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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爱红楼-----红楼识微第七十二回

时间:2017-02-12 15:44来源: 作者:月涵 点击:
珍爱红楼 ----- 红楼识微第七十二回 鸳鸯遇见司棋与其表弟的事情,伏大观园的管理混乱及日后抄园时司棋离园。这司棋随了一个最软弱的主子,却是副小姐中最胆大最勇猛的。因一碗鸡蛋大闹小厨房,替自己的婶子谋小厨房管理的职务,又与表弟私订终身,幸而遇的

 

珍爱红楼-----红楼识微第七十二回

鸳鸯遇见司棋与其表弟的事情,伏大观园的管理混乱及日后抄园时司棋离园。这司棋随了一个最软弱的主子,却是副小姐中最胆大最勇猛的。因一碗鸡蛋大闹小厨房,替自己的婶子谋小厨房管理的职务,又与表弟私订终身,幸而遇的是鸳鸯,听闻她病了,反赶去安慰她。若是换了别人不知生出多少事来,鸳鸯是明白人,何苦把事情弄大,牵连一大帮人。她和平儿皆是见过世面的,深知大家庭里息事宁人的好处。若是闹腾出来,大观园先就乱了。

鸳鸯闻知那边无故走了一个小厮(男子就会走为上计)园内司棋又病重(也够痴情),要往外挪,心下料定是二人惧罪之故, "生怕我说出来,方吓到这样."因此自己反过意不去,指着来望候司棋(心地善良),支出人去反自己立身发誓,与司棋说:"我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糟踏了小命儿. "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姐姐,咱们从小儿耳鬓厮磨(交待司棋身份,也是从小在贾府的,所以才在迎春身边是副小姐,也是丫环中的风光差事),你不曾拿我当外人待,我也不敢待慢了你.如今我虽一着走错,你若果然不告诉一个人,你就是我的亲娘一样.从此后我活一日是你给我一日,我的病好之后,把你立个长生牌位,我天天焚香礼拜,保佑你一生福寿双全.我若死了时,变驴变狗报答你.再俗语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与小红同语,二人原也是明白人,知贾府不过是别人家,不是她们的世界)'再过三二年,咱们都是要离这里的(没想着长留这里).俗语又说,`浮萍尚有相逢日,人岂全无见面时.'倘或日后咱们遇见了,那时我又怎么报你的德行."一面说 一面哭.这一席话反把鸳鸯说的心酸,也哭起来了(也是心软的人).因点头道:"正是这话.我又不是管事的人,何苦我坏你的声名,我白去献勤(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那些作为,鸳鸯不屑为之).况且这事我自己也不便开口向人说.你只放心.从此养好了,可要安分守己,再不许胡行乱作了."司棋在枕上点首不绝。鸳鸯安慰了司棋,自己才算放心了。

与平儿论及凤姐的身体情况,可知凤姐的情况可忧。."平儿见问,因房内无人,便叹道: "他这懒懒的也不止今日了,这有一月之前便是这样.又兼这几日忙乱了几天又受了些闲气(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凤姐的处境其时非常困难),从新又勾起来.这两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持不住,便露出马脚来了."鸳鸯忙道:"既这样,怎么不早请大夫来治?"平儿叹道:"我的姐姐,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的别说请大夫来吃药.我看不过,白问了一声身上觉怎么样,他就动了气,反说我咒他病了饶这样,天天还是察三访四,自己再不肯看破些且养身子."凤姐对贾府也是痴心,如此折腾,贾府没怎么样,她先支撑不住了。

贾琏向鸳鸯借当,可知荣府经济情形可忧了。借当本是秘事,没几日就让邢夫人翻腾出来,可知世事复杂。邢夫人本就不满鸳鸯,此一事日后也是鸳鸯的难处。贾琏已走至堂屋门,口内唤平儿.平儿答应着才迎出去,贾琏已找至这间房内来.至门前,忽见鸳鸯坐在炕上 ,便煞住脚,笑道:"鸳鸯姐姐,今儿贵脚踏贱地."鸳鸯只坐着(一个坐字,写尽鸳鸯身份,贾母的丫环,在府中何等尊贵),笑道:"来请爷奶奶的安 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觉的睡觉."贾琏笑道:"姐姐一年到头辛苦伏侍老太太,我还没看你去,那里还敢劳动来看我们.正是巧的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为穿着这袍子热,先来换了夹袍子再过去找姐姐,不想天可怜,省我走这一趟,姐姐先在这里等我了 ."一面说,一面在椅上坐下.鸳鸯因问:"又有什么说的?"贾琏未语先笑道:"因有一件事,我竟忘了,只怕姐姐还记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个外路和尚来孝敬一个蜡油冻的佛手,因老太太爱,就即刻拿过来摆着了.因前日老太太生日,我看古董帐上还有这一笔却不知此时这件东西着落何方.古董房里的人也回过我两次,等我问准了好注上一笔所以我问姐姐,如今还是老太太摆着呢,还是交到谁手里去了呢?"鸳鸯听说,便道:"老太太摆了几日厌烦了,就给了你们奶奶.你这会子又问我来.我连日子还记得还是我打发了老王家的送来的.你忘了,或是问你们奶奶和平儿."鸳鸯好记性好口才,不愧是贾母的总管家。

平儿正拿衣服,听见如此说,忙出来回说:"交过来了,现在楼上放着呢.奶奶已经打发过人出去说过给了这屋里,他们发昏,没记上,又来叨登这些没要紧的事."贾琏听说,笑道:"既然给了你奶奶,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就昧下了."平儿道:"奶奶告诉二爷,二爷还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这会子自己忘了,倒说我们昧下.那是什么好东西,什么没有的物儿.比那强十倍的东西也没昧下一遭,这会子爱上那不值钱的!"平儿说话行事皆为凤姐,在公事上,平儿真是凤姐的帮手。

贾琏垂头含笑想了一想,拍手道:"我如今竟糊涂了!丢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不象先了."鸳鸯笑道 : "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杂,你再喝上两杯酒,那里清楚的许多."一面说,一面就起身要去贾琏忙也立身说道:"好姐姐,再坐一坐,兄弟还有事相求."说着便骂小丫头:"怎么不沏好茶来!快拿干净盖碗,把昨儿进上的新茶沏一碗来."说着向鸳鸯道 : "这两日因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银子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税通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来."贾琏笑道:"不是我扯谎,若论除了姐姐,也还有人手里管的起千数两银子的,只是他们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胆量.我若和他们一说,反吓住了他们.所以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贾琏口中的鸳鸯是金钟,而鸳鸯又姓金,可知鸳鸯是金字派的人物了。

一语未了,忽有贾母那边的小丫头子忙忙走来找鸳鸯:"老太太找姐姐半日,我们那里没找到,却在这里." 鸳鸯听说忙的且去见贾母,贾母重鸳鸯,所以鸳鸯在府中地位特殊,贾琏糊涂借当竟借至鸳鸯头上,鸳鸯拒婚一事得罪了长房,他还和鸳鸯往来密切,岂不是惹怒贾赦了吗。

旺儿家向彩霞提亲一事,凤姐再次显其霸王本色。只见旺儿媳妇走进来.凤姐便问:"可成了没有?"旺儿媳妇道:"竟不中用.我说须得奶奶作主就成了."提亲一事,是先回过凤姐的。凤姐竟不知彩霞与贾环的事吗。还是凤姐不把贾环和赵姨娘放在眼中。

贾琏便问:"又是什么事?"凤姐儿见问,便说道:"不是什么大事旺儿有个小子,今年十七岁了,还没得女人,因要求太太房里的彩霞,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就没有计较得.前日太太见彩霞大了,二则又多病多灾的,因此开恩打发他出去了(王夫人对与宝玉无关的人,还是比较宽厚的)给他老子娘随便自己拣女婿去罢.因此旺儿媳妇来求我.我想他两家也就算门当户对(这四字如何可得)的, 一说去自然成的,谁知他这会子来了,说不中用."人家既不同意,何苦再提。凤姐人情上太过强势。

贾琏道:"这是什么大事,比彩霞好的多着呢."旺儿家的陪笑道:"爷虽如此说,连他家还看不起我们 ,别人越发看不起我们了.好容易相看准一个媳妇,我只说求爷奶奶的恩典,替作成了 奶奶又说他必肯的,我就烦了人走过去试一试,谁知白讨了没趣.若论那孩子倒好据我素日私意儿试他,他心里没有甚说的,只是他老子娘两个老东西太心高了些."旺儿家不知人家在意的是环三爷吗,做姨娘总好过他家的那个不成材的儿子吧。

一语戳动了凤姐和贾琏(此话如何会让贾琏和凤姐不语),凤姐因见贾琏在此,且不作一声,只看贾琏的光景.贾琏心中有事,那里把这点子事放在心里.待要不管,只是看着他是凤姐儿的陪房,且又素日出过力的脸上实在过不去(夫人威风),因说道:"什么大事,只管咕咕唧唧的.你放心且去,我明儿作媒打发两个有体面的人一面说,一面带着定礼去,就说我的主意.他十分不依,叫他来见我. "旺儿家的看着凤姐,凤姐便扭嘴儿.旺儿家的会意,忙爬下就给贾琏磕头谢恩贾琏忙道:"你只给你姑娘磕头.我虽如此说了这样行,到底也得你姑娘打发个人叫他女人上来和他好说更好些.虽然他们必依,然这事也不可霸道了."贾琏行事比凤姐讲理。

凤姐忙道:" 连你还这样开恩操心呢,我倒反袖手旁观不成.旺儿家你听见,说了这事,你也忙忙的给我完了事来.说给你男人,外头所有的帐,一概赶今年年底下收了进来,少一个钱我也不依的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凤姐放帐的事已经人人皆知,是该收手了。

