物——某种具有智能的生物,伶俐聪明,思想活跃,足智多谋。再假设:我们到达时,他们既知道我们的来历,而且暗暗在—旁夹道相迎呢。在我们整个探测、考察过程中,他们始终在一旁严密监视着,可是为了某种原因,他们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存在,我们在金星上看到的那部分地区,说不定是经过他们精心布置过的,让我们什么也见不着。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了解不到,最后只好象来时一样,空着双手回家。”医生双手一摊,身子微微倾向前。
  “为了便于讨论,不妨假定这些生物并不具有我们这种刚性解剖结构,或许只有某种胶状的细胞质,他们能随意变化,以适应各种各样的环境。也许他们就坐在我们眼皮底下望着我们,他们高兴变什么就成什么模样,变成一堆岩石,一片砂土,一洼泥水——甚至变成我们人的摸样……”
  贾菲把耷拉在额前的头发往后一掠,眼神显得恐惧更甚于恼怒。“瞎扯淡!”他咆哮说,“这个行星我亲眼见识过。那儿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克劳福德点点头,语声急切地说:“好吧,就算是瞎扯淡吧。不过,假使事实真是这样,假使那些……嗯,那些金星人想要进一步了解我们这个行星的情况,想要研究我们,研究我们的飞船,想实地考查一下我们的老家,他们会怎么干呢?也许,某个金星人会变成我们当中某个人的模样,登上我们的飞船。也许哪个金星人在金星的某处沙滩上把罗杰·威斯科特谋害了,然后摆身一变,冒名顶替上了飞船,他不仅外表唯妙唯肖,而且言行举止也和威斯科特别无二致,希望我们把他当作罗杰·威斯科特本人,将他带回地球。可是,我们假定他在模仿复制时出了点漏子。一上来,他也许不清楚什么样的人体血液成分才算正常,也许完成这样的变形和仿制工作,对他来说,还需要花一番功夫,不是一下子就能办到的,所以他混进飞船时,外表虽然唯妙唯肖,毫无破绽,可体内却是一团糟,还未最后定型。我们一从他身上抽取‘血样’,他就露馅了。他可能对自己的疏忽已有所察觉,便企图蒙混过去,于是又杀掉了一个人,譬如说就是谢佛,变成谢佛的模样,然后再象真的谢佛那样死去。这么一来,我们就会以为有某种神秘的疾病在作怪,在返回地球的途中忙于追查病因而无暇旁顾。我们不妨认为情况就是这样……”
  船长不住地搓着双手,大声嚷嚷:“假定情况就是这样,要是真象你说的,这个威斯科持——就不是真的威斯科特啰。可你凭什么这么说呢?”
  “问得好!我们不知道这个金星人的仿制本领能达到何等乱真的程度,对于他获取信息的途径,我们也只能猜测而已,假定他钻进了某人的身体,研究了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分析了各种化学组分,体积比例,还研究了各种思维模式,那他就成了件肉眼无法辨识的、天衣无缝的赝品。外貌一模一样,举止反应一模一样,一直到每个细胞都与原型一模一样,只有一点除外,那就是在大脑的某个角落还潜伏着那异域的灵核。它紧紧保持异域的正身,按自己的特有方式进行思考,按自己特有的动机采取行动。这样的一件赝品,可真正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完美程度。”
  两人对视无言。舱内静悄悄的,只听见发动机的嗡嗡声隐隐传来,平稳的声响之中,夹着几分凄清的意味。
  船长直愣愣地瞅着自己的双手,手心湿漉漉的,全是冷汗。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眼睛里射出恐惧的目光:“这岂不是居心不良吗?干出这种奸诈、狡猾、罪恶的勾当来……”
  “就是嘛。”
  “而我们还可能把这种东西带回地球?”
  “是啊!”
  贾菲放下手中的杯子。“大夫,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我想是这样。”
  “那我们该怎么办?”
  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克劳福德开口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我确实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不过,我想试探一下子威斯科特。我还没听说过世上竟有什么识不破的冒牌货呢!”
  小伙子年约二十三岁,一张红喷喷的脸蛋,一根挺直的鼻子,一对沉着冷静的蓝眼睛。他叩了叩船长室的门,走了进去。
  “罗杰·威斯科特前来报到,先生。”他昂首挺胸,手中拿着帽子。“是您叫我吗?”
  克劳福德大夫欠身站起,朝脸无血色的船长使了个警告的眼色。“是我叫你来的。”
  克劳福德大夫招招手,示意他站到舱室中央来。
  这个小伙子貌不惊人,大夫暗自说,浑圆的肩膀,看上去挺健康的。
  “你在船上担任什么工作,威斯科特?”
