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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以故事创故事

时间:2018-10-30 22:46来源:中国作家网 作者:胡菊人 点击:
2018年10月30日,新派武侠小说一代宗师金庸逝世,享年94岁。 金庸本名查良镛,1924年3月10日生于浙江海宁,1948年移居香港, 金庸是新派武侠小说最杰出的代表作家,香港著名的政论家、企业家、报人,与黄霑、蔡澜、倪匡并称香港四大才子。 从20世纪50年代末

2018年10月30日,新派武侠小说一代宗师金庸逝世,享年94岁。

 

金庸本名查良镛,1924年3月10日生于浙江海宁,1948年移居香港, 金庸是新派武侠小说最杰出的代表作家,香港著名的政论家、企业家、报人,与黄霑、蔡澜、倪匡并称“香港四大才子”。

 

从20世纪50年代末至70年代初,金庸共写武侠小说15部,取其中14部作品名称的字首,可概括为“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外加一部《越女剑》。“凡是有华人的地方,就一定有金庸的武侠小说。”金庸继承了古典武侠技击小说的写作传统,又在现代的阅读氛围中对这一传统进行了空前的技法与思想革命,开创了“新派武侠”的风格。六十年来,其作品在风靡了全球华人世界的同时,也使中国特有的武侠小说创作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本文选自香港《明报月刊》前总编辑胡菊人先生所作《小说金庸》一书,作者从金庸的武侠小说谈到写作技巧与中国传统文化,从兵器、音乐、爱情谈到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内容丰富,观点犀利,值得一读。

 

 

音乐与武功

金庸小说,将音乐寓于武功之中,实在是一大妙想。我不敢说这是他的独创,因为我没有读遍所有的武侠小说,但我相信他独创的成分很高。至少,他于音乐在武侠小说中的运用,是出类拔萃的。乐器既可以当为武器,乐音亦可以显示内功。像黄药师、欧阳锋、洪七公,在桃花岛上以箫声、筝音、啸声相斗一段,就写得十分精彩。欧阳锋的铁筝犹如金鼓齐鸣、万马奔腾,黄药师的玉箫柔韵细细、回肠荡气。“铁筝犹似巫峡猿啼,子夜鬼哭,玉箫恰如昆岗凤鸣,深闺私语。一个极尽惨厉凄切,一个却是柔媚宛转。”正是以最高深的内功比拼。忽然从海上传出长啸之声,渐来渐近,“啸声忽高忽低,时而如龙吟狮吼,时而如狼嗥枭鸣,或若长风振林,或若微雨湿花,极尽千变万化之致。”这洪七公的啸声一会与长箫争持,一会与筝音缠斗。三股声音纠缠在一起,斗得难解难分。这一段的文字极可欣赏,此其一。现象和声音主要由郭靖看出来、感出来,不劳作者现身说明,是作者运用叙事观点的适当,此其二。把音乐和内功相互结合,写得出神入化,此其三。黄药师内功极高,音乐造诣亦极高,他的《碧海潮生曲》连周伯通也抵挡不住,但是郭靖却不受困扰。此曲催人情欲,让人心智失控,随着乐音而心旌摇动,手舞足蹈,不能自制。周伯通内功虽比郭靖为高,却不及郭靖于男女之事那样的纯朴,郭靖救了周伯通,助他镇定心神。此后写郭靖与黄药师吹奏的《碧海潮生曲》相抗,扰乱其节拍,更是设想神妙。

 

──美加版《明报》1998.9.4

 

奇妙的设想

黄药师选择女婿,让郭靖和欧阳克比试,第二回合的比试是审辨音律,黄药师吹那《碧海潮生曲》,要二人以竹枝打节拍。欧阳克懂音律,打得丝毫无误,但也逐渐受乐音感惑,不由自主地举起竹枝婆娑起舞,欧阳锋只好扣住了他的脉门,以丝巾塞住他双耳。郭靖不懂音律,却不受惑,他以为这是要与黄药师的箫音相抗,便不跟从他的拍子,反而是打在黄药师箫音节拍的前后,时快时慢,总之与箫音节拍不同,黄药师险些荒腔走板,被他扰乱,跟随了他的节拍。以相反的节拍相抗,是作者奇妙的设想,这本来是很难的一招,但郭靖却优为之。他打的节拍极难听、极嘈杂,一手以竹枝打在枯竹之上,发出“空、空、空”之声,另一手却脱了鞋子,在空竹上“秃、秃、秃”地敲起来。鞋子、竹枝与玉箫,在器物上是多有趣的对比,柔靡妩媚的箫乐,与粗糙拙劣的敲击声,又是多么好笑的比照。另一个奇妙的设想便是黄药师以箫声破了欧阳锋父子的蛇阵。这蛇阵是洪七公都无所施其技的。洪七公曾以口喷药酒驱毒蛇,又以“满天花雨金针”钉毒蛇,更和郭靖撒尿淋毒蛇,都只得小小效能,但黄药师一吹箫,群蛇便即受制。这可能是由印度弄蛇者吹乐而蛇起舞的灵感得来的,却运用得何其高妙。《射雕》五四四页写黄药师以箫乐制伏群蛇、蛇奴及欧阳克,何等精彩。桃花岛上黄药师与欧阳锋比箫筝,群蛇和蛇奴都要避开,只是作者没有交代欧阳锋粗杖上面两条银蛇,是否也要撤走,似应加以说明。