旺儿媳妇笑道:"奶奶也太胆小了.谁敢议论奶奶,若收了时,公道说,我们倒还省些事,不大得罪人."凤姐冷笑道: " 我也是一场痴心白使了.我真个的还等钱作什么,不过为的是日用出的多,进的少这屋里有的没的我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够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道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帐破落户的名儿.既这样,我就收了回来.我比谁不会花钱,咱们以后就坐着花到多早晚是多早晚.这不是样儿:前儿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两个月(王夫人的管理水平真不必提了),想不出法儿来还是我提了一句,后楼上现有些没要紧的大铜锡家伙四五箱子,拿去弄了三百银子才把太太遮羞礼儿搪过去了.我是你们知道的,那一个金自鸣钟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没有半个月,大事小事倒有十来件,白填在里头.今儿外头也短住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搜寻上老太太了.明儿再过一年,各人搜寻到头面衣服,可就好了!"旺儿媳妇笑道:"那一位太太奶奶的头面衣服折变了不够过只是不肯罢了."凤姐道:"不是我说没了能奈的话,要象这样,我竟不能了.昨晚上忽然作了一个梦,说来也可笑,梦见一个人,虽然面善,却又不知名姓,找我.问他作什么,他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匹锦.我问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说的又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就不肯给他,他就上来夺. 正夺着,就醒了."旺儿家的笑道:"这是奶奶的日间操心,常应候宫里的事."说宫里宫里便有事故。
      一语未了,人回:"夏太府打发了一个小内监来说话."贾琏听了,忙皱眉(也是怕了)道:"又是什么话,一年他们也搬够了."凤姐道:"你藏起来,等我见他,若是小事罢了,若是大事 我自有话回他."凤姐也的确替贾琏做了不少事。

贾琏便躲入内套间去.这里凤姐命人带进小太监来,让他椅子上坐了吃茶因问何事.那小太监便说:"夏爷爷因今儿偶见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两银子,打发我来问舅奶奶家里,有现成的银子暂借一二百,过一两日就送过来,凤姐儿听了笑道:"什么是送过来,有的是银子,只管先兑了去.改日等我们短了,再借去也是一样."小太监道:"夏爷爷还说了,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没送来,等今年年底下 ,自然一齐都送过来."贾府的日子不好过,多少钱才够呀。

凤姐笑道:"你夏爷爷好小气,这也值得提在心上.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若都这样记清了还我们,不知还了多少了.只怕没有,若有,只管拿去." 因叫旺儿媳妇来, "出去不管那里先支二百两来."旺儿媳妇会意(也是凤姐心腹,自然明白其中深意),因笑道:"我才因别处支不动,才来和奶奶支的."凤姐道:"你们只会里头来要钱,叫你们外头算去就不能了."说着叫平儿,"把我那两个金项圈拿出去,暂且押四百两银子."平儿答应了,去半日果然拿了一个锦盒子来,里面两个锦袱包着.打开时,一个金累丝攒珠的,那珍珠都有莲子大小,一个点翠嵌宝石的.两个都与宫中之物不离上下.一时拿去,果然拿了四百两银子来凤姐命与小太监打叠起一半,那一半命人与了旺儿媳妇,命他拿去办八月中秋的节.那小太监便告辞了,凤姐命人替他拿着银子,送出大门去了.这里贾琏出来笑道: "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凤姐笑道:"刚说着,就来了一股子."贾琏道:"昨儿周太监来张口一千两.我略应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将来得罪人之处不少.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左一个一千两右一个一千两,真真够狠。

 这里贾琏出来,刚至外书房,忽见林之孝走来.贾琏因问何事.林之孝说道:"方才听得雨村降了却不知因何事,只怕未必真."合格的管家,自然要操心了。

贾琏道:"真不真,他那官儿也未必保得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宁可疏远着他好."这话说的有见识,比贾赦贾政有眼光。

林之孝道:"何尝不是,只是一时难以疏远.如今东府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来往,那个不知."贾琏道:" 横竖不和他谋事也不相干.你去再打听真了,是为什么."林之孝答应了,却不动身(必有话言)坐在下面椅子上,且说些闲话.因又说起家道艰难,便趁势又说:"人口太重了.不如拣个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爷把这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一则他们各有营运二则家里一年也省些口粮月钱.再者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 ,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该使四个的便使两个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况且里头的女孩子们一半都太大了也该配人的配人.成了房,岂不又孳生出人来."贾琏道:"我也这样想着,只是老爷才回家来,多少大事未回,那里议到这个上头.前儿官媒拿了个庚帖来求亲,太太还说老爷才来家,每日欢天喜地的说骨肉完聚,忽然就提起这事,恐老爷又伤心所以且不叫提这事."贾政王夫人都不是会管理的。

林之孝道:"这也是正理,太太想的周到."贾琏道:"正是提起这话我想起了一件事来我们旺儿的小子要说太太房里的彩霞.他昨儿求我,我想什么大事,不管谁去说一声去.这会子有谁闲着,我打发个人去说一声,就说我的话 ."林之孝听了,只得应着,半晌笑道:"依我说,二爷竟别管这件事.旺儿的那小儿子虽然年轻在外头吃酒赌钱,无所不至.虽说都是奴才们,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彩霞那孩子这几年我虽没见,听得越发出挑的好了,何苦来白糟踏一个人."贾琏道:"他小儿子原会吃酒不成人?"林之孝冷笑道:"岂只吃酒赌钱,在外头无所不为.我们看他是奶奶的人(凤姐是个大靠山)也只见一半不见一半罢了."贾琏道:"我竟不知道这些事.既这样,那里还给他老婆,且给他一顿棍,锁起来,再问他老子娘,"林之孝笑道:"何必在这一时.那是错也等他再生事,我们自然回爷处治.如今且恕他."贾琏不语,一时林之孝出去.
      晚间凤姐已命人唤了彩霞之母来说媒.
那彩霞之母满心纵不愿意,见凤姐亲自和他说,何等体面(何等畏惧),便心不由意的满口应了出去.今凤姐问贾琏可说了没有,贾琏因说:" 我原要说的打听得他小儿子大不成人,故还不曾说.若果然不成人,且管教他两日再给他老婆不迟. "还算公正。

凤姐听说,便说:"你听见谁说他不成人?"贾琏道:"不过是家里的人,还有谁."贾琏知凤姐脾气,自然要维护管家。

凤姐笑道:"我们王家的人,连我还不中你们的意,何况奴才呢.我才已竟和他母亲说了,他娘已经欢天喜地(欢天喜地何等夸张)应了,难道又叫进他来不要了不成?"贾琏道:"既你说了,又何必退,明儿说给他老子好生管他就是了."凤姐为人何苦如此,与王家有关的人她都要生气,哪怕是个奴才,她也要与贾琏怄气,难怪贾琏面对凤姐着实头疼。

贾琏借当,凤姐逼婚,贾府的日子着实难过了。

 

珍爱红楼-----红楼识微第七十三回

怡红院中宝玉正才睡下, 丫鬟们正欲各散安歇,忽听有人击院门.老婆子开了门,见是赵姨娘房内的丫鬟名唤小鹊的.问他什么事,小鹊不答,直往房内来找宝玉 (这小丫环也有趣,看似和宝玉很熟).只见宝玉才睡下,晴雯等犹在床边坐着,大家顽笑,见他来了,都问:"什么事,这时候又跑了来作什么? "小鹊笑向宝玉道:"我来告诉你一个信儿.方才我们奶奶这般如此在老爷前说了你仔细明儿老爷问你话."说着回身就去了.袭人命留他吃茶,因怕关门,遂一直去了.赵姨娘的丫环缘何特特跑来给宝玉报信,看来赵姨娘并没把自己的人管住,没管了心,也没管了人。宝玉的人缘相对来说是极好的,毕竟人和气大方。
      这里宝玉听了,便如孙大圣听见了紧箍咒一般,登时四肢五内一齐皆不自在起来 .想来想去,别无他法,且理熟了书预备明儿盘考.口内不舛错,便有他事,也可搪塞一半.想罢,忙披衣起来要读书.心中又自后悔,这些日子只说不提了,偏又丢生,早知该天天好歹温习l些的.如今打算打算,肚子内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二论"是带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若凭空提一句,断不能接背的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算起五经来,因近来作诗,常把<<诗经>>读些,虽不甚精阐,还可塞责.别的虽不记得,素日贾政也幸未吩咐过读的,纵不知,也还不妨.至于古文,这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左传""国策""公羊""谷粱"汉唐等文,不过几十篇这几年竟未曾温得半篇片语,虽闲时也曾遍阅,不过一时之兴,随看随忘,未下苦工夫 ,如何记得.这是断难塞责的.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此道,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虽贾政当日起身时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不过偶因见其中或一二股内,或承起之中,有作的或精致,或流荡,或游戏,或悲感稍能动性者,偶一读之,不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如今若温习这个,又恐明日盘诘那个,若温习那个,又恐盘驳这个.况一夜之功,亦不能全然温习因此越添了焦燥自己读书不致紧要,却带累着一房丫鬟们皆不能睡.宝玉如此畏惧贾政,是好事还是坏事。这倘大的贾府,他也只怕父亲了。

袭人麝月晴雯等几个大的是不用说, 在旁剪烛斟茶,那些小的,都困眼朦胧,前仰后合起来.晴雯因骂道: "什么蹄子们,一个个黑日白夜挺尸挺不够,偶然一次睡迟了些,就装出这腔调来了.再这样,我拿针戳给你们两下子!"凡此场合总是晴雯出来骂人,她的脾气真担得起暴炭了。
      话犹未了,只听外间咕咚一声,急忙看时,原来是一个小丫头子坐着打盹,一头撞到壁上了,从梦中惊醒,恰正是晴雯说这话之时,他怔怔的只当是晴雯打了他一下,遂哭央说: "好姐姐,我再不敢了."小丫环怕晴雯,也是晴雯素日严厉吧。

宝玉忙劝道:"饶他去罢,原该叫他们都睡去才是你们也该替换着睡去."袭人忙道:"小祖宗,你只顾你的罢.通共这一夜的功夫,你把心暂且用在这几本书上,等过了这一关,由你再张罗别的去,也不算误了什么."宝玉听他说的恳切,只得又读.读了没有几句,麝月又斟了一杯茶来润舌,宝玉接茶吃了因见麝月只穿着短袄,解了裙子,宝玉道:"夜静了,,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麝月笑指着书道:"你暂且把我们忘了,把心且略对着他些罢."宝玉的心思如何能在书上,任何人与事,都能分他的心。
      话犹未了, 只听金星玻璃从后房门跑进来,口内喊说:"不好了,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 "众人听说,忙问在那里,即喝起人来,各处寻找.晴雯因见宝玉读书苦恼,劳费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当,心下正要替宝玉想出一个主意来脱此难,正好忽然逢此一惊,即便生计,向宝玉道:"趁这个机会快装病,只说唬着了."晴雯呀晴雯,只顾了宝玉,不想生出多少事非,连累多少人,小事也变作了大事。