  “领航员,先生。我是和斯科特·麦克因泰在一起工作,所以——是和唐·谢佛生前干同样的工作。”
  ‘你也太傻了,威斯科特,”克劳福德冷淡地说,手里摆弄着那迭卡片,“你总知道不该在这儿干偷鸡摸狗的勾当吧?”
  小伙子倏地抬起头。舱内鸦雀无声,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偷鸡模狗?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完全清楚我指的是什么。那笔给谢佛的遗孀募来的款子——二千块钱。我一小时前离开房间时,钱就搁在办公桌上一只信封里的,我离开五分钟后,你进了我的房间,马上又退了出来,你离开后,钱就不见了。你现在最好还是把钱交出来,你说呢?”
  小伙子脸涨得通红,惶惑不安地望望贾菲,又转过脸对医生说:“先生,您的话使我莫名其妙。刚才,有人让我上您房间去,您不在,我就出来了。我可没看到什么钱不钱的。”
  “有人让你去的?我懂了。喏,威斯科特,有人看见你进我那房间的,可是再没有别人进去过。你把钱交出来,事情就好办多了。这事儿就算到此为止了,你尽可相信我说的,我们料准是你干的,而且我们不收回钱,是决不会罢休的。”
  威斯科特无可奈何地把手一摊:“大夫,我压根不知道有这么回事……”他又转身对贾菲说,“船长,我服役以来,一直在您手下工作——你知道我从来没碰过别人的钱。我……我怎么也不会去干偷鸡摸狗的事!”
  贾贸菲不安地避开对方的目光。“威斯科特,大夫的话你听到了,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承认了吧。”
  小伙子满肚子委屈,一会儿瞧瞧这个,一会儿又瞧瞧那个,脸上象火烧,眼睛泪汪控的,说:“你们不相信我的话,”喉咙哽塞了似的,“你们以为我在撒谎。你们听我说,钱我投拿,叫我怎还呢?我也拿不出二千块钱来。”
  克劳福德不胜厌恶地把桌子一拍:“那好吧,威斯科特,回去干你的事去吧。我们要下令把整个飞船彻底搜查一遍,钱就在这船上,而且我们也知道是你拿的。我们会找到钱的。到时候可够你受的。”
  “可是我……”
  “别说了,回去干你的事去。”
  小伙子穿拉着脑袋走了,满腔狐疑,眼睛睁得圆圆的。
  威斯科特前脚刚跨出舱门,贾菲就唰地转身冲着克劳福德大夫说:“跟你一块儿玩这套把戏,我可受不了,大夫。见到这小伙子,我才明白你葫芦里藏的什么药,干下这一手太伤天害理了……”
  “我们是在和伤天害理的对手打交道。难道只有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你才觉着可怕吗?难道因为辐射没人看得见,辐射引起的灼伤就不那么凶险了吗?瘟疫、小儿麻痹症,还不都是这样?嗯,这件事我一直在想,一直挂在心头,实在都想腻了。我跟你实说了吧,我感到不寒而栗。鲍勃,我害怕着呢,连觉也睡不着。这家伙就在这儿,神出鬼没,在船上逍遥着,而我们甚至没法找到他的踪迹,没法证实他就在这船上。如果他秉性善良,态度友好,或者安分守己,那么,一开始就应该让我们看到他的真容。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存的是什么心眼,你难道还不明白?他搞暗杀,一连杀了两个人,在那个金星上,那两个尸体躺在岩石上腐烂发臭,那可是我们的两个船员,鲍勃。而杀害他们的凶手,就是我们刚才谈到的那个——那个混到我们飞船上来的冒牌角色。”
  “可他看上去没有一点反常的地方啊。行为举止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鲍勃!你不妨想一想,我们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大能耐,如果我们不设法制止他,他还会干出些什么事来。但是在这儿,他至少还是被关在一块小天地里,同外界隔绝的。要是我们把他带回地球,任他在大街小巷任意逛荡,那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不成!鲍勃,我们怎么也不能把他带回地球……”
  “那就告诉船员,让他们提防着点……”
