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爱红楼-----红楼识微第七十二回 鸳鸯遇见司棋与其表弟的事情,伏大观园的管理混乱及日后抄园时司棋离园。这司棋随了一个最软弱的主子,却是副小姐中最胆大最勇猛的。因一碗鸡蛋大闹小厨房,替自己的婶子谋小厨房管理的职务,又与表弟私订终身,幸而遇的是鸳鸯,听闻她病了,反赶去安慰她。若是换了别人不知生出多少事来,鸳鸯是明白人,何苦把事情弄大,牵连一大帮人。她和平儿皆是见过世面的,深知大家庭里息事宁人的好处。若是闹腾出来,大观园先就乱了。 鸳鸯闻知那边无故走了一个小厮(男子就会走为上计), 园内司棋又病重(也够痴情),要往外挪,心下料定是二人惧罪之故, "生怕我说出来,方吓到这样."因此自己反过意不去,指着来望候司棋(心地善良),支出人去, 反自己立身发誓,与司棋说:"我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糟踏了小命儿. "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姐姐,咱们从小儿耳鬓厮磨(交待司棋身份,也是从小在贾府的,所以才在迎春身边是副小姐,也是丫环中的风光差事),你不曾拿我当外人待,我也不敢待慢了你.如今我虽一着走错,你若果然不告诉一个人,你就是我的亲娘一样.从此后我活一日是你给我一日,我的病好之后,把你立个长生牌位,我天天焚香礼拜,保佑你一生福寿双全.我若死了时,变驴变狗报答你.再俗语说,`千里搭长棚, 没有不散的筵席.(与小红同语,二人原也是明白人,知贾府不过是别人家,不是她们的世界)'再过三二年,咱们都是要离这里的(没想着长留这里).俗语又说,`浮萍尚有相逢日,人岂全无见面时.'倘或日后咱们遇见了,那时我又怎么报你的德行."一面说 , 一面哭.这一席话反把鸳鸯说的心酸,也哭起来了(也是心软的人).因点头道:"正是这话.我又不是管事的人,何苦我坏你的声名,我白去献勤(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那些作为,鸳鸯不屑为之).况且这事我自己也不便开口向人说.你只放心.从此养好了,可要安分守己,再不许胡行乱作了."司棋在枕上点首不绝。鸳鸯安慰了司棋,自己才算放心了。 与平儿论及凤姐的身体情况,可知凤姐的情况可忧。."平儿见问,因房内无人,便叹道: "他这懒懒的也不止今日了,这有一月之前便是这样.又兼这几日忙乱了几天, 又受了些闲气(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凤姐的处境其时非常困难),从新又勾起来.这两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持不住,便露出马脚来了."鸳鸯忙道:"既这样,怎么不早请大夫来治?"平儿叹道:"我的姐姐,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的. 别说请大夫来吃药.我看不过,白问了一声身上觉怎么样,他就动了气,反说我咒他病了. 饶这样,天天还是察三访四,自己再不肯看破些且养身子."凤姐对贾府也是痴心,如此折腾,贾府没怎么样,她先支撑不住了。 贾琏向鸳鸯借当,可知荣府经济情形可忧了。借当本是秘事,没几日就让邢夫人翻腾出来,可知世事复杂。邢夫人本就不满鸳鸯,此一事日后也是鸳鸯的难处。贾琏已走至堂屋门,口内唤平儿.平儿答应着才迎出去,贾琏已找至这间房内来.至门前,忽见鸳鸯坐在炕上 ,便煞住脚,笑道:"鸳鸯姐姐,今儿贵脚踏贱地."鸳鸯只坐着(一个坐字,写尽鸳鸯身份,贾母的丫环,在府中何等尊贵),笑道:"来请爷奶奶的安 , 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觉的睡觉."贾琏笑道:"姐姐一年到头辛苦伏侍老太太,我还没看你去,那里还敢劳动来看我们.正是巧的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为穿着这袍子热,先来换了夹袍子再过去找姐姐,不想天可怜,省我走这一趟,姐姐先在这里等我了 ."一面说,一面在椅上坐下.鸳鸯因问:"又有什么说的?"贾琏未语先笑道:"因有一件事,我竟忘了,只怕姐姐还记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个外路和尚来孝敬一个蜡油冻的佛手,因老太太爱,就即刻拿过来摆着了.因前日老太太生日,我看古董帐上还有这一笔, 却不知此时这件东西着落何方.古董房里的人也回过我两次,等我问准了好注上一笔. 所以我问姐姐,如今还是老太太摆着呢,还是交到谁手里去了呢?"鸳鸯听说,便道:"老太太摆了几日厌烦了,就给了你们奶奶.你这会子又问我来.我连日子还记得, 还是我打发了老王家的送来的.你忘了,或是问你们奶奶和平儿."鸳鸯好记性好口才,不愧是贾母的总管家。 平儿正拿衣服,听见如此说,忙出来回说:"交过来了,现在楼上放着呢.奶奶已经打发过人出去说过给了这屋里,他们发昏,没记上,又来叨登这些没要紧的事."贾琏听说,笑道:"既然给了你奶奶,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就昧下了."平儿道:"奶奶告诉二爷,二爷还要送人, 奶奶不肯, 好容易留下的.这会子自己忘了,倒说我们昧下.那是什么好东西,什么没有的物儿.比那强十倍的东西也没昧下一遭,这会子爱上那不值钱的!"平儿说话行事皆为凤姐,在公事上,平儿真是凤姐的帮手。 贾琏垂头含笑想了一想,拍手道:"我如今竟糊涂了!丢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不象先了."鸳鸯笑道 : "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杂,你再喝上两杯酒,那里清楚的许多."一面说,一面就起身要去. 贾琏忙也立身说道:"好姐姐,再坐一坐,兄弟还有事相求."说着便骂小丫头:"怎么不沏好茶来!快拿干净盖碗,把昨儿进上的新茶沏一碗来."说着向鸳鸯道 : "这两日因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银子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税通在九月才得, 这会子竟接不上. 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 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来."贾琏笑道:"不是我扯谎,若论除了姐姐,也还有人手里管的起千数两银子的,只是他们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胆量.我若和他们一说,反吓住了他们.所以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贾琏口中的鸳鸯是金钟,而鸳鸯又姓金,可知鸳鸯是金字派的人物了。 一语未了,忽有贾母那边的小丫头子忙忙走来找鸳鸯, 说:"老太太找姐姐半日,我们那里没找到,却在这里." 鸳鸯听说, 忙的且去见贾母,贾母重鸳鸯,所以鸳鸯在府中地位特殊,贾琏糊涂借当竟借至鸳鸯头上,鸳鸯拒婚一事得罪了长房,他还和鸳鸯往来密切,岂不是惹怒贾赦了吗。 旺儿家向彩霞提亲一事,凤姐再次显其霸王本色。只见旺儿媳妇走进来.凤姐便问:"可成了没有?"旺儿媳妇道:"竟不中用.我说须得奶奶作主就成了."提亲一事,是先回过凤姐的。凤姐竟不知彩霞与贾环的事吗。还是凤姐不把贾环和赵姨娘放在眼中。 贾琏便问:"又是什么事?"凤姐儿见问,便说道:"不是什么大事. 旺儿有个小子,今年十七岁了,还没得女人,因要求太太房里的彩霞,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就没有计较得.前日太太见彩霞大了,二则又多病多灾的,因此开恩打发他出去了(王夫人对与宝玉无关的人,还是比较宽厚的), 给他老子娘随便自己拣女婿去罢.因此旺儿媳妇来求我.我想他两家也就算门当户对(这四字如何可得)的, 一说去自然成的,谁知他这会子来了,说不中用."人家既不同意,何苦再提。凤姐人情上太过强势。 贾琏道:"这是什么大事,比彩霞好的多着呢."旺儿家的陪笑道:"爷虽如此说,连他家还看不起我们 ,别人越发看不起我们了.好容易相看准一个媳妇,我只说求爷奶奶的恩典,替作成了 . 奶奶又说他必肯的,我就烦了人走过去试一试,谁知白讨了没趣.若论那孩子倒好, 据我素日私意儿试他,他心里没有甚说的,只是他老子娘两个老东西太心高了些."旺儿家不知人家在意的是环三爷吗,做姨娘总好过他家的那个不成材的儿子吧。 一语戳动了凤姐和贾琏(此话如何会让贾琏和凤姐不语),凤姐因见贾琏在此,且不作一声,只看贾琏的光景.贾琏心中有事,那里把这点子事放在心里.待要不管,只是看着他是凤姐儿的陪房,且又素日出过力的, 脸上实在过不去(夫人威风),因说道:"什么大事,只管咕咕唧唧的.你放心且去,我明儿作媒打发两个有体面的人, 一面说,一面带着定礼去,就说我的主意.他十分不依,叫他来见我. "旺儿家的看着凤姐,凤姐便扭嘴儿.旺儿家的会意,忙爬下就给贾琏磕头谢恩. 贾琏忙道:"你只给你姑娘磕头.我虽如此说了这样行,到底也得你姑娘打发个人叫他女人上来, 和他好说更好些.虽然他们必依,然这事也不可霸道了."贾琏行事比凤姐讲理。 凤姐忙道:" 连你还这样开恩操心呢,我倒反袖手旁观不成.旺儿家你听见,说了这事,你也忙忙的给我完了事来.说给你男人,外头所有的帐,一概赶今年年底下收了进来,少一个钱我也不依的. 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凤姐放帐的事已经人人皆知,是该收手了。
旺儿媳妇笑道:"奶奶也太胆小了.谁敢议论奶奶,若收了时,公道说,我们倒还省些事,不大得罪人."凤姐冷笑道: " 我也是一场痴心白使了.我真个的还等钱作什么,不过为的是日用出的多,进的少. 这屋里有的没的, 我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够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道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帐破落户的名儿.既这样,我就收了回来.我比谁不会花钱,咱们以后就坐着花, 到多早晚是多早晚.这不是样儿:前儿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两个月(王夫人的管理水平真不必提了),想不出法儿来, 还是我提了一句,后楼上现有些没要紧的大铜锡家伙四五箱子,拿去弄了三百银子, 才把太太遮羞礼儿搪过去了.我是你们知道的,那一个金自鸣钟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 没有半个月,大事小事倒有十来件,白填在里头.今儿外头也短住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搜寻上老太太了.明儿再过一年,各人搜寻到头面衣服,可就好了!"旺儿媳妇笑道:"那一位太太奶奶的头面衣服折变了不够过只是不肯罢了."凤姐道:"不是我说没了能奈的话,要象这样,我竟不能了.昨晚上忽然作了一个梦,说来也可笑,梦见一个人,虽然面善,却又不知名姓,找我.问他作什么,他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匹锦.我问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说的又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就不肯给他,他就上来夺. 正夺着,就醒了."旺儿家的笑道:"这是奶奶的日间操心,常应候宫里的事."说宫里宫里便有事故。 贾琏便躲入内套间去.这里凤姐命人带进小太监来,让他椅子上坐了吃茶, 因问何事.那小太监便说:"夏爷爷因今儿偶见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两银子,打发我来问舅奶奶家里,有现成的银子暂借一二百,过一两日就送过来,凤姐儿听了, 笑道:"什么是送过来,有的是银子,只管先兑了去.改日等我们短了,再借去也是一样."小太监道:"夏爷爷还说了,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没送来,等今年年底下 ,自然一齐都送过来."贾府的日子不好过,多少钱才够呀。 凤姐笑道:"你夏爷爷好小气,这也值得提在心上.我说一句话, 不怕他多心, 若都这样记清了还我们,不知还了多少了.只怕没有,若有,只管拿去." 因叫旺儿媳妇来, "出去不管那里先支二百两来."旺儿媳妇会意(也是凤姐心腹,自然明白其中深意),因笑道:"我才因别处支不动,才来和奶奶支的."凤姐道:"你们只会里头来要钱,叫你们外头算去就不能了."说着叫平儿,"把我那两个金项圈拿出去,暂且押四百两银子."平儿答应了,去半日, 果然拿了一个锦盒子来,里面两个锦袱包着.打开时,一个金累丝攒珠的,那珍珠都有莲子大小,一个点翠嵌宝石的.两个都与宫中之物不离上下.一时拿去,果然拿了四百两银子来. 凤姐命与小太监打叠起一半,那一半命人与了旺儿媳妇,命他拿去办八月中秋的节.那小太监便告辞了,凤姐命人替他拿着银子,送出大门去了.这里贾琏出来笑道: "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凤姐笑道:"刚说着,就来了一股子."贾琏道:"昨儿周太监来, 张口一千两.我略应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将来得罪人之处不少.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左一个一千两右一个一千两,真真够狠。 这里贾琏出来,刚至外书房,忽见林之孝走来.贾琏因问何事.林之孝说道:"方才听得雨村降了, 却不知因何事,只怕未必真."合格的管家,自然要操心了。 贾琏道:"真不真,他那官儿也未必保得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宁可疏远着他好."这话说的有见识,比贾赦贾政有眼光。 林之孝道:"何尝不是,只是一时难以疏远.如今东府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来往,那个不知."贾琏道:" 横竖不和他谋事, 也不相干.你去再打听真了,是为什么."林之孝答应了,却不动身(必有话言), 坐在下面椅子上,且说些闲话.因又说起家道艰难,便趁势又说:"人口太重了.不如拣个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爷, 把这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一则他们各有营运, 二则家里一年也省些口粮月钱.再者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 ,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该使四个的便使两个. 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况且里头的女孩子们一半都太大了, 也该配人的配人.成了房,岂不又孳生出人来."贾琏道:"我也这样想着,只是老爷才回家来,多少大事未回,那里议到这个上头.前儿官媒拿了个庚帖来求亲,太太还说老爷才来家,每日欢天喜地的说骨肉完聚,忽然就提起这事,恐老爷又伤心, 所以且不叫提这事."贾政王夫人都不是会管理的。