 

──美加版《明报》1998.9.7

 

知音殉身

在金庸小说讲音乐的章节中,以《笑傲》中刘正风与曲洋以音乐相交而以身殉的故事,最有艺术哲学意义,求得知音原来是可以牺牲一切的。这个故事,常令我联想起古代伯牙与钟子期的传说。琴曲《神奇秘谱》有这样的记载:“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巍巍乎若泰山。伯牙志在流水,钟子期曰:洋洋乎若江海。伯牙所念,子期心明。伯牙曰:善哉!子之心而与吾心同。子期既死,伯牙绝弦,终身不复鼓琴。故有《高山流水》之曲。”我不知道金庸写曲洋与刘正风这段故事,是否得自于伯牙、钟子期故事的灵感,不过这知音之情倒是相通的。但金庸在武侠小说中写知音交友,却是来得更绝对、更激烈、更悲壮。伯牙因为他弹什么曲调,或高山,或流水,钟子期就说出这是描状高山或流水,完全体会其曲意,得到知音。到钟子期死了之后,伯牙就终生不再弹琴,因为再没有知音了。但刘正风与曲洋,一个属于“正派”,一个属于“邪派”,却以音乐相知交友,为所谓“正派”豪杰所不容,于是刘正风金盆洗手,做了朝廷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以避免正邪两派的仇杀。从此弃名誉地位于不顾,只求归老林泉,吹箫课子,与邪派长老曲洋交友。他们一个善于弹琴,一个善于吹箫,都是天下无匹,共同创作了《笑傲江湖》一曲。但是为五岳剑派的盟主左冷禅所迫,要他与曲洋绝交,他不肯,竟致全家丧命,曲洋与孙女二人亦以身殉,令人不忍,太悲惨了。但此二人并不后悔,这是金庸写知音的极端化。

 

──美加版《明报》1998.9.8

 

以音乐冲破正邪

在所有艺术当中,音乐的境界极高,亦极抽象,她无色、无形、无象而只有声音,却传达了千殊万类的色、形、象。而音乐所表现的感情又至真至纯,出自心底。《笑傲》中刘正风说得好:“岳师兄(岳不群),你不喜音律,不明白小弟的意思。言语文字可以撒谎作伪,琴箫之音却是心声,万万装不得假。小弟和曲大哥相交,以琴箫唱和,心意相通。小弟愿意以全副身家性命担保,曲大哥是魔教中人,却无一点一毫魔教的邪恶之气。”刘正风从音律中分辨正邪,自然为岳不群这类的“伪君子”所不能了解。所以他也站在费彬这一边,要刘正风杀唯一的知音曲洋。刘正风又说:“各位或者并不相信,然当今之世,刘正风以为抚琴奏乐,无人及得上曲大哥,而按孔吹箫,在下也不作第二人想。曲大哥虽是魔教中人,但自他琴音之中,我深知他性行高深,大有光风霁月的襟怀。刘正风不但对他钦佩,抑且仰慕。刘某虽是一介鄙夫,却绝计不肯加害这位君子。”这两段话,吻合孔子的艺术哲理。一方面,他们两人“游于艺”,从音乐艺术的交友中而不见得世间独一无二的“知音”。另一方面,不仅是他们在演奏技巧上有惊人造诣,光是靠技巧高超不足以显示音乐的至高境界,而是,刘正风从曲洋的琴音中,既听到了“美”,他是第一琴家,琴音当然是极动听的,又听到了“善”,从琴音中绝对相信他是正人君子,这不正是孔子所说“韶,尽美矣,又尽善也”的意涵吗?于是,刘正风乃从音乐艺术的善美境界而冲破了世俗正邪的藩篱。

 

──美加版《明报》1998.9.11

 