  “这不就放弃了所有机会,再别想逮住他了?别发傻了。我想我已经有了逮住他的办法。现在我能干的,就是琢磨、推想、猜测,不过我想我已经找到了办法。让我试一下吧。”
  贾菲打了个哆嗦,转过身,把脸朝着办公桌。“好吧,”他无奈勉强地说,“我就陪你唱这出戏吧,但愿你没搞错,大夫。对于咱们这一行人来说,再没有比‘贼’更不入耳的称呼了。”
  “不,还有更难听的。”克劳福德大夫不动声色地说。
  “噢?这我倒要请教了。”
  “奸细。”大夫说。
  餐厅里人声嘈杂。等到贾菲船长登上讲台,克劳福德出现在他身边时,大厅才渐渐安静下来。船长尖利、清晰的话音,在金属壁上发出铮铮回响:
  “把你们大伙儿召集到这儿来,是要让你们知道,在你们中间有一个小偷。”
  人群中顿时腾起一片愤怒的嗡嗡声,一双双眼睛全盯在船长身上。
  “为你们伙伴的遗孀筹集的那笔款子,让人偷了,”他接着说。人群中嗡嗡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愤慨。“总共是二千块钱。拿走这笔钱的人,就混在你们中间。这钱原是由克劳福德大夫保管的,如果干这件亏心事的人,亲自把钱交还给大夫,我们就不再追究这件事,等这次航行结束了,他可以换个地方工作。钱没追回来之前,船上停止放映电影,图书馆和扑克室也停止开放。如果到我们在洛斯阿拉莫斯着陆时,钱还没有归还,那么每个人都不得离开飞船,直到把钱交出来为止。要说的就这些,解散。”
  船员们散开时,三个一伙,五个一群,交头接耳纷纷议论,有的还打手势比划着,个个怒容满面。
  大夫沿着过道走开时,人们低声交谈的片言只语飘到了他的耳朵里,这些话,犹如当头棒喝,使他顿时意识到,船上有小偷逍遥法外,是全体船员的奇耻大辱。船员们个个义愤填膺。
  “偏偏干出这等缺德事来……”
  “谁偷了钱还会把钱交出来!你说呢?”
  “你看,斯科蒂现在会怎么想的?”
  “这可难说了——不过唐尼生前是斯科蒂最要好的朋友。不管拿走钱的是谁,斯科蒂决不会轻易放过他的。你总知道.斯科蒂那家伙使起性子来,嗨,那可……”
  克劳福德朝自己船舱走去的时候,看见罗杰·威斯科特从人群里走开去,脸色苍白。大夫不知暗自说了多少遍:他只能这么干;作为一个医生,作为人类的一员,他不得不这么干。但是船长也没说错,这样干确实有点伤天害理。
  大大就象被魔梦缠住似的,一幅幅画画在脑海里闪现、旋转:威斯科特垂头丧气的样子,船员们蔑视的目光,斯科蒂·麦克因泰狂怒的面容,船长疑惧交织的眼神。
  他的心灵在痛苦地尖声呼唤:要是能把这一切都告诉那些船员就好了,让他们知道他为什么要走这一步,让他们知道他们是在和谁作殊死拼搏,要是有人能分担他的重负那该多好——但他现在得一个人来挑。
  这个问题,他已通盘考虑过。如果他没有搞错的话,就必须摸清问题的症结:现在的威斯科特是不真是异域人?他是不是冒充那个已被杀死在金星砂地上的威斯科特,混上飞船来的心怀叵测的异己者?
  但是倘若他搞错了,罗杰·威斯科特将永远洗刷不掉这个坏名声,那这个耻辱将会陪伴他的余生。
  他的推论绝对可靠!他朝墙上的天文钟望了一眼,心里盘算了一下;离飞行结束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数了。他横下心,独自拿定了主意。
  大夫向诊疗室走去,紧紧攥成拳头的双手,没有一点血色,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他转身拐进化验室,随手把舱门带上,开始在试剂架上找一只装有白色粉末的小瓶。他抓住小瓶放进口袋,不住喘着粗气。
  “千万别让我搞错了啊,”他喃喃自语,“千万,千万……”
  那个人的身躯躺在铺上,一动不动,睡着了。阖眠着的双眼背后,一颗灵核却在那脑子里移动,蜷曲,发射出缕缕思想的触须,四下搜寻,探索——飞船深处的某个角落,另一颗灵核作出了呼应。
  “我们得回去了。赶快回去吧。我们给逮往了,他盯上了我们——”
  “决不回去!”另一颗灵核斩钉截铁地反驳了一句。
  “现在还为时不晚呵!再过一天,我们就离得太远了,到那时候,就是要回去也回不成了。”
  “叛徒!胆小鬼!”那另一颗灵核气得不住地扭动,大声怒吼,“冒出这个念头来,你就该去死!”
  “但是他认出了我——这个大夫——他有什么打算?我复制得够精细的了,他不可能查功我的底细——但是他打算下一步怎么办呢?”