此话正中宝玉心怀, 因而遂传起上夜人等来,打着灯笼,各处搜寻,并无踪迹,都说:"小姑娘们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风摇的树枝儿,错认作人了."晴雯便道:"别放诌屁!你们查的不严,怕得不是 还拿这话来支吾.才刚并不是一个人见的,宝玉和我们出去有事,大家亲见的.如今宝玉唬的颜色都变了,满身发热,我如今还要上房里取安魂丸药去.太太问起来,是要回明白的,难道依你说就罢了不成."这般威风,真是副小姐的气势了。这些婆子们嘴里不敢还言,心中自然怨恨晴雯。

众人听了,吓的不敢则声,只得又各处去找.晴雯和玻璃二人果出去要药故意闹的众人皆知宝玉吓着了.王夫人听了,忙命人来看视给药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细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门外邻园墙上夜的小厮们.于是园内灯笼火把直闹了一夜.至五更天,就传管家男女,命仔细查一查,拷问内外上夜男女等人.贾母闻知宝玉被吓,细问原由(终于把事情大大的闹大了,惊动了贾母,怎会轻易了结),不敢再隐,只得回明.贾母道:"我必料到有此事如今各处上夜都不小心,还是小事,只怕他们就是贼也未可知."当下邢夫人并尤氏等都过来请安,凤姐及李纨姊妹等皆陪侍,听贾母如此说,都默无所答.独探春出位笑道 :"近因凤姐姐身子不好,几日园内的人比先放肆了许多.先前不过是大家偷着一时半刻,或夜里坐更时,三四个人聚在一处,或掷骰或斗牌,小小的顽意,不过为熬困.近来渐次发诞,竟开了赌局,甚至有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输赢.半月前竟有争斗相打之事."贾母听了,忙说:"你既知道,为何不早回我们来?"探春道:"我因想着太太事多且连日不自在,所以没回.只告诉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们,戒饬过几次近日好些. "探春有心,奈何无权。

贾母忙道:"你姑娘家,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自为耍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的姊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探春听说,便默然归坐.凤姐虽未大愈,精神因此比常稍减,今见贾母如此说便忙道:"偏生我又病了."遂回头命人速传林之孝家的等总理家事四个媳妇到来,当着贾母申饬了一顿.贾母命即刻查了头家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罚林之孝家的等见贾母动怒,忙至园内传齐人,一一盘查.虽不免大家赖一回终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通共二十多人都带来见贾母跪在院内磕响头求饶.贾母先问大头家名姓和钱之多少.原来这三个大头家一个就是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一个就是园内厨房内柳家媳妇之妹,一个就是迎春之乳母.这是三个为首的,余者不能多记.贾母便命将骰子牌一并烧毁,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将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又将林之孝家的申饬了一番.林之孝家的见他的亲戚又与他打嘴,自己也觉没趣.迎春在坐,也觉没意思.黛玉,宝钗,探春等见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伤其类的意思,遂都起身笑向贾母讨情说:"这个妈妈素日原不顽的,不知怎么也偶然高兴求看二姐姐面上,饶他这次罢."贾母道:"你们不知.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宝钗等听说,只得罢了.贾母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比凤姐还厉害,可知当年风格。看看迎春,闹小厨房的是她的大丫环,聚赌是她的奶母,她软弱了,她身边的人犯错误的机会就多了,因为没了约束。
    
邢夫人在王夫人处坐了一回, 也就往园内散散心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贾母房内的小丫头子名唤傻大姐的笑嘻嘻走来,手内拿着个花红柳绿的东西,低头一壁瞧着,一壁只管走,不防迎头撞见邢夫人抬头看见,讲耪咀邢夫人因说:"这痴丫头,又得了个什么狗不识儿这么欢喜?拿来我瞧瞧."原来这傻大姐年方十四五岁,是新挑上来的与贾母这边提水桶扫院子专作粗活的一个丫头.只因他生得体肥面阔,两只大脚作粗活简捷爽利 ,且心性愚顽,一无知识,行事出言,常在规矩之外.贾母因喜欢他爽利便捷,又喜他出言可以发笑便起名为"呆大姐",常闷来便引他取笑一回,毫无避忌,因此又叫他作痴丫头".他纵有失礼之处,见贾母喜欢他,众人也就不去苛责.这丫头也得了这个力若贾母不唤他时便入园内来顽耍.今日正在园内掏促织,忽在山石背后得了一个五彩绣香囊,其华丽精致,固是可爱,但上面绣的并非花鸟等物,一面却是两个人赤条条的盘踞相抱一面是几个字.这痴丫头原不认得是春意,便心下盘算:"敢是两个妖精打架不然必是两口子相打."左右猜解不来,正要拿去与贾母看,是以笑嘻嘻的一壁看一壁走,忽见了邢夫人如此说,便笑道:"太太真个说的巧,真个是狗不识呢.太太请瞧一瞧. "说着,便送过去.邢夫人接来一看,吓得连忙死紧攥住,忙问"你是那里得的? "傻大姐道:"我掏促织儿在山石上拣的."邢夫人道:"快休告诉一人.这不是好东西,连你也要打死.皆因你素日是傻子,以后再别提起了."这傻大姐听了,反吓的黄了脸,:"再不敢了."磕了个头,呆呆而去.邢夫人回头看时,都是些女孩儿,不便递与自己便塞在袖内,心内十分罕异,揣摩此物从何而至,且不形于声色,且来至迎春室中 迎春正因他乳母获罪,自觉无趣,心中不自在,忽报母亲来了,遂接入内室.奉茶毕邢夫人因说道:"你这么大了,你那奶妈子行此事,你也不说说他.如今别人都好好的偏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什么意思."邢夫人本不关心迎春和贾琏,但关及面子的事情,自然要恼怒了。

迎春低着头弄衣带,半晌答道:"我说他两次,他不听也无法.况且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邢夫人道:"胡说!你不好了他原该说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该拿出小姐的身分来.他敢不从,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是什么意思.再者,只他去放头儿,还恐怕他巧言花语的和你借贷些簪环衣履作本钱,你这心活面软,未必不周接他些.若被他骗去,我是一个钱没有的 ,看你明日怎么过节."迎春不语,只低头弄衣带.邢夫人见他这般,因冷笑道:"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但凡是我身上掉下来的,又有一话说,-----只好凭他们罢 况且你又不是我养的,你虽然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该彼此瞻顾些,也免别人笑话.我想天下的事也难较定,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点明迎春来历).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谁知竟不然,这可不是异事倒是我一生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议论为高."旁边伺侯的媳妇们便趁机道: "我们的姑娘老实仁德,那里象他们三姑娘伶牙俐齿,会要姊妹们的强他们明知姐姐这样,他竟不顾恤一点儿."这些婆子总要挑些事非出来,如今连三姑娘都要加上去。

邢夫人道:"连他哥哥嫂子还如是,别人又作什么呢. "一言未了,人回:"琏二奶奶来了."邢夫人听了,冷笑两声,命人出去说:"请他自去养病我这里不用他伺候."邢夫人此时对凤姐连表面上的和气也不讲了,婆媳关系紧张至此,凤姐日后的麻烦自然少不了。

接着又有探春的小丫头来报说:"老太太醒了."邢夫人方起身前边来.迎春送至院外方回.绣桔因说道:"如何,前儿我回姑娘,那一个攒珠累丝金凤竟不知那里去了回了姑娘,姑娘竟不问一声儿.我说必是老奶奶拿去典了银子放头儿的,姑娘不信,只说司棋收着呢.问司棋,司棋虽病着,心里却明白.我去问他,他说没有收起来,还在书架上匣内暂放着,预备八月十五日恐怕要戴呢.姑娘就该问老奶奶一声只是脸软怕人恼.如今竟怕无着,明儿要都戴时,独咱们不戴,是何意思呢. "迎春道:"何用问,自然是他拿去暂时借一肩儿.我只说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过一时半晌,仍旧悄悄的送来就完了,谁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闹出来,问他想也无益."绣桔道:"何曾是忘记!他是试准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这样.如今我有个主意:我竟走到二奶奶房里将此事回了他或他着人去要,或他省事拿几吊钱来替他赔补.如何? "迎春忙道:",,,省些事罢.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绣桔道:"姑娘怎么这样软弱.都要省起事来,将来连姑娘还骗了去呢,我竟去的是."说着便走.迎春便不言语,只好由他.就是迎春如此性格,才伏日后的悲苦命运。
      谁知迎春乳母子媳王住儿媳妇正因他婆婆得了罪,来求迎春去讨情,听他们正说金凤一事,且不进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他们都不放在心上(可知厉害).如今见绣桔立意去回凤姐估着这事脱不去的,且又有求迎春之事,只得进来,陪笑先向绣桔说:"姑娘,你别去生事姑娘的金丝凤,原是我们老奶奶老糊涂了,输了几个钱,没的捞梢,所以暂借了去.原说一日半晌就赎的,因总未捞过本儿来,就迟住了.可巧今儿又不知是谁走了风声,弄出事来.虽然这样,到底主子的东西,我们不敢迟误下,终久是要赎的.如今还要求姑娘看从小儿吃奶的情常,往老太太那边去讨个情面,救出他老人家来才好."迎春先便说道:"好嫂子,你趁早儿打了这妄想,要等我去说情儿,等到明年也不中用的方才连宝姐姐林妹妹大伙儿说情老太太还不依,何况是我一个人.我自己愧还愧不来,反去讨臊去."迎春也知贾母不喜欢她,如何会给她面子。

