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盈、新颖而刚健:北塔诗歌的方向与意义 ——读北塔诗集《滚石有苔》札记 作者:逄金一 《滚石有苔》是著名诗人北塔先生最新的一本诗集,是一部具有现象级意义的优秀诗歌读本,最是让我感想涌动。 北塔的诗丰盈且耐读。他的诗,一读有感,再读有味,三读击节而叹止。 (北塔先生诗集《滚石有苔》) 比如那首《大洪水将小船推上山顶》, “哦,哪怕有一粒石子/在成为泥土之前/到达你丰盈的水域/然后永远地沉默或消逝/也是无上的幸福”, 这可以理解为爱情宣言,也可理解为石子与大海的自然界规律,还可理解为作者与命运的一段纠葛、人与生命的一种互动。当然还可能更有他解。多义、多解而且丰盈、灵动,使得此诗颇为耐读、饶有意味。 “我把从桑干河里捡来的石头/交托给个子高高的玻璃瓶/倒上水/直到它们被淹没/就好像我把水/引入了那条干涸已久的河流”。 诗人有能力把平凡的事物擦洗出美的光环,让被日常生活遮蔽的美的花纹灿然重现,给人以豁然洞开之感,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崭新的天地。这种阅读是开放式的、生长性的。 北塔的诗富于比喻与意象之美。这几乎是必然的。 把夏天喻为巨塔,这种比喻前人是没有用过的,新颖奇特,神妙灵巧,唯一性与创见性是明显的。“寂寞鱼虾似的繁殖”,“拉入自己没有网眼的心胸”,这类比喻就不能只以“生动贴切”来注解了,这些都是别人没有用过的,都是北塔自己独创的,是独属于个人的,而要做到这一点,可真是极其不易的。 “巨石滚动在山谷里/而你在峭壁的额际/安闲地打盹//忽然,双手紧紧抓住/暴风的衣襟,奋力往后拉/巉岩承受不了你的狂怒/像一颗牙,被从山体拔下”(《岩石三章》)。 多么形象而奇妙的比喻,切入的角度也不同凡俗,显示了北塔非凡的艺术功力。 “只有一条铁皮船,像一支笔/沿着光滑的水面,缓缓行进/像催产妇手中发红的剪刀/挑开从未见过阳光的胞衣”(《仙栖洞》), 把铁皮船喻为笔,又喻为催产妇手中的剪刀,让人读来不能不叹服于诗人丰富的想象力与巨大的创造力。 “然后会出现一叶扁舟/载着诗、酒和月光/浮荡在永不干涸的白纸上”, 大洪水之后,油然出现这么一幅古典气息十足的画面,那意境真是悠远到了极处。 北塔的诗也是“行动之诗”。他的诗多以动词为骨,而很少用形容词、副词。我们以《泉州开元寺东塔感怀》为例:
你拔光我(美丽)的羽毛
你给我插满(艳俗的)羽翼 即便没有(生硬的)围栏 我也不想越雷池一步 纵然拆掉了(冰冷的)围墙
……
括号里的形容词是我添加的,原诗中没有。这一对比,就能看出北塔简洁、明朗的叙述特点,干净、利落的诗风,这使之颇有古风之感。修饰性的词语仿佛多余的衣饰,会影响行走的速度,而去掉繁文缛节的衣饰,走起路来才会步步生风,轻松自如。 这自然是相对而言。 “丑陋的岩石/企图将水分开/而水轻快地越过了它/扬起胜利的浪花”, 北塔的诗中也不是没有形容词,只是没有多余的形容词而已。只要是有必要,他也会恰当地放置上几个形容词,但这一点丝毫不会影响他的诗作的轻捷、圆转、生机勃勃。 (著名诗人、学者、翻译家北塔先生) 这就说到了韵律。北塔的诗有自己内在的韵律。比如《孤海》,写伟大的孤独,非常传神,文中内在的韵律就非常明显,内在情绪的起伏,外现在语词上,是一唱三叹般的层段设置。再比如像《骄傲的人》: “骄傲的人/带走了庙堂的钥匙/使人们无处朝拜/骄傲的人/带走钢琴的乐音/使人们的耳朵残废/骄傲的人/带走了通常的道路/使人们失去双腿”, 咏叹调式的语段,越来越升高的语调,加之隐喻式的力量,使诗中那位夸父式的人物塑造得异常完满。
北塔成名较早,很久以前就以“石头诗人”著称。他探看过天下各处的石头,包括欧洲、美洲的。他研究深查过文学与美学史上的石头,包括屈原的石头、《诗经》中的石头,包括苏美尔人、古希腊人的石头,“诗歌的源头矗立着石头”,他如此说。从石头的审美史开始检索,到石头意象美的反复探讨。从作为造化之物的石头,到作为文明之物的石头,再到作为自我之物的石头,他也作了深入的反思与有意义的创制,为此,他还专门写有《“石头诗学”略论》,真的是别具一格,另有洞天。