  另一颗灵核报以讥讽的回答:“他是个蠢货,一个凡夫俗子,他决不会得逞……”
  “不,他还是有可能成功的——我们得回去……”这颗灵核越来越害怕,“我拿不准,他打算干什么。我不知道我仿制得是否万无一失。”
  灵核的思想中迸发出一阵冷酷的狞笑:“他认出的可不是我——我还深得他的信任呢。别害伯,他是个笨蛋。再过不多一阵子,他们就要着陆了。想一想吧,那儿有许多热心肠的人,到了那儿我们就能隐藏下来着手工作,想想见那多带劲。”那颗灵核陶醉在憧憬的狂喜之中,发出一连串刻毒的嘀咕:“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把他们捆的捆,宰的宰。那时,他们的飞船就落到了我们手里;再去把我们的伙伴都带来……”
  “可是这个大夫——我们得把他宰了。”
  “不,这不行——这么一来,他们决不让飞船着陆了。他们难会犯疑的,不待飞船着陆,就把它烧了。不,这可不行。大夫这人很精明,不妨让他去耍他的那套把戏。别怕嘛!”
  “可是他现在正把我往死胡同里逼——不知怎么的,我总有这么一种感觉——我们得回去,趁现在还来得及的时候,赶紧回去。”
  那颗恶毒的灵核蠕动着,狂笑不已,把它的毒汁喷向四面八方。“不用害怕。要记住,我们中间至多也只会报销掉一个……”
  贾菲没好气地对大夫说:“我想这一下你该心满意足了吧。整艘飞船给你闹了个鸡犬不宁。他们一直在折磨可怜的威斯科特,把他搞得晕头转向,而船上的人也都个个坐卧不安。这么个搞法,究竟用意何在呢!大夫?要是我也能明白这么做的道理,情况就不一样了,可现在这样未免太过分了点。你来了这一手以后,我一直没睡过好觉。每次遇上威斯科特,见到他的眼神,就觉得自己仿佛是个犹大似的。”
  船长伸手去拿大夫手中的打火机。
  克劳福德猛地往后一缩,好象给什么蛰了一下,“别碰我!”
  贾菲眨巴着眼皮,茫然地望着大夫:“我只是想借个火,大夫……”
  大夫微微舒了口气,神情尴尬地把打火机抛给贾菲。“对不起,看来我也有点沉不住气了。我日夜都在做恶梦,我成了惊弓之乌,哪怕见到自己的影子,见到别的船员,都会吓一大跳。真蠢,这事儿搞得我象猫儿那样神经过敏,容易惊动。”
  “我看你也真有点神经过敏,”贾菲说,“我还是不明白干么要来这么一番折腾。”
  “嗨,鲍勃,你怎么给忘啦。罗伯特·威斯科特已经不在人世,死了好一阵子了,尸体就横在金星上,被火辣辣的太阳烤着,晒着。这一点,千万不能忘掉,一刻也不能忘掉。我不会搞错的——听我说,要不了多久就全了结了。只要再给我几个小时,给我点放射性钻,我就能搞它个水落石出。”
  他起身朝门口走去。
  “你究竟在找什么呢?难道建这个也不能让我知道?”
  “抱歉,”大夫咧嘴一笑,“话说到底,我怎么知道你不也是个怪物呢?”
  笨蛋!克劳福德回诊疗室的路上,不住暗暗责骂自己。傻瓜!笨蛋!白痴!怎会无意漏出这么一句话来!大夫擦擦额头的汗,一面连声自责,懊悔不迭,自己竟会出这样的漏子,把自己脑子里的想法暗示给别人,这一想法在自己头脑里反复酝酿,慢慢瓜熟蒂落,终于使自己潜藏了眼前的可怕现实——船上的金星怪客,不只是罗杰·威斯科特一个。贾菲也许不会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但不管怎么说,自己实在不该犯这样致命的错误。他自己猜疑的事情,决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他听到诊疗室上面的过道里,响起一阵脚步声。他看到梯杆顶上,罗杰·威斯科特正在调整自己身上抗失重调节器,以便轻轻降下,接着就见他缓缓向诊疗室飘来。
  小伙子面容苍白,眼窝陷了进去,一副梦魔缠身的模样。
  大夫见状,不出得萌生出一丝怜悯,但他强硬心肠,把这种感觉摒弃在心田之外。
  威斯科特直愣愣地冲着大夫,望了好一阵子,随后开腔说:“大夫,我已经受够了。你桌上的那笔钱不是我拿走的,你也知道不是我拿的。我要求你赶快收场吧。”
  大夫身子往后一靠,眉毛一扬:“赶快收场?”