绣桔便说:"赎金凤是一件事,说情是一件事,别绞在一处说.难道姑娘不去说情,你就不赎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凤来再说."王住儿家的听见迎春如此拒绝他,绣桔的话又锋利无可回答,一时脸上过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儿(个性形成),乃向绣桔发话道: "姑娘,你别太仗势了.你满家子算一算,谁的妈妈奶子不仗着主子哥儿多得些益偏咱们就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许你们偷偷摸摸的哄骗了去.自从邢姑娘来了太太吩咐一个月俭省出一两银子来与舅太太去,这里饶添了邢姑娘的使费,反少了一两银子常时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那不是我们供给?谁又要去?不过大家将就些罢了.算到今日,少说些也有三十两了.我们这一向的钱,岂不白填了限呢."绣桔不待说完,便啐了一口,:"作什么的白填了三十两,我且和你算算帐,姑娘要了些什么东西? "迎春听见这媳妇发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你不能拿了金凤来,不必牵三扯四乱嚷.我也不要那凤了.便是太太们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你什么的 ,出去歇息歇息倒好."一面叫绣桔倒茶来.绣桔又气又急,因说道:"姑娘虽不怕,我们是作什么的,把姑娘的东西丢了.他倒赖说姑娘使了他们的钱,这如今竟要准折起来倘或太太问姑娘为什么使了这些钱敢是我们就中取势了?这还了得!"一行说,一行就哭了司棋听不过,只得勉强过来,帮着绣桔问着那媳妇.迎春劝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来看.此番争执,可知岫烟的处境是何艰难,迎春不能自保,自不会助她,可怜岫烟天天要受这些下人的闲气,还要被赖使了她们的银子。
      三人正没开交, 可巧宝钗,黛玉,宝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约来安慰他(也就姐妹们待她好)走至院中,听得两三个人较口.探春从纱窗内一看,只见迎春倚在床上看书,若有不闻之状探春也笑了.小丫鬟们忙打起帘子,报道:"姑娘们来了."迎春方放下书起身.那媳妇见有人来,且又有探春在内(三姑娘如今出场已有凤姐的威风了),不劝而自止了,遂趁便要去.探春坐下,便问:" 才刚谁在这里说话?倒象拌嘴似的."迎春笑道:"没有说什么,左不过是他们小题大作罢了何必问他."探春笑道:"我才听见什么`金凤',又是什么`没有钱只和我们奴才要',谁和奴才要钱了?难道姐姐和奴才要钱了不成?难道姐姐不是和我们一样有月钱的一样有用度不成?"司棋绣桔道:"姑娘说的是了.姑娘们都是一样的,那一位姑娘的钱不是由着奶奶妈妈们使,连我们也不知道怎么是算帐,不过要东西只说得一声儿 如今他偏要说姑娘使过了头儿,他赔出许多来了.究竟姑娘何曾和他要什么了."探春笑道: "姐姐既没有和他要,必定是我们或者和他们要了不成!你叫他进来,我倒要问问他."迎春笑道:"这话又可笑.你们又无沾碍,何得带累于他."探春笑道:"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样,姐姐的事和我的也是一般,他说姐姐就是说我.我那边的人有怨我的,姐姐听见也即同怨姐姐是一理.咱们是主子,自然不理论那些钱财小事,只知想起什么要什么,也是有的事.但不知金累丝凤因何又夹在里头?"那王住儿媳妇生恐绣桔等告出他来,遂忙进来用话掩饰.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你们所以糊涂.如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求二奶奶,把方才的钱尚未散人的拿出些来赎取了就完了.比不得没闹出来,大家都藏着留脸面,如今既是没了脸,趁此时纵有十个罪,也只一人受罚 没有砍两颗头的理.你依我,竟是和二奶奶说说.在这里大声小气,如何使得."这媳妇被探春说出真病,也无可赖了,只不敢往凤姐处自首(凤姐厉害).探春笑道:"我不听见便罢,既听见,少不得替你们分解分解."谁知探春早使个眼色与待书出去了.
      这里正说话,
忽见平儿进来.宝琴拍手笑说道:"三姐姐敢是有驱神召将的符术?" 黛玉笑道:"这倒不是道家玄术,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谓`守如处女,脱如狡兔',出其不备之妙策也."二人取笑.宝琴与黛玉,很像是亲姐妹,极合的来。

宝钗便使眼色与二人,令其不可,遂以别话岔开(深知世态唯宝钗).探春见平儿来了,遂问:"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们受这样的委曲 ."平儿忙道:"姑娘怎么委曲?谁敢给姑娘气受,姑娘快吩咐我."当时住儿媳妇儿方慌了手脚遂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坐下,让我说原故请听."平儿正色道:"姑娘这里说话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礼!你但凡知礼,只该在外头伺候.不叫你进不来的地方,几曾有外头的媳妇子们无故到姑娘们房里来的例."绣桔道:"你不知我们这屋里是没礼的 ,谁爱来就来."平儿道:"都是你们的不是.姑娘好性儿,你们就该打出去,然后再回太太去才是. "王住儿媳妇见平儿出了言,红了脸方退出去.平儿作为凤姐的代言人,在奴才们那里自然有威力。平儿说话规矩在先,自有震慑,总觉麝月口才有平儿之风。

探春接着道:"我且告诉你若是别人得罪了我倒还罢了.如今那住儿媳妇和他婆婆仗着是妈妈,又瞅着二姐姐好性儿,如此这般私自拿了首饰去赌钱,而且还捏造假帐妙算,威逼着还要去讨情,和这两个丫头在卧房里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辖治,所以我看不过,才请你来问一声还是他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还是谁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 "平儿忙陪笑道:"姑娘怎么今日说这话出来?我们奶奶如何当得起!"探春冷笑道: "俗语说的,`物伤其类',`齿竭唇亡',我自然有些惊心."平儿道:"若论此事,还不是大事,极好处置.但他现是姑娘的奶嫂,据姑娘怎么样为是?"当下迎春只和宝钗阅"感应篇"故事(能和迎春说在一起的,唯有宝钗有这个耐性),究竟连探春之语亦不曾闻得,忽见平儿如此说,乃笑道:"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苛责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问,我可以隐瞒遮饰过去 ,是他的造化,若瞒不住,我也没法,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少不得直说.你们若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总不知道."众人听了,都好笑起来.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 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又如何裁治他们."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尚如此,何况我哉.黛玉是深情,却是深明世事。而迎春的不管不问,终是误了自己。

 

 

珍爱红楼-----红楼识微第七十五回

   尤氏从惜春处赌气出来(四姑娘真伤在了尤氏的痛处,宁府的混乱尤氏有责却无权),正欲往王夫人处去跟从的老嬷嬷们因悄悄的回道:"奶奶且别往上房去.才有甄家的几个人来还有些东西,不知是作什么机密事.奶奶这一去恐不便."尤氏听了道:"昨日听见你爷说,看邸报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怎么又有人来?"老嬷嬷道:"正是呢.才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情也是有的 ."此事伏贾府日后之败。而且贾府的信息传递的速度也太快了。事情刚发生了,连宁府都晓得了。

     尤氏听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氏这边来了.恰好太医才诊了脉去.李纨近日也略觉精爽了些,拥衾倚枕,坐在床上,正欲一二人来说些闲话.因见尤氏进来不似往日和蔼可亲,只呆呆的坐着.尤氏发什么呆呢,惜春的话触动她的心结吧,而王夫人那边的事情,也令她多虑吧。贾府的事,荣宁两府总是一荣俱荣吧。

      李纨因问道:"你过来了这半日,可在别屋里吃些东西没有?只怕饿了."命素云瞧有什么新鲜点心拣了来.尤氏忙止道:"不必,不必.你这一向病着,那里有什么新鲜东西.况且我也不饿."李纨道:"昨日他姨娘家送来的好茶面子,倒是对碗来你喝罢. "说毕,便吩咐人去对茶.尤氏出神无语.尤氏的状态还不曾恢复。今天这两件事对她的震动极大,惜春是第一个公开扫掉了宁府的面子,让她这个女主人颜面无存。

     跟来的丫头媳妇们因问:"奶奶今日中晌尚未洗脸,这会子趁便可净一净好?"尤氏点头.李纨忙命素云来取自己的妆奁素云一面取来,一面将自己的胭粉拿来,笑道:"我们奶奶就少这个.奶奶不嫌脏这是我的能着用些."李纨道:"我虽没有,你就该往姑娘们那里取去.怎么公然拿出你的来幸而是他,若是别人,岂不恼呢."尤氏笑道:"这又何妨.自来我凡过来,谁的没使过今日忽然又嫌脏了?"一面说,一面盘膝坐在炕沿上.银蝶上来忙代为卸去腕镯戒指又将一大袱手巾盖在下截,将衣裳护严.小丫鬟炒豆儿捧了一大盆温水走至尤氏跟前只弯腰捧着.李纨道:"怎么这样没规矩."银蝶笑道:"说一个个没机变的说一个葫芦就是一个瓢.奶奶不过待咱们宽些,在家里不管怎样罢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出外,当着亲戚也只随着便了."尤氏道:"你随他去罢,横竖洗了就完事了."炒豆儿忙赶着跪下.尤氏笑道:"我们家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礼假体面,究竟作出来的事都够使的了. "李纨听如此说,便知他已知道昨夜的事,因笑道:"你这话有因,谁作事究竟够使了?"尤氏道:"你倒问我!你敢是病着死过去了!"可怜尤氏在宁府枉自温和怜下,众人还是因了她的续弦身份轻看她,连一个小丫环,也能看不起她。亏得她不放心上,若是多忧多愁的,不知要伤多少心。
      一语未了, 只见人报:"宝姑娘来了."忙说快请时,宝钗已走进来.尤氏忙擦脸起身让坐,因问:"怎么一个人忽然走来,别的姊妹都怎么不见?"宝钗道:"正是我也没有见他们只因今日我们奶奶身上不自在,家里两个女人也都因时症未起炕,别的靠不得,我今儿要出去伴着老人家夜里作伴儿.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 ,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横竖进来的,所以来告诉大嫂子一声."宝钗的行动好快呀,昨夜刚清查,她今晨便来辞行,也难怪宝姑娘了,客人也是不好做的。众人都查了,没查她,是礼遇还是客气,都是让客人头疼的事。贾府已是多事之秋,宝钗之聪明,何苦把自己搅在其间。