林之孝道:"这也是正理,太太想的周到."贾琏道:"正是, 提起这话我想起了一件事来. 我们旺儿的小子要说太太房里的彩霞.他昨儿求我,我想什么大事,不管谁去说一声去.这会子有谁闲着,我打发个人去说一声,就说我的话 ."林之孝听了,只得应着,半晌笑道:"依我说,二爷竟别管这件事.旺儿的那小儿子虽然年轻, 在外头吃酒赌钱,无所不至.虽说都是奴才们,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彩霞那孩子这几年我虽没见,听得越发出挑的好了,何苦来白糟踏一个人."贾琏道:"他小儿子原会吃酒, 不成人?"林之孝冷笑道:"岂只吃酒赌钱,在外头无所不为.我们看他是奶奶的人(凤姐是个大靠山), 也只见一半不见一半罢了."贾琏道:"我竟不知道这些事.既这样,那里还给他老婆,且给他一顿棍,锁起来,再问他老子娘,"林之孝笑道:"何必在这一时.那是错也等他再生事,我们自然回爷处治.如今且恕他."贾琏不语,一时林之孝出去. 凤姐听说,便说:"你听见谁说他不成人?"贾琏道:"不过是家里的人,还有谁."贾琏知凤姐脾气,自然要维护管家。 凤姐笑道:"我们王家的人,连我还不中你们的意,何况奴才呢.我才已竟和他母亲说了,他娘已经欢天喜地(欢天喜地何等夸张)应了,难道又叫进他来不要了不成?"贾琏道:"既你说了,又何必退,明儿说给他老子好生管他就是了."凤姐为人何苦如此,与王家有关的人她都要生气,哪怕是个奴才,她也要与贾琏怄气,难怪贾琏面对凤姐着实头疼。 贾琏借当,凤姐逼婚,贾府的日子着实难过了。
珍爱红楼-----红楼识微第七十三回
怡红院中宝玉正才睡下, 丫鬟们正欲各散安歇,忽听有人击院门.老婆子开了门,见是赵姨娘房内的丫鬟名唤小鹊的.问他什么事,小鹊不答,直往房内来找宝玉 (这小丫环也有趣,看似和宝玉很熟).只见宝玉才睡下,晴雯等犹在床边坐着,大家顽笑,见他来了,都问:"什么事,这时候又跑了来作什么? "小鹊笑向宝玉道:"我来告诉你一个信儿.方才我们奶奶这般如此在老爷前说了. 你仔细明儿老爷问你话."说着回身就去了.袭人命留他吃茶,因怕关门,遂一直去了.赵姨娘的丫环缘何特特跑来给宝玉报信,看来赵姨娘并没把自己的人管住,没管了心,也没管了人。宝玉的人缘相对来说是极好的,毕竟人和气大方。
袭人麝月晴雯等几个大的是不用说, 在旁剪烛斟茶,那些小的,都困眼朦胧,前仰后合起来.晴雯因骂道: "什么蹄子们,一个个黑日白夜挺尸挺不够,偶然一次睡迟了些,就装出这腔调来了.再这样,我拿针戳给你们两下子!"凡此场合总是晴雯出来骂人,她的脾气真担得起暴炭了。
宝玉忙劝道:"饶他去罢,原该叫他们都睡去才是. 你们也该替换着睡去."袭人忙道:"小祖宗,你只顾你的罢.通共这一夜的功夫,你把心暂且用在这几本书上,等过了这一关,由你再张罗别的去,也不算误了什么."宝玉听他说的恳切,只得又读.读了没有几句,麝月又斟了一杯茶来润舌,宝玉接茶吃了. 因见麝月只穿着短袄,解了裙子,宝玉道:"夜静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麝月笑指着书道:"你暂且把我们忘了,把心且略对着他些罢."宝玉的心思如何能在书上,任何人与事,都能分他的心。 此话正中宝玉心怀, 因而遂传起上夜人等来,打着灯笼,各处搜寻,并无踪迹,都说:"小姑娘们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风摇的树枝儿,错认作人了."晴雯便道:"别放诌屁!你们查的不严,怕得不是 , 还拿这话来支吾.才刚并不是一个人见的,宝玉和我们出去有事,大家亲见的.如今宝玉唬的颜色都变了,满身发热,我如今还要上房里取安魂丸药去.太太问起来,是要回明白的,难道依你说就罢了不成."这般威风,真是副小姐的气势了。这些婆子们嘴里不敢还言,心中自然怨恨晴雯。 众人听了,吓的不敢则声,只得又各处去找.晴雯和玻璃二人果出去要药, 故意闹的众人皆知宝玉吓着了.王夫人听了,忙命人来看视给药, 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细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门外邻园墙上夜的小厮们.于是园内灯笼火把, 直闹了一夜.至五更天,就传管家男女,命仔细查一查,拷问内外上夜男女等人.贾母闻知宝玉被吓,细问原由(终于把事情大大的闹大了,惊动了贾母,怎会轻易了结),不敢再隐,只得回明.贾母道:"我必料到有此事. 如今各处上夜都不小心,还是小事,只怕他们就是贼也未可知."当下邢夫人并尤氏等都过来请安,凤姐及李纨姊妹等皆陪侍,听贾母如此说,都默无所答.独探春出位笑道 :"近因凤姐姐身子不好,几日园内的人比先放肆了许多.先前不过是大家偷着一时半刻,或夜里坐更时,三四个人聚在一处,或掷骰或斗牌,小小的顽意,不过为熬困.近来渐次发诞,竟开了赌局,甚至有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输赢.半月前竟有争斗相打之事."贾母听了,忙说:"你既知道,为何不早回我们来?"探春道:"我因想着太太事多, 且连日不自在,所以没回.只告诉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们,戒饬过几次, 近日好些. "探春有心,奈何无权。
贾母忙道:"你姑娘家,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自为耍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 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 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的姊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 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 这事岂可轻恕."探春听说,便默然归坐.凤姐虽未大愈,精神因此比常稍减,今见贾母如此说, 便忙道:"偏生我又病了."遂回头命人速传林之孝家的等总理家事四个媳妇到来,当着贾母申饬了一顿.贾母命即刻查了头家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罚. 林之孝家的等见贾母动怒,忙至园内传齐人,一一盘查.虽不免大家赖一回, 终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通共二十多人, 都带来见贾母, 跪在院内磕响头求饶.贾母先问大头家名姓和钱之多少.原来这三个大头家, 一个就是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一个就是园内厨房内柳家媳妇之妹,一个就是迎春之乳母.这是三个为首的,余者不能多记.贾母便命将骰子牌一并烧毁,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 将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二十大板, 革去三月月钱, 拨入圊厕行内.又将林之孝家的申饬了一番.林之孝家的见他的亲戚又与他打嘴,自己也觉没趣.迎春在坐,也觉没意思.黛玉,宝钗,探春等见迎春的乳母如此, 也是物伤其类的意思,遂都起身笑向贾母讨情说:"这个妈妈素日原不顽的,不知怎么也偶然高兴. 求看二姐姐面上,饶他这次罢."贾母道:"你们不知.大约这些奶子们, 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宝钗等听说,只得罢了.贾母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比凤姐还厉害,可知当年风格。看看迎春,闹小厨房的是她的大丫环,聚赌是她的奶母,她软弱了,她身边的人犯错误的机会就多了,因为没了约束。 迎春低着头弄衣带,半晌答道:"我说他两次,他不听也无法.况且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邢夫人道:"胡说!你不好了他原该说, 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该拿出小姐的身分来.他敢不从,你就回我去才是. 如今直等外人共知,是什么意思.再者,只他去放头儿,还恐怕他巧言花语的和你借贷些簪环衣履作本钱,你这心活面软,未必不周接他些.若被他骗去,我是一个钱没有的 ,看你明日怎么过节."迎春不语,只低头弄衣带.邢夫人见他这般,因冷笑道:"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 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但凡是我身上掉下来的,又有一话说,-----只好凭他们罢 况且你又不是我养的,你虽然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该彼此瞻顾些,也免别人笑话.我想天下的事也难较定,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点明迎春来历).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谁知竟不然,这可不是异事. 倒是我一生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议论为高."旁边伺侯的媳妇们便趁机道: "我们的姑娘老实仁德,那里象他们三姑娘伶牙俐齿,会要姊妹们的强. 他们明知姐姐这样,他竟不顾恤一点儿."这些婆子总要挑些事非出来,如今连三姑娘都要加上去。 邢夫人道:"连他哥哥嫂子还如是,别人又作什么呢. "一言未了,人回:"琏二奶奶来了."邢夫人听了,冷笑两声,命人出去说:"请他自去养病, 我这里不用他伺候."邢夫人此时对凤姐连表面上的和气也不讲了,婆媳关系紧张至此,凤姐日后的麻烦自然少不了。
接着又有探春的小丫头来报说:"老太太醒了."邢夫人方起身前边来.迎春送至院外方回.绣桔因说道:"如何,前儿我回姑娘,那一个攒珠累丝金凤竟不知那里去了. 回了姑娘,姑娘竟不问一声儿.我说必是老奶奶拿去典了银子放头儿的,姑娘不信,只说司棋收着呢.问司棋,司棋虽病着,心里却明白.我去问他,他说没有收起来,还在书架上匣内暂放着,预备八月十五日恐怕要戴呢.姑娘就该问老奶奶一声, 只是脸软怕人恼.如今竟怕无着,明儿要都戴时,独咱们不戴,是何意思呢. "迎春道:"何用问,自然是他拿去暂时借一肩儿.我只说他悄悄的拿了出去, 不过一时半晌,仍旧悄悄的送来就完了,谁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闹出来,问他想也无益."绣桔道:"何曾是忘记!他是试准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这样.如今我有个主意:我竟走到二奶奶房里将此事回了他, 或他着人去要,或他省事拿几吊钱来替他赔补.如何? "迎春忙道:"罢,罢,罢,省些事罢.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绣桔道:"姑娘怎么这样软弱.都要省起事来,将来连姑娘还骗了去呢,我竟去的是."说着便走.迎春便不言语,只好由他.就是迎春如此性格,才伏日后的悲苦命运。