  “这场讨伐小偷的攻势。你明知道这不是事实。是你开的头,整个船上也只有你才能使它收场。过去一个星期里,我没有听到过一句顺耳的话。我再也没法忍受了。”
  “威斯科特,你要听顺耳的话,上这儿来可找错了地方。换个地方去试试吧!”
  威斯科特紧咬嘴唇,脸色铁青。“这一切我再也忍受不了啦。如果你听任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我恐怕要发疯了……”
  大夫耸耸肩,朝小伙子微微一笑,热切地说:“行呵,威斯科特,你要发疯,就发疯呗。我不会阻拦你的。”
  小伙子热泪涌上眼眶,转身离开了诊疗室。
  大夫叹了口气,随手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小瓶子。瓶里差不多全空了,只是在瓶底上还留有一丁点儿灰尘似的白色粉末。
  “你可别使我失望呵,我的小宝贝。”他一面摇头,一面这么低声响咕着。
  “全体船员注意,各就各位。准备三小时后,进入减速飞行。”扩音系统里传出了船长的命令,重复了三次,随后哑然无声了。
  克劳福德跨进贾菲船长的船舱,他双肩下垂,眼圈周围起了黑圈,把一只黑色的大封套,往贾菲的办公桌上一丢,筋疲力尽地倒在躺椅上。“我知道再过几小时飞船就要着陆了,”他说,“看来我办得挺及时。”他指了指黑封袋,“这就是我办的货色,鲍勃,我已经把他捏在手心里了。”
  “威斯利特?”
  “是威斯科特,完全听我摆布了。我刚传下命令让他去打扫右舷的减压舱。你最好现在和我去一下,因为我想让你亲自看看。”
  贾菲小心翼翼地拆开封袋抽出封袋里的东西。“就凭这个,把威斯科特揪住了?”
  “不错。现在先跟我来;待会儿我再向你解释。”
  他们两个同减压舱门口的过道值勤人员核对了一下情况,然后就把他打发走了。两人透过厚实的玻璃舱板,一块儿朝减压舱内张望,威斯科特正在里面用刷子和肥皂水擦洗地板。
  大夫神手把舱盖阀门拉下,关紧,动作象猫一般敏捷,接着按了按墙上的电钮。舱内亮起了红灯,抽气机随之转动起来。
  威斯科特抬头一看,大惊失色,双眼睁得溜圆;他赶紧从地上一跃而起。“大夫!”他声嘶力竭地大叫,“大夫,快关上闸刀!我没穿宇宙服……”他的声音隔了层玻璃板,听上去又尖、又弱。
  贾菲一时被吓呆了,嘴里吁吁直喘气,眼睛呆呆地瞪着克劳福德大夫:“大夫,你这是在干嘛?这会送了他的命的。”
  “你只管看着!”大夫声色俱厉地吼了一声。
  减压舱内的威斯科特紧张的挺直身子,一脸的恐怖之色。
  “大夫!”他绝望地哀求道,“大夫!快关掉!快关,大夫,快关呀!”
  他恐惧地瞪大了双眼,脸部的肌肉不住地抽搐,扭曲成一副怪模样;他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快住手,大夫!快点,我没法透气了……”
  他挤命用拳头猛敲舱盖,直到敲出血来,染红了舱盖——接着可又变成了不同于人血的某种东西,压力表上的读数直往下降,他双手伸向喉咙,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板上;他在地板上挣扎扭动着,咳个不停。突然,鼻孔中血流如注,他在地板上抽搐一阵,挺直不动了。
  他的躯体开始变形,逐渐融化,那红润润的面颊,那满头的金发,外形模糊了,化成一小团又粘又稠的鲜红胶冻。胳膊也化掉了,接着是双腿,最后成了一滩不成形的东西,就象个硕大无比的淡红的阿米巴变形虫。接着它骤然一收,缩成圆圆的一团,颤抖了一阵,便不再动弹了。
  克劳福德好不容易才把视线从玻璃舱板上移开,摇了摇头,瘫倒在地板上,仿佛浑身的肌肉再也没法支撑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你这可明白了,我没说错。”
  “我说过,”克劳福德大夫说,“我还从来没见过有什么识不破的冒牌货,问题在于你用的方法是否得当。设计上总难免有点瑕疵,不会复制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再不就是用错了材料。话又得说回来,眼前的情况很不同于一般。我们遇上的是个与原形唯妙唯肖的复制人。无论是根据常识,还是根据医学上的推理,只能作出一个结论。就是我们要对付的一定是个复制的人,然而复制得这样尽管尽美,就是把它的机体组织放在显微镜下仔细审察,也挑不出半点碴儿。似乎确实是个棘手的难题。”
