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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瓜得瓜,请尝甘 ----读詹澈的两本诗集

时间:2021-10-14 09:44来源:未知 作者:/余光中 点击:
种瓜得瓜,请尝甘 ----读詹澈的两本诗集 /余光中 1 在五○年代中期出生的诗人之中,詹澈该是﹁晚成﹂的一位。陈黎、向阳、焦桐,远比他更早成名。其实早在七○年代中期,他已经在草根及其他刊物发表诗作,但是要等西瓜寮诗辑陆续问世,才引起广泛的注意,至

种瓜得瓜,请尝甘
----读詹澈的两本诗集

/余光中

   1
  在五○年代中期出生的诗人之中,詹澈该是﹁晚成﹂的一位。陈黎、向阳、焦桐,远比他更早成名。其实早在七○年代中期,他已经在<草根>及其他刊物发表诗作,但是要等<西瓜寮诗辑>陆续问世,才引起广泛的注意,至于连获诗奖,更要等到九○年代后期。比较重要的诗选,除了九歌版的<新诗三百首>以外,他如书林版的<台湾新世代诗人大系>、九歌版的<新诗二十家>,甚至九歌版的<中华现代文学大系--台湾:一九七○至一九八九>,都未选詹澈的诗。其实<新诗二十家>之中,至少有三、四家的成就未必超过詹澈。
  詹澈生于彰化,童年随家人迁往台东,后来不但毕业于屏东农专,更追随父亲务农,成为夜宿西瓜寮的果农,终于成为农会甚至农民运动的中坚。于是﹁农民诗人﹂的光环就落在他的头顶,成了一顶桂冠,或者一顶瓜帽。
  詹澈长年定居在台东,而且像西瓜一样匐地而亲土,其诗有如瓜茎瓜藤,牢牢地密密地紧缠着那一片后土。称之为<农民诗人>,自然当之无愧。他的身份与位置离台北的文坛最远,在黑色钢琴的都兰山下,他大可据地自雄,独揽﹁农民诗人﹂的头衔,做一个定额占缺的诗坛藩镇。
  可是詹澈无意把瓜皮帽戴成桂冠。在<西瓜寮诗辑>的自序中他说得很明白:「我被定位为<农民诗人>尚有一点不满足,这大概是一个创作者与评论者间必然会有的距离,只因为我不想只是成为一个<农民诗人>,而是做为一个<诗人>,例如陶渊明与郑板桥、佛洛斯特或里尔克、惠特曼与艾青、歌德或叶慈。」  詹澈一口气举出了八位诗人,其中陶渊明、郑板桥、惠特曼、艾青都亲近平民,有民胞物与的胸怀。陶渊明是一位热心的隐士,兼有儒家的关怀与道家的超脱;郑板桥为灾民请赈而罢官,也是提得起放得下的仁者;惠特曼不但同情平民,甚至拥抱一切生命;艾青对中国北方的农村有深情,也有热血。至于佛洛斯特,表面上似乎是新英格兰的乡土诗人<regional poet>,甚实他就近喻远,以小喻大,不过把新英格兰当作发言台,所言往往在天人之际,有埃默森形而上学的妙旨。
  <西瓜寮诗辑>的作者没有提到爱尔兰的彭斯<Robert Burns>。彭斯不折不扣,倒是一位生于农村耕于农村的诗人,可是他的诗并不限于农村。他不但是情诗高手,也擅长写爱国诗、讽剌诗、谐谑诗。他的乡土诗往往洋溢民俗的喜悦与生趣,并不怎么突出悲情,例如<汤姆遇鬼记>︵Tom o' Shanter︶就是冶恐怖与谐趣于一炉的叙事诗杰作。<惜往日>︵Auld Lang Syne︶歌咏友情的历久弥笃,久已成为世界上最有名的骊歌,甚至是最有名的民谣。在法国革命的感召之下,他写出歌颂匹夫尊严的进行曲<何足道哉>︵For A' That and A' That︶。这么多采多姿、生气蓬勃的民族诗人岂仅是苏格兰之子,岂仅是农民的代言人?彭斯已经属于全世界,简直是世界公民。
