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静霆 谈散文的语言
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作家苦吟的故事触目皆是,有的还触目惊心。据传说,古代的文章家,有的苦吟成魔症,有的至使笔毫腐烂而未得一字,还有的搜索枯肠,苦心孤诣,在构思中伏案而梦,梦到肠子流了出来。可能写东西时肠胃会因情绪的激动而蠕动,可是语言却并不曾贴在肠壁上。人的大脑单设有专司言语的部门儿——语言中枢。语言是人对于外部世界以及人精神生活的反馈。因此,语言的基本功夫并不仅仅在于储备词汇量,更重要的是思想情采和审美层次,以此来调动语言的“兵卫”。
“杏花。春雨。江南。”
我就为这个伤脑筋,就为这个。
朱自清的《背影》:“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朴实沉郁的语言风格,开端便已奠基。以下文字均随规定情境相生,总是朴素,总是深沉,总是忧郁。与《荷塘月色》的语言总体风格截然不同:“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然后是“曲曲折折的荷塘”,然后是“田田的叶子”,“脉脉的流水”,“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清丽柔美中含着淡淡的怨与不安。《荷塘月色》的语言不能拿来说“父亲”臃肿肥胖蹒跚的“背影”,“祸不单行”的日子的叙述也不以拿来描绘“荷塘”,这儿可不能“掉包儿”。朴素是美,清丽也是美。《荷塘月色》清丽的美,不在一两处叠字,不在“田田”与“脉脉”,而在于整体的婉约凝炼,整个曲子的旋律色彩。说到这儿,我想起作曲技巧了。一首宏大辉煌的乐曲,动机只是开端的一个小小的乐句,一两小节。呈示部再长再丰富,主部副部插部变化再纷纭,总循着乐曲的主题,开端的动机发展。主题乐句经过各种技巧演化,反复再现,你总可以抓得住,就这样儿。鲁迅在《藤野先生》中说:“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仅此一语,愤懑烦躁的心绪全出,不安于现状批判现状改造现状的锋芒自此语往下贯通全篇。“雨声渐渐地住了,窗帘后隐隐地透进清光来。推开窗户一看,呀!凉云散了,树叶上的残滴,映著月儿,好似萤光千点,闪闪烁烁地动着……”这是冰心,女性的细腻委婉,满蕴着温柔的情致,一直归结到文末:“心下光明澄静,如登仙界,如归故乡。眼前浮现的三个笑容,一时融化在爱的调和里看不分明了。”再看瞿秋白,《赤色十月》:“第三电力劳工工厂——旧时的奇纳摩工场。——十月革命纪念。工厂中人集合无数……晚会。”不用赘述,如下是纪实风格的语言,写时空集中的十月革命纪念晚会的场面,也是写“史”。巴金呢?他在《日》的篇首便写道:“为着追求光和热,将身子扑向灯火,终于死在灯下,或者浸在中,飞蛾是值得赞美的,在最后一瞬间它得到光,也得到热了。”以下文字,必是诗格。 嘈嘈切切错杂弹
我实在没什么可以自诩的。检点行囊,蹩脚的散文写过几本,拿得出手的,几近于无。可是你总得谈谈你自己,拿出点儿自己的货色让人家品评。让人家笑,喷饭,佐餐,又有什么不可?你总得捧出真诚,别藏奸,也别耍滑。
瞧瞧这篇《迪斯克旋风》。
我并非想借此机会为这篇东西吹嘘,只是觉得有话可讲。这篇作品的语言风格不那么温文尔雅,似与以往的散文不大一样。拟从主观感觉出发交叉叙述主客情境,重写心态氛围,而不单是环境氛围。人处于某种情境,打开了感官,外界事物纷纭地注上心头。眼睛看着耳朵听着心里盘算着情绪波动着,这本来便是一种立体的效果,没法儿端庄典雅从容点染。心绪的惆怅,感情的波动,自我的迷失,感受的纷繁,一脑儿倒出来,长句写思潮的汹涌,短句断开主观感受与客观境界,而短句亦舍去句逗。思想常常没有逗号。舞曲,萨克斯管,电子鼓,音响氛围逼得人说话也刮带出了音乐性。句式不觉已是长短参差,来点儿抑扬来点儿节奏,不小心还上了韵——一大串句子的句末是怎么了?双字尾。惆怅。大方。不卑不亢。地久天长。品尝……全来了。这不成,如此下去可有点儿多嘴寡舌了,于是,来个“五心俱静”,破一下,煞住。这儿有许多个“我说”如何如何,对话的对象全省去了。这儿的标点运用可以使语文教师怒发冲冠,朱批满纸,给我吃个“鸭子”。我认可。我只是想让文字更具音乐性,参差错杂些。这儿也许是过分注重语言形式了。写作的时候,我总是记着古人金圣叹的一段论述语言形式的文字。他举了《西厢记》中红娘的一段唱词为例: 独脚站着写,伏案坐着改 前人论述文学语言的文字浩浩荡荡,许多都可以成为我们的教科书。我们自打一小就聆听语文老师关于语言“准确鲜明生动”的教诲。前人备述,这里当不赘述。我认为有两句话值得弄文学的人终生记取,一是“辞,达意而已”,说的是语言要简洁和准确;二是“言而不文,行之不远”,说的是语言须注重文采,要具有形象性,惟此,才可获得读者的青睐和传唱。