  大夫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又斟了杯给贾菲。“虽然如此,我们还是可以作出一些合情合理的假设。暂且这样假设:这个生物——这个金星人——让自己复制成威斯科特,接着又分身出来,钻入谢佛体内,这样,万一在完善复制工作过程中被我们逮住,就可以布设疑阵,让我们上当。我们已经看到,从形态上看,他的复制本领炉火纯青,已达到真伪难辩的程度。他一定还依样复制了威斯科特的神经系统,在各种场合他的行动举止都恰到好处,毫无破绽。
  “这一手确实干得令人拍案叫绝!在需要表现惊恐的场合,他露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在应该发怒时,他怒形于色。而在该愤慨万分时,他就义愤填膺,一股不平之气。在他复制威斯科特大脑的时候,这些都注意到了,一切反应都是发自威斯科特的大脑皮层。然而身体内有些情况,就连真的威斯科特本人也不知道;有些情况就连威斯科特本人的大脑也无法加以控制。
  “这个生物用威斯科特的脑袋来思索,用威斯科特的目光来观察周围的世界。然而他自身固有的防御机制,却仍保持原有的下意识的反应模式。有一处地方他怎么也摹仿不了。
  “当‘威斯科特’被指控犯了偷窃罪时,这个怪物面临一场严竣的考验。他巧妙地作出反应,完全按照威斯科特的大脑在这种场合所可能规定的路子行事。与真的威斯科特一模一样。他忧心仲仲,愤愤不平;他感到委曲,露出副则可怜相;他怒火中烧——所有这一切火候恰到好处。他按时就餐,可是食而不知其味,就象真的威斯科特本人那样。他的各种官能都得符合威斯科特——一个被人指控为小偷的人那样作出反映,丝毫不得有半点走样。”
  说到这儿,大夫展颜一笑,手指朝桌面一点,那只黑色大封袋上搁着的几张X光底片。“然而夜间悄悄塞在他床垫下的这几张底片,却彻底剥去了他的伪装。有一点他疏忽了,而这一点在我们人的神经系统来说,决不会忽略的。这个怪物并没有透彻地了解他竭力摹仿的原型的器官功能,这一下可漏了底,出洋相了。在这桩偷窃案发生以前,别的船员都患过一种病,可是他却没有这种症侯。”
  贾菲指着桌上的底片,眼睛里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目光。“你的意思是说……”
  “一点不错,”大夫微笑着说,“他竟然没患消化不良症。”
  地球的幽影超然耸现在电视荧光屏上,自从他们离开火星以来,地球还从未显得象观在这样苍翠、明亮。飞船正在全力减速,全体船员守在各自的岗位上,一面按具体规定操作着,一面等待命令。
  克劳福德大夫沿着昏暗的走廊,朝船尾跑去,腋下夹着那只黑封袋。在同贾菲谈话时,他装出大局已定的口气,力图给他留下此事已经了解的印象。眼下,要是出现什么流言蜚语或是贾菲突然横生枝节,故意捣一下鬼,他可实在担当不起。把贾菲这样撇在一边,也许很不应该,但是他清醒地意识到,在目前情况下,船长也好,其他的船员也好,都得一视同仁。
  克劳福德来到救生艇舱,花了一番手脚才把舱门打开,闪进狭小散发着霉味的发射角。他打着袖珍电筒,四下搜索,最后总算找到了发射开关。他拿出一把螺丝起子,有条不紊地把那些开关一一短接了。最后只留下一个没碰。他匆匆回顾了一眼,生怕有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这时也突然闯进舱来。最后,那一排八个救生艇都给他摆弄完了,要修理的话,起码得花几个小时。大夫定神思量了一下,看看最后还有什么该做没做的,然后翻身上了第九艘小艇,一跃而入驾驶舱,开始小心启动飞艇,缓缓向正在开启的出口滑去。小艇的船首进入太空时,除了后部小马达嗡嗡低鸣外,别无声响。
  大夫“喔——”地长吁一声,又象是叹息,又象是欣慰,驾着小艇脱开飞船,向着青翠欲滴、使人感到暖意的地球,缓缓滑行降落。
  “他们并不是无懈可击的,”大夫不住地自我安慰说。他不是已经在船上查出了一个异域的怪物,而且略施小计之后让他中了圈套?这说明他们毕竟是防不胜防的,同时也说明,可以照样拿获其余的异域怪物——一个、二个、三个……想到这儿,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那个“威斯科特”怪物垂死前凶光四射的眼神,跃然浮现在跟前。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那副矢志不共戴天的神情。而他也只是万分侥幸才揭穿了他们的伪装。
  谁要是认为混到飞船上来的金星人只有一个,那不是傻瓜才怪呢!