绣桔便说:"赎金凤是一件事,说情是一件事,别绞在一处说.难道姑娘不去说情,你就不赎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凤来再说."王住儿家的听见迎春如此拒绝他,绣桔的话又锋利无可回答,一时脸上过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儿(个性形成),乃向绣桔发话道: "姑娘,你别太仗势了.你满家子算一算,谁的妈妈奶子不仗着主子哥儿多得些益, 偏咱们就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许你们偷偷摸摸的哄骗了去.自从邢姑娘来了, 太太吩咐一个月俭省出一两银子来与舅太太去,这里饶添了邢姑娘的使费,反少了一两银子. 常时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那不是我们供给?谁又要去?不过大家将就些罢了.算到今日,少说些也有三十两了.我们这一向的钱,岂不白填了限呢."绣桔不待说完,便啐了一口,道:"作什么的白填了三十两,我且和你算算帐,姑娘要了些什么东西? "迎春听见这媳妇发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罢,罢,罢.你不能拿了金凤来,不必牵三扯四乱嚷.我也不要那凤了.便是太太们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你什么的 ,出去歇息歇息倒好."一面叫绣桔倒茶来.绣桔又气又急,因说道:"姑娘虽不怕,我们是作什么的,把姑娘的东西丢了.他倒赖说姑娘使了他们的钱,这如今竟要准折起来. 倘或太太问姑娘为什么使了这些钱, 敢是我们就中取势了?这还了得!"一行说,一行就哭了. 司棋听不过,只得勉强过来,帮着绣桔问着那媳妇.迎春劝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来看.此番争执,可知岫烟的处境是何艰难,迎春不能自保,自不会助她,可怜岫烟天天要受这些下人的闲气,还要被赖使了她们的银子。 宝钗便使眼色与二人,令其不可,遂以别话岔开(深知世态唯宝钗).探春见平儿来了,遂问:"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们受这样的委曲 ."平儿忙道:"姑娘怎么委曲?谁敢给姑娘气受,姑娘快吩咐我."当时住儿媳妇儿方慌了手脚, 遂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坐下,让我说原故请听."平儿正色道:"姑娘这里说话, 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礼!你但凡知礼,只该在外头伺候.不叫你进不来的地方,几曾有外头的媳妇子们无故到姑娘们房里来的例."绣桔道:"你不知我们这屋里是没礼的 ,谁爱来就来."平儿道:"都是你们的不是.姑娘好性儿,你们就该打出去,然后再回太太去才是. "王住儿媳妇见平儿出了言,红了脸方退出去.平儿作为凤姐的代言人,在奴才们那里自然有威力。平儿说话规矩在先,自有震慑,总觉麝月口才有平儿之风。 探春接着道:"我且告诉你, 若是别人得罪了我, 倒还罢了.如今那住儿媳妇和他婆婆仗着是妈妈,又瞅着二姐姐好性儿,如此这般私自拿了首饰去赌钱,而且还捏造假帐妙算,威逼着还要去讨情,和这两个丫头在卧房里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辖治,所以我看不过,才请你来问一声: 还是他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还是谁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 "平儿忙陪笑道:"姑娘怎么今日说这话出来?我们奶奶如何当得起!"探春冷笑道: "俗语说的,`物伤其类',`齿竭唇亡',我自然有些惊心."平儿道:"若论此事,还不是大事,极好处置.但他现是姑娘的奶嫂,据姑娘怎么样为是?"当下迎春只和宝钗阅"感应篇"故事(能和迎春说在一起的,唯有宝钗有这个耐性),究竟连探春之语亦不曾闻得,忽见平儿如此说,乃笑道:"问我, 我也没什么法子. 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苛责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问,我可以隐瞒遮饰过去 ,是他的造化,若瞒不住,我也没法,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少不得直说.你们若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总不知道."众人听了,都好笑起来.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 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 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又如何裁治他们."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况我哉.黛玉是深情,却是深明世事。而迎春的不管不问,终是误了自己。
珍爱红楼-----红楼识微第七十五回 尤氏从惜春处赌气出来(四姑娘真伤在了尤氏的痛处,宁府的混乱尤氏有责却无权),正欲往王夫人处去. 跟从的老嬷嬷们因悄悄的回道:"奶奶且别往上房去.才有甄家的几个人来, 还有些东西,不知是作什么机密事.奶奶这一去恐不便."尤氏听了道:"昨日听见你爷说,看邸报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怎么又有人来?"老嬷嬷道:"正是呢.才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情也是有的 ."此事伏贾府日后之败。而且贾府的信息传递的速度也太快了。事情刚发生了,连宁府都晓得了。 尤氏听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氏这边来了.恰好太医才诊了脉去.李纨近日也略觉精爽了些,拥衾倚枕,坐在床上,正欲一二人来说些闲话.因见尤氏进来不似往日和蔼可亲,只呆呆的坐着.尤氏发什么呆呢,惜春的话触动她的心结吧,而王夫人那边的事情,也令她多虑吧。贾府的事,荣宁两府总是一荣俱荣吧。 李纨因问道:"你过来了这半日,可在别屋里吃些东西没有?只怕饿了."命素云瞧有什么新鲜点心拣了来.尤氏忙止道:"不必,不必.你这一向病着,那里有什么新鲜东西.况且我也不饿."李纨道:"昨日他姨娘家送来的好茶面子,倒是对碗来你喝罢. "说毕,便吩咐人去对茶.尤氏出神无语.尤氏的状态还不曾恢复。今天这两件事对她的震动极大,惜春是第一个公开扫掉了宁府的面子,让她这个女主人颜面无存。
跟来的丫头媳妇们因问:"奶奶今日中晌尚未洗脸,这会子趁便可净一净好?"尤氏点头.李纨忙命素云来取自己的妆奁. 素云一面取来,一面将自己的胭粉拿来,笑道:"我们奶奶就少这个.奶奶不嫌脏, 这是我的, 能着用些."李纨道:"我虽没有,你就该往姑娘们那里取去.怎么公然拿出你的来. 幸而是他,若是别人,岂不恼呢."尤氏笑道:"这又何妨.自来我凡过来,谁的没使过, 今日忽然又嫌脏了?"一面说,一面盘膝坐在炕沿上.银蝶上来忙代为卸去腕镯戒指, 又将一大袱手巾盖在下截,将衣裳护严.小丫鬟炒豆儿捧了一大盆温水走至尤氏跟前, 只弯腰捧着.李纨道:"怎么这样没规矩."银蝶笑道:"说一个个没机变的, 说一个葫芦就是一个瓢.奶奶不过待咱们宽些,在家里不管怎样罢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出外,当着亲戚也只随着便了."尤氏道:"你随他去罢,横竖洗了就完事了."炒豆儿忙赶着跪下.尤氏笑道:"我们家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究竟作出来的事都够使的了. "李纨听如此说,便知他已知道昨夜的事,因笑道:"你这话有因,谁作事究竟够使了?"尤氏道:"你倒问我!你敢是病着死过去了!"可怜尤氏在宁府枉自温和怜下,众人还是因了她的续弦身份轻看她,连一个小丫环,也能看不起她。亏得她不放心上,若是多忧多愁的,不知要伤多少心。 李纨听说,只看着尤氏笑 . 尤氏也只看着李纨笑.二人相笑无言,深知宝钗为人,此时心照不宣。李纨因笑道:"既这样,且打发人去请姨娘的安,问是何病.我也病着,不能亲自来的.好妹妹,你去只管去,我自打发人去到你那里去看屋子.你好歹住一两天还进来,别叫我落不是."宝钗笑道:"落什么不是呢, 这也是通共常情,你又不曾卖放了贼.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过去,竟把云丫头请了来,你和他住一两日,岂不省事."宝钗之安排分明不回来了,所以才令湘云至李纨处。 尤氏道:"可是史大妹妹往那里去了?"宝钗道:"我才打发他们找你们探丫头去了,叫他同到这里来,我也明白告诉他."宝钗和湘云一场姐妹, 如此分别,竟不先相告一声,而是在李纨处说明,很有些公事公办的态度。宝钗行事纵然合理,于情份上真真冷淡了些。 正说着, 果然报:"云姑娘和三姑娘来了."大家让坐已毕,宝钗便说要出去一事, 探春道: "很好.不但姨妈好了还来的,就便好了不来也使得."尤氏笑道:"这话奇怪, 怎么撵起亲戚来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在必要死住着才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象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 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儿是那里来的晦气,偏都碰着你姊妹们的气头儿上了. " 探春道:"谁叫你赶热灶来了!"因问:"谁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寻思道:"四丫头不犯罗唣你, 却是谁呢?"尤氏只含糊答应.探春知他畏事不肯多言,因笑道:"你别装老实了. 除了朝廷治罪,没有砍头的,你不必畏头畏尾.实告诉你罢,我昨日把王善保家那老婆子打了, 我还顶着个罪呢.不过背地里说我些闲话,难道他还打我一顿不成!"宝钗忙问因何又打他,探春悉把昨夜怎的抄检,怎的打他,一一说了出来.尤氏见探春已经说了出来,便把惜春方才之事也说了出来.探春道:"这是他的僻性,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他的."又告诉他们说:"今日一早不见动静,打听凤辣子又病了.我就打发我妈妈出去打听王善保家的是怎样. 回来告诉我说,王善保家的挨了一顿打,大太太嗔着他多事. "尤氏李纨道:"这倒也是正理."探春冷笑道:"这种掩饰谁不会作,且再瞧就是了. "尤氏李纨皆默无所答.事关邢夫人那边,本是长辈,如何多言。也唯有玫瑰花敢对邢夫人不理睬,探春是姑娘,所以邢夫人也要让三分。邢夫人发动夜抄,结果抄在迎春房中,王善保家的兴风作浪,偏是她的外孙女,打了她的脸,王夫人不听凤姐之言,暗访成明查,结果宝钗离园。若能知事情是如此结局,邢夫人王夫人还会折腾大观园吗。大观园里和长房有关的就是迎春这边,而园中最得王夫人心意原是宝钗。 尤氏等遂辞了李纨,往贾母这边来.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回京治罪等语.大事王夫人是回了贾母的,而且这种事情本也瞒不住。 贾母听了正不自在,恰好见他姊妹来了,因问:"从那里来的? 可知凤姐妯娌两个的病今日怎样?"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贾母点头叹道: "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日赏月是正经."王夫人笑道:"都已预备下了. 不知老太太拣那里好,只是园里空,夜晚风冷."贾母笑道:"多穿两件衣服何妨,那里正是赏月的地方,岂可倒不去的."说话之间,早有媳妇丫鬟们抬过饭桌来,王夫人尤氏等忙上来放箸捧饭.贾母见自己的几色菜已摆完,另有两大捧盒内捧了几色菜来,便知是各房另外孝敬的旧规矩.贾母因问:"都是些什么?上几次我就吩咐,如今可以把这些 了罢,你们还不听.如今比不得在先前的时光了."鸳鸯忙道:"我说过几次,都不听,也只罢了."真真尤氏所言,假体面还是有的。 王夫人笑道:"不过都是家常东西.今日我吃斋没有别的.那些面筋豆腐老太太又不大甚爱吃,只拣了一样椒油莼 酱来."贾母笑道:"这样正好, 正想这个吃."鸳鸯听说,便将碟子挪在跟前.宝琴一一的让了,方归坐.贾母便命探春来同吃.探春也都让过了,便和宝琴对面坐下.待书忙去取了碗来.鸳鸯又指那几样菜道: "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大老爷送来的.这一碗是鸡髓笋,是外头老爷送上来的. "一面说,一面就只将这碗笋送至桌上.贾母略尝了两点,便命:"将那两样着人送回去, 就说我吃了.以后不必天天送,我想吃自然来要."媳妇们答应着,仍送过去, 不在话下. 贾母因问:"有稀饭吃些罢了."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粥.贾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将这粥送给凤哥儿吃去,"凤姐在眼前是何等热闹,能让贾母一笑的还是凤姐。 又指着"这一碗笋和这一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贾母待双玉自然是没得说,真真关照。若从此时看,贾母心中还是两个玉儿。只是奇怪贾母对黛玉的称呼如何是颦儿呢。 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很少有的场景,贾母会关照起贾兰来。 又向尤氏道:"我吃了,你就来吃了罢."尤氏答应,待贾母漱口洗手毕,贾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说闲话行食.尤氏告坐.探春宝琴二人也起来了, 笑道:"失陪,失陪."尤氏笑道:"剩我一个人,大排桌的吃不惯." 贾母笑道:"鸳鸯琥珀来趁势也吃些,又作了陪客."尤氏笑道:"好,好,好,我正要说呢 ."贾母笑道:"看着多多的人吃饭,最有趣的."又指银蝶道:"这孩子也好,也来同你主子一块来吃, 等你们离了我,再立规矩去."尤氏道:"快过来,不必装假."贾母负手看着取乐. 因见伺候添饭的人手内捧着一碗下人的米饭,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饭,贾母问道:"你怎么昏了,盛这个饭来给你奶奶."那人道:"老太太的饭吃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鸳鸯道:"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余也不能的." 王夫人忙回道:"这一二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细米更艰难了 ,所以都可着吃的多少关去,生恐一时短了,买的不顺口."贾母笑道:"这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 来."众人都笑起来.鸳鸯道:"既这然,就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也是一样, 就这样笨."尤氏笑道:"我这个就够了,也不用取去."鸳鸯道:"你够了,我不会吃的. "地下的媳妇们听说,方忙着取去了.写尤氏的场景,处处看着委屈,名份上是宁府的女主人,可是无论是自己的丫环还是荣府的仆人,从园子里至贾母处,都对她有着骨子里的轻视。而大丫环却真是有脸的仆人比没脸的主子威风多了,看鸳鸯说话口气,何等从容大气。