  梵谷也是如此。早期他在故乡荷兰与比利时常画农夫、农妇、渔夫、织工、矿工;代表作<食薯者>如魔如魅的画面正是矿工之家的苦味晚餐,但那苦味却令人愈嚼愈甜。梵谷最美的一幅农夫画像是<农人艾思卡烈>,在他逝世百年的回顾大展上,这幅杰作与另两幅画像,<诗人巴熙>、<情人米烈>并列,正好说明他用心的对象不限于某一种人。其实他笔下的邮差、医生、店主、兵士、妓女、妇人、少年等等无不眼神栩栩,性情流露。他的星空颤动成光的漩涡,他的向日葵暖到人心深处,那么透熟热烈,简直是大地所生,太阳所宠。
  梵谷的艺术已经超凡入圣,化朽为神,升到了宗教的境地,所以能越过种族、阶级、时代的局限。说他是农民画家或工人画家,反而把他看窄了。
  詹澈说自己不甘仅仅定位为农民诗人,说明他选择的诗路是宽阔的,并不自限于田埂之间。在<西瓜寮诗辑>的自序他叙述有一次吴晟和他讨论农村诗的得失,他坦白指出吴晟的近作﹁在语言上仍保持他贯有的质朴与口语风格,但在内容上强化了批判,因此在诗的质素上较淡了,好是好但不够好。「又说当时吴晟﹁质疑为什么同样写农村与农民,我︵詹澈︶的作品在这几年起了变化,有些让他不懂,他似乎不赞成我的变化。」
  这一段对话很有意义,对厘清<农民诗人>的身份颇有价值。吴晟认为他写诗是为了抗议政客破坏生态,所以要写得让人看懂;詹澈则认为批判现实与经营诗艺之间,应保持微妙的平衡。
  和一切艺术家一样,每个诗人都有其所属的社会背景,甚至更代表了不同的意识或价值,但不能因为他立场正确或代表性强,就可以在诗艺上从宽评分。写诗不是棋艺的﹁让子赛﹂,也不能像政治分配一样设保障名额。在亚波罗面前,各行各业该是机会均等的。詹澈不愿被﹁农民诗人﹂的标签贴死,宁愿在同一起跑在线与所有诗人赛跑,表示他对自己的诗艺抱有信心。
  詹澈与詹朝立虽然是同一个人,但身份各有不同。詹朝立可以带十万农民上街,詹澈却只能独自一人入诗。诗人不能揩农民领队的油。
  <西瓜寮诗辑>封面内页对詹澈的介绍是:「他是现代知识分子,是农运推动者,也是传统的农民诗人。」这三重身份构成了诗人詹澈的﹁圣三位一体﹂:农民身份给他经验,农运身份给他热情,知识身份给他思考,令他高瞻远瞩。
  和其他艺术家相同,诗人乃民族想象活力之维护者与解放者。诗人的筹码是文字,他的元素是自己民族的语言。他应该认真探讨自己民族的语言究竟有多大的能量,并且试验自己能运用那能量发出多大的力量,以完成多大的功绩。物理学上的﹁化能为力,运力成功﹂,对诗人该有启示。
  一切艺术的创作,除了知识与经验之外,还有赖想象。所谓想象力,源自天真未泯的童心,亦即好奇;好奇导向了解,了解导向同情,同情到了深处变成认同,于是寸心便可纳造化,方寸便通于大千。所谓<民胞物与>,不但是仁者之至境,也可以是诗人的心情。唯想象开放而畅通的心灵,始能越过<人我>与<物我>的边防,自由出入于<主客>与<真幻>之间。
  诗人的功力在于用文字做护照,在现实与想象之间可以出境又入境,来去自由。就凭这公然走私而不失妙手的障眼法,他能将<美>带入境来,给我们一次又一次的惊喜。理想的诗人应该有这么广大的神通。