  一小时后,救生艇在洛斯阿龙莫斯宇航港的接收台降落。激动之余,他肩头一松,匆匆寒喧几句,接着就在警卫的护送下,坐上了地下直通快车,向宇航港指挥部急驶而去。
  宇航港内,那艘巨大的飞船安详地憩息在自己的尾翼上,银灰色的船首,直指苍穹,宛如一只展翅欲飞的神鸟。
  克劳福德大夫步下盘曲的斜梯,朝降落台走去。他眯细着眼睛,上下打量飞船修长苗条的形体,对那船身的优美丰姿,连连惊叹不已。
  一台龙门吊车,顺着船体升向主舱口;吊车越升越高,不住地发出嘎嘎的响声。吊台上站着两个穿绿色制服的宇航港警察。他们神情严峻地昂首望着舱口,警惕地攥着身边的声震手枪。
  克劳福德朝警长的现场工作台走去。“他们可以收到司令官的命令了?”
  警长点点头。“您就是克劳福德大夫?命令他们收到了,先生。我们给您留了份复本。”他递过一张蓝纸条。
  大夫念着纸条,嘴角浮起一丝笑容。
  “根据随行医官的建议,金星考察船上的全体工作人员,将由武装警卫护送至太空考察暑的医院,在医官的直接监督下进行隔离观察。
  宇航港司令官:阿贝尔·弗朗西斯”
  确是桩棘手的事,他暗暗思忖。这是些奸险狡诈、不讲信义的异域人,但还有办法逮住他们的。他要用他所能构思出的每一种测试方法,对船上的人逐个严格检查,把每一个可能是金星人的嫌疑者统统关起来,一个不漏。他知道自己占住有利地位。他们不可能通晓一切,总有诱捕他们的巧计。这需要时间,需要坚韧不拔的毅力,不管怎么说,总是有办法将他们擒获的。每一个船员将在警卫监视下,离开飞船,这种安排万无一失。
  警长碰碰他的手臂说:“行了,大夫,他们都离开了。”
  克劳福德的目光犀利地逼视对方:“你能肯定一个不剩吗?”
  “一个不剩。我按名册核对了每个人的相貌和指纹。我们现在干啥?”
  “我得上船去取医疗记录和诊断札记。”他闭口不谈留在右舷减压舱里的那团快风干的淡红胶状物。他迫不及待地想把那团东西带到实验室分析一下,看看会有什么结果。“就在这儿布个岗哨,留神别让任何人上船。”
  他踏上吊车,听到马达发动了,感到平台开始徐徐上升。他叹了口气,低头望着洛斯阿拉莫斯繁华的街道,一眼辨认出那条窄窄的珊瑚街,那条街一直延伸到市郊,通到自己家门前,通到妻子那儿。快了——只要把医疗记录存放在宇航港司令官那儿,就能回家,就可以好好休息,痛痛快快地睡一觉了。
  飞船的舱门敞开着,他举步跨进黑洞洞的飞船,往日发动机的那种熟悉的颤动,现在已感觉不到了,四周空荡荡的,令人油然而生怀旧之幽情。他转身沿着过道朝自己的舱室走去,脚步声在空廓的过道里发出阵阵回响。
  他收住脚步。最后一步的余声,在回荡之后,徐徐消失了。他身子僵直地站在那儿,心想,船上有着什么,似乎有什么声音,有某种异样的气氛。
  他用目光在黑洞洞的象坟墓一样的过道里搜寻,探索,同时侧耳谛听,大颗大颗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手心上渗出。
  这时,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极其轻微的、难以觉察的窸窣声,象是蹑足潜行的声音。
  飞船上还有人……
  “笨蛋,”他暗暗驾了自己一声,“不该上船,说什么也不该上船。”他哆嗦着,倒抽了一口冷气。是谁?照理说,船上不会有人。可是现在明明有个人——是谁?