     李纨听说,只看着尤氏笑 尤氏也只看着李纨笑.二人相笑无言,深知宝钗为人,此时心照不宣。李纨因笑道:"既这样,且打发人去请姨娘的安,问是何病.我也病着,不能亲自来的.好妹妹,你去只管去,我自打发人去到你那里去看屋子.你好歹住一两天还进来,别叫我落不是."宝钗笑道:"落什么不是呢这也是通共常情,你又不曾卖放了贼.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过去,竟把云丫头请了来,你和他住一两日,岂不省事."宝钗之安排分明不回来了,所以才令湘云至李纨处。

     尤氏道:"可是史大妹妹往那里去了?"宝钗道:"我才打发他们找你们探丫头去了,叫他同到这里来,我也明白告诉他."宝钗和湘云一场姐妹, 如此分别,竟不先相告一声,而是在李纨处说明,很有些公事公办的态度。宝钗行事纵然合理,于情份上真真冷淡了些。     正说着, 果然报:"云姑娘和三姑娘来了."大家让坐已毕,宝钗便说要出去一事探春道: "很好.不但姨妈好了还来的,就便好了不来也使得."尤氏笑道:"这话奇怪怎么撵起亲戚来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在必要死住着才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象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儿是那里来的晦气,偏都碰着你姊妹们的气头儿上了. " 探春道:"谁叫你赶热灶来了!"因问:"谁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寻思道:"四丫头不犯罗唣你却是谁呢?"尤氏只含糊答应.探春知他畏事不肯多言,因笑道:"你别装老实了除了朝廷治罪,没有砍头的,你不必畏头畏尾.实告诉你罢,我昨日把王善保家那老婆子打了我还顶着个罪呢.不过背地里说我些闲话,难道他还打我一顿不成!"宝钗忙问因何又打他,探春悉把昨夜怎的抄检,怎的打他,一一说了出来.尤氏见探春已经说了出来,便把惜春方才之事也说了出来.探春道:"这是他的僻性,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他的."又告诉他们说:"今日一早不见动静,打听凤辣子又病了.我就打发我妈妈出去打听王善保家的是怎样回来告诉我说,王善保家的挨了一顿打,大太太嗔着他多事. "尤氏李纨道:"这倒也是正理."探春冷笑道:"这种掩饰谁不会作,且再瞧就是了. "尤氏李纨皆默无所答.事关邢夫人那边,本是长辈,如何多言。也唯有玫瑰花敢对邢夫人不理睬,探春是姑娘,所以邢夫人也要让三分。邢夫人发动夜抄,结果抄在迎春房中,王善保家的兴风作浪,偏是她的外孙女,打了她的脸,王夫人不听凤姐之言,暗访成明查,结果宝钗离园。若能知事情是如此结局,邢夫人王夫人还会折腾大观园吗。大观园里和长房有关的就是迎春这边,而园中最得王夫人心意原是宝钗。

尤氏等遂辞了李纨,往贾母这边来.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回京治罪等语.大事王夫人是回了贾母的,而且这种事情本也瞒不住。

贾母听了正不自在,恰好见他姊妹来了,因问:"从那里来的可知凤姐妯娌两个的病今日怎样?"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贾母点头叹道: "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日赏月是正经."王夫人笑道:"都已预备下了不知老太太拣那里好,只是园里空,夜晚风冷."贾母笑道:"多穿两件衣服何妨,那里正是赏月的地方,岂可倒不去的."说话之间,早有媳妇丫鬟们抬过饭桌来,王夫人尤氏等忙上来放箸捧饭.贾母见自己的几色菜已摆完,另有两大捧盒内捧了几色菜来,便知是各房另外孝敬的旧规矩.贾母因问:"都是些什么?上几次我就吩咐,如今可以把这些 了罢,你们还不听.如今比不得在先前的时光了."鸳鸯忙道:"我说过几次,都不听,也只罢了."真真尤氏所言,假体面还是有的。

王夫人笑道:"不过都是家常东西.今日我吃斋没有别的.那些面筋豆腐老太太又不大甚爱吃,只拣了一样椒油莼 酱来."贾母笑道:"这样正好正想这个吃."鸳鸯听说,便将碟子挪在跟前.宝琴一一的让了,方归坐.贾母便命探春来同吃.探春也都让过了,便和宝琴对面坐下.待书忙去取了碗来.鸳鸯又指那几样菜道: "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大老爷送来的.这一碗是鸡髓笋,是外头老爷送上来的. "一面说,一面就只将这碗笋送至桌上.贾母略尝了两点,便命:"将那两样着人送回去就说我吃了.以后不必天天送,我想吃自然来要."媳妇们答应着,仍送过去不在话下贾母因问:"有稀饭吃些罢了."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粥.贾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将这粥送给凤哥儿吃去,"凤姐在眼前是何等热闹,能让贾母一笑的还是凤姐。

又指着"这一碗笋和这一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贾母待双玉自然是没得说,真真关照。若从此时看,贾母心中还是两个玉儿。只是奇怪贾母对黛玉的称呼如何是颦儿呢。

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很少有的场景,贾母会关照起贾兰来。

又向尤氏道:"我吃了,你就来吃了罢."尤氏答应,待贾母漱口洗手毕,贾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说闲话行食.尤氏告坐.探春宝琴二人也起来了笑道:"失陪,失陪."尤氏笑道:"剩我一个人,大排桌的吃不惯." 贾母笑道:"鸳鸯琥珀来趁势也吃些,又作了陪客."尤氏笑道:",,,我正要说呢 ."贾母笑道:"看着多多的人吃饭,最有趣的."又指银蝶道:"这孩子也好,也来同你主子一块来吃等你们离了我,再立规矩去."尤氏道:"快过来,不必装假."贾母负手看着取乐因见伺候添饭的人手内捧着一碗下人的米饭,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饭,贾母问道:"你怎么昏了,盛这个饭来给你奶奶."那人道:"老太太的饭吃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鸳鸯道:"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余也不能的." 王夫人忙回道:"这一二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细米更艰难了 ,所以都可着吃的多少关去,生恐一时短了,买的不顺口."贾母笑道:"这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众人都笑起来.鸳鸯道:"既这然,就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也是一样就这样笨."尤氏笑道:"我这个就够了,也不用取去."鸳鸯道:"你够了,我不会吃的. "地下的媳妇们听说,方忙着取去了.写尤氏的场景,处处看着委屈,名份上是宁府的女主人,可是无论是自己的丫环还是荣府的仆人,从园子里至贾母处,都对她有着骨子里的轻视。而大丫环却真是有脸的仆人比没脸的主子威风多了,看鸳鸯说话口气,何等从容大气。

尤氏回宁府,听见邢大对邢夫人的抱怨。邢大舅叹道:"就为钱这件混帐东西.利害,利害!"贾珍深知他与邢夫人不睦(宁府若知,贾府更是人尽皆知),每遭邢夫人弃恶,扳出怨言,因劝道:"老舅,你也太散漫些.若只管花去,有多少给老舅花的."邢大舅道:"老贤甥你不知我邢家底里.我母亲去世时我尚小,世事不知.他姊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年长出阁,一分家私都是他把持带来.如今二家姐虽也出阁,他家也甚艰窘,三家姐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王自然是邢夫人心腹).我便来要钱,也非要的是你贾府的我邢家家私也就够我花了.无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无处诉."贾珍见他酒后叨叨,恐人听见不雅,连忙用话解劝.
          
贾母之意,在园中过节。当下园之正门俱已大开, 吊着羊角大灯.嘉荫堂前月台上,焚着斗香,秉着风烛陈献着瓜饼及各色果品.邢夫人等一干女客皆在里面久候.真是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形状.地下铺着拜毯锦褥.贾母盥手上香拜毕,于是大家皆拜过.贾母便说:"赏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脊上的大厅上去.众人听说,就忙着在那里去铺设.贾母且在嘉荫堂中吃茶少歇,说些闲话.一时,人回:"都齐备了."贾母方扶着人上山来贾母是有兴致有情趣之人。

王夫人等因说:"恐石上苔滑,还是坐竹椅上去."贾母道:"天天有人打扫,况且极平稳的宽路,何必不疏散疏散筋骨."于是贾赦贾政等在前导引,又是两个老婆子秉着两把羊角手罩,鸳鸯,琥珀,尤氏等贴身搀扶,邢夫人等在后围随,从下逶迤而上,不过百余步至山之峰脊上,便是这座敞厅.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庄.于厅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作两间.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居中贾母坐下左垂首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垂首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只坐了半壁,下面还有半壁余空.贾母笑道:"常日倒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还是咱们的人也甚少算不得甚么.想当年过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今日就这样,太少了.待要再叫几个来,他们都是有父母的,家里去应景,不好来的.如今叫女孩们来坐那边罢."于是令人向围屏后邢夫人等席上将迎春,探春,惜春三个请出来.贾琏宝玉等一齐出坐,先尽他姊妹坐了,然后在下方依次坐定.贾母便命折一枝桂花来命一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若花到谁手中,饮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于是先从贾母起,次贾赦,一一接过.鼓声两转,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只得饮了酒.众姊妹弟兄皆你悄悄的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倒要听是何笑话.贾政见贾母喜悦,只得承欢.方欲说时,贾母又笑道:"若说的不笑了,还要罚."贾政笑道:"只得一个 说来不笑,也只好受罚了."因笑道:"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的."才说了一句,大家都笑了因从不曾见贾政说过笑话,所以才笑.贾母笑道:"这必是好的."贾政笑道:" 若好老太太多吃一杯."贾母笑道:"自然."贾政又说道:"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遇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着了,第二日才醒,后悔不及,只得来家赔罪.他老婆正洗脚,:`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他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便恼了要打,:`你这样轻狂!'唬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脏.只因昨晚吃多了黄酒又吃了几块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说的贾母与众人都笑了各人的笑话点各人的心事,可知贾政原是怕王夫人的。