《雾埋大城》中,作者把大车也想象成了石头,这是反差极大的比拟,但却让你毫不觉得突兀。《小石子与大石头》以石头的视角去观察世界,独特的拟人化手法给人以深刻的印象。《雪殇》中,他把大雪中的石头写成了流浪狗,擦亮了我们迟钝的感觉与审美认知。《肉石:火山的肉》也是拟人写法,且充满了幽默感——“有的已经熟了/但千百年来谁也不敢下筷子”。 写圆形化石,作者这样写:“地球童年时玩耍的陀螺/被时间抽到了今天/依然滚在人的梦想中”,特别形象传神,甚可仔细把玩品咂。一堆零散的小沙子,作者如此写:“而远方的一座塔/躺在图纸上久久巴望/没有沙子的加盟/它始终站不起来”,在作者的世界里,塔与沙子,乃至万事万物,都是有思想有感情的,这其中不能不说作者受到了“万物有灵”这一古老理论的影响。当然,作者不只是简单地摹写石头,他还努力挖掘背后的深义, “石头与石头/哪怕以最简单的方式/被堆在一起/就不再是石头”。 这说的是玛尼堆。寥寥几句话,含义深远,余音缭绕。 北塔,首先是石头垒起的一座塔。 我们说《滚石有苔》具有现象级的意义,这首先是对照中国当代诗坛的乱象说起的。中国当代诗坛不乏优秀之作,但的确也有不少的诗作,一不具有充分的美感,二不具有健康的身心。而《滚石有苔》优美、明朗、健康的诗风,给出了一个近乎标杆式的答案。这一点,迟钝的诗坛也许需要过上一段时间才能慢慢消化理解。 北塔的诗有温度,有力量,有声音,有质感。这是中国当代诗歌极其稀少的品格。它不是书斋里的风浪,不是温室里的风雅与无聊,不是语言的杂技与游戏,而是深藏着鲁迅般的呐喊、北岛式的沉思。再往前看,他的诗中还有屈原与杜甫的影子。而中国当代的诗歌,仿佛得了软骨病,丢失了这一宝贵的传统。 北塔的眼睛是雪亮的,心是警醒的,眼界是宽广的,他能从平凡庸常的物象中,发现我们视而不见的血泪、诗意与人心,并以看不见的灯盏,照亮我们的归途。他的心敏感而善良,以此心系天下,对美好与丑陋的事情尤其“过敏”,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我只要一路坚持刻写/就能到达那深藏于黑暗中的/神秘境界。而在我的诗篇/照不亮的地方,全是丑陋!” 他反抗暗黑势力的勇气与决心让我们崇敬。他的诗作,不只有甘甜的声音,淡雅的适逸,更有斗争的烈火,正气凛然,与其热气腾腾的生命原力相互支撑与印证,让人感受到了一个诗人的气质骨感、良知温度与生命硬度。 从《滚石有苔》出发,2017年底,北塔新创的“中年诗学”概念也被聚焦热议。我个人是非常认同“中年诗学”这一新颖而独特的审美概念的。我觉得它所带来的诗风将会是刚健向上的清风,从历史源流上也可与杜甫一脉而承,而当今中国也正缺少这样一种诗风。 沿着《滚石有苔》的方向,北塔还会走得更远。 本文作者简介 逄金一,1969年生于山东青岛,博士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济南市作协副主席。曾在《诗刊》、《儿童文学》、《人民文学》上发表诗作。撰有诗集《天堂心曲》、《大地繁华》、《寻找》三部,并有《中国风尚史·先秦卷》、《秦汉女性美与中国文化异论》等学术、随笔评论集九部。
北塔简介
著名诗人、学者、翻译家,中国作家协会现代文学馆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世界诗人大会常务副秘书长兼中国办事处主任,中国外国文学学会莎士比亚研究会分会秘书长,世界汉诗协会副会长。已出版各类著译约30种,其中诗集三部。曾受邀赴美国等20余国参加各类文学、学术活动。作品被译为英文德文等10余种外文,曾在国内外多次获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