尤氏回宁府,听见邢大舅对邢夫人的抱怨。邢大舅叹道:"就为钱这件混帐东西.利害,利害!"贾珍深知他与邢夫人不睦(宁府若知,贾府更是人尽皆知),每遭邢夫人弃恶,扳出怨言,因劝道:"老舅,你也太散漫些.若只管花去,有多少给老舅花的."邢大舅道:"老贤甥, 你不知我邢家底里.我母亲去世时我尚小,世事不知.他姊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年长出阁,一分家私都是他把持带来.如今二家姐虽也出阁,他家也甚艰窘,三家姐尚在家里, 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王自然是邢夫人心腹).我便来要钱,也非要的是你贾府的, 我邢家家私也就够我花了.无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无处诉."贾珍见他酒后叨叨,恐人听见不雅,连忙用话解劝. 王夫人等因说:"恐石上苔滑,还是坐竹椅上去."贾母道:"天天有人打扫,况且极平稳的宽路,何必不疏散疏散筋骨."于是贾赦贾政等在前导引,又是两个老婆子秉着两把羊角手罩,鸳鸯,琥珀,尤氏等贴身搀扶,邢夫人等在后围随,从下逶迤而上,不过百余步, 至山之峰脊上,便是这座敞厅.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庄.于厅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作两间.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居中贾母坐下, 左垂首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垂首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 只坐了半壁,下面还有半壁余空.贾母笑道:"常日倒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还是咱们的人也甚少, 算不得甚么.想当年过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今日就这样,太少了.待要再叫几个来,他们都是有父母的,家里去应景,不好来的.如今叫女孩们来坐那边罢."于是令人向围屏后邢夫人等席上将迎春,探春,惜春三个请出来.贾琏宝玉等一齐出坐,先尽他姊妹坐了,然后在下方依次坐定.贾母便命折一枝桂花来, 命一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若花到谁手中,饮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于是先从贾母起,次贾赦,一一接过.鼓声两转,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只得饮了酒.众姊妹弟兄皆你悄悄的扯我一下, 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倒要听是何笑话.贾政见贾母喜悦,只得承欢.方欲说时,贾母又笑道:"若说的不笑了,还要罚."贾政笑道:"只得一个 , 说来不笑,也只好受罚了."因笑道:"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的."才说了一句,大家都笑了. 因从不曾见贾政说过笑话,所以才笑.贾母笑道:"这必是好的."贾政笑道:" 若好, 老太太多吃一杯."贾母笑道:"自然."贾政又说道:"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遇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着了,第二日才醒,后悔不及,只得来家赔罪.他老婆正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他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便恼了, 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脏.只因昨晚吃多了黄酒, 又吃了几块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说的贾母与众人都笑了. 各人的笑话点各人的心事,可知贾政原是怕王夫人的。
贾政忙斟了一杯,送与贾母.贾母笑道:"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受累."众人又都笑起来.于是又击鼓,便从贾政传起,可巧传至宝玉鼓止.宝玉因贾政在坐, 自是不安,花偏又在他手内,因想:"说笑话倘或不发笑,又说没口才,连一笑话不能说,何况是别的,这有不是.若说好了,又说正经的不会,只惯油嘴贫舌,更有不是.不如不说的好."乃起身辞道:"我不能说笑话,求再限别的罢了."贾政道:"既这样 ,限一个`秋'字,就即景作一首诗.若好,便赏你,若不好,明日仔细."贾母忙道:"好好的行令, 如何又要作诗?"贾政道:"他能的."贾母听说,"既这样就作."命人取了纸笔来, 贾政道:"只不许用那些冰玉晶银彩光明素等样堆砌字眼,要另出己见,试试你这几年的情思."宝玉听了,碰在心坎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纸上写了,呈与贾政看,道是. ....贾政看了,点头不语.贾母见这般,知无甚大不好,便问:"怎么样?"贾政因欲贾母喜悦, 便说:"难为他.只是不肯念书,到底词句不雅."贾母道:"这就罢了.他能多大, 定要他做才子不成!这就该奖励他,以后越发上心了."贾政道:"正是."因回头命个老嬷嬷出去吩咐书房内的小厮, "把我海南带来的扇子取两把给他."宝玉忙拜谢,仍复归座行令.当下贾兰见奖励宝玉,他便出席也做一首递与贾政看时,写道是.....贾政看了喜不自胜,遂并讲与贾母听时,贾母也十分欢喜,也忙令贾政赏他.于是大家归坐 ,复行起令来. 贾赦之言令人奇怪,若论世袭原是贾琏,如何是贾环呢。长房与二房不和,二房中嫡庶素有矛盾。如今贾赦中秋之言分明有挑拨之意。明知贾母不喜贾环,却偏盛赞。不过贾赦之言若有伏笔,必是将来贾赦丢了世袭的官,让二房袭了,那才有这一言。
珍爱红楼-----红楼识微第七十六回 贾母这里命将围屏撤去,两席并而为一 . 众媳妇另行擦桌整果,更杯洗箸,陈设一番.贾母等都添了衣,盥漱吃茶,方又入坐, 团团围绕.贾母看时,宝钗姊妹二人不在坐内,知他们家去圆月去了,且李纨凤姐二人又病着,少了四个人,便觉冷清了好些.贾母因笑道:"往年你老爷们不在家,咱们越性请过姨太太来,大家赏月,却十分闹热.忽一时想起你老爷来,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儿女不能一处,也都没兴.及至今年你老爷来了,正该大家团圆取乐,又不便请他们娘儿们来说说笑笑. 况且他们今年又添了两口人,也难丢了他们跑到这里来.偏又把凤丫头病了,有他一人来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说毕,不觉长叹一声,遂命拿大杯来斟热酒.凤姐在时,自然会想方设法哄得贾母开心大笑,自然不用如此感慨。 王夫人笑道:"今日得母子团圆,自比往年有趣.往年娘儿们虽多,终不似今年自己骨肉齐全的好."贾母笑道:"正是为此,所以才高兴拿大杯来吃酒. 你们也换大杯才是."邢夫人等只得换上大杯来.因夜深体乏,且不能胜酒, 未免都有些倦意,无奈贾母兴犹未阑,只得陪饮.贾母又命将毡铺于阶上,命将月饼西瓜果品等类都叫搬下去,令丫头媳妇们也都团团围坐赏月.贾母是爱热闹的人,偏生凤姐不在眼前,气氛便冷了。两个儿媳妇,都是应景的。
贾母因见月至中天 ,比先越发精彩可爱,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因命人将十番上女孩子传来.贾母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说毕,刚才去吹时,只见跟邢夫人的媳妇走来向邢夫人前说了两句话. 贾母便问:"说什么事?"那媳妇便回说:"方才大老爷出去,被石头绊了一下, 了腿."贾母听说,忙命两个婆子快看去,又命邢夫人快去. 邢夫人遂告辞起身.贾母便又说:"珍哥媳妇也趁着便就家去罢,我也就睡了."尤氏笑道:"我今日不回去了,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贾母笑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们小夫妻家,今夜不要团圆团圆,如何为我耽搁了."尤氏红了脸,笑道:"老祖宗说的我们太不堪了.我们虽然年轻,已经是十来年的夫妻,也奔四十岁的人了.况且孝服未满, 陪着老太太顽一夜还罢了,岂有自去团圆的理."贾母听说,笑道:"这话很是, 我倒也忘了孝未满.可怜你公公已是二年多了,可是我倒忘了,该罚我一大杯.既这样, 你就越性别送,陪着我罢了.你叫蓉儿媳妇送去,就顺便回去罢."尤氏说了.蓉妻答应着,送出邢夫人,一同至大门,各自上车回去.不在话下.贾赦够可以,自己走了,干脆连邢夫人一起叫走吧。反正贾母不喜欢他,他也不介意母亲的感受。 只见方才瞧贾赦的两个婆子回来了,说:"右脚面上白肿了些,如今调服了药,疼的好些了,也不甚大关系."贾母点头叹道:"我也太操心.打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贾赦不合时宜的笑话果然令贾母恼了。 因就将方才贾赦的笑话说与王夫人尤氏等听.王夫人等因笑劝道:"这原是酒后大家说笑,不留心也是有的,岂有敢说老太太之理.老太太自当解释才是."大场面上王夫人很有大家儿媳妇风范。 只见鸳鸯拿了软巾兜与大斗篷来 , 说:"夜深了,恐露水下来,风吹了头,须要添了这个.坐坐也该歇了."若论照看贾母,还是鸳鸯细心。 贾母道:"偏今儿高兴, 你又来催.难道我醉了不成,偏到天亮!"因命再斟酒来.一面戴上兜巾,披了斗篷,大家陪着又饮,说些笑话.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 听此声音, 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众人彼此都不禁有凄凉寂寞之意,半日, 方知贾母伤感, 才忙转身陪笑,发语解释.又命暖酒,且住了笛.尤氏笑道:"我也就学一个笑话,说与老太太解解闷."贾母勉强笑道:"这样更好,快说来我听."尤氏乃说道 : "一家子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一个眼睛,二儿子只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鼻子眼,四儿子倒都齐全,偏又是个哑叭."正说到这里,只见贾母已朦胧双眼,似有睡去之态. 尤氏方住了,忙和王夫人轻轻的请醒.贾母睁眼笑道:"我不困,白闭闭眼养神.你们只管说,我听着呢."王夫人等笑道:"夜已四更了,风露也大,请老太太安歇罢.明日再赏十六,也不辜负这月色."贾母道:"那里就四更了?"王夫人笑道:"实已四更,他们姊妹们熬不过, 都去睡了."贾母听说,细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在此.贾母笑道:"也罢.你们也熬不惯,况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头可怜见的, 尚还等着. 你也去罢,我们散了."也唯有探春,能体贴贾母之心。 黛玉和湘云联诗是清雅中的清雅。这两个身世可怜的孩子,都是没了父母在亲戚家中长大,各有伤心。黛玉敏感,湘云爽利。却是最能相知了。二人联诗,妙玉出来了,此时的妙玉,与往日大不相同,不仅谈诗,而且邀请二人去了栊翠庵。
冷月葬花魂.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花魂'!"因又叹道: "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清奇诡谲之语."黛玉笑道:"不如此如何压倒你.下句竟还未得,只为用工在这一句了."
