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店容易守店难。 诚然开店,仿佛自配一把锁,把自己给锁在店里,日复一日,店里的生活似闹钟重复单调的摇摆。内心坐成一潭死水,轻易不起波澜。外面世界的纷繁精彩好像与己无关。 开店生涯二十几载,招徕顾客数以万计:进门招呼,出门目送。正如样板戏《沙家浜》里阿庆嫂的唱段: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面对迎来送往的客人,大半没有印象。 有这样一位老头,也是顾客之一,相见于店里,告别于店外。一来二去,竟再也忘不了。如今老人已然逝去多年。大凡心情郁闷或闲看南来北往的客时,我就会想起他来,尤其拄着拐杖的老人出现于我的视野,我总恍若他又出现于眼前。如此三番,终怅叹、哀伤,不觉眼眶蓄泪起来…… 初见他,大约在十年前初冬的一个早晨。记得,当时的他一身挺直的腰板,粗壮的臂膀,一米八的块头,一副旧军人的做派。大步踏进店后,他随手从破皮包里抽出一件水洗皮衣服说:我个头大,难买衣服,这件衣服虽破还是不舍得扔掉,听说你的手艺好,看看能不能给我改动改动……我注意到衣服下摆、袖笼处等多次掉皮,觉得已没有缝补的价值。抬眼看他的巴望劲,不忍违逆,终承诺下来。 老头高兴起来,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眯成了一条缝,笑呵呵的拍拍自己的大肚子说:“看看,你们女人的肚子哪有我的这么大。你们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我是十年怀一胎……。”老头的声音宏亮,中气很足,如敲响了教堂里的晨钟。我忍不住呵呵笑起来。好风趣的老头,每天应对迎来送往的顾客,知觉似已麻木。老头一席话,竟在我波澜不惊的心湖逗溅起层层笑纹。 谈话中,我了解到这位老头姓张,原看守所所长退休。年轻时精明干练、英气逼人,全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拿他自己当时的话说,擒一只老虎都不在话下。那时,县城小,看守所处在居民区里。每至清晨, “立正、稍息、齐步走”的口号声一准在看守所的操场上空响起,那便是张所长高亢、有力的嗓音,伴随着队友们整齐划一的脚步。他的嗓音有一种特有的磁场,如猛虎下山,威风凛凛。队友们闻之振奋,犯人们闻之胆寒。 退休闲来,张老上市老年大学歌唱班。于是,我的店成了他温习的课堂。他会告诉我某天学了什么歌,然后坐在为他打开的电脑边和着里面的乐曲唱。张老反复强调他唱歌不如从前,说声带因病动过手术。在我,好似听台上绝妙的歌唱表演。他不仅步步紧跟音乐的节拍,还创造性的在原唱的基础上,加入了部分颤音和变奏,听来如潺潺流水,一路和谐、优美。无论音的高低过渡,歌词的情感把握,还是天然的音质,在我,均是一种享受,觉得专业演员不过如此。古有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听张老的歌声虽不至于三月不知肉味,事后回味真有“余音绕梁”久久挥之不去之感。 我还爱翻看他用笔尖纤细的毛笔抄写的歌词、简谱。绝非亲眼所见,不敢相信,身板魁梧粗壮、大大咧咧的老人,写的一手美丽娟秀的字,如摩登女郎迷人的身段,一下子锁住了我的双眼,引领我进入书法艺术的殿堂。品赏疏密工整,清新娟秀,端楷高雅的字体,让人想起颜真卿的书法,想起电脑文档中的“宋体”字,好像形神兼似,难分伯仲。联想起自己丑陋的字,没法并论,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甭说工整的框架、严谨的结构,笔画的长短都毫无章法可循。 有一天,张老又穿上那件翻改N次破到不能再改的旧衣服来到我的店里,一张嘴:老板娘,你这里有没有比我身上这件好些的,我们换一下。给你两块钱。我一指女模特身上穿的衣服,对他笑说:“有啊,这件比你好,如何?”。