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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都忘不了那一天，那天发生的事，多半已是忘却了。但我还记得那一天，是因为就在这一天，我才清晰明确地了解了我的性格缺点，而这缺点是伴随终生的、不可丢弃的，它就是虚荣心。
——我的虚荣心。当然，那时的虚荣多半被理解为强大的自尊。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当自尊过头了的时候，人多半会变得自大又虚伪。而这份自大和虚伪又会在成长的过程中慢慢发酵、变质，成为虚荣心。或大或小——这取决于你的心性品质和接触到的环境。 那时家中发生了大事——奶奶离世。许多许久未联系的亲人朋友从四面八方聚来。忙忙碌碌，哭哭啼啼，沉重悲伤。在第六日夜，对，那一天是第六日，离去的人已是离去，奔波的人依旧需要奔波，再浓重的悲伤终究会慢慢沉淀——以时间，以笑容。许多媳妇婆子在灶台边为第二天忙碌，时有笑言；男人们也没能早些休息，聚在院子里说着大国小家；如我这般十一二岁的孩子们无事可干又不肯早早睡去，琢磨着玩些游戏。只我一个，那天那么多男男女女中，只我一个十二岁的女娃——便是七八岁或十四五岁的女孩也找不到。所以我在帮忙不成后同许多男孩玩着——都是兄长或弟弟，也没去顾及什么男女之妨，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玩在一起了。 然后玩到了灰——是那些个草木灰，大把大把的秸秆在灶台里烧成灰然后和一些木炭混在一起暂时倒在院子里，染在手上或是脸上都会是黑亮黑亮的——男孩们互相推搡嬉笑，不知谁在我脸上一抹，不必去看也知道是一片漆黑了。于是也不顾什么女子的矜持，将手抹了灰去追男孩们。正哈哈大笑中，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严肃的，沉重的，绝不温柔的可称得“吼”的斥责： “别玩了！像什么样子！” 然后那院中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都落在我的身上。 我坐在一个孤零零的小板凳上，院中没有人再说话，于是灶房里媳妇婆子们的说笑声更大了。我听见了。 那些男孩们站在另一边，靠在墙边或蹲下来，在昏黄的钨丝灯下都隐去了笑容，默默无言。我看见了。 还有父亲黑红黑红的脸，略微粗重的呼吸，不高大的身躯似乎处处散发着不开心的气息。我感觉到了。 在听见的、看见的、感受到的这些里，我忽然就落下泪来，无法止住也无力去止。就那样开始哭泣。 为什么哭？ 是真的因为开始悲伤，还是只单纯的想要哭一下？或是因为父亲的斥责？而那时我又在想什么？是羞愧于就这样开始嬉笑玩乐，还是怨怼于父亲不留情面的斥责？ 许多双眼睛看着我，我再听不到妇人们的笑语，也看不到男孩们的静默，更感不到父亲的不愉。 只觉得那块被抹黑了的脸颊开始感到灼痛。觉着快要被溺死在悲伤里了。但又觉得什么都没有。 我开始思考那天的事，一遍一遍揣摩那天的心情。我开始反复会议咀嚼那天的所思所想。也就从那时起，我将那一天作为一个分水岭，定义为“这一天”。 其实我哭出的泪水并不是因为委屈而流出的， 而是因为父亲在大庭广众下的训斥，让我那可怜的虚荣心无可救药的受了伤。 那时虽还小，但那些眼泪，却是真实的为我的虚伪和所谓骄傲而流。 然而许多人，都在为我的委屈而抱以同情。 没人看出那是一个孩子的虚荣心在作祟。 就在这一天，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虚荣、虚伪，也就在这一天，我明明白白地为这份虚伪而流泪。 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一天，我开始虚伪。开始虚荣，也开始抛弃童真，开始慢慢长大——慢慢向我所讨厌的那类人靠近，而我无能为力。 我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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