我咂摸,文学语言一定要具有“色香味”,应当更注重“具象”,从而唤起读者的联想,一同来经历和感受。提倡文字的凝炼和力度,与提倡文字的弹性并不矛盾。刀刻竹简的限制已成为历史。古人曾以八个字概括了砍下竹子,制成弓箭,到森林中狩猎的经过:“砍竹,续竹,飞土,逐肉。”这种“竹简精神”应当记取,但是今日若描绘狩猎的场面,八个字恐担当不起。须绘声绘形,甚至赤裸裸地剥出人与兽的灵魂的颤栗。语言还应注意动态。在这一点上,散文大师朱自清有极佳的经验。他说,“是”、“有”、“在”字句安排最难。老用这一套,谁耐烦!再说这三种句子都显示静态,也够沉闷的。于是想方设法省略那3个讨厌的字。朱自清果然苦心孤诣地化静为动,有《欧游杂记》中描绘沙摩司雷司岛上胜利女神像的文字为证: “女神……衣裳雕得最好,那是一体薄薄的软软的衣裳,光影的准确,衣褶的精细的流动,加上那下半截儿被风吹得好像弗弗有声,上半截儿却紧紧地贴着身子,很有趣地对照着。因为衣裳雕得好,才显出那筋肉的力量;那身子在摇晃着,在挺进着,一团胜利的喜悦的劲儿。还有,海风呼呼地吹着,船尖儿嗤嗤地响着,将一片碧波分成两条长长的道儿。” 动态语言的美感,古今中外的作家对此均有默契。屠格涅夫把乡村小景写的真叫有形有色,充满了蓬勃的活力:“云雀在高声鸣叫,鼓胸鸽在咕咕低语;燕子在静悄悄翱翔;马儿有的着喷嚏,有的在嚼草;狗儿没有发出吠声,站在一旁温驯地摇着尾巴。空气里散发着烟和青草的气味。大麻田里开满了大麻花,散发着浓郁的令人愉快的芳香。……孩子们卷发的头,从每个草堆里钻出来;有冠毛的牝鸡,在干草中寻觅着蚊蚋和甲虫,一只白唇小狗,在蓬乱的草堆翻滚。”上面的文字,处处皆动,就是空气也在散发着什么。奇妙的是,这些生机勃勃的动态描写,给人的审美感受却是憩静,悠远与和平。写寂静的最佳选择是写声音,写静的最妙笔法是写动,这便是艺术辩证法。中国古典文学的著名作家也深谙此道。《水浒传》中写武松臂力非凡:“武松再把右手去地里一提,提将起来,望空中一掷,掷起去离地一丈来高,武松双手只一接,接来轻轻地放回原旧处……”这里有“掷”有“提”有“接”,镜头感很强。金圣叹对此也点评,独注意前句尾与下句首处,文字重复衔接,曰:“‘提’字与‘提’字顶针,‘掷’字与‘掷’字顶针,‘接’字与‘接’字顶针。”这便涉猎到语言的音乐性了。语言的音乐性并不仅指长短句式参差错落,也有音韵的抑扬,也有句式的衔接。动态的文字,犹如七声音阶中的下属音和导音,具有推动旋律发展,趋向稳定的主音之势。句末之字与句首之字重复衔接,犹如乐曲中两个乐句的首尾同重复一样,是民间音乐常用的连环曲式。具有浑然一体,一气呵成的效果,同时由于波澜迭起,使听者兴趣盎然。 散文语言,或者可以大而化之地说文学语言,很重要的一点,要诉诸感觉。散文的特殊魅力便是它的主观色彩,能否把不加粉饰的真诚的“本我”感受交给读者,是文章生死的关键。法国作家福楼拜说过,“世上没有两粒相同的沙子,没有两只相同的苍蝇,没有两双相同的手掌,没有两个相同的桌子。”而且,任何作家描绘的任何事物都必得诉诸自己的感官感受。为了语言更加生动形象,我们只能在想象中化作根须去感受泥土,化作树叶去感受风。正如一位作家所说的那样,他在写作这一天,同时“变”作了马,马车,车夫和贵夫人。《包法利夫人》的作家,在写到包法利夫人服毒时,痛苦得舌尖如尝到了砒霜的味道。这便是感觉。感觉往往转瞬即逝,感觉需要捕捉并用准确的语言叙述出来。准确地写出了独特而细腻的感觉,那语言必定是生动的,必定是美的。工夫化在这儿,值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花还是花,鸟还是鸟,只是情境和心绪不同所致。“凄凄惨惨戚戚,冷冷清清寻寻觅觅”,如此哀婉只有女性词人李清照心中才有,这是纯粹真实的感觉。方纪有一篇散文《挥手之间》,作者在领袖飞赴重庆谈判的刹那,在伟人如举千斤重物似的举起灰式帽挥动的一刻,感觉到了时代的更替和转折。通篇只写了伟大的瞬间,成功就在于捕捉到并诉诸了瞬间的伟大的感觉。在这一点上,曾经有过的一些印象漫画家的宣言值得重视——他们说,为了忘掉陈腐的定型的旧印象,情感死去,突然转世,再睁开眼睛捕捉世界的新鲜印象。于是我们笔下有了玫瑰色的天空,蓝色的树和粉红色的湖,于是他们成功地开创了描绘斑斓阳光的画史。中国绘画讲究“形神兼备”,同时有一个大胆的理论叫做“取神遗貌”。写不出你的感觉,“神”从何来?只要不是故弄玄虚,不是做作,黑太阳,方月亮,切成片的灵魂,感受到了描绘出来就是,定会使读者获得新鲜的审美体验,同作家找到心灵的共振点。
关于语言,这里仅仅谈了整体把握,化静为动,捕捉感觉等几个问题。语言为心之苗,我想强调的是,要从宏观的把握上认识语言的审美原则。语言是极要功力的,同时也与作家气质修养密切相关。语言的锤炼,当然须久久为功,持之以恒。海明威的一句名言脍炙人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