   2
  在<堡垒与梦土>一诗中,詹澈把西瓜园喻为梦土,而西瓜寮比做堡垒。诗意便在虚实之间左右逢源,迂回前进,一个分神,西瓜竟都埋伏成地雷,令人吃惊。虚实之间几度反复,战争在童话的背后演习,超现实的惊骇效果简直可入达利恶魇的画面。其实就堡垒与梦土两个意象而言,堡垒之坚实与梦土之缥渺也形成鲜明的对照,虚实之间令人想起唐吉诃德以风车为巨灵,当羊群为军队。
  <有时会带一本书>用恬淡而从容的口吻,描写作者自己在西瓜寮里偷偷翻书的心情,足见瓜农的生活里未必容不下一个现代的<读册郎>。闲翻的书从<史记>到<地藏王菩萨本愿经>,从<资本论>到<毛语录>,把封建的、迷信的、前进的书都包罗在内,足见这位果农读物之杂,与<吾乡印象>的种田人颇异其趣。而作者的态度,对<资本论>则始终无法看完,对<毛语录>则有时不太想看,显然是毛热退后的后左倾心情。

  但收入不好时不至于饥饿到革命
    这点,我和阿爸已经统一
    我们已是模糊的阶级
    例如米粒和咖啡豆,番薯和芋仔

语气中带一点自嘲与无奈,甚至有一点谐趣。这样的农村诗甚至乡土诗,并不刻意要贯彻特定的意识形态,有一点左倾疲劳,立场暧昧,甚至后现代的解嘲,毋宁更接近真象。至于<与夜河平行>一首,写一个自然人在辛苦了一天之余,委身于神秘的夜色与性感的河水,其境在天人一体、物我相忘之间,更与革命啦农运啦意识形态啦无关,毋宁较近于惠特曼与聂鲁达。其中描写作者在河滩下游赤身仰卧,<耳朵和鼻子都浮出水面/水线紧贴手肘顺流过脚尖/眉心和鼻端对准丹田下翘起的准星>,天真而有谐趣,颇近陶潜,<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气派。其后的两行:<夜用光犁开银河/溪河被弯月切出两岸>,也有童话拟人格的美感;但是能想到动词用<犁>字,又将弯月来隐喻镰刀,恐怕还是得力于务农的生活吧。

   3
  <海浪和河流的队伍>收集詹澈从一九九八年迄今的近作,共六十二首,分为两辑:第一辑<东海岸速写>占三十七首,正如辑名所示,多以台东沿海,尤其是都兰山影卑南水声之间、本乡本土的自然景色为题,吞吐的场域极其壮阔。造化在昊天与沧海之间,郁郁垒垒、堆栈着筋骨裸露的无穷石阵;到了詹澈笔下却少柔美的抒情,而多阳刚的刻划,几乎刀刀见骨,有如板画。于是受伤的石体骇目惊心,成了受伤的人体,像在控诉。<石头山>这么诉说:

  钢的机械挖掘机,背后的权势
    突破所有禁令
    从它脖颈开始挖掘
    从耳腮挖向太阳穴
    向海洋的歌唱变成向天吶喊
    石头山,突兀而美丽的地标
    受伤的头颅,东海岸山脉的起点
    在两种海底板块之间浮起
    在两种上升的力量上面
    一面歌唱,一面吶喊

  拟人格<personification>的比喻和动力学<kinetics>的叙述,是詹澈惯用的手法。比较成功的例子可见<水往上流>:

  亿万吨的山体静静使力
    水流从鼠蹊和脚趾间汩出
    一条透明银白色水蛇
    匍匐在岩石上
    向太阳出来的地方,往上爬升

  短仅八行的<水的胎记>,把地理和人体虚实交迭,造成蒙太奇惊疑的效果,有海市蜃楼的魔幻:

  站在长长的海岸线上
    看见一个岛浮起海洋的鼻尖
    站在那个岛上
    看见岛的肚脐
    站在岛的肚脐上
    看见海洋脸上一颗痣
    看见水的胎记
    时间的伤痕

  <陨石碑>短短十六行,设想奇诡,末段用平易的句法营造出神秘的传说,简直可入叶慈的诗篇:

  据闻用陨石做墓碑的诗人
    能在死后通晓天文
    生前所写的诗句
    都可以上奏到三十三天
    成为一千年后
    再生为人的注记

当然,这六行的诗意若由叶慈来写,句法该会更紧凑、老练。例如此诗的首段:

  被陨石落印的山谷
    下陷如一个墓穴
    在前面的山头
    应是那块陨石特大的墓碑
    苍鹰靠近它
    解读那些被宇宙线划刻的碑文

不但诗意高超,而且文字脱俗,可是如果换了叶慈或者佛洛斯特来写,后四行也许会更紧凑如下:

  前面的山头
    应是它特大的墓碑
    苍鹰飞下
    解读宇宙线划刻的碑文

  <急驶在东海岸公路>开始的两行,营造出一个非常生动的比喻,令人过目难忘:
    东海岸公路慢慢弯成出鞘的刀
    刀刃镶着一线夕照

可惜这比喻凭借的动词<弯>还未将动感发挥极致。如果稍加调整,变成<东海岸公路慢慢抽弯刀出鞘/刀锋镶一线夕照>,不知作者以为如何?其实,我觉得作者在命题、布局、比喻各方面均有所长,思路与感性也颇可观,但在语言的掌握上仍有精进的空间。简而言之,诗意甚旺,但诗艺尚应加强,才能火候到家。
  第一辑还有两首长诗,各长二百行左右。<海浪和河流的队伍>写阿美族的舞蹈,用短句上下并列,中间分出清湛的一线水平,隔岸的上下两截色彩交错、男女互动、形影交流,而时时用谐音贯串成趣,例如:

  他们喊她们 她们撼他们
    她们捍他们駻 她们的汉使她们汗

<瀑布抽打山的陀螺>写布农族八部合唱的天籁,都就地从大自然取材,受到瀑布、蜜蜂、陀螺、候鸟、闷雷的启发。此诗结构井然,音调流畅,善于利用谐音拟声,例如:

  从无而呒,而芜,入乌而嗡
    如瓮,山谷四面环壁
    瀑布用手,以阳光撞击

全诗如能多人合诵,并突出音响效果,甚至佐以八音合唱,当有小小史诗的气概。此诗的题目就是十分生动的比喻,兼有视觉与听觉的感性。
  第二辑<坐在共认的版图上>跨越了<后山>的背景,将关怀投向外岛与大陆,南北韩与澳门,题材比较多元,流露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担当。<金光大道>借用了浩然的书名,却用来赞美南北韩领袖二金的握手:这一握,<让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军火商/再失去一个市场>,<噢,门>变奏回归中国的澳门,很富创意,一结尤饶余味:<噢,门/可以自由开启/可以继续自由出入的门>。<问顶玉山>不但题目取得好,兼有<问鼎>与<攻顶>的双关,而且全诗通透明畅,令人感觉高处果然不胜其寒;末段尤见警策:

  这峰顶上的座椅
    已被时间磨成玉冠
    被人间磨成锯齿
    <一切的峰顶>从初生向死亡琢磨
    一首诗真能割裂天空
    <请听倾听那听不到的声音>    
        这峰之锋
    有风如刀
    是海峡向东的屏障
    是环太平洋岛链的最高

第二辑的另一特色是记述交游或专写人物,多达十一篇,多少都有画像的意趣。其中包括对岸的诗人艾青、舒婷、沈奇,此岸的作家商禽、叶维廉、吴晟、钟乔,学者吴潜诚等。这一类的交游诗无论在中国或西方的古典诗中都常见到,反而在现代诗中不但少见,而且难得佳作。多年来现代诗强调个人的孤寂、内在的独白、玄秘的冥想,诗笔早已疏远了交游赠答的诗艺。其实以人物入诗,尤其是以朋友入诗,需要平淡而隽永的诗艺,对诗人真正是一大考验。这类诗,现代诗人很少能工,正如抽象画家往往拙于画人像一样。詹澈这些诗中,当以写艾青的那篇<艾草>最好,因为此诗用朴素而清刚的笔锋追摹艾青那种板画似的自由诗体,颇得真传,首段与末段尤甚自然、有力。可惜首段末行<有过艾草未被燃烧前顽强的生命力>一句,如果省去<力>字,当更整洁、浑成。我一直觉得艾青是一位博大浑淳的诗人,但论语言的弹性与紧凑,则尚未达于至境。詹澈师法艾青已有所得,似乎可以<转益多师>而精益求精了。
  第二辑也是全书最后的那首<河间人亡于瓜月>,是一篇上佳之作,也是现代诗亲情主题罕见的珍品,比起唐捐同类的咏父诗来,似乎较淡,却寓深情于细语,孝思耿耿,孺慕眷眷,真有阴阳界上殷殷惜别的体贴与周到,令人泫然。这首诗的题目取得好:<河间>是祖籍河北的古称,有慎终追远的深意,<瓜月>指夏季瓜熟蒂落,也贴切果农的身份,尤合于作者父亲逝于壬午年阴历六月的事实。同时七字之中,前面六字皆平声,末一字用仄声拉起,前面的<瓜>字又分外朗亮,所以音调十分圆浑。后四段均以同一迭句开端,而一连五段均为九行,既呼应又整齐,是挽歌有效的形式。全诗节奏低沉悠缓,意象有佛教的悲悯与超脱。贴耳细诉,足见父子情深。溪水东流,有时光不驻、归源返本之感,何况卑南溪甚至台东一切溪水原都东流入海。此诗最宜熄灯燃烛,在台上低声慢诵,当必十分感人。

二○○三年三月二十八日于高雄左岸

(责任编辑:周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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