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婆婆

喻雪金（通山）

婆婆今年九十岁，白发越来越稀疏，几乎到了插不稳簪子的程度。脸上深深浅浅的沟壑，如同一条条蜿蜒而坎坷的山路，潜藏着人生旅途的爱与恨。婆婆的双眼虽已浑浊，却始终布满慈祥的笑意，让人可敬又可亲。

婆婆是童养媳，少时家里穷，姊妹多，繁重的家务让婆婆从小就饱尝了生活的艰难。她八、九岁时就参与大人一起干农活，扯猪草，挖菜地，砍柴火，样样都干过。苦难的生活养成了婆婆勤劳好动又有担当的品格。

初见婆婆，是与老公热恋那年，我当时在乡政府上班，有回下村检查，迎面走来一位满头华发的老太，见到我就疾步上前，眼里溢满了慈爱和怜惜。虽然不认识，但强烈的直感告诉我，这位眉宇与老公有几分相似的老人将成为我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人。于是任她拉着我的手，温顺并耐心地回答那些充满关爱的询问。老太怕耽误我的工作，一番嘘寒问暖之后，又反复叮嘱再三才离去。

婆婆在村人眼里，是个热心快肠、脾气温和的好人。近三十年来，我罕见她发火，唯一一次发脾气，是为了我。当时正值乡政府组织各村开展公路大汇战，我在工地忙前忙后，每天将近二万步的路程，使我的脚后跟严重破皮并发炎。结婚那天，我趿着高跟鞋一步一拐地行走。湾里有人见我步履蹒跚的样子，于是传开了消息，原来新媳妇是个跛子。婆婆听说后马上丢开手中的活去找那人理论。我闻讯赶到时，只见婆婆脸颊涨得通红，双眼冒出的烈火似要将对方点燃。那人听我解释后反复道歉。婆婆仍然余怒未消，高声嚷道：“我不能让人嚼舌根成了习惯，只要有我在，就不能让我的孩子受一丝委屈。”

怀孕那会儿，我反应非常强烈，几乎闻不得半点油腥味，平时嗜辣的我被医生告知不能吃辣后，我食欲全无。分住在一边的婆婆听说后，满村去买我喜欢吃的干萝卜丝，或步行到县城买榨菜，然后变着花样做适合我口味的饭菜。只要婆婆下厨，我准能吃下一大碗饭。直至现在，我常拉着婆婆的胳膊撒娇，说想吃她做的榨菜炒肉丝，婆婆总是呵呵地笑，满脸堆着幸福并有求必应着。

零六年我因胆结石需做手术，那天婆婆早早来到病房，似乎比病人更紧张，我笑道：“妈，只是个小手术，您不用担心。”婆婆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把头偏向一边暗擦眼角。

我的手术很成功。而同时手术的另一位老人却没能走下手术台。家属呼天抢地，几次欲冲进手术室闹事。婆婆见状，手脚并用着堵在门口，任凭他们怎么冲撞，岿然不动。婆婆极力阻挠，“你们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我的孩子也在里面手术，我今天就是拼着老命也不能让你们进去吵扰我孩子治疗。”后来我妈说起当时的情形，说婆婆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感叹道：“就连我这亲妈也做不到那样，你以后一定要对婆婆好。”

老公生病那年，八十六岁高龄的婆婆，眼睛常是红红的，我知道那是刚刚哭过的神情。但在我面前她却从不掉泪。有人偷偷告诉婆婆：“你儿子身上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如果每天凌晨在空旷处对着北方喊一百句，连喊一周，孩子的病就好了。”我认为很荒谬，劝婆婆不必当真。婆婆见我态度强烈，再没提及此事。有一天我照顾好老公睡下，从武汉匆匆赶回家筹钱，到达村口已是凌晨一点。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楼顶传来：“儿啊，回来吧！”，一声声犹如杜鹃啼血。户外的寒风如刀片般刮得脸生痛。此时婆婆，消瘦得几近脱形，头发乱如枯草，空荡的裤腿被风反复拍打着，整个身板犹如一把旧伞架。她面朝北方极其虔诚地叫喊着，丝毫没有觉察我的到来。每喊一句，婆婆就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豆子丢到身旁的桶里。寒冷让婆婆的动作有些缰硬，有些迟钝，因手颤抖，豆子有些拿捏不稳。席卷全身的刺痛早让我泪流满面，等她口袋再也掏不出豆后，我上前轻拥婆婆，扶她下楼，或者说是我和婆婆相互搀扶。在那段暗无天日的艰难时期，婆婆和我努力为同一男人撑起风雨，揪着的心从此刻起贴得很近，和婆婆掌心相扣的那刻起，我再也没有感觉到风雨路上的孤单。

婆婆前两年还在种菜种花生，在我们的强烈反对下才不种地的，她又养了一群鸡，婆婆认为鸡蛋是孩子最好的补品。我家的冰箱里，新鲜鸡蛋从来不间断。婆婆总记得用新鲜的鸡蛋换走存了多日的鸡蛋。而在村里，谁家因忙碌没时间照管小孩，她的怀抱就是孩子的摇篮。假若突然变天，那是婆婆最紧张忙碌的时侯，经常看到她奔走在湾里。边走大声吆喝着“要下雨喽”，提醒那些大意的乡邻。如若着实没人搭理，婆婆就像对待自家的事情一样，拣衣被，收谷子，不厌其烦，甚至将收回的衣服一件件折叠好，送回邻居家里。因为热心快肠，让婆婆在湾里颇有威信，若有人家闹矛盾，都要找她去评理，在婆婆热心劝和下，矛盾与纠纷必烟消云散。

婆婆一生育有十个子女，因为种种原因，她先后送走了六个孩子，前年又走了公公。每次办完丧事，婆婆几日卧床不起，茶饭不思，令我很揪心。但每一次，调整好的婆婆都会坚强起来，常听她说：“人活着是不能光想自己，我还有孙子没成家，只要我在，还要帮着照看曾孙的。”婆婆强大的内心，可以吞进一切苦难。

人们常说生活是一面镜子，你对它笑它也对你笑。婆婆是我的镜子，指引我学会生活，用坚强笑对生活，她的坚韧与豁达为家人撑起一方晴空，也为自己赢得了更多阳光的光阴，并将光泽向四周辐射。

我与儿子都在县城上班，每周五晚上才能回家。每到那天，婆婆就特别兴奋，吃罢中饭就开始到村口来回张望。当我们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眼里就会有亮光闪烁，如果有谁没按时回家，她就会若有所失，怏怏不乐的样子。婆婆没什么文化，却养育一个非常优秀的儿子，并把这个儿子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我，我在他的悉心教导下，不断成长。

每当看到日渐佝偻的婆婆，我有种莫名的恐惧与忧虑。一枝素笔可以滴墨成香，又怎能书尽心中那一绻深深的情怀？我暗暗告诉自己，要让婆婆每天都能听到幸福敲门的声音，让她未来的每个朝昔如同节日般灿烂。

(责任编辑：周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