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作家》2021年第11期　|　欧阳青　　​

我与大师兄的文学缘结于27年前。当时我想考军艺文学系，是好友石钟山把我带到莫言大师兄面前。那时大师兄的声名已震撼京华，对我来说如雷贯耳！大师兄勉励我一番，并赠送了一本他在华艺出版社刚刚第二次印刷的小说集《白棉花》，在扉页上题写了苍劲的莫式钢笔行书：“祝欧阳青考上军艺。莫言。93.5.16。”我当时非常感谢、激动。虽然跨入军艺的门槛还没有成为定数，但能得到大师兄的鼓励，心潮是多么澎湃，内心是多么满足。大师兄笔力遒劲，挥洒自如，题字签名时力透纸背。提笔那第一“横”，透到了第二页。大师兄在自序中把好小说当成“难以捕捉的幽灵”！当我翻开飘着墨香的《白棉花》第一页读起来时，一下子被“遍身死毛的牛马”“扭着刀刃一样的脊梁骨”这句经典的描写震撼了！记得小时候，我虽然没有放过牛，但骑过牛。两只小卵子一左一右恰好搁在牛脊梁骨上，脊梁骨真像刀刃一样。牛走动时，脊梁骨在薄薄的绷紧的牛皮及脂肪下一左一右地扭动，小卵子也一左一右地晃动。开始时，麻痒痒的，挺舒服；过了一会儿，就开始酸胀；再后来，就麻木了，没知觉了。我佩服大师兄的观察细致入微，与传统的描写完全不一样啊！甚至是一种颠覆。例如，鸟儿在天地间痛苦地鸣叫。刺猬寻找着甲虫与爱情。熬干了脂肪的蛤蟆，叫声和身体都锈迹斑斑。这段不到两百字对动物的个性化描写，完全征服了我。我想，如果事先让我来描写这些动物，肯定写不了这出奇制胜的效果。当读到这些传神的描写时，我又感到，这不就是我胸中涌动的东西吗？但是我却不能把它们变成生动的语言呈现给读者。联想到《透明的红萝卜》，莫言的生动语言，经常让我不是忍俊不禁，而是哈哈哈地抽动大笑。例如：队长的“两个腮帮子像秋田里搬运粮草的老田鼠”；村里老老少少们，“眼巴巴地望队长，像一群木偶”；“黑孩儿，你这个小狗日的还活着？”等等。这些意想不到但又在情理之中的描写，就是名家与爱好者的差别。回来的路上，我对石钟山念叨，莫言真是太厉害了！石钟山逗我一句，你这不明摆着是废话吗？这期间，石钟山又带着我拜访了文学系的领导。帅气诗意的峭岩政委和清癯干脆的黄献国副主任，都对我在《后勤文艺》上刊登的中篇小说片段《军校琐忆》和散文集《湘西散记》中的一篇短文进行了具体指导。

没过几个月，莫言对我的期待与祝福实现了！我有幸被军艺文学系第五届录取了。严格地讲，我们这一拨应该叫军艺文学系1993年级，而第五届的叫法是大家的一种俗称。因为“文革”结束、改革开放后，大批军事院校恢复办学，军艺也在1984年9月恢复文学戏剧系招生，被人们称为文学系第一届。莫言大师兄就是文学系第一届35人中的骄子。轮到我们1993年9月入学，文学系第五届的叫法也顺口顺耳地流行了。入学后，我又先后时不时到大气豪爽的朱向前教授、精明智慧的刘毅然教授、敦厚渊博的张志忠教授、博古通今的吕永泽教授、学冠中西的张方博士办公室串串，从这些名师名家的教导中得到了不少的启迪和教诲。后来，石钟山也成为红遍大江南北的著名作家。我与石钟山的相识缘于1992年总后第一届业余文学创作笔会。这次笔会由总后政治部宣传部部长卢江林、总后政治部创作室主任王宗仁牵头主办。他们对业余作者非常关心，非常爱护，创造机会，注重培养。我也是受恩惠者之一。

2019年元月7日下午，第五届七个师弟师妹，专程到北师大国学堂拜见大师兄。掐指细算，这是我时隔将近25年后与大师兄的第三次握手。

非常奇妙，那天下午，我和姜宝才、郭木、毛建福、李亚、王海英、田淑华等第五届同学往大师兄在京师学堂的办公室走。毛建福说：“我与大师兄还从未谋过面，心里真有点紧张。”我随口回应：“一样紧张！”毕竟，大师兄已获得诺奖六年多了，他的文学光环被衬托得更加巨大了，特别闪亮了。