好、好、好,老人一连三个好,“这样俏多了,穿上它到街上屁股扭一扭……”我笑说回头率百分百。继而忍不住的捂嘴笑。…… 秋去冬来特别几近年关,生意忙碌起来的时候,我无暇陪他闲聊。偶尔,打门前过,见店里人多或恰逢店里来人,他会知趣的离开,甚至更多的只立在店外脸朝里说你忙吧,不打扰。然后走人。 寒来暑往,记得又是一年秋天,当时他正在我店里小坐,店门口骑过一个卖柑桔的老农夫,停下三轮车上门兜售,说,自家桔子,很甜很甜的。那时张老已被医院检查出患有多种疾病,如高血压、糖尿病等等,一年到头药不断。只见他慢慢挪到三轮车旁,低头巡视了一车黄橙橙的桔子,捡起一个甜桔放下说:我不要甜的,有没有咸的桔子,我要买咸的。停顿片刻,复扬手挑起甜桔来。引逗得农夫盯着他只一味发愣,旋即多皱的脸绽成了一朵菊花,憨憨的笑:你这老伙头真逗,种了一辈子的桔子,还真种不出咸的桔子来。呵呵! 我们有时也聊天,谈国家政策,也谈家长里短,期间,常常被老人一句俏皮话惹得呵呵笑。我开心地吃着张老买来的桔子,想着张老真是个老顽童,开心果。都说:与人玫瑰,手留余香。我不知道,老人在逗他人笑的时候,内心是否在笑。只感觉像台上表演的相声演员更多的不露声色。 光阴永远停不下脚步,如街面一辆接一辆的车不断的向前奔驰。门前樟树绿了泛青、青了又绿。它见证了我从青春迈向衰老的开店岁月,当然也录下了张老逗留的来去身影。 一天,我突然发现,门前光秃秃的槐树缀满了枝叶,冬去春又来临。 蓦然想起有好久没见到他了。这些天,他怎么不来了呢! 立春的雨水多,淅淅沥沥泻不停,终于盼来雨霁初晴。那天,我正在店门口一边晒着暖融融的太阳,一边睁着百无聊赖的眼睛,看路人一拨又一拨从我身边走过。突然,张老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着实下了一跳,这还是我认识的张老吗?人好像足足瘦了两圈,本来平整的国字脸上爬满了一道道皱纹,背也驼了,右手里多了一根拐杖,一副风烛残年的相貌。我还发现,他肥肥大大的肚子不见了,衣服穿在身上明显大了好几码,随风摇摆着。真不敢相信,多少年前曾经威风凛凛的老虎竟然变成了如今孱弱的小猫。他朝我伸出左手:讨点,行行好。 我旋即拿出凳子,脸上带着笑说:给,凳子,要不要。 心里分明在说:这其中发生了多大的变故,他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搀扶他缓缓坐下,稍稍喘口气后,他才慢慢告诉我这些天来发生的事。二个月前一次去菜场路上,他不幸被汽车撞进了医院……后来好些了,医生不让出院,可他硬呆不住,上星期办了出院手续。今天去医院配药,转我这坐坐,顺便看看我。我着急的询问肇事者有没有赔足钱。他叹口气,缓缓说:对方家穷,有一个常年卧病的老父亲,一辆二手运货车还是借钱买的。东拼西凑那点钱……我的退休工资算够用,能帮就帮垫点,能报销就帮报销点,谁家没有个难处,谁叫我撞上呢。…… 我久久无语,我又能说什么呢?在我面前,他忽然像一座高山令我仰视。看着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离去的背影,我含泪在心里默默祈祷,愿善良的他早日康复,愿爱的欢心与他永随。没想到这一别竟成永别。 佛说,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插肩而过,那么我的前世修行必远超五百年,才换得与这位老人的交往。这是何等有缘啊! 他是那样有趣明理的一个老头,他是一剂鲜美的调味品,一曲悠扬的圆舞曲,欢乐的歌、爱的礼赞,陪伴我捱过单调、寡味的流水岁月。这些年从他那所有享受到的诸如快乐、开朗、幽默、善良、大度带给我的影响,大半被我收留、回味。从今后,我愿努力活泼、开朗、善良、大度似他,活出余生精彩。 店犹在,我的生活还将继续。店前南来北往的路人中,我总在经意、不经意间寻找他的影子,朋友,你说,我还能找到他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