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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出生在书香门第，也没有享受过大城市的奢侈生活，我只是一个山村里放羊的娃娃。我的父亲只有小学文化，虽然在农村做过几年会计，和文字打过少许交道，但并不能理解知识的奥妙和真谛。奇怪的是，我的父亲对文化有一种天然的莫名其妙的尊重和崇拜，这种仰望之情常常延及至我的身上。 故土江州是人文荟萃之乡，历史上曾经出过明朝相国江渊，联圣钟云舫，白屋诗人吴芳吉等中外闻名的书生。他们凭着一手好诗好文好联名垂千古，至今滋养着江州数百年来的文脉，熏陶着影响着江州崇文的民风。因而，在古老的江州大地，节衣缩食地把孩子送去读书学习，是江州人最最原始的本能情绪。 打我从孩提时代开始，就对上学读书充满着向往。光着脚板走进教室，一支笔，一个作业本，如此而已。连个书包也没有。课本也是哥哥姐姐用过的旧书，但我敝帚自珍，买来纸块包装好，逢下雨贴紧胸口捂着。在读书的日子里，将一本教材读得滚瓜烂熟，日日陶醉于其中，自得其乐。半夜鸡叫的故事精通了，又去欣赏刘文学。可惜那时学校没有图书馆，图书馆都在“破四旧”中毁去，只留下尘灰满面。新华书店是县城里才有的奢侈品，乡镇地方无缘企及。乡镇里有的，只是供销社角落里摆放着的几本连环画。然而就是那几本小人书，却常常惹得我久久茶饭不思。一本《渡江侦察记》，一本《智取威虎山》，让我翻来覆去地看，以至于只要翻着某一页书角，我就能一字不差地说出那一页的全部内容。起初，我在书摊看，那书用两根木架支撑，十余根麻长线夹串着，旁边铺几排木板，青条石垫底，人付了钱，坐在木板上，细细阅读，一两分钱看一本，看完即还。我自然是看了一本想看两本，今天看完明天接着还要看。这家看了去那家，整个小镇大街小巷都转遍了。过了几个月，又来到原来的那家书摊，希望有新的“连续剧”出现。实在没有新书，又将老书浏览一遍。上瘾后，尝试去供销社买来连环画自己慢慢消受，阅后工工整整写上大名，收藏好。书悄悄藏在楼上的纸箱里，不敢跟父母说。自然，为了买这些书，我花掉了生活费，因此，究竟在学校多少顿中午饭没有吃，实在记不清。我父母那时常常对人说，这娃儿真是吃长饭啊，一回家来就喊饿。 多年以后，我的父亲在偶然的机会，在老屋角楼上发现了这些连环画，吃惊得合不拢嘴。得知原委时，我正在师范学校读书。父亲感慨之余，将连环画取下来，非常珍惜地放入装衣服的木箱中，叹道：孩子啊，要买书就说嘛，犯不着省了饭钱去，我少买一件衣服，够你买一大箱书呢！父亲说得轻松，可我知道，父亲为了供我读书，已经连续五年没有穿过一件新衣。 从此，我的父亲就义务当上了我的书童。得来不容易，父亲自然万分珍惜。平时，父亲把书全锁在木箱里，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得开箱动书。父亲经常对人说，这是娃儿饿着肚子换来的，谁都不能糟蹋它。我的父亲俨然正儿八经当起了我的书童角色。我要看书，父亲就爬上角楼，将书取下来，放在我的桌凳上。我看完后，还没有吩咐，父亲早已将书上面的灰尘擦净，用纸包好，轻轻放回角楼的原处。那时，父亲因种地腿脚受伤，上楼梯时，先将一只脚搭在楼梯上，手紧紧抓住边柱，然后将另一只脚起重上来，在空中画出一道小弧，双脚并列，再上一级。有一次，父亲办生日酒，客人们的娃儿调皮，沿了楼梯爬上角楼，硬是想打开箱子里的书，父亲死活不同意，为此还得罪了亲戚。有一年，我家偏屋着火，父亲匆匆忙忙跑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将角楼上的书箱赫哧赫哧搬下来，放置在安全处，尽管后来证明火灾是虚惊一场。 我长大当了老师，读书的热情丝毫不变，甚至更加痴迷。不变的还有父亲的书童角色。那时当老师工资很低，每月除开生活费，几乎所剩无几。尽管如此，我每月仍然坚持坐车到省城里去购书，回来拎着一大包，口袋里的钱空空如也。有时购完书，除了车费，连饭钱也没有了。某次我逛完解放碑书店，将书买下后，居然只剩下两元车费。在车站等车时，偏偏发现了一个书摊上有我多年寻找未能得到的一本书，也是活该有缘，那书恰恰定价是两元，和回家的车费相等。当时我就心动了，但我很犹豫，因为我只能做一种选择，要么买书，要么走数十里路。经过挣扎，我终于将那本书买了下来，然后提着一袋“战利品”走回学校。到学校时，月亮高高挂在天上，老师们已经睡了，操场上只留下我边走边唱的歌声。 父亲听说我买书缺少钱，埋怨道，怎么不早说呢？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嘛！两月后，父亲将一年辛辛苦苦喂养大的肥猪杀掉，只留下一些不值钱的肥肉，将腰（子）心（子）舌（头）等猪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部卖掉，然后把钱送到我学校来，叫我拿去买书看。