终于到了第n层，电梯一打开，我们鱼贯而出，来到大师兄的办公室门口，只见“莫言国际写作中心”几个大字闯入我们的眼帘。接着，又看见了在电视中、在书画里经常出现的大师兄儒雅、睿智、宽厚、谦和的身影！我尽管外表镇静，但脑门子却微微发热，手掌心不由自主地渗出微汗，一晃快25年了。此时，我的意识里，是不敢把莫言称作大师兄的。他微笑着与我们一一握手。当宝才介绍到我时，莫言幽默地说，进步了，进步了！我随即躬身双手去握莫言的右手，感到绵、厚、软，有一种久别的亲切与温故之势。我语速稍快地笑着回答道，谢谢大师！谢谢大师！后来，大家在莫言的小型会议室落座。当莫言一句既出：“我对第五届学弟学妹的亲切感觉一直是自然流露的……你们不要称我大师，叫大师兄最好了！”一下子又放松了我的紧张与局促。渐渐地，我们与大师兄的交流顺畅起来了。

后来，我们又来到大师兄的书房。一进来，我就看见栗木色书柜的中格放着一斗阁小匾，这是大师兄的网名；下格是几卷本的赵孟頫书画全集。再进前一看，原来小匾字是中国书法家协会原主席沈鹏先生所题。赵孟頫书画全集是十本，我还以为是八本呢。闻到了浓浓的书卷气之后，我又看见左侧墙上订着两幅书法原作。

一条横幅魏碑体：“文学雅集”，眉批：“军艺文学系第五届同学”，落款：“一九年元月十二日莫言题”。

一幅遒劲的五尺斗方：“毕业二十四冬春，几多风雨几多文，初心莫忘永不改，都是魏公村里人。”落款：“一九年元月十二日与原军艺文学系第五届学弟学妹聚会纪念，莫言”。

说明大师兄已认定与师弟师妹久别后的文学雅集，并排上了具体日程。临别时，大师兄和蔼可亲地与我们合影，还与我们每人单独留影，并约定元月12日下午在西三环吴家场路的南长城大酒店进行文学雅集。

1988年隆冬的某个傍晚，为了看热门的电影大片《红高粱》，我在北京长安大街上蹬着永久牌28型自行车，从清冷的西郊五棵松往繁华的西单路段猛骑，目标是著名的首都电影院。8.3公里的路程，永久牌28型带大梁有车架的铁骨自行车，车架上还坐着一位不惧寒风的风华美女。像姜文著名电视剧《阳光灿烂的日子》中的某个场景，俩人身穿棉军大衣，裹着饱满的男女激情，45分钟左右骑到目的地。中途在南礼士路路口闹一插曲，被帅帅的警察拦住，教育一番，是骑车带人，加闯红灯两项违章。警察也叹曰：莫言魔力咋这大？搞得年轻人五迷三倒的，不见《红高粱》真是茶饭不思啊。不过，话说回来，我这大头警下班倒休后，嗨，一样着迷《红高粱》！因为与警哥同“病”相怜，我们免遭处罚。当然，无奈，我们还是迟到了七分钟。只见影院正厅的电影广告，莫言和姜文、张艺谋全祼着膀子上半身，铁铜色皮肤，光着青寸寸的大脑袋，鼓鼓的胸大肌，让人感到雄性的力量。还有大美女巩俐点缀其间，更显出刚与柔相济的美感。接着，我与美女在暗中弯腰钻到放映厅的靠椅上就座，认真地欣赏《红高粱》。当看到红高粱地里嘹亮的唢呐画外音与撩人的激情画面时，我与她情不自禁地十指相扣并捏紧。终于在1989年初春某个吉祥之日，我与名叫王磊的年轻女军护领取了结婚证。可见莫言的魅力在此，可见《红高粱》的魔力在此。

2018年平安夜，军艺第五届七弟子为朱向前院长接风洗尘。朱向前雅号“袁州朱员外郎”，这次专门从老家宜春赴京参加首都文学界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座谈会。朱员外为我们与莫言大师兄的雅集指点迷津，我和姜宝才、柳宗龙、王大亮、郭木、毛建福、李亚等洗耳恭听。朱员外是预测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国内第一人，他的建议，我们不能不听，也不会不听。当年，他那篇长达4万字的《新军旅文学三剑客》大块文章一经发表，对大红大紫的莫言、周涛、朱苏进进行尖锐的平行比较，在批评界及至文学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让莫言也感到震撼。