  准是个了解威斯科特这件事的全部内情的人。这个人知道飞船上混进了异域怪客;知道为什么船员要由警卫监视护送。这个人害怕离飞船上岸,因为他知道自己迟早会被人察觉出来。这个人知道你心头起了什么猜疑。
  “是贾菲!”他失声尖叫了起来。这声叫唤在走廊里振荡回响,回声逐渐减弱,化成一阵吃吃的傻笑声。克劳福德掉头往回跑,没命地朝出口处飞跑——到了那儿,就安全了。就在他快到舱门口时,看到舱门在他眼前蓦地关上了,只听见舱门上的自动锁咔嚓一声撞入船体上的锁扣,被紧紧咬住了。
  “贾菲!”他叫道,“别枉费心机了!你跑不了啦,你听到我的话没有?我什么都对他们说了。他们知道你还有个化身混在船员里面。飞船现在有人看守,甭想溜出去,你已经身陷罗网啦!”
  他站着,直打颤,心儿怦怦直跳,过了一会儿,四周重又归于一片死寂。
  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抽泣声,伸手擦去额头的冷汗。他把他们的本事给忘了,忘了他们个人能同时复制成两个的呀。他把唐纳德·谢佛的情况忘了,忘了谢佛是怎样死的,而谢佛和威斯科特是由同一个异域怪物复制出来的。船长和其他船员一起离开了飞船,但是他的另一个化身仍留在这儿,仍然是贾菲的那副模样,守在船上。
  在等什么?
  大夫冷静下来,拿定主意,小心翼翼地摸模兜里的声震手枪,然后沿着走廊挪步向前,双眼警觉地注视过道幽暗的前方,留神有什么动静。他隐约意识到:那个异域怪物已是破釜沉舟,断了退路;他只要留在飞船上一刻,就得纹尽脑汁,设法找出脱离飞船的万全之计,否则也是功亏一篑,全功尽弃。这个外来生物决不会心慈手软。他一定得眼明手快,先发制人不可。
  他又听到了响声,头顶上方的甲板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顺走廊快步向发出声响的方位跑去;他一口气跑到扶梯脚下,拼命克制自己,不让喘出声来。他听到上边的舱门咔啷一声开了,这是船长室的舱门,接着又是咔啷一声关上了。
  船长室没有别的出口,只能打他头顶上的走廊进去。他蹑手蹑脚地慢慢爬上扶梯,从地板的边端探头张望,昏暗的走道中空无一物。只有一道明亮的光线从门缝里透出。
  克劳福德手里攥紧声振抢,背贴着墙,百倍小心地一步一步向亮光挪动。
  “出来,贾菲!”他大喝一声,“你再也别想离开这飞船。他们要让这飞船起飞,任它在空中挠掉,你也会烧成灰烬。”
  没有动静。他飞起脚用力一蹬,舱门砰的一声踢开了;他的手悄悄绕过门沿,扣动声震手枪,朝室内扫了一束能弹。克劳福德在门沿处探脑张望,只见船长室内杳无人影。
  克劳福德蓦地一声惊叫,他还来不及转过身子,一颗能弹已击中他的手背,一阵火辣辣的剧痛直窜到胳膊时,他急忙捂住那只受伤的手,声震手枪落到了地上。克劳福德尖叫着转过身,只见一个高大、瘦削的身影当门而立:乌黑的头发,深陷的双眼,下巴满是又粗又黑的胡碴儿,嘴角上逐渐绽开一丝悠然的微笑……
  大夫一步步向后退缩,口中不停地连声尖叫,眼睛里满含恐惧。他声嘶力竭地大声尖叫,然而他心里完全明白,谁也不会听到他的叫喊声。
  他双眼直愣愣瞪着前面——瞪着他自己的那张脸。
  升降平台缓缓下降,越落越低,龙门吊车吱吱嘎嘎地响个不停,仿佛是在向全世界倾诉自己的困顿疲乏。克劳福德大夫跨上地面。他朝警长咧嘴笑笑,伸手摸摸自己满是胡碴儿的下颌。
  “我回家去刮刮脸,”他说。“我明天回来再彻底清理医疗记录。我来以前,最好别让人弄乱了。”
  警长点点头,转身朝自己的现场工作台走去。
  大夫沿着盘曲的斜梯,缓步走进宇航港主楼,穿过门厅,来到外面大街上。他收住脚步,顿了一下,感到自己的双脚近乎本能地要朝珊瑚街地铁走去。
  然而,他并没有举步走向珊瑚街地铁,搭乘那儿的车去市郊,回到家里,回到妻子身边。
  他没有这么做,而是移步朝闹市区的大街走去,双目炯炯,闪烁着一种奇特的热切的光芒,最后,他消失在那股涌往市中心的人流里了。
(责任编辑:君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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