妙玉笑道:"也不敢妄加评赞. 只是这才有了二十二韵.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续时,恐后力不加. 我竟要续貂,又恐有玷."黛玉从没见妙玉作过诗,今见他高兴如此,忙说:"果然如此, 我们的虽不好, 亦可以带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这一句闺阁面目,可知妙玉心上从不曾出尘),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 二人皆道极是.妙玉遂提笔一挥而就,递与他二人道:"休要见笑.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二人接了看时,只见他续道: 这一场景中的妙玉始终是笑着的,迎黛湘进庵,又是烹茶又是续诗,而且最后是看他们去远,才掩门进来。这才是妙玉的性格吧,有她清雅的一面,也有她温暖的时候。一句闺阁面目,说尽心中叹息,她想要的生活是园中女儿的生活。 这里翠缕向湘云道: "大奶奶那里还有人等着咱们睡去呢.如今还是那里去好?" 湘云笑道: "你顺路告诉他们,叫他们睡罢.我这一去未免惊动病人,不如闹林姑娘半夜去罢. "说着,大家走至潇湘馆中,有一半人已睡去.二人进去,谁知湘云有择席之病,虽在枕上,只是睡不着.黛玉又是个心血不足常常失眠的,今日又错过困头,自然也是睡不着.二人在枕上翻来复去.黛玉因问道:"怎么你还没睡着?"湘云微笑道:"我有择席的病,况且走了困, 只好躺躺罢.你怎么也睡不着?"黛玉叹道:"我这睡不着也并非今日,大约一年之中, 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满足的."在贾府多年后,也是如今二人才发现原来她们才是知己。 珍爱红楼-----红楼识微第七十七回 王夫人清理怡红院。
王夫人见中秋已过,凤姐病已比先减了,虽未大愈,可以出入行走得了,仍命大夫每日诊脉服药, 又开了丸药方子来配调经养荣丸.因用上等人参二两,王夫人取时, 翻寻了半日,只向小匣内寻了几枝簪挺粗细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须末出来.王夫人焦躁道:"用不着偏有,但用着了,再找不着.成日家我说叫你们查一查, 都归拢在一处.你们白不听,就随手混撂.你们不知他的好处,用起来得多少换买来还不中使呢."彩云道:"想是没了,就只有这个.上次那边的太太来寻了些去, 太太都给过去了."王夫人道:"没有的话,你再细找找."彩云只得又去找,拿了几包药材来说: "我们不认得这个,请太太自看.除这个再没有了."王夫人打开看时, 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么药,并没有一枝人参.因一面遣人去问凤姐有无,凤姐来说:" 也只有些参膏芦须.虽有几枝,也不是上好的,每日还要煎药里用呢."王夫人听了,只得向邢夫人那里问去. 邢夫人说:"因上次没了,才往这里来寻,早已用完了."王夫人没法,只得亲身过来请问贾母.贾母忙命鸳鸯取出当日所余的来,竟还有一大包,皆有手指头粗细的,遂称二两与王夫人.王夫人出来交与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厮送与医生家去,又命将那几包不能辨得的药也带了去,命医生认了,各包记号了来.一个人参,惊动了贾府的高层女主人们。
王夫人点头道:"这话极是."王夫人找人参一段很是家常,此时贾府的情形果然不比先前。而宝钗虽然离园,但与王夫人的往来并不受影响,仍然是经常出现在太太那,所以王夫人每每有事,宝钗都能在场而且都能起一定的作用。难怪王夫人喜欢宝钗,事事通透事事大方,果然是宜室宜家。 王夫人想了一想,说:"这也倒是.快办了这一件,再办咱们家的那些妖精."周瑞家的听说,会齐了那几个媳妇,先到迎春房里,回迎春道:"太太们说了, 司棋大了,连日他娘求了太太,太太已赏了他娘配人,今日叫他出去,另挑好的与姑娘使."说着,便命司棋打点走路.迎春听了,含泪似有不舍之意,因前夜已闻得别的丫鬟悄悄的说了原故,虽数年之情难舍,但事关风化,亦无可如何了.迎春风格有情而不能相护。
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 , 实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的(真真糊涂,相处多年竟不知迎春性格吗,不多事不惹事),只是迎春语言迟慢,耳软心活,是不能作主的.司棋见了这般,知不能免,因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日,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周瑞家的等说道:"你还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你也难见园里的人了.依我们的好话, 快快收了这样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觉的去罢,大家体面些."迎春含泪(总是多年情份)道:"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我还十分说情留下,岂不连我也完了(原是自保).你瞧入画也是几年的人(入画成了榜样),怎么说去就去了. 自然不止你两个,想这园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说,将来终有一散,不如你各人去罢."周瑞家的道:"所以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儿还有打发的人呢,你放心罢." 司棋无法, 只得含泪与迎春磕头,和众姊妹告别,又向迎春耳根说:"好歹打听我要受罪,替我说个情儿,就是主仆一场!"迎春亦含泪答应:"放心."于是周瑞家的人等带了司棋出了院门, 又命两个婆子将司棋所有的东西都与他拿着.走了没几步,后头只见绣桔赶来,一面也擦着泪,一面递与司棋一个绢包说:"这是姑娘给你的(迎春和惜春还是不同的).主仆一场,如今一旦分离,这个与你作个想念罢."司棋接了,不觉更哭起来了,又和绣桔哭了一回. 周瑞家的不耐烦,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婶子大娘们,好歹略徇个情儿, 如今且歇一歇,让我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辞一辞,也是我们这几年好了一场." 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务, 作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况且又深恨他们素日大样,如今那里有工夫听他的话,因冷笑道:"我劝你走罢,别拉拉扯扯的了.我们还有正经事呢. 谁是你一个衣包里爬出来的, 辞他们作什么,他们看你的笑声还看不了呢.你不过是挨一会是一会罢了,难道就算了不成!依我说快走罢."一面说,一面总不住脚,直带着往后角门出去了.司棋无奈,又不敢再说,只得跟了出来.如今形势已变,司棋当年何曾受过这委屈。 司棋见了宝玉,因拉住哭道:"他们做不得主, 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宝玉不禁也伤心,含泪说道:"我不知你作了什么大事, 晴雯也病了, 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这却怎么的好."周瑞家的发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别想着往日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越说着, 还不好走. 如今和小爷们拉拉扯扯,成个什么体统!"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 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们,看已去远,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宝玉也就这本事了,背后抱怨几句)!" 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婆子们笑道:"还有一句话我们糊涂不解,倒要请问请问."方欲说时,只见几个老婆子走来,忙说道:"你们小心,传齐了伺候着.此刻太太亲自来园里, 在那里查人呢.只怕还查到这里来呢.又吩咐快叫怡红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来, 在这里等着领出他妹妹去."因笑道:"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众婆子也是深恨晴雯的。 宝玉一闻得王夫人进来清查,便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飞也似的赶了去,所以这后来趁愿之语竟未得听见.宝玉及到了怡红院,只见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着,一脸怒色,见宝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 恹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才架起来去了.王夫人吩咐, 只许把他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王夫人如此针对一个病人,而且是贾母的丫环,真够刻薄。从夜抄至今,中间又夹了个过节,时间不短,王夫人拖延至今,是不是想看一下晴雯有无任何动作,王夫人的本意只是要晴雯不在怡红院,若晴雯能求告贾母离开怡红院,也许另有生路。可是晴雯明知王夫人已恼,竟一直不曾有任何举动。是舍不得宝玉,还是太过托大,以为王夫人会看贾母份上放过于她。若是求了贾母,能调离别处,也是生机。 又命把这里所有的丫头们都叫来一一过目(一个也不放过). 原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 本处(王夫人处吗)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中.因节间有事,故忍了两日,今日特来亲自阅人.一则为晴雯犹可,二则因竟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大了 ,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一个宝玉带累多少丫环).因这事更比晴雯一人较甚,乃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作粗活的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事关宝玉的事,王夫人一惯的小题大作小事变大事).因问:"谁是和宝玉一日的生日 ? "本人不敢答应,老嬷嬷指道:"这一个蕙香,又叫作四儿的,是同宝玉一日生日的." 王夫人细看了一看, 虽比不上晴雯一半,却有几分水秀.视其行止,聪明皆露在外面, 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最看重的是打扮). 王夫人冷笑道:"这也是个不怕臊的.他背地里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 这可是你说的?打谅我隔的远,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这个四儿见王夫人说着他素日和宝玉的私语, 不禁红了脸,低头垂泪.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的人叫来, 领出去配人.是领出去,不是撵出去,比对晴雯客气些,当然结局是一样的。 又问,"谁是耶律雄奴?"老嬷嬷们便将芳官指出.王夫人道:" 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懒待出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 .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芳官笑(一个笑字,可知芳官不同,也许是芳官无所恋无所畏惧)辩道:"并不敢调唆什么."王夫人笑道: "你还强嘴.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呢.你连你干娘都欺倒了. 岂止别人!"因喝命:"唤他干娘来领去,就赏他外头自寻个女婿去吧.把他的东西一概给他."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们分的唱戏的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带出,自行聘嫁.一语传出,这些干娘皆感恩趁愿不尽,都约齐与王夫人磕头领去. 晴雯四儿芳官,走了三个,王夫人的心事都是为了宝玉。 王夫人又满屋里搜检宝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收的收,卷的卷, 着人拿到自己房内去了.因说:"这才干净,省得旁人口舌."因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 你们小心! 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饶.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迁挪,暂且挨过今年, 明年一并给我仍旧搬出去心净."说毕,茶也不吃,遂带领众人又往别处去阅人.王夫人这一折腾,可真真厉害,比上次夜抄猛烈的多了,还有个是贾兰的奶母。 如今且说宝玉只当王夫人不过来搜检搜检,无甚大事,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的来了. 所责之事皆系平日之语,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虽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动一步,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真遇了事,宝玉不过如此,不敢一言不敢一步。 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书,仔细明儿问你.才已发下恨了."宝玉听如此说,方回来,一路打算:"谁这样犯舌?况这里事也无人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一面想,一面进来,只见袭人在那里垂泪.且去了第一等的人,岂不伤心,便倒在床上也哭起来.袭人知他心内别的还犹可,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推他劝道:"哭也不中用了.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好了,他这一家去,倒心净养几天.你果然舍不得他,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不过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诽言,一时气头上如此罢了."宝玉哭道:" 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袭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佻些. 在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他,象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宝玉道:"这也罢了.咱们私自顽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的,这可奇怪."袭人道: "你有甚忌讳的,一时高兴了,你就不管有人无人了.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 倒被那别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觉."宝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 "宝玉这话问得妙,可是也有些让人伤心,王夫人总不至于把怡红院的丫环都撵了,那样怡红院的名声就完了。 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 若论我们也有顽笑不留心的孟浪去处, 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他两个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还有孟浪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 , 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作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他生得比人强, 也没甚妨碍去处.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 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宝玉原不知王善保家的那一出,恨晴雯的大有人在。 说毕,复又哭起来.袭人细揣此话,好似宝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劝,因叹道:"天知道罢了.此时也查不出人来了,白哭一会子也无益. 倒是养着精神,等老太太喜欢时,回明白了再要他是正理."宝玉冷笑道:"你不必虚宽我的心. 等到太太平服了再瞧势头去要时,知他的病等得等不得.他自幼上来娇生惯养, 何尝受过一日委屈.连我知道他的性格,还时常冲撞了他.他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况又是一身重病,里头一肚子的闷气 . 他又没有亲爷热娘,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他这一去,一时也不惯的,那里还等得几日. 知道还能见他一面两面不能了!"说着又越发伤心起来.袭人笑道:"可是你` 只许州官放火, 不许百姓点灯'.我们偶然说一句略妨碍些的话,就说是不利之谈,你如今好好的咒他, 是该的了!他便比别人娇些,也不至这样起来."宝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 今年春天已有兆头的."袭人忙问何兆.宝玉道:"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 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他身上."袭人听了,又笑起来,因说道:"我待不说, 又撑不住,你太也婆婆妈妈的了.这样的话,岂是你读书的男人说的.草木怎又关系起人来? 若不婆婆妈妈的,真也成了个呆子了."宝玉叹道:"你们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 就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这都是堂堂正大随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则萎,世治则荣,几千百年了,枯而复生者几次. 这岂不是兆应?小题目比,就有杨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药,端正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草, 岂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亦应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边."袭人听了这篇痴话,又可笑,又可叹,因笑道:"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 ,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 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宝玉听说,忙握他的嘴,劝道:" 这是何苦!一个未清,你又这样起来.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的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 . "宝玉口中晴雯一会儿是兰花,一会是海棠花。