1994年炎夏魏公村南阶梯教室的某天上午，当“朱员外郎”在课堂上给我们大讲《新军旅文学三剑客》时，晚上我们又兴致勃勃地在新疆街某餐馆，以薄酒诚请莫言大师兄。觥筹交错，畅饮开怀，烟火味十足。我和第五届几个班的九名同学李荣国、孙国、冷燕虎、张彦忠、李广文、魏业宏、张雪萍、翟兰、黄文萍以AA制的方式完成了这次与文学大师的简约小聚。25年后，翻出这张喜笑颜开的彩照，依然感受到大师兄与师弟师妹的青春气息。

2019年元月9日晚，我坐地铁一号线从万寿路到四惠东，在中国中央书画研究院青年书法家龙伟博士的住所取回由他撰写的楷书藏头联：莫问风雨，言说春秋。这四个字的原创是四班同学郭木郭大侠，原名郭建斌。

元月10日至11日，文学系第五届在京的同学，提前为参加雅集的京外同学接风。杨卫东从太原来了，何况从厦门来了，李荣国、冷燕虎、康桥、卢一萍、艾叶先后从四面八方来了，大家商讨如何欢迎大师兄在雅集上讲话和挥毫泼墨，一展风采。11日晚间，温和温相温安军，以同学加老总的身份，在著名的万丰路美食城梦都大酒楼设宴，把这次雅集的预演推向了高潮。酒酣耳热之际，大家想到了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在滕王阁、盛唐的诗仙李白在太白楼、大宋的词宗欧阳修在醉翁亭，与诗人词者和墨客雅士欢聚宴饮的生动场面。

元月12日，戊戌腊月初七，这个阳光温煦的寒冷午后，我开着特斯拉MDS75D新能源汽车，到北师大国学堂迎接大师兄，赶往万寿路南口的南长城大酒店，莅临军艺文学系第五届同学倾情雅集现场。大师兄坐在副驾驶位置，对新能源汽车夸赞了一番，也谬赞了我这个军分区老司令员亲自动手能写文章善打枪，常搞训练会开车，不错，不错。我说，大师兄是我们的楷模，是我们的榜样，向文学大师学习、致敬！姜宝才坐在后左，李亚坐在后右位置，陪同大师兄畅聊新时期文学界，涉及铁凝、周涛、贾平凹、王蒙、李存葆、徐贵祥等，尤其是对文学系的首任主任徐怀中，第二任主任王愿坚敬佩有加。

下午三点半左右，我们安抵南长城大酒店。军艺文学系第五届同学自费筹办的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大师兄的文学雅集即将开始，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来。由王海英、川妮、田淑华、黄涛和柳宗龙、李玉谦、郭木、毛建福、叶宏奇、王大亮等男女同学主要布置的雅集会场，以杏黄基调为主，再配以红色主题横幅，加上每人一条鲜红色围巾，显得祥和喜庆，大气儒雅。莫言大师兄进入雅集大厅时，女同学上前给他献鲜花，为他佩戴红围巾，大家热烈鼓掌欢迎大师兄莅临，开启了这次文学雅集的第一次高潮。接着，大师兄与第五届27名同学落座。在长方形条桌前，主持人柳宗龙宣布雅集活动开始，并向大师兄简介现场的各位师弟师妹。接着，由我代表同学们致欢迎辞。

我说：在这个美妙而又圣洁的时刻，我们军艺文学系第五届同学以精神的兴奋和头脑的微醺状态迎来了期盼已久的与莫言大师兄的文学雅集。大家的心情无疑是亢奋的、激动的、愉悦的、欢快的，仿佛来到了高密东北乡的红高粱酒国。

莫言是一位世界级的小说家，同时也是一位思想者和诗人，还是一位书法家。他无疑是从魏公村走向世界文坛的文化巨人，他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也无疑是巨大的，在中国，无论是大江南北，还是偏乡僻壤，无人不知莫言。

有评论家说，莫言能够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很好地融合在一起。他的作品既有对传统文化的继承，也有对外国文化的借鉴，既体现出民间特色，也有鲜明的现代性。莫言“民间创作”深厚的地域和民间渊源，加上运用大量的现代主义文学技巧，使他的作品恣肆汪洋，元气充沛，想象力惊人。他对中国的历史与现实的强烈关怀和深刻挖掘，是他独有的成就，也说明越是民族的东西，就越是世界的。莫言语言的胜利是民间语言的胜利。