贾政忙斟了一杯,送与贾母.贾母笑道:"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受累."众人又都笑起来.于是又击鼓,便从贾政传起,可巧传至宝玉鼓止.宝玉因贾政在坐自是不安,花偏又在他手内,因想:"说笑话倘或不发笑,又说没口才,连一笑话不能说,何况是别的,这有不是.若说好了,又说正经的不会,只惯油嘴贫舌,更有不是.不如不说的好."乃起身辞道:"我不能说笑话,求再限别的罢了."贾政道:"既这样 ,限一个`',就即景作一首诗.若好,便赏你,若不好,明日仔细."贾母忙道:"好好的行令如何又要作诗?"贾政道:"他能的."贾母听说,"既这样就作."命人取了纸笔来贾政道:"只不许用那些冰玉晶银彩光明素等样堆砌字眼,要另出己见,试试你这几年的情思."宝玉听了,碰在心坎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纸上写了,呈与贾政看,道是. ....贾政看了,点头不语.贾母见这般,知无甚大不好,便问:"怎么样?"贾政因欲贾母喜悦便说:"难为他.只是不肯念书,到底词句不雅."贾母道:"这就罢了.他能多大定要他做才子不成!这就该奖励他,以后越发上心了."贾政道:"正是."因回头命个老嬷嬷出去吩咐书房内的小厮, "把我海南带来的扇子取两把给他."宝玉忙拜谢,仍复归座行令.当下贾兰见奖励宝玉,他便出席也做一首递与贾政看时,写道是.....贾政看了喜不自胜,遂并讲与贾母听时,贾母也十分欢喜,也忙令贾政赏他.于是大家归坐 ,复行起令来.
      这次在贾赦手内住了,
只得吃了酒,说笑话.因说道:"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如今用针灸之法,针灸针灸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即死,如何针得?' 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甚远,怎么就好?'婆子道:` 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众人听说,都笑起来.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贾赦听说,便知自己出言冒撞,贾母疑心 ,忙起身笑与贾母把盏,以别言解释.贾母亦不好再提,且行起令来.贾赦一直深恼贾母偏心,如今借笑话言出。
      不料这次花却在贾环手里.贾环近日读书稍进,其脾味中不好务正也与宝玉一样 故每常也好看些诗词,专好奇诡仙鬼一格.今见宝玉作诗受奖,他便技痒,只当着贾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索纸笔来立挥一绝与贾政.贾政看了,亦觉罕异 ,只是词句终带着不乐读书之意,遂不悦道:"可见是弟兄了.发言吐气总属邪派,将来都是不由规矩准绳,一起下流货.妙在古人中有`二难',你两个也可以称`二难'.只是你两个的',却是作难以教训之`'字讲才好.哥哥是公然以温飞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为曹唐再世了."说的贾赦等都笑了.贾赦乃要诗瞧了一遍,连声赞好,: " 这诗据我看甚是有骨气.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荧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 "因回头吩咐人去取了自己的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着贾环的头笑道:"以后就这么做去,方是咱们的口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贾政听说,忙劝说:"不过他胡诌如此,那里就论到后事了."

贾赦之言令人奇怪,若论世袭原是贾琏,如何是贾环呢。长房与二房不和,二房中嫡庶素有矛盾。如今贾赦中秋之言分明有挑拨之意。明知贾母不喜贾环,却偏盛赞。不过贾赦之言若有伏笔,必是将来贾赦丢了世袭的官,让二房袭了,那才有这一言。

 

 

珍爱红楼-----红楼识微第七十六回  

贾母这里命将围屏撤去,两席并而为一 众媳妇另行擦桌整果,更杯洗箸,陈设一番.贾母等都添了衣,盥漱吃茶,方又入坐团团围绕.贾母看时,宝钗姊妹二人不在坐内,知他们家去圆月去了,且李纨凤姐二人又病着,少了四个人,便觉冷清了好些.贾母因笑道:"往年你老爷们不在家,咱们越性请过姨太太来,大家赏月,却十分闹热.忽一时想起你老爷来,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儿女不能一处,也都没兴.及至今年你老爷来了,正该大家团圆取乐,又不便请他们娘儿们来说说笑笑况且他们今年又添了两口人,也难丢了他们跑到这里来.偏又把凤丫头病了,有他一人来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说毕,不觉长叹一声,遂命拿大杯来斟热酒.凤姐在时,自然会想方设法哄得贾母开心大笑,自然不用如此感慨。

王夫人笑道:"今日得母子团圆,自比往年有趣.往年娘儿们虽多,终不似今年自己骨肉齐全的好."贾母笑道:"正是为此,所以才高兴拿大杯来吃酒你们也换大杯才是."邢夫人等只得换上大杯来.因夜深体乏,且不能胜酒未免都有些倦意,无奈贾母兴犹未阑,只得陪饮.贾母又命将毡铺于阶上,命将月饼西瓜果品等类都叫搬下去,令丫头媳妇们也都团团围坐赏月.贾母是爱热闹的人,偏生凤姐不在眼前,气氛便冷了。两个儿媳妇,都是应景的。

贾母因见月至中天 ,比先越发精彩可爱,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因命人将十番上女孩子传来.贾母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说毕,刚才去吹时,只见跟邢夫人的媳妇走来向邢夫人前说了两句话贾母便问:"说什么事?"那媳妇便回说:"方才大老爷出去,被石头绊了一下了腿."贾母听说,忙命两个婆子快看去,又命邢夫人快去邢夫人遂告辞起身.贾母便又说:"珍哥媳妇也趁着便就家去罢,我也就睡了."尤氏笑道:"我今日不回去了,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贾母笑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们小夫妻家,今夜不要团圆团圆,如何为我耽搁了."尤氏红了脸,笑道:"老祖宗说的我们太不堪了.我们虽然年轻,已经是十来年的夫妻,也奔四十岁的人了.况且孝服未满陪着老太太顽一夜还罢了,岂有自去团圆的理."贾母听说,笑道:"这话很是我倒也忘了孝未满.可怜你公公已是二年多了,可是我倒忘了,该罚我一大杯.既这样你就越性别送,陪着我罢了.你叫蓉儿媳妇送去,就顺便回去罢."尤氏说了.蓉妻答应着,送出邢夫人,一同至大门,各自上车回去.不在话下.贾赦够可以,自己走了,干脆连邢夫人一起叫走吧。反正贾母不喜欢他,他也不介意母亲的感受。
      这里贾母仍带众人赏了一回桂花, 又入席换暖酒来.正说着闲话,猛不防只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危坐,默默相赏.听约两盏茶时,方才止住,大家称赞不已 于是遂又斟上暖酒来.贾母笑道:"果然可听么?"众人笑道:"实在可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也得开些心胸."贾母道:"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说着,便将自己吃的一个内造瓜仁油松穰月饼,又命斟一大杯热酒送给谱笛之人,慢慢的吃了再细细的吹一套来.此时是贾母撑一个过节的场面。为贾府制造繁荣的场景。

只见方才瞧贾赦的两个婆子回来了,:"右脚面上白肿了些,如今调服了药,疼的好些了,也不甚大关系."贾母点头叹道:"我也太操心.打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贾赦不合时宜的笑话果然令贾母恼了。

因就将方才贾赦的笑话说与王夫人尤氏等听.王夫人等因笑劝道:"这原是酒后大家说笑,不留心也是有的,岂有敢说老太太之理.老太太自当解释才是."大场面上王夫人很有大家儿媳妇风范。

只见鸳鸯拿了软巾兜与大斗篷来 , :"夜深了,恐露水下来,风吹了头,须要添了这个.坐坐也该歇了."若论照看贾母,还是鸳鸯细心。

贾母道:"偏今儿高兴你又来催.难道我醉了不成,偏到天亮!"因命再斟酒来.一面戴上兜巾,披了斗篷,大家陪着又饮,说些笑话.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众人彼此都不禁有凄凉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贾母伤感才忙转身陪笑,发语解释.又命暖酒,且住了笛.尤氏笑道:"我也就学一个笑话,说与老太太解解闷."贾母勉强笑道:"这样更好,快说来我听."尤氏乃说道 : "一家子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一个眼睛,二儿子只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鼻子眼,四儿子倒都齐全,偏又是个哑叭."正说到这里,只见贾母已朦胧双眼,似有睡去之态尤氏方住了,忙和王夫人轻轻的请醒.贾母睁眼笑道:"我不困,白闭闭眼养神.你们只管说,我听着呢."王夫人等笑道:"夜已四更了,风露也大,请老太太安歇罢.明日再赏十六,也不辜负这月色."贾母道:"那里就四更了?"王夫人笑道:"实已四更,他们姊妹们熬不过都去睡了."贾母听说,细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在此.贾母笑道:"也罢.你们也熬不惯,况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头可怜见的尚还等着你也去罢,我们散了."也唯有探春,能体贴贾母之心。

      黛玉和湘云联诗是清雅中的清雅。这两个身世可怜的孩子,都是没了父母在亲戚家中长大,各有伤心。黛玉敏感,湘云爽利。却是最能相知了。二人联诗,妙玉出来了,此时的妙玉,与往日大不相同,不仅谈诗,而且邀请二人去了栊翠庵。

     冷月葬花魂.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花魂'!"因又叹道: "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清奇诡谲之语."黛玉笑道:"不如此如何压倒你.下句竟还未得,只为用工在这一句了."
      一语未了, 
只见栏外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来,笑道:"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联,若底下只这样去,反不显这两句了,倒觉得堆砌牵强."二人不防,倒唬了一跳.细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妙玉.二人皆诧异,因问:"你如何到了这里?"妙玉笑道(难得一笑): " 我听见你们大家赏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顺脚走到这里,忽听见你两个联诗更觉清雅异常,故此听住了.只是方才我听见这一首中,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所以我出来止住.如今老太太都已早散了满园的人想俱已睡熟了你两个的丫头还不知在那里找你们呢.你们也不怕冷了?快同我来,到我那里去吃杯茶,只怕就天亮了."黛玉笑道:"谁知道就这个时侯了."这样的妙玉,宛如闺中女儿。
      
黛玉见他今日十分高兴,便笑道:"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政,即请改正改正."黛玉在妙玉面前总是非常的客气和体贴。

妙玉笑道:"也不敢妄加评赞只是这才有了二十二韵.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续时,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续貂,又恐有玷."黛玉从没见妙玉作过诗,今见他高兴如此,忙说:"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这一句闺阁面目,可知妙玉心上从不曾出尘),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 二人皆道极是.妙玉遂提笔一挥而就,递与他二人道:"休要见笑.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二人接了看时,只见他续道:
      香篆销金鼎,
脂冰腻玉盆.
      箫增嫠妇泣,
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
闲屏掩彩鸳.
      露浓苔更滑,
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
还登寂历原.
      石奇神鬼搏,
木怪虎狼蹲.
        振林千树鸟,
啼谷一声猿.
      歧熟焉忘径,
泉知不问源.
      钟鸣栊翠寺,
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继,
无愁意岂烦.
      芳情只自遣,
雅趣向谁言.
      彻旦休云倦,
烹茶更细论.后书:<<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黛玉湘云二人皆赞赏不已:"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妙玉笑道:"明日再润色.此时想也快天亮了,到底要歇息歇息才是."林史二人听说,便起身告辞,带领丫鬟出来.妙玉送至门外,看他们去远,方掩门进来.不在话下.