艺术与权欲相抗

我在前面说过金庸小说中一些冲破世俗观念藩篱的故事,如杨过与小龙女冲破师徒不能结婚的礼教大防,如赵敏与张无忌、乔峰与阿朱冲破国家与种族之间的分殊,如张翠山与殷素素、令狐冲与任盈盈、纪晓芙与杨逍、周芷若与张无忌,冲破了正邪派别之间的隔阻,等等。但这些都是男与女之间的爱情力量,显示爱情力量高于一切。到刘正风与曲洋,却是男与男的相知,合于“伯牙所会,子期心明”“子之心而与吾心同”的知音心怀,而以音乐作为冲破正邪壁垒的力量,在金庸小说中又是另一种境界。这境界就是音乐艺术的境界,当达到至高境界的时候,是天下间任何事物所不能替代的。他们创造了《笑傲江湖》之曲,自信此曲之奇,为千古所未有。曲洋说:“今后纵然世上再有曲洋,不见得又有刘正风,有刘正风,不见得又有曲洋。就算又有曲洋、刘正风一般的人物,二人又未必生于同时,相遇结交。要两个既精音律,又精内功之人,志趣相投,修为相若,一同创制此曲,实是千难万难了。此曲绝响,我和刘贤弟在九泉之下,不免时发浩叹。”便把曲谱托交令狐冲,觅求传人。这段话,道尽了音乐创作二人共创高妙作品之旷世难求。他们二人竟以全副身家性命及亲人徒弟之牺牲以相殉。不过,他们之牺牲,其实是以艺术来对抗权力欲,如果不是五岳剑派盟主左冷禅之相逼,当不致如此惨烈。是左冷禅要合并五派自己做唯一掌门人,享有独一无二的最高权力,才会逼压刘正风杀曲洋,这是纯洁的艺术与肮脏的权力欲之相抗。

 

──美加版《明报》1998.9.14

 

以故事创故事

金庸写曲洋与刘正风合创了《笑傲江湖曲》,其中的一大段琴曲,是曲洋依据晋人嵇康的《广陵散》而改编的,我说过金庸善于运用他的学识于小说之中,这就是众多明证之一。既借此介绍了《广陵散》,又说到嵇康其人,读者因此增加识见。他说到嵇康的为人及受害的经过,言简意赅。借曲洋之口说:“嵇康临刑时抚琴一曲,的确很有气度,但他说‘《广陵散》从此绝矣’,这句话却未免把后世之人都看得小了。这曲子又不是他作的。他是西晋时人,此曲就算西晋之后失传,难道在西晋之前也没有了吗?”这段评论很对,嵇康自负,把后人看得太小,其实自嵇康以后,历代都有人弹,《广陵散》并未绝响。难得的是,金庸又另创故事,说是曲洋这个琴痴,为找这个曲谱,竟去发掘西汉、东汉两朝皇帝和大臣的坟墓,一连掘了二十九座古墓,终于在蔡邕的墓中,觅到了《广陵散》的曲谱。掘墓而得谱之说,未可相信,但把古人嵇康的故事发展而为自己小说的故事,不能不说是灵感敏捷,而且,这更对塑造曲洋琴痴的个性,加上重彩的一笔,使他更为鲜明。还不只此,这个二七六页的故事,在八○○页中又再运用,说的又是曲洋在蔡邕墓中所掘得的《广陵散》谱。那是另一琴痴梅庄四友之一的黄钟公的情节,向问天以《广陵散》谱诱黄钟公。向问天为什么有此谱,作者有清楚的交代,曲洋与他同属魔教,转借抄录。金庸把嵇康《广陵散》的故事如此先后运用,是以故事再造故事。

 

──美加版《明报》1998.9.22

 

艺术与自由

《笑傲》中第十九回写那“江南四友”黄钟公、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是全书引人入胜的一幕,布局奇巧,情节紧凑,而又趣味盎然。同时,他们前后的命运,引人深思。这四人,琴棋书画,每人深爱一样,是艺术的痴狂者。他们居于西湖之畔,建有大庄,不与外间接触,避世隐居,每日喝酒、弹琴、下棋、赏画、写字,各有不凡的造诣。此种优雅闲适的艺术生活,不知羡煞了多少人,直如人间神仙。原来他们身负重大任务,是受日月神教教主东方不败之命,看守要犯任我行。这任我行本是教主,被东方不败叛变后囚于西湖湖底。这四人奉命看守了十二年,终日琴棋书画地风流过日子,逍遥快活。但是,由于他们身属魔教,而又看守犯人,不过是在教主的淫威下的狱卒而已,实在是身不由己,身上亦如被缚了绳索。魔教的行事残酷,他们若稍有疏忽,即有杀身之祸。因之他们表面看来潇洒风流的艺术生活,不免大大打了折扣,反而令人觉得可怜。这似乎作者在作一种反讽的警示:他们在魔教教主东方不败的绝对控制之下,没有心灵自由和人身自由,则无论艺术的爱嗜和修养如何高超,终究枉然,没有自由,艺术何价?终于,他们遭到了悲惨的命运。向问天利用令狐冲(实是欺骗),救出了任我行。所用的手段就是投他们之所爱,以天下最珍贵的书画琴谱棋谱来引诱,这是玩物丧志所招来的祸患,先受东方不败所派四大长老的严惩,继又受到任我行的胁逼。这四人下场悲哀,与先前的艺术生活,风流自赏,对比强烈。

 

──美加版《明报》1998.9.25

 

文章选自《小说金庸》,胡菊人 著,江西教育出版社,20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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