心上本珍重,自然不知如何可比。 袭人听说,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宝玉乃道:"从此休提起,全当他们三个死了, 不过如此.况且死了的也曾有过,也没有见我怎么样,此一理也.如今且说现在的,倒是把他的东西,作瞒上不瞒下,悄悄的打发人送出去与了他.再或有咱们常时积攒下的钱, 拿几吊出去给他养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场."宝玉也有务实的一面了。 袭人听了,笑道:" 你太把我们看的又小器又没人心了.这话还等你说,我才已将他素日所有的衣裳以至各什各物总打点下了, 都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杂,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妈给他拿出去. 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他罢."宝玉听了,感谢不尽.袭人笑道: "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好名儿还不会买来不成!"袭人与晴雯相处一场,如此行事也算尽心了,这也是瞒上不瞒下的事,若要太太晓得了,也是不悦的。王夫人深恶晴雯,人所共知。 宝玉听他方才的话,忙陪笑抚慰一时.晚间果密遣宋妈送去.宝玉将一切人稳住,便独自得便出了后角门, 央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瞧瞧.先是这婆子百般不肯,只说怕人知道," 回了太太,我还吃饭不吃饭!"无奈宝玉死活央告,又许他些钱,那婆子方带了他来.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 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点出晴雯身份),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 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 可怜又能是一个不记得家乡父母的。 此时多浑虫外头去了, 那灯姑娘吃了饭去串门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房内爬着. 宝玉命那婆子在院门 哨,他独自掀起草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幸而衾褥还是旧日铺的.心内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他,悄唤两声. 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星眸(作者是真爱晴雯,一个星眸,何等风采),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 .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 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如今的日子,真不是晴雯过的。 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吊子, 却不象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象个茶碗,未到手内, 先就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 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 那里比得咱们的茶!"一句咱们,令人心酸,她是把怡红院当了家,把贾府当了一生一世的地方,把宝玉当作了亲人,可惜,都是她自己的痴心。
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 略有茶意而已.尝毕,方递与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 宝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样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一面想,一面流泪问道 :"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 , 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 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 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说毕又哭.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戴上罢."因与他卸下来,塞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可知当年在怡红院如何娇养),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 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象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这一生的深情,也只是如此。相思相望不相亲,一生的缘份,流水落花两无缘。
贾政在那里吃茶,十分喜悦.宝玉忙行了省晨之礼 .贾环贾兰二人也都见过宝玉.贾政命坐吃茶,向环兰二人道:"宝玉读书不如你两个, 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强你们做诗,宝玉须听便助他们两个."王夫人等自来不曾听见这等考语,真是意外之喜.贾政此时的心态已有转变。能从另一个角度欣赏宝玉。 王夫人清理大观园,更是厉害,晴雯死,三官出家,四儿被撵,如此的结局,可比邢夫人赵姨娘的威力大的多了。
珍爱红楼-----红楼识微第七十八回 王夫人便往贾母处来省晨(大家庭每日的规矩),见贾母喜欢,便趁便回道:"宝玉屋里有个晴雯(明知晴雯是贾母之婢),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 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他进来,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了.再那几个学戏的女孩子, 我也作主放出去了.一则他们都会戏,口里没轻没重,只会混说,女孩儿们听了如何使得?二则他们既唱了会子戏,白放了他们,也是应该的.况丫头们也太多,若说不够使, 再挑上几个来也是一样. "一直奇怪,王夫人清理大观园撵了那些人,制造了那大的动静,贾母会不听闻,其中还有她的丫环晴雯呀。这次清的人里,有贾母的丫环有宝玉的丫环有兰儿的奶母。 贾母听了,点头道:"这倒是正理,我也正想着如此呢.但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谁知变了."贾母是很看重晴雯的,既如此看重,因何晴雯当时不曾求助贾母。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怕他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语又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本事的人, 未免就有些调歪. 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曾经验过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便留心.冷眼看去,他色色虽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若说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 虽说贤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袭人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得一二等的了.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来,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因此品择了二年,一点不错了, 我就悄悄的把他丫头的月分钱止住,我的月分银子里批出二两银子来给他.不过使他自己知道越发小心学好之意. 且不明说者,一则宝玉年纪尚小,老爷知道了又恐说耽误了书, 二则宝玉再自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劝他说他,反倒纵性起来.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 "不说晴雯不好,只说晴雯因病而去,王夫人满口谎言,可知此人原非没有心机。撵了晴雯,扶起了袭人,在贾母面前回明了袭人的地位。既定事实已经如此,贾母久经世故的人,在这样的现实面前,自然也不可能不给王夫人面子。
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他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一个大错误,可知还是不悦袭人).而且你这不明说与宝玉的主意更好. 且大家别提这事,只是心里知道罢了.我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 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 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 "说着,大家笑了.王夫人又回今日贾政如何夸奖,又如何带他们逛去,贾母听了,更加喜悦.以一个笑话结尾是贾母高明,在大的氛围里,还是要一派平和的。可怜晴雯就如此归局了,袭人上位成功,王夫人的手段可知一二了。对两个丫环的任免,其实是对宝玉姨娘人选的确立,所以才会由王夫人出面贾母首肯,这姨娘之位,是王夫人占了先机。 凤姐笑道:"谁可好好的得罪着他?况且他天天在园里,左不过是他们姊妹那一群人."王夫人道:"别是宝玉有嘴无心,傻子似的从没个忌讳,高兴了信嘴胡说也是有的."凤姐笑道:"这可是太太过于操心了. 若说他出去于正经事说正经话去,却象个傻子,若只叫进来在这些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头们跟前, 他最有尽让,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恼他的. 我想薛妹妹此去,想必为着前时搜检众丫头的东西的原故(凤姐聪明,深知宝钗为人).他自然为信不及园里的人才搜检,他又是亲戚,现也有丫头老婆在内,我们又不好去搜检,恐我们疑他 ,所以多了这个心,自己回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疑的."王夫人听了这话不错,自己遂低头想了一想, 便命人请了宝钗来分晰前日的事以解他疑心,又仍命他进来照旧居住. 尽力劝留,宝钗在园中,让王夫人安心。然而小看了宝钗,宝钗既走了,如何肯回。
宝钗陪笑道: "我原要早出去的,只是姨娘有许多的大事,所以不便来说.可巧前日妈又不好了,家里两个靠得的女人也病着,我所以趁便出去了.姨娘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明讲出情理来,就从今日辞了好搬东西的."王夫人凤姐都笑着:"你太固执了.正经再搬进来为是,休为没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宝钗笑道:"这话说的太不解了,并没为什么事我出去. 我为的是妈近来神思比先大减,而且夜间晚上没有得靠的人,通共只我一个. 二则如今我哥哥眼看要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的器皿, 尚有未齐备的, 我也须得帮着妈去料理料理.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三则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图省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人盘查,设若从那里生出一件事来,岂不两碍脸面.而且我进园里来住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皆小,且家里没事,有在外头的,不如进来姊妹相共,或作针线,或顽笑,皆比在外头闷坐着好,如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皆有事. 况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园子也太大,一时照顾不到,皆有关系,惟有少几个人, 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执意辞去,之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些的就减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据我看,园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日的话. 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们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凤姐听了这篇话,便向王夫人笑道:"这话竟是,不必强了."王夫人点头道:"我也无可回答,只好随你便罢了."宝钗之言却是管家之言。
这一个答道:"打发宋妈妈瞧去了."宝玉道:"回来说什么?"小丫头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 , 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子说:"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小丫头子道:"没有听见叫别人了." 宝玉道: "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旁边那一个小丫头最伶俐,听宝玉如此说,便上来说:"真个他糊涂."又向宝玉道:"不但我听得真切,我还亲自偷着看去的."宝玉听说, 忙问: "你怎么又亲自看去?"小丫头道:"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与别人不同,待我们极好.如今他虽受了委屈出去,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只亲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 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拚着挨一顿打,偷着下去瞧了一瞧.谁知他平生为人聪明,至死不变.他因想着那起俗人不可说话,所以只闭眼养神, 见我去了便睁开眼,拉我的手问:`宝玉那去了?'我告诉他实情.他叹了一口气说: `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岂不两完心愿?'他就笑道:`你们还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宝玉须待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得一刻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该死之人阎王勾取了过去, 是差些小鬼来捉人魂魄.若要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些纸钱浇些浆饭, 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就可多待些个工夫.我这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来召请, 岂可捱得时刻!'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及进来到房里留神看时辰表时,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这时候倒都对合 ."宝玉忙道:"你不识字看书,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个神,一样花有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 但他不知是作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的神?"这丫头听了, 一时诌不出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道:" 我也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 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他说:`天机不可泄漏.你既这样虔诚, 我只告诉你+,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机,五雷就来轰顶的. '他就告诉我说,他就是专管这芙蓉花的."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悲而生喜,乃指芙蓉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司掌.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做的. 虽然超出苦海,从此不能相见,也免不得伤感思念."因又想:"虽然临终未见,如今且去灵前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常."这小丫环真是怡红院的丫环,真能说至宝玉心上。芙蓉花神是这样得来的。有其主才有其仆,有宝玉的心事才有晴雯的芙蓉花梦。 宝玉走来扑了个空.宝玉自立了半天,别无法儿,只得复身进入园中.待回至房中,甚觉无味,因乃顺路来找黛玉.。心情落寞的时候,能安慰能明白他的只有黛玉。宝玉敏感多情,所以更重知己。 偏黛玉不在房中,问其何往,丫鬟们回说:"往宝姑娘那里去了."宝玉又至蘅芜苑中,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觉吃一大惊.忽见个老婆子走来,宝玉忙问这是什么原故.老婆子道:"宝姑娘出去了.这里交我们看着, 还没有搬清楚.我们帮着送了些东西去,这也就完了.你老人家请出去罢,让我们扫扫灰尘也好, 从此你老人家省跑这一处的腿子了."怨不得宝玉讨厌他们,说话就是不中听。宝玉来看宝钗,与他们相干。 宝玉听了,怔了半天,因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凉了一般,更又添了伤感.默默出来 ,又见门外的一条翠樾埭上也半日无人来往,不似当日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者络绎不绝. 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脉脉的流将过去.心下因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 "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等一处(他对宝钗也是有情,此情与众姐妹是一样的,唯黛玉是知音),迎春虽尚未去,然连日也不见回来,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纵生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他心上认定的能同死同归的原就是黛玉和袭人。可惜两个都是他生命中的过客。
想毕,仍往潇湘馆来,偏黛玉尚未回来.宝玉想亦当出去候送才是,无奈不忍悲感,还是不去的是,遂又垂头丧气的回来.