这一场景中的妙玉始终是笑着的,迎黛湘进庵,又是烹茶又是续诗,而且最后是看他们去远,才掩门进来。这才是妙玉的性格吧,有她清雅的一面,也有她温暖的时候。一句闺阁面目,说尽心中叹息,她想要的生活是园中女儿的生活。

      这里翠缕向湘云道: "大奶奶那里还有人等着咱们睡去呢.如今还是那里去好?" 湘云笑道: "你顺路告诉他们,叫他们睡罢.我这一去未免惊动病人,不如闹林姑娘半夜去罢. "说着,大家走至潇湘馆中,有一半人已睡去.二人进去,谁知湘云有择席之病,虽在枕上,只是睡不着.黛玉又是个心血不足常常失眠的,今日又错过困头,自然也是睡不着.二人在枕上翻来复去.黛玉因问道:"怎么你还没睡着?"湘云微笑道:"我有择席的病,况且走了困只好躺躺罢.你怎么也睡不着?"黛玉叹道:"我这睡不着也并非今日,大约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满足的."在贾府多年后,也是如今二人才发现原来她们才是知己。

珍爱红楼-----红楼识微第七十七回  

     王夫人清理怡红院。

     王夫人见中秋已过,凤姐病已比先减了,虽未大愈,可以出入行走得了,仍命大夫每日诊脉服药又开了丸药方子来配调经养荣丸.因用上等人参二两,王夫人取时翻寻了半日,只向小匣内寻了几枝簪挺粗细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须末出来.王夫人焦躁道:"用不着偏有,但用着了,再找不着.成日家我说叫你们查一查都归拢在一处.你们白不听,就随手混撂.你们不知他的好处,用起来得多少换买来还不中使呢."彩云道:"想是没了,就只有这个.上次那边的太太来寻了些去太太都给过去了."王夫人道:"没有的话,你再细找找."彩云只得又去找,拿了几包药材来说: "我们不认得这个,请太太自看.除这个再没有了."王夫人打开看时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么药,并没有一枝人参.因一面遣人去问凤姐有无,凤姐来说:" 也只有些参膏芦须.虽有几枝,也不是上好的,每日还要煎药里用呢."王夫人听了,只得向邢夫人那里问去邢夫人说:"因上次没了,才往这里来寻,早已用完了."王夫人没法,只得亲身过来请问贾母.贾母忙命鸳鸯取出当日所余的来,竟还有一大包,皆有手指头粗细的,遂称二两与王夫人.王夫人出来交与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厮送与医生家去,又命将那几包不能辨得的药也带了去,命医生认了,各包记号了来.一个人参,惊动了贾府的高层女主人们。
      一时,周瑞家的又拿了进来说:"这几包都各包好记上名字了.但这一包人参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连三十换也不能得这样的了,但年代太陈了.这东西比别的不同,凭是怎样好的,只过一百年后,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烂木,也无性力的了.请太太收了这个,倒不拘粗细,好歹再换些新的倒好."王夫人听了 ,低头不语,半日才说:"这可没法了,只好去买二两来罢."也无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罢. "因向周瑞家的说:"你就去说给外头人们,拣好的换二两来.倘一时老太太问你们只说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说."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时,宝钗因在坐,乃笑道:" 姨娘且住.如今外头卖的人参都没好的.虽有一枝全的,他们也必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掺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我们铺子里常和参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妈说了叫哥哥去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商议说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参兑二两来.不妨咱们多使几两银子,也得了好的."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就难为你亲自走一趟更好." 于是宝钗去了半日回来说:"已遣人去,赶晚就有回信的.明日一早去配也不迟."王夫人自是喜悦,因说道:"`卖油的娘子水梳头',自来家里有好的,不知给了人多少.这会子轮到自己用反倒各处求人去了."说毕长叹.宝钗笑道:"这东西虽然值钱,究竟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人才是.咱们比不得那没见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宝钗经常会出言大气,以喻身份。一句咱们拉近了与王夫人的距离,把薛家和贾府放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王夫人点头道:"这话极是."王夫人找人参一段很是家常,此时贾府的情形果然不比先前。而宝钗虽然离园,但与王夫人的往来并不受影响,仍然是经常出现在太太那,所以王夫人每每有事,宝钗都能在场而且都能起一定的作用。难怪王夫人喜欢宝钗,事事通透事事大方,果然是宜室宜家。
      一时宝钗去后,因见无别人在室(很小心谨慎),遂唤周瑞家的来问前日园中搜检的事情可得个下落周瑞家的是已和凤姐等人商议停妥,一字不隐,遂回明王夫人.王夫人听了,虽惊且怒却又作难,因思司棋系迎春之人,皆系那边的人,只得令人去回邢夫人.周瑞家的回道:"前日那边太太嗔着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几个嘴巴子,如今他也装病在家 ,不肯出头了.况且又是他外孙女儿,自己打了嘴,他只好装个忘了,日久平服了再说如今我们过去回时,恐怕又多心,倒象似咱们多事似的.不如直把司棋带过去,一并连赃证与那边太太瞧了不过打一顿配了人,再指个丫头来,岂不省事.如今白告诉去那边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说`既这样你太太就该料理,又来说什么',岂不反耽搁了倘那丫头瞅空寻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两三天,人都有个偷懒的时候,倘一时不到 ,岂不倒弄出事来."周瑞家的这主意,应是凤姐的意见。这二人都十分厌烦王善保家的,可平时因对方是邢夫人的人又惹不得。

      王夫人想了一想,:"这也倒是.快办了这一件,再办咱们家的那些妖精."周瑞家的听说,会齐了那几个媳妇,先到迎春房里,回迎春道:"太太们说了司棋大了,连日他娘求了太太,太太已赏了他娘配人,今日叫他出去,另挑好的与姑娘使."说着,便命司棋打点走路.迎春听了,含泪似有不舍之意,因前夜已闻得别的丫鬟悄悄的说了原故,虽数年之情难舍,但事关风化,亦无可如何了.迎春风格有情而不能相护。

     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 , 实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的(真真糊涂,相处多年竟不知迎春性格吗,不多事不惹事),只是迎春语言迟慢,耳软心活,是不能作主的.司棋见了这般,知不能免,因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日,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周瑞家的等说道:"你还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你也难见园里的人了.依我们的好话快快收了这样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觉的去罢,大家体面些."迎春含泪(总是多年情份)道:"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我还十分说情留下,岂不连我也完了(原是自保).你瞧入画也是几年的人(入画成了榜样),怎么说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你两个,想这园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说,将来终有一散,不如你各人去罢."周瑞家的道:"所以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儿还有打发的人呢,你放心罢." 司棋无法只得含泪与迎春磕头,和众姊妹告别,又向迎春耳根说:"好歹打听我要受罪,替我说个情儿,就是主仆一场!"迎春亦含泪答应:"放心."于是周瑞家的人等带了司棋出了院门又命两个婆子将司棋所有的东西都与他拿着.走了没几步,后头只见绣桔赶来,一面也擦着泪,一面递与司棋一个绢包说:"这是姑娘给你的(迎春和惜春还是不同的).主仆一场,如今一旦分离,这个与你作个想念罢."司棋接了,不觉更哭起来了,又和绣桔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烦,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婶子大娘们,好歹略徇个情儿如今且歇一歇,让我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辞一辞,也是我们这几年好了一场." 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务作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况且又深恨他们素日大样,如今那里有工夫听他的话,因冷笑道:"我劝你走罢,别拉拉扯扯的了.我们还有正经事呢谁是你一个衣包里爬出来的辞他们作什么,他们看你的笑声还看不了呢.你不过是挨一会是一会罢了,难道就算了不成!依我说快走罢."一面说,一面总不住脚,直带着往后角门出去了.司棋无奈,又不敢再说,只得跟了出来.如今形势已变,司棋当年何曾受过这委屈。
      可巧正值宝玉从外而入, 一见带了司棋出去,又见后面抱着些东西,料着此去再不能来了因闻得上夜之事,又兼晴雯之病亦因那日加重,细问晴雯,又不说是为何上日又见入画已去今又见司棋亦走,不觉如丧魂魄一般(哪个女孩子都令他叹息),因忙拦住问道:"那里去?" 周瑞家的等皆知宝玉素日行为又恐劳叨误事,因笑道:"不干你事,快念书去罢."宝玉笑道: "好姐姐们,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不许少捱一刻,又有什么道理我们只知遵太太的话,管不得许多."仆人们对宝玉向来如此,他的丫环都比他威风。若这是三姑娘,周瑞家的如何敢这般说话,做人还是要靠自己。