我说，爸爸，你这是何苦呢？这书也并不是非买不可的啊。父亲说，别这样说！我相信你的选择！再说，都当老师了，不多读些书咋行？没有文化会误人子弟的。我无可辩驳。父亲送来钱，见许多师生来我寝室读书借书，有些担心。父亲来学校的次数多了，看见有的人光借书不还，异常心疼，于是提议说，我还是跟你背回老家去放好吧，在家里保管踏实些。就这样，父亲继续当起了我的书童角色。我不断地买书拿到学校，父亲不断地背书运回老家。城里书店年年喊父亲把肥猪卖到单位食堂，父亲把钱送到学校，我去书店买书，书店、学校、家构成了密不可分的“三角贸易”。我需要老家的什么书，只要提前带信给父亲说，父亲一定在送钱送物的时候一并背来，丝毫不差。父亲说，虽然我不晓得书里的内容，但我记性好，识得书名。在父亲的骨子里，总是认为书是崇高而伟大的“物件”。二十几年下来，也不知道父亲来过我学校多少次，送过多少钱和物，背过多少册书。不少书册就在父亲的搬运过程中，书角被背篼磨破了棱边，封面封底被父亲的汗珠浸透，留下汗斑。有次，父亲背着书过一条河沟，那天下了雨，路滑，父亲险些摔进河水中，情急之下，父亲跪在稀泥中，一只手紧紧抱住一根松树，一只手死死护住背篼，拇指扣进蔑片里，留下斑斑血迹，有几滴甚至滴在书脊上。父亲保护的那套书是中华书局出版的十卷本《史记》。 进入二十一世纪，我调入了江州城里，省吃俭用买了新房。面积虽然不大，却还在一面墙上装修了两个书架。父亲听说后，自言自语道，这么说，我可以“退休”了？搬家那天，因车站离家数里远，七十岁的父亲硬是坚持要跟我一起搬书。我不准，父亲说，多一个人闹热些，路上好吹龙门阵，再说，我或多或少也要运一些嘛。于是，我一挑一挑地担，父亲一背一背地背。父亲在前，我在后面跟着。搬运最后一趟的时候，剩下的运一次较多，运两次偏少，父亲说，我俩各自就加一点吧，免得白跑几里路。于是，我和父亲均咬紧牙关，做最后的冲刺。这一次运得我们骨头像要散架。下坡脚杆打闪闪。爬最高最长的那座山坡的时候，父亲在前面背，我在后面挑。我沿着父亲的脚印一步一步缓缓前进。我看见父亲的背弯成一张弓，我的背也弯成一张弓；我的背是小弓，父亲的背是大弓，老弓。不用说，我和父亲的衣衫已然湿透。好不容易翻过山坡，看见了远处的马路，父亲步履蹒跚，呵着白气。我说，爸爸，咱们歇歇吧。父亲点点头，坐在路边一块小石头上。这时，我看见父亲的头发像湿草一样耷拉在那颗瘦削的脑袋上，眼睛眯缝着，似睡非睡。我回首远望渐渐离去的青山，以及躺在青山下的故乡老屋，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浓浓乡情。就在这时，只听“扑通”一声，我的父亲跌倒在泥土上，脸面扣地，四肢抽搐。我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把父亲扶起来，又是呼叫，又是掐人中。须臾，父亲恢复了正常，用沾满泥土的手抹抹脸，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这是怎么了？嘿，还没有出过这样的洋相呢。 又过了十年，父亲彻彻底底老了，步履维艰，不光无法搬书，甚至连端一个小书箱也稍显困难。父亲完全看不清书上的字眼，只能够隐隐约约根据书的大小和颜色，在记忆中寻找轮廓。幸好父亲耳朵还不聋。每当夜晚我写稿子时，父亲也不睡觉，熄了灯，躲在隔壁枯坐，静听我这边的响动。我一发声，父亲立刻蹒跚过来，询问我需要什么，是否读书读饿了。我在半夜三更灭灯休息，父亲先是打开灯，随即也上床睡觉，年复一年天天如此。我睡过多少次晚觉，父亲也睡过多少次晚觉。有时我喊着需要什么书，父亲听见后瑟瑟缩缩在书堆里找着，很久找不到需要的书，一旦发现目标，摇摇摆摆地跟我拿来，继续扮演着他的书童角色。每次传递完书，父亲都要叹息道，老啰，不中用啰，连个书童都当不了啰。然后自己尴尬而羞涩地笑笑。有一次，父亲找不着我所需要的书，他急得满头大汗，瘦削的屁股撅得老高，整个身子都扎在书堆里，寻找着杂乱无章的目标。特别是近年来，父亲记忆衰退，越发爱出错：我需要查阅《三国演义》原著，父亲给我找来《三国演义》连环画，我想阅读《太平天国全史》，父亲递来《太平天国战争全史》。我跟父亲解释说不是这些书，父亲很奇怪，说，这些书写的不是一样的？怎么看上去都是差不多的一些字啊？！每当此时，我往往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忽然感悟到：天！我只是读了一辈子的纸质书而已，其实父亲一辈子何尝不是在辛辛苦苦地阅读儿女这本生命中最最灿烂的无字书呢？！ 2013、9、2初稿 2015、4、11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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