贾政本是喜诗文的,所以能欣赏宝玉的诗才。父子写诗这一段是少有的场景融和。
珍爱红楼-----红楼识微第七十九回 宝玉祭完了晴雯, 只听花影中有人声,倒唬了一跳.走出来细看,不是别人, 却是林黛玉,满面含笑,口内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的了."果然黛玉是知已,若是别人知宝玉如此,必以为奇怪。而黛玉能知宝玉心事。 宝玉听了, 不觉红了脸, 笑答道:"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蹈于熟滥了,所以改个新样,原不过是我一时的顽意, 谁知又被你听见了.有什么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细细一读.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 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熟滥些. 放着现成真事, 为什么不用?"宝玉忙问:"什么现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们如今都系霞影纱糊的窗 , 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宝玉听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极, 是极!到底是你想的出,说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只是愚人蠢子说不出想不出罢了.但只一件:虽然这一改新妙之极,但你居此则可,在我实不敢当 ."说着,又接连说了一二十句"不敢".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 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们."真真黛玉说的好。 宝玉笑道: "论交之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较量.倒是这唐突闺阁,万万使不得的. 如今我越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你诔他的倒妙.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 故今宁可弃此一篇大文,万不可弃此`茜纱'新句.竟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虽于我无涉,我也惬怀的."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头, 何用作此语.况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 还不算迟."宝玉听了,忙笑道:"这是何苦又咒他."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说的."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 卿何薄命. '"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有说宝玉祭晴雯实为黛玉,描写晴雯之语句放在黛玉身上最合适,黛玉才是真的芙蓉花),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才刚太太打发人叫你明儿一早快过大舅母那边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儿那家人来拜允 , 所以叫你们过去呢."宝玉拍手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儿还未必能去呢. "黛玉道:"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说话,一面咳嗽起来. 宝玉忙道:"这里风冷,咱们只顾呆站在这里,快回去罢."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儿再见罢."说着,便自取路去了.宝玉只得闷闷的转步,又忽想起来黛玉无人随伴,忙命小丫头子跟了送回去.体贴处令人感动。一生能遇此人,不管结局如何,总是温暖。 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与孙家了. 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世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此人名唤孙绍祖,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年纪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 , 现在兵部候缺题升.因未有室,贾赦见是世交之孙,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青目择为东床娇婿.亦曾回明贾母.点明孙家背景。 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想来拦阻亦恐不听,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 况且他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 贾母不看好迎春,所以迎春之事一向淡漠。明知贾赦夫妻为人,还不管不问,迎春薄命。 贾政又深恶孙家, 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 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贾政还算忠厚,无奈兄弟不和,贾赦岂会把他的话放心上。
宝玉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见其轩窗寂寞,屏帐の然,不过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 ,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既领略得如此寥落凄惨之景,是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 宝玉忙道:"咱们也别管他绝后不绝后,只是这姑娘可好?你们大爷怎么就中意了?"香菱笑道:"一则是天缘,二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当年又是通家来往,从小儿都一处厮混过.叙起亲是姑舅兄妹, 又没嫌疑.虽离开了这几年,前儿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没儿子的,一见了你哥哥出落的这样, 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儿子的还胜.又令他兄妹相见,谁知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 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你哥哥当时就一心看准了.连当铺里老朝奉伙计们一群人 扰了人家三四日,他们还留多住几日,好容易苦辞才放回家.你哥哥一进门,就咕咕唧唧求我们奶奶去求亲.我们奶奶原也是见过这姑娘的,且又门当户对,也就依了.和这里姨太太凤姑娘商议了,打发人去一说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 所以我们忙乱的很.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 ,正色道:"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迎春婚事与薛家娶亲放在一起写,迎春和香菱真是薄命人,一个是有父母却不肯相助,一个是失了父母,二人都是单纯明净的女子,如何经得起风霜。香菱是莲花,迎春居处是紫菱州。宝玉那一句蓼花菱叶不胜愁,莫非迎春是菱叶吗,迎春香菱竟是一样的命吗。 且说香菱自那日抢白了宝玉之后, 心中自为宝玉有意唐突他,"怨不得我们宝姑娘不敢亲近, 可见我不如宝姑娘远矣,怨不得林姑娘时常和他角口气的痛哭,自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 从此倒要远避他才好."香菱什么思想,分不清好坏吗。她把人想的简单了,反怪人家好意提醒的人。
因此,以后连大观园也不轻易进来.日日忙乱着, 薛蟠娶过亲,自为得了护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责任,到底比这样安宁些,二则又闻得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他心中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好容易盼得一日娶过了门,他便十分殷勤小心伏侍.香菱也是奇人,明明在园中见了尤二姐的事,就算没有黛钗的聪明,也该明白凤姐并非善待这个姨娘呀。如何还会盼了金桂来! 今日出了阁,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这威风来,才钤压得住人,况且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熟烂,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 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之心.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唤做金桂.他在家时不许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 凡有不留心误道一字者, 他便定要苦打重罚才罢.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须另唤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广寒嫦娥之说,便将桂花改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如此.薛蟠本是个怜新弃旧的人, 且是有酒胆无饭力的,如今得了这样一个妻子,正在新鲜兴头上,凡事未免尽让他些.那夏金桂见了这般形景,便也试着一步紧似一步.一月之中 , 二人气概还都相平,至两月之后,便觉薛蟠的气概渐次低矮了下去.一日薛蟠酒后, 不知要行何事,先与金桂商议,金桂执意不从.薛蟠忍不住便发了几句话,赌气自行了 , 这金桂便气的哭如醉人一般,茶汤不进,装起病来.请医疗治,医生又说"气血相逆, 当进宽胸顺气之剂. "薛蟠为人就是欺软怕硬的人。 薛姨娘恨的骂了薛蟠一顿,说:"如今娶了亲,眼前抱儿子了,还是这样胡闹.人家凤凰蛋似的,好容易养了一个女儿,比花朵儿还轻巧,原看的你是个人物,才给你作老婆.你不说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还是这样胡闹,折磨人家.这会子花钱吃药白遭心."一席话说的薛蟠后悔不迭,反来安慰金桂. 金桂见婆婆如此说丈夫,越发得了意,便装出些张致来,总不理薛蟠.薛姨妈真真是糊涂之人,此时原是金桂对薛家人员的试探。此时逞了她的意,日后便跌了下风。 薛蟠没了主意,惟自怨而已,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后,才渐渐的哄转过金桂的心来,自此便加一倍小心,不免气概又矮了半截下来.那金桂见丈夫旗纛渐倒,婆婆良善,也就渐渐的持戈试马起来. 先时不过挟制薛蟠,后来倚娇作媚,将及薛姨妈,又将至薛宝钗.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 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寻隙,又无隙可乘, 只得曲意附就.金桂也是聪明人,明白什么人能招惹,什么人不能招惹。 一日金桂无事,因和香菱闲谈,问香菱家乡父母.香菱皆答忘记,金桂便不悦,说有意欺瞒了他.回问他"香菱"二字是谁起的名字,香菱便答:"姑娘起的."此时金桂开始试探香菱了。 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说姑娘通,只这一个名字就不通."香菱忙笑道:"嗳哟, 奶奶不知道,我们姑娘的学问连我们姨老爷时常还夸呢.。贾政为人还是懂欣赏的,能欣赏宝钗才学,用黛玉给园中题名。也算风雅人物。
珍爱红楼-----红楼识微第八十回 话说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了两声,拍着掌冷笑道:"菱角花谁闻见香来着? 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极!"香菱道:"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 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香菱本是雅致之人,深懂清香一理。奈何她在金桂面前说这些分明是对牛弹琴。 金桂道:"依你说,那兰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 "香菱说到热闹头上,忘了忌讳(分明是金桂往里绕她),便接口道:"兰花桂花的香,又非别花之香可比."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唤宝蟾者,忙指着香菱的脸儿说道(有其仆必有其主):"要死,要死!你怎么真叫起姑娘的名字来!"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陪笑赔罪说:"一时说顺了嘴,奶奶别计较. "金桂笑道:"这有什么,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这个`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换一个字, 不知你服不服?"试探香菱的个性脾气,好作日后打算。 香菱忙笑道:"奶奶说那里话,此刻连我一身一体俱属奶奶,何得换一名字反问我服不服, 叫我如何当得起.奶奶说那一个字好,就用那一个."金桂笑道:"你虽说的是,只怕姑娘多心,说`我起的名字,反不如你?你能来了几日,就驳我的回了.'"故意牵扯上宝钗,也是深知薛家唯宝钗是惹不得的。
香菱笑道:"奶奶有所不知,当日买了我来时,原是老奶奶使唤的,故此姑娘起得名字.后来我自伏侍了爷,就与姑娘无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益发不与姑娘相干 .况且姑娘又是极明白的人,如何恼得这些呢."金桂道:"既这样说,`香'字竟不如`秋 '字妥当.菱角菱花皆盛于秋,岂不比`香'字有来历些."香菱道:"就依奶奶这样罢了. "自此后遂改了秋字,宝钗亦不在意.宝钗不是不在意,是更在意实际的东西。金桂居心,她早已经明白,如今但求相安无事。
金桂亦颇觉察其意,想着:"正要摆布香菱,无处寻隙,如今他既看上了宝蟾, 如今且舍出宝蟾去与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远了,我且乘他疏远之时,便摆布了香菱.那时宝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处了."打定了主意,伺机而发.此章节与凤姐暗算二姐完全相似。