回忆起军艺的两年时光，我说，刚踏进军艺大门时，我们就在莫言大师兄就读过的南阶梯教室上课，始终以莫言为文学榜样和楷模。我们也庆幸把莫言大师称为师兄。他对第五届师弟师妹情深义重，曾多次到校园看望并予以鼓励，二十多年来一直关注着我们的文学创作。第五届同学取得的文学成果，与莫言师兄的影响和熏陶是分不开的。

莫言是我们军艺文学系的骄傲，我们既是莫言师兄的师弟师妹，又是莫言的忠实粉丝。20多年来不管他身处逆境之中，还是闪亮于世界文学殿堂，我们都在远处默默地关注他，学习他，倾听他的文学之声。还曾为他担忧和祈祷，但更多的是共同分享了他的辉煌与荣耀。

对于这次文学雅集，我说，这一缘分终于到来——2019年1月12号，莫言师兄和第五届学友在京西魏公村附近雅集，这是战友的重逢，这是文学之家的团聚。我们甚至想，若干年后，文学史上会记住这次大师兄与师弟师妹帮教互动、儒雅风流的宴咏聚会。

我致欢迎辞完毕，由这次雅集的首要发起者姜宝才简述缘由、筹备、目的、意义，以及具体的组织、实施过程。作为当年第五届的二班长，姜宝才年龄稍长，干练果断，思维敏捷，才华横溢，我们称之为“宝二哥”。这几年，他以左手行书常与大师兄切磋技艺，讨教秘笈，而我早已与大师兄失去联系。这次，“宝二哥”提出与大师兄进行雅集，面对面向大师兄学习，我和好几个同学积极响应。后来，许多同学都踊跃地加入到雅集的行列。可以这么说，“宝二哥”对组织这次空前的文学雅集立下头功。

姜宝才赘述了这次雅集的来龙去脉之后，主持人柳宗龙恭请大师兄讲话。大师兄一句：“初心莫忘永不改，都是魏公村里人。”掀起了这次文学雅集的第二次高潮。接着，柳宗龙诚请何况、杨卫东、川妮、毛建福、温安军、叶宏奇、李亚、卢一萍、赵伟等同学发言。大家畅所欲言，赤诚相见，叙述莫言大师兄的关心关爱，汇报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文学成就。

接下来，进入大师兄在自己的作品上给师弟师妹签名留印环节。轮到给我签名时，我向大师兄解释了是时隔24年又8个月后的再次签名，大师兄高兴地写下了：“欧阳青司令雅正，戊戌腊七又签”的珍稀留痕。“宝二哥”羡慕地对我说，24年半的同一书签名，弥足珍贵！向你学习！我开心一笑，真是美好的时刻！后来，在第二轮签名环节，大师兄在小师弟卢一萍担任副主编的《青年作家》2018年第12期扉页上题写了“欧阳青文兄正存”字样，让我倍感激动。与此同时，在田淑华的努力协调下，90岁高龄的徐怀中将军将他发表于《人民文学》2018年第12期上的长篇小说《牵风记》签名送给我们第五届学子每人一本，将军给我的签名是：欧阳青同学存阅留念。这样，我又感受到了莫言大师兄和我们师弟师妹的共同恩师的文学光环。

晚上6点半，真正以美味佳肴来表达人们欢聚一堂的享受环节正式到来。以酸汤角角鱼、凉拌折耳根、黄焖走地鸡、土家刨汤肉、擂椒皮蛋、乡间炖土鹅、油炸小花生、红烧土猪肉、腊味三蒸等为代表的湘黔土家菜闪亮登场，加上53度的酱香型贵州土酒，一并吊足了同学们的胃口，平添了雅集舌尖上的内涵。

如果说小说散文是大师兄闻名于世的法宝的话，那么书法则是大师兄才华横溢与之并驾齐驱的另一利器。横幅生宣长卷，一会儿从左往右挥毫而就，一会儿又由右至左闪转腾挪，引得众人喝彩鼓掌。作为第五届最富名气，乃至当今书法界也崭露头角的杨卫东、姜宝才，加上喜爱书法的李玉谦，一起为大师兄的挥洒泼墨而加油助威，鼎力铺衬。我们不懂书法艺术的同学们，则在一旁虚心欣赏笔锋走势，倾听结构技巧。

聚终人散，余音绕梁。这次自发的诚邀大师兄与师弟师妹欢聚的文学雅集，是我们文学创作活动中浓墨重彩的一次盛会。

(责任编辑：周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