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早晨。 秋田户业已一派深秋的萧条肃杀,平成街两旁的梧桐树道上,错落铺满了昨夜凋了的枯叶,秋天是一夜之间到来似的。上学的孩子一步一脚地踩在斑驳的枯叶上,“滋滋渣渣”的响声让六年级的三木想起吃过的油炸天妇罗,一阵寒风吹过来,吹走三木幻想中的气味,冻得三木的黝黑的脸蛋红彤彤的难看。 三木赶紧把脖子上的围巾裹紧了些,加快了去月台的脚步。 今天是学校举办秋季毕业旅行的日子,预定是到明府江户一带游玩。三木的口袋里还装着一张学校颁发的油印纸张,密密麻麻的一页纸上写满了注意事项,最下面是:上午七点半在学校大堂集合,八点出发..... 三木伫立在月台柱子下等电车,脸上丝毫没有出游的喜悦之情,毕业旅游对三木来说实在是无聊的事情。三木一面吃着从家里带来的饭团,天色阴沉沉的,看得见不远处的工厂区腾腾浓烟升起,好像乌云正是从那些高耸直立的烟囱里生产出来的。 三木很快地吃完了两个饭团。真田惠子做的饭团实在是糟糕透了,三木想。 这时节,等车的月台不知何时,聚集起了上班族群,形形色色的,却又一模一样,每个人都挂着一张睡眠不足的脸,沉闷地,瑟瑟地伫立着,今天实在是很冷了...... 电车总算来了,在拥挤的车厢里,三木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站立的角落,这时,三木感觉后头有人拍他的肩膀,他悠悠地转过头来。 “早!三木!”是同班的真次。 真次的装扮和三木一样,一身白色的学生制服,戴着一顶毡皮帽子,脖子上围了一条围巾,腰上挂着饭包和水壶。但不同的是,真次的衣服是雪一样干净的白,而三木的已经是脏得泛黄了。 好孩子和坏孩子的区分一下子明了了。 真次在班里是人见人爱的类型,成绩好,又会变戏法、跆拳道、棒球打得也好,所以在班里人缘很好。最了不起的是,这个所谓“别人家的孩子”甚至能跟差等生也混得很好,要说真次是怎么和三木熟络起来的,大概要从真次妈妈真田惠子说起...... “早!真次。” “你今天可真早,是因为毕业旅行的事吗?” “不。”三木伸了一个懒腰,“我对那个没兴趣,只是像往常一样的时间上学,只是今天的电车来得可真快......” “就像三木妈妈说的,三木只是念书不勤奋,上学倒是勤快的,哈哈哈......”真次爽朗地笑道。 三木又打了一个哈欠,口中是满嘴的菜味。“真田惠子的饭团做的可真糟糕......”三木低声地嘟囔道,他喜欢直呼妈妈的全名。 2 真田惠子半年前开了一家寿司店,说是寿司店,实际上就是个比路边摊大点些的小铺,真田惠子就在铺子卖些自己做的紫菜包饭、寿司之类一些点心,但小铺一天下来,常常卖不出多少,剩下来的都是三木和爸爸消化掉。原因也很简单,真田惠子的点心偷工减料,跟外面的味道实在差得太远了。有人买才奇怪呢。 但那天,大概是周末,真田惠子准备出门买菜,而三木正好在家。 “三木,妈妈要出门买菜,你好好看着档口哦。” “放心吧,没有人来会偷那么难吃的东西!”三木边玩着旧版的游戏机,一边嘟囔道。 “怎么跟妈妈说话呢?没礼貌的家伙!” 真田惠子穿过玄关,拍了一下三木的后脑勺,惹得三木大声叫起来。 “好痛!好痛!”三木揉着自己的脑袋。 “有人吗?麻烦给我两个寿司,两个紫菜包饭。”门外有个声音喊道。 “有的。”真田惠子马上回应道,“赶紧去招呼客人。” 三木穿上拖鞋,不情愿地穿过挂着黑色布帘的门,来到铺口前。 “三木?”站在三木对面的真次惊讶地叫出声来。 “真次?” “太巧了,这店是你家开的吗?” 三木有点没反应过来,尴尬地“恩”了一声。 这时,真田惠子也从门里出来。 “阿姨好,我叫真次,是三木的同班同学。” 真田惠子有些不知所错。 “啊,是三木的同学啊。”真田惠子推了推三木,“这孩子怎么愣站着,快请同学进里面坐。” “阿姨,我是来这里上补习班的。爸爸还在等我回家,我要两个寿司和两个紫菜包饭打包带走,谢谢。” “好的。”真田惠子麻利地打包好,递给三木。 “怎么只买两人份啊?” “啊,妈妈不喜欢吃这个。” “来,拿去。既然是三木的同学,阿姨就不收钱了。” “不行。我和三木是同学,但不能不收钱。”三木看了一下玻璃橱窗前的价目表,把钱塞到真田惠子手里,飞快地跑了。 跑出了好一段距离,才回过头来喊:“三木,我以后常来。” 往后每星期的周末,真次上完补习课后都会来买东西。三木不知道真次为什么会喜欢来这里,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喜欢吃真田惠子做的料理。 但自从三木来了之后,店铺里的生意竟然好了不少。 “三木每天都能吃到妈妈的寿司,可真幸福。” “啊......那老太婆做的......” “要是我的妈妈是惠子阿姨该多好。” “哈?” “到站了!”真次推了推发愣的三木。 3 三木和真次下了电车,穿过富江公园,再走过一条枫叶林荫就到学校门口了,发现学校大门还没开。时间还早,班上的同学只有平原、井上来了,彼此道过早安以后,四个学生便只好到学校旁边的公园长凳上坐着。 四个六年级学生一字排开坐在长凳上。除了真次以外,剩下的都是先生眼中的小混蛋。 “平原,昨天津京先生把你怎样了?”井上吃着饭团问道。 “写了一份检讨书,还罚我把办公室打扫了一遍。” “你怎么会把小抄放在铅笔盒里?”三木笑道,“能让阿鼻那个近视六百多度的老头逮到你作弊,你真成!”三木喜欢叫津京先生“阿鼻”,因为津京先生的鼻子大而长,按三木说的,阿鼻感冒的时候,准能把鼻涕直接吃进嘴里。 讥讽别人是这几个人的拿手好戏,其中自然要数三木最为擅长,每次准能让人捧腹大笑。 “可我打扫完之后,无意中看到阿鼻成绩记录表上写着我的分数是六十,看来阿鼻对我还不坏。”平原说道。 “你可真笨,阿鼻要是给你零分,‘眼镜蛇’(主任)就会来找他麻烦,要是全班学生都及格,阿鼻这个月就能拿奖金了。”三木说。 “阿鼻可真奸!”真次插了一句。 “原来是这样,阿鼻可够狡猾,简直是只......”井上说。 “是大鲵!”三木抢先说。确实,津京先生的脸扁平丑陋,长长的八字须就像大鲵的两条触须,逗得大家哄笑一堂。 井上满足地吃完了饭团。 三木又嘟囔了一句:“真田惠子的饭团可真糟糕,满嘴都是一股恶心的味道......” 过了一阵子,平原看见旁边一个正在看报的男人。 “三木,快看。瞧,那个男人!”三木望过去,见着是一个头顶的男人,但他的秃不想其他中年男人那样,他是只有头顶的一块秃光了,四周的头发却是异常浓密,看上去就像是浩瀚海上的一个小岛。 “那老家伙可是从地中海来的呢!”三木说道,众人爆笑不已。 后来,四个人的谈话干脆就成了一番纯粹的讥讽。 于是,几个孩子开始物色起公园里的各色人物,再用不是秋田户的学生根本无法说得出口的无礼词句评论一番,以此来消磨无聊的光景。 “三木!你看,那个老妇人!”井上指着说道。 “长得可真像鼓起来的河豚。” “三木!那个!你看那个跑步的男人。”真次说道。 “那小子是瘸腿赛文。” “那个是苏珊大妈!”真次指着另一个肥胖的女人讥笑道。 突然,三木的目光注意到凉亭里有一个中年妇人,她一个人蜷缩着,长头发遮着了大半边脸。 “我猜她准定是个疯女人。”井上坚定地说道。 “我说她肯定是被赶出来的女人,你看,她身上还穿着干净的和服呢,但从没见过这么旧式的和服,真田惠子都没有这么难看的和服。”三木笑道。 “疯子的衣服没有这么干净吧。” 而凉亭里的女人,此时发现四个孩子正瞧着自己方向看,她顿时像个怀揣着赃物的窃贼般显得局促不安,她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黑色的包裹。 “看不见她的脸,说不定是个丑八怪吧!”井上说了一句。 “好像不是正常人吧。”平原补充道,“三木,你说她像什么?” 平原和井上饶有兴致地等待着三木的讽刺,而三木愣愣地看着,精神却全不在那上面,他只是觉得脑海里有过这么一个女人的印象。 “三木......”平原催促了一句。 “那女人可真像午夜漫画里的小丑怪......”真次很快地说了出来,伴随着平原和井上的一阵哄笑。 “对,小丑怪”井上附和道。 “看,她身上的穿得那身衣服连平成年间都找不到了吧,真像个滑稽的小丑!”平原说。 井上又补了一句;“那女人不用带面具都能当小丑怪了,你看她的脸,真次!” 一阵讥笑。 而此时,女人倏忽站起身来,朝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了。 “她要过来了?”井上嘀咕道。 “不会是知道我们在取笑她,所以生气了吧?”平原说。 女人越走越近,而开门的大叔此时也来到了学校门口。 “我们走吧,疯子说不定会咬人的。”井上提议,随后井上和平原两个人匆匆跑向对面的学校。 只有三木和真次坐在原地,三木惊恐地看着长发遮脸的女人一步步逼近,距离他们已经五米了。 “她的包裹装的是什么?难道是刀子?”三木的脑子里蹦出一个可怖的想法。而一声不吭的真次,捡起一块石头,朝着女人狠狠地扔过去。 “走开!丑八怪!”真次站起来又扔了一块石头。 女人躲闪了一下,头发伴着秋风飘了起来,正是这一瞬使三木看见女人的左脸毁容了。 “真次......”她哽咽了一声。 “你不是我妈妈,你走啊!”真次又狠狠地仍向女人。 女人只好把包裹打开,放在另一张长凳上。那是一盒紫菜饭团的便当,随后,女人便离开了。 真次回过头来看三木,笑了笑:“三木会替我保守秘密的对不对?” 4 地铁“嗖”地穿过隧道,使真次倏忽回过神来,他看了看手表:七点零五分。 透过玻璃窗的反射,真次看着自己的脸,那是一张三木的脸。 “你在想什么呢?”坐在真次旁边的男孩推了推他。 真次转过头,望着身上穿着干干净净校服的三木,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已经泛黄的校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紫菜饭团,一边咬着一边说道。 “刚才做了个梦呢。” “什么梦?” “真可怕,我梦见妈妈真田惠子变成了三木您的妈妈呢。”真次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难看得如同长在脸上的一道伤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