薛蟠再来找宝蟾,已无踪迹了,于是恨的只骂香菱.至晚饭后,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时不防水略热了些,烫了脚,便说香菱有意害他,赤条精光赶着香菱踢打了两下.香菱虽未受过这气苦,既到此时,也说不得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走开.此时香菱悲剧命运已经拉开了序幕。 半月光景, 忽又装起病来(一出又一出),只说心疼难忍,四肢不能转动.请医疗治不效,众人都说是香菱气的. 闹了两日,忽又从金桂的枕头内抖出纸人来,上面写着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针钉在心窝并四肢骨节等处.于是众人反乱起来,当作新闻,先报与薛姨妈 .薛姨妈先忙手忙脚的,薛蟠自然更乱起来,立刻要拷打众人.金桂笑道:"何必冤枉众人,大约是宝蟾的镇魇法儿."薛蟠道:"他这些时并没有多空儿在你房里,何苦赖好人 . "金桂冷笑道:"除了他还有谁,莫不是我自己不成!虽有别人,谁可敢进我的房呢." 薛蟠道:"香菱如今是天天跟着你,他自然知道,先拷问他就知道了."金桂冷笑道:"拷问谁, 谁肯认?依我说竟装个不知道,大家丢开手罢了.横竖治死我也没什么要紧,乐得再娶好的.若据良心上说,左不过你三个多嫌我一个."说着,一面痛哭起来.薛蟠更被这一席话激怒, 顺手抓起一根门闩来,一径抢步找着香菱,不容分说便劈头劈面打起来,一口咬定是香菱所施.薛蟠做事全无大脑难怪薛家如此了。 香菱叫屈,薛姨妈跑来禁喝说:"不问明白,你就打起人来了. 这丫头伏侍了你这几年,那一点不周到,不尽心?他岂肯如今作这没良心的事!你且问个清浑皂白, 再动粗卤."薛姨妈比儿子聪明,此时出现免了香菱的棍棒。 金桂听见他婆婆如此说着,怕薛蟠耳软心活,便益发嚎啕大哭起来, 一面又哭喊说:"这半个多月把我的宝蟾霸占了去,不容他进我的房,唯有秋菱跟着我睡. 我要拷问宝蟾,你又护到头里.你这会子又赌气打他去.治死我,再拣富贵的标致的娶来就是了, 何苦作出这些把戏来!"薛蟠听了这些话,越发着了急. 薛姨妈听见金桂句句挟制着儿子,百般恶赖的样子,十分可恨.无奈儿子偏不硬气,已是被他挟制软惯了. 如今又勾搭上了丫头,被他说霸占了去,他自己反要占温柔让夫之礼. 这魇魔法究竟不知谁作的,实是俗语说的"清官难断家务事",此事正是公婆难断床帏事了.因此无法,只得赌气喝骂薛蟠说:"不争气的孽障!骚狗也比你体面些!谁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头也摸索上了, 叫老婆说嘴霸占了丫头,什么脸出去见人!也不知谁使的法子,也不问青红皂白,好歹就打人.我知道你是个得新弃旧的东西,白辜负了我当日的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许打,我立即叫人牙子来卖了他,你就心净了."说着,命香菱"收拾了东西跟我来",一面叫人去,"快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薛蟠见母亲动了气,早也低下头了.薛蟠终究还是怕母亲的,总算知一个孝字。 金桂听了这话, 便隔着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家只管卖人,不必说着一个扯着一个的.我们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不成, 怎么`拔出肉中刺,眼中钉'?是谁的钉,谁的刺?但凡多嫌着他,也不肯把我的丫头也收在房里了."薛姨妈听说,气的身战气咽道:"这是谁家的规矩?婆婆这里说话,媳妇隔着窗子拌嘴.亏你是旧家人家的女儿!满嘴里大呼小喊 ,说的是些什么!"薛蟠急的跺脚说:"罢哟,罢哟!看人听见笑话."金桂意谓一不作,二不休,越发发泼喊起来了,说:"我不怕人笑话!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倒怕人笑话了 !再不然,留下他,就卖了我.谁还不知道你薛家有钱,行动拿钱垫人,又有好亲戚挟制着别人. 你不趁早施为,还等什么?嫌我不好,谁叫你们瞎了眼,三求四告的跑了我们家作什么去了!这会子人也来了,金的银的也赔了,略有个眼睛鼻子的也霸占去了,该挤发我了!"一面哭喊,一面滚揉,自己拍打.薛蟠急的说又不好,劝又不好,打又不好, 央告又不好,只是出入咳声叹气,抱怨说运气不好.此时薛蟠才知夫人的厉害了。 当下薛姨妈早被薛宝钗劝进去了, 只命人来卖香菱. 宝钗笑道:"咱们家从来只知买人,并不知卖人之说.妈可是气的胡涂了, 倘或叫人听见,岂不笑话.哥哥嫂子嫌他不好,留下我使唤,我正也没人使呢." 薛姨妈道:"留着他还是淘气,不如打发了他倒干净."此看出香菱在薛姨妈眼中只是个丫环,能留则留,当走则走了。 宝钗笑道:"他跟着我也是一样, 横竖不叫他到前头去.从此断绝了他那里,也如卖了一般."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妈跟前痛哭哀求, 只不愿出去,情愿跟着姑娘,薛姨妈也只得罢了.自此以后,香菱果跟随宝钗去了,把前面路径竟一心断绝.虽然如此,终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何必叹息,她纵然是美玉,奈何薛蟠并非识玉之人。如今在宝钗处原该好自调养才是。 那时金桂又吵闹了数次,气的薛姨妈母女惟暗自垂泪,怨命而已.薛蟠虽曾仗着酒胆挺撞过两三次, 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递与他身子随意叫打,这里持刀欲杀时,便伸与他脖项.薛蟠也实不能下手,只得乱闹了一阵罢了.如今习惯成自然,反使金桂越发长了威风,薛蟠越发软了气骨. 薛蟠敢打香菱,却不敢打金桂,原是怕着夏家吧。 虽是香菱犹在,却亦如不在的一般,虽不能十分畅快,就不觉的碍眼了,且姑置不究.如此又渐次寻趁宝蟾.宝蟾却不比香菱的情性,最是个烈火干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忘在脑后.近见金桂又作践他,他便不肯服低容让半点.先是一冲一撞的拌嘴,后来金桂气急了,甚至于骂,再至于打.他虽不敢还言还手,便大撒泼性, 拾头打滚,寻死觅活,昼则刀剪,夜则绳索,无所不闹.薛蟠此时一身难以两顾,惟徘徊观望于二者之间, 十分闹的无法,便出门躲在外厢.这金桂的丫环很有秋桐和赵姨娘的性格,敢说敢闹,姨娘这样,夫人也就无奈了,又不能真的卖了,必竟是金桂自己的丫环。
金桂不发作性气,有时欢喜,便纠聚人来斗纸牌, 掷骰子作乐.又生平最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以油炸焦骨头下酒.吃的不奈烦或动了气,便肆行海骂,说:"有别的忘八粉头乐的,我为什么不乐!"薛家母女总不去理他.薛蟠亦无别法,惟日夜悔恨不该娶这搅家星罢了 ,都是一时没了主意.于是宁荣二宅之人,上上下下,无有不知,无有不叹者.这夏家小姐,全然不管规矩不顾体面,自然薛家无计了。如此行事,为何薛家不敢管又不敢休妻,莫非夏家的势力在薛家之上吗。 因此心下纳闷. 这日与王夫人请安去,又正遇见迎春奶娘来家请安,说起孙绍祖甚属不端,"姑娘惟有背地里淌眼抹泪的, 只要接了来家散诞两日."这孙家也是奇怪,这迎春本是正娶,如何才娶进去就开始慢待,如今贾府不曾中落,元春还在宫中。
王夫人因说:"我正要这两日接他去, 只因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所以就忘了.前儿宝玉去了,回来也曾说过的.明日是个好日子, 就接去."正说着,贾母打发人来找宝玉,说:"明儿一早往天齐庙还愿."宝玉如今巴不得各处去逛逛,听见如此,喜的一夜不曾合眼,盼明不明的.
宝玉道:"我问你,可有贴女人的妒病方子没有? (为香菱而问)"王一贴听说,拍手笑道:"这可罢了.不但说没有方子,就是听也没有听见过. "宝玉笑道:"这样还算不得什么."王一贴又忙道:"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倒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 只是慢些儿,不能立竿见影的效验."宝玉道:"什么汤药,怎么吃法?"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 ,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 "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 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 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说着,宝玉茗烟都大笑不止,骂"油嘴的牛头" .王一贴笑道:"不过是闲着解午盹罢了,有什么关系.说笑了你们就值钱.实告你们说, 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正说着,吉时已到,请宝玉出去焚化钱粮散福.功课完毕,方进城回家. 王夫人只得用言语解劝说:" 已是遇见了这不晓事的人, 可怎么样呢.想当日你叔叔也曾劝过大老爷,不叫作这门亲的.大老爷执意不听,一心情愿,到底作不好了.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迎春哭道: "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从小儿没了娘,幸而过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偏又是这么个结果!"王夫人一面劝解,一面问他随意要在那里安歇.迎春道:"乍乍的离了姊妹们, 只是眠思梦想.二则还记挂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园里旧房子里住得三五天, 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还可能得住不得住了呢!"王夫人忙劝道:"快休乱说.不过年轻的夫妻们, 闲牙斗齿,亦是万万人之常事,何必说这丧话."仍命人忙忙的收拾紫菱洲房屋, 命姊妹们陪伴着解释,又吩咐宝玉:"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风声,倘或老太太知道了这些事, 都是你说的."王夫人有此吩咐也算体贴贾母年纪大了。 宝玉唯唯的听命.迎春是夕仍在旧馆安歇.众姊妹等更加亲热异常.一连住了三日,才往邢夫人那边去.先辞过贾母及王夫人,然后与众姊妹分别,更皆悲伤不舍.还是王夫人薛姨妈等安慰劝释,方止住了过那边去.又在邢夫人处住了两日,就有孙绍祖的人来接去.迎春虽不愿去,无奈惧孙绍祖之恶,只得勉强忍情作辞了.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问其夫妻和睦,家务烦难,只面情塞责而已 邢夫人对贾赦的儿女皆是这种不理不问的态度。. 香菱和迎春的命运都是如此,虽说身份不同,遇了不省事的人,都因自身软弱,而唯有一个忍字。凤姐刻薄二姐,还是假借秋桐和下人之手,而金桂完全是亲自上阵,全无大家小姐的姿态。金桂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婚姻弄成如此地步,所为何来。五千两银子,成了迎春悲剧命运的缘由 珍爱红楼-----红楼识微第八十一回
从八十一回看,风格是有很大的转变。 迎春归去之后,邢夫人象没有这事(邢夫人何曾有情,对岫烟尚且不顾,何况是姨娘的女儿),倒是王夫人抚养了一场,却甚实伤感,在房中自己叹息了一回(王夫人在与宝玉无关的人与事上,还有些人情味).只见宝玉走来请安,看见王夫人脸上似有泪痕,也不敢坐,只在旁边站着.王夫人叫他坐下,宝玉才捱上炕来,就在王夫人身旁坐了.王夫人见他呆呆的瞅着,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便道:"你又为什么这样呆呆的?"宝玉道:"并不为什么 ,只是昨儿听见二姐姐这种光景,我实在替他受不得.虽不敢告诉老太太,却这两夜只是睡不着. 我想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那里受得这样的委屈.况且二姐姐是个最懦弱的人, 向来不会和人拌嘴,偏偏儿的遇见这样没人心的东西,竟一点儿不知道女人的苦处. "说着,几乎滴下泪来.宝玉这样的感受原也可以理解,迎春未嫁时,他已经在紫菱州叹息。毕竟迎春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二姐姐。
王夫人道:"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俗语说的,`嫁出去的女孩儿泼出去的水' ,叫我能怎么样呢."宝玉道:"我昨儿夜里倒想了一个主意:咱们索性回明了老太太, 把二姐姐接回来,还叫他紫菱洲住着,仍旧我们姐妹弟兄们一块儿吃, 一块儿顽,省得受孙家那混帐行子的气.等他来接,咱们硬不叫他去.由他接一百回, 咱们留一百回,只说是老太太的主意.这个岂不好呢!"王夫人听了,又好笑,又好恼, 说道:"你又发了呆气了,混说的是什么!大凡做了女孩儿,终久是要出门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那里顾得,也只好看他自己的命运,碰得好就好,碰得不好也就没法儿 .你难道没听见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里个个都象你大姐姐做娘娘呢.况且你二姐姐是新媳妇,孙姑爷也还是年轻的人,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新来乍到,自然要有些扭别的.过几年大家摸着脾气儿,生儿长女以后,那就好了.你断断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说起半个字, 我知道了是不依你的.快去干你的去罢,不要在这里混说."说得宝玉也不敢作声,坐了一回,无精打彩的出来了.憋着一肚子闷气,无处可泄,走到园中,一径往潇湘馆来.王夫人这番话有些不符合她的身份,王夫人本是大家小姐竟连`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话也和宝玉去说,而且提及元春的话也不符合她一惯的谨慎原则。宝玉心情烦闷来找黛玉,原是习惯了。 黛玉正在梳洗才毕,见宝玉这个光景,倒吓了一跳, 问: "是怎么了?和谁怄了气了?"连问几声.宝玉低着头,伏在桌子上,呜呜咽咽,哭的说不出话来.前八十回,宝玉也有伤心时,但从不在黛玉面前如此。
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着他,一会子问道:"到底是别人和你怄了气了 ,还是我得罪了你呢?"宝玉摇手道:"都不是,都不是."黛玉道:"那么着为什么这么伤起心来? "宝玉道:"我只想着咱们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着真真没有趣儿!"黛玉听了这话, 更觉惊讶,道:"这是什么话,你真正发了疯了不成!"宝玉道:"也并不是我发疯,我告诉你你也不能不伤心.前儿二姐姐回来的样子和那些话,你也都听见看见了. 我想人到了大的时候,为什么要嫁?嫁出去受人家这般苦楚!还记得咱们初结`海棠社 '的时候,大家吟诗做东道,那时候何等热闹.如今宝姐姐家去了,连香菱也不能过来, 二姐姐又出了门子了, 几个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处,弄得这样光景.我原打算去告诉老太太接二姐姐回来,谁知太太不依,倒说我呆,混说,我又不敢言语.这不多几时, 你瞧瞧, 园中光景,已经大变了.若再过几年,又不知怎么样了.故此越想不由人不心里难受起来. "黛玉听了这番言语,把头渐渐的低了下去,身子渐渐的退至炕上,一言不发,叹了口气,便向里躺下去了.宝玉这番话应该是在袭人面前说,而不是黛玉面前。
贾母道:"焉知不因我疼宝玉不疼环儿,竟给你们种了毒了呢."王夫人道:" 这老货已经问了罪, 决不好叫他来对证.没有对证,赵姨娘那里肯认帐.事情又大,闹出来,外面也不雅,等他自作自受,少不得要自己败露的."贾母道:"你这话说的也是, 这样事, 没有对证,也难作准.只是佛爷菩萨看的真,他们姐儿两个,如今又比谁不济了呢.罢了,过去的事,凤哥儿也不必提了.今日你和你太太都在我这边吃了晚饭再过去罢. "遂叫鸳鸯琥珀等传饭.凤姐赶忙笑道:"怎么老祖宗倒操起心来!"王夫人也笑了.只见外头几个媳妇伺候.凤姐连忙告诉小丫头子传饭:"我和太太都跟着老太太吃 ."正说着,只见玉钏儿走来对王夫人道:"老爷要找一件什么东西,请太太伺候了老太太的饭完了自己去找一找呢. "贾母道:"你去罢,保不住你老爷有要紧的事."王夫人答应着,便留下凤姐儿伺候,自己退了出来.这一段映照之前赵姨娘与马道婆暗害凤姐宝玉一节。
宝玉没法,只得回来嘱咐了丫头们:"明日早早叫我,老爷要等着送我到家学里去呢."袭人等答应了,同麝月两个倒替着醒了一夜. 宝玉自进了大观园,就远了书房。八十一回马上变了风景,宝玉二进书房,贾政又逼他读书起来。贾政此番亲自进书房,是向教师施加压力,也是望子成龙之意。四女钓鱼一节,与上回气氛大不相同。宝玉一反常情,竟然在黛玉面前痛哭,分明引黛玉伤心,不合从前宝玉对黛玉的体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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