司棋见了宝玉,因拉住哭道:"他们做不得主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宝玉不禁也伤心,含泪说道:"我不知你作了什么大事晴雯也病了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这却怎么的好."周瑞家的发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别想着往日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越说着还不好走如今和小爷们拉拉扯扯,成个什么体统!"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们,看已去远,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宝玉也就这本事了,背后抱怨几句)!" 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婆子们笑道:"还有一句话我们糊涂不解,倒要请问请问."方欲说时,只见几个老婆子走来,忙说道:"你们小心,传齐了伺候着.此刻太太亲自来园里在那里查人呢.只怕还查到这里来呢.又吩咐快叫怡红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里等着领出他妹妹去."因笑道:"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众婆子也是深恨晴雯的。

宝玉一闻得王夫人进来清查,便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飞也似的赶了去,所以这后来趁愿之语竟未得听见.宝玉及到了怡红院,只见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着,一脸怒色,见宝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才架起来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许把他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王夫人如此针对一个病人,而且是贾母的丫环,真够刻薄。从夜抄至今,中间又夹了个过节,时间不短,王夫人拖延至今,是不是想看一下晴雯有无任何动作,王夫人的本意只是要晴雯不在怡红院,若晴雯能求告贾母离开怡红院,也许另有生路。可是晴雯明知王夫人已恼,竟一直不曾有任何举动。是舍不得宝玉,还是太过托大,以为王夫人会看贾母份上放过于她。若是求了贾母,能调离别处,也是生机。

又命把这里所有的丫头们都叫来一一过目(一个也不放过)原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王夫人处吗)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中.因节间有事,故忍了两日,今日特来亲自阅人.一则为晴雯犹可,二则因竟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大了 ,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一个宝玉带累多少丫环).因这事更比晴雯一人较甚,乃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作粗活的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事关宝玉的事,王夫人一惯的小题大作小事变大事).因问:"谁是和宝玉一日的生日 ? "本人不敢答应,老嬷嬷指道:"这一个蕙香,又叫作四儿的,是同宝玉一日生日的." 王夫人细看了一看虽比不上晴雯一半,却有几分水秀.视其行止,聪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最看重的是打扮)王夫人冷笑道:"这也是个不怕臊的.他背地里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打谅我隔的远,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这个四儿见王夫人说着他素日和宝玉的私语不禁红了脸,低头垂泪.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的人叫来领出去配人.是领出去,不是撵出去,比对晴雯客气些,当然结局是一样的。

又问,"谁是耶律雄奴?"老嬷嬷们便将芳官指出.王夫人道:" 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懒待出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 .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芳官笑(一个笑字,可知芳官不同,也许是芳官无所恋无所畏惧)辩道:"并不敢调唆什么."王夫人笑道: "你还强嘴.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呢.你连你干娘都欺倒了岂止别人!"因喝命:"唤他干娘来领去,就赏他外头自寻个女婿去吧.把他的东西一概给他."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们分的唱戏的女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带出,自行聘嫁.一语传出,这些干娘皆感恩趁愿不尽,都约齐与王夫人磕头领去晴雯四儿芳官,走了三个,王夫人的心事都是为了宝玉。

王夫人又满屋里搜检宝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收的收,卷的卷着人拿到自己房内去了.因说:"这才干净,省得旁人口舌."因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 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饶.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迁挪,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并给我仍旧搬出去心净."说毕,茶也不吃,遂带领众人又往别处去阅人.王夫人这一折腾,可真真厉害,比上次夜抄猛烈的多了,还有个是贾兰的奶母。         如今且说宝玉只当王夫人不过来搜检搜检,无甚大事,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的来了所责之事皆系平日之语,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虽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动一步,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真遇了事,宝玉不过如此,不敢一言不敢一步。

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书,仔细明儿问你.才已发下恨了."宝玉听如此说,方回来,一路打算:"谁这样犯舌?况这里事也无人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一面想,一面进来,只见袭人在那里垂泪.且去了第一等的人,岂不伤心,便倒在床上也哭起来.袭人知他心内别的还犹可,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推他劝道:"哭也不中用了.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好了,他这一家去,倒心净养几天.你果然舍不得他,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不过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诽言,一时气头上如此罢了."宝玉哭道:" 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袭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在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他,象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宝玉道:"这也罢了.咱们私自顽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的,这可奇怪."袭人道: "你有甚忌讳的,一时高兴了,你就不管有人无人了.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倒被那别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觉."宝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 "宝玉这话问得妙,可是也有些让人伤心,王夫人总不至于把怡红院的丫环都撵了,那样怡红院的名声就完了。

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顽笑不留心的孟浪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他两个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还有孟浪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 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作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他生得比人强也没甚妨碍去处.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宝玉原不知王善保家的那一出,恨晴雯的大有人在。

说毕,复又哭起来.袭人细揣此话,好似宝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劝,因叹道:"天知道罢了.此时也查不出人来了,白哭一会子也无益倒是养着精神,等老太太喜欢时,回明白了再要他是正理."宝玉冷笑道:"你不必虚宽我的心等到太太平服了再瞧势头去要时,知他的病等得等不得.他自幼上来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日委屈.连我知道他的性格,还时常冲撞了他.他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况又是一身重病,里头一肚子的闷气 他又没有亲爷热娘,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他这一去,一时也不惯的,那里还等得几日知道还能见他一面两面不能了!"说着又越发伤心起来.袭人笑道:"可是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偶然说一句略妨碍些的话,就说是不利之谈,你如今好好的咒他是该的了!他便比别人娇些,也不至这样起来."宝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今年春天已有兆头的."袭人忙问何兆.宝玉道:"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他身上."袭人听了,又笑起来,因说道:"我待不说又撑不住,你太也婆婆妈妈的了.这样的话,岂是你读书的男人说的.草木怎又关系起人来若不婆婆妈妈的,真也成了个呆子了."宝玉叹道:"你们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这都是堂堂正大随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则萎,世治则荣,几千百年了,枯而复生者几次这岂不是兆应?小题目比,就有杨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药,端正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草岂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亦应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边."袭人听了这篇痴话,又可笑,又可叹,因笑道:"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 ,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宝玉听说,忙握他的嘴,劝道:" 这是何苦!一个未清,你又这样起来.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的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 . "宝玉口中晴雯一会儿是兰花,一会是海棠花。心上本珍重,自然不知如何可比。

袭人听说,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宝玉乃道:"从此休提起,全当他们三个死了不过如此.况且死了的也曾有过,也没有见我怎么样,此一理也.如今且说现在的,倒是把他的东西,作瞒上不瞒下,悄悄的打发人送出去与了他.再或有咱们常时积攒下的钱拿几吊出去给他养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场."宝玉也有务实的一面了。

袭人听了,笑道:" 你太把我们看的又小器又没人心了.这话还等你说,我才已将他素日所有的衣裳以至各什各物总打点下了都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杂,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妈给他拿出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他罢."宝玉听了,感谢不尽.袭人笑道: "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贤人,连这一点子好名儿还不会买来不成!"袭人与晴雯相处一场,如此行事也算尽心了,这也是瞒上不瞒下的事,若要太太晓得了,也是不悦的。王夫人深恶晴雯,人所共知。

宝玉听他方才的话,忙陪笑抚慰一时.晚间果密遣宋妈送去.宝玉将一切人稳住,便独自得便出了后角门央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瞧瞧.先是这婆子百般不肯,只说怕人知道," 回了太太,我还吃饭不吃饭!"无奈宝玉死活央告,又许他些钱,那婆子方带了他来.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点出晴雯身份),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   可怜又能是一个不记得家乡父母的。   

此时多浑虫外头去了, 那灯姑娘吃了饭去串门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房内爬着宝玉命那婆子在院门 哨,他独自掀起草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幸而衾褥还是旧日铺的.心内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他,悄唤两声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星眸(作者是真爱晴雯,一个星眸,何等风采),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 .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如今的日子,真不是晴雯过的。

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吊子却不象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象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一句咱们,令人心酸,她是把怡红院当了家,把贾府当了一生一世的地方,把宝玉当作了亲人,可惜,都是她自己的痴心。

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尝毕,方递与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宝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样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一面想,一面流泪问道 :"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 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说毕又哭.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戴上罢."因与他卸下来,塞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可知当年在怡红院如何娇养),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象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这一生的深情,也只是如此。相思相望不相亲,一生的缘份,流水落花两无缘。
      一语未了,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见了." 又向宝玉道: "你一个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作什么?看我年轻又俊,敢是来调戏我么?"宝玉听说,吓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别大声.他伏侍我一场,我私自来瞧瞧他 ."灯姑娘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不叫嚷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 ,便坐在炕沿上,却紧紧的将宝玉搂入怀中.宝玉如何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的满面红涨,又羞又怕,只说:"好姐姐,别闹."灯姑娘乜斜醉眼,笑道:"!成日家听见你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怎么今日就反讪起来."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放手 ,有话咱们好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灯姑娘笑道:"我早进来了,却叫婆子去园门等着呢我等什么似的,今儿等着了你.虽然闻名,不如见面,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没药性的炮仗,只好装幌子罢了,倒比我还发讪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罗唣你."宝玉听说,才放下心来,方起身整衣央道:"好姐姐,你千万照看他两天我如今去了."说毕出来,又告诉晴雯.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别晴雯知宝玉难行遂用被蒙头,总不理他(晴雯自有担当,越是如此,越是令人泪下).

  贾政在那里吃茶,十分喜悦.宝玉忙行了省晨之礼 .贾环贾兰二人也都见过宝玉.贾政命坐吃茶,向环兰二人道:"宝玉读书不如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强你们做诗,宝玉须听便助他们两个."王夫人等自来不曾听见这等考语,真是意外之喜.贾政此时的心态已有转变。能从另一个角度欣赏宝玉。
      一时侯他父子二人等去了, 方欲过贾母这边来时,就有芳官等三个的干娘走来回说:"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赏了出去,他就疯了似的,茶也不吃,饭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人寻死觅活,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去.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出去不惯也是有的不过隔两日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打骂着也不怕.实在没法,所以来求太太,或者就依他们做尼姑去,或教导他们一顿,赏给别人作女儿去罢,我们也没这福. "王夫人听了道:"胡说!那里由得他们起来,佛门也是轻易人进去的!每人打一顿给他们,看还闹不闹了!"当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庙内上供去,皆有各庙内的尼姑来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于十五日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心住两日,至今日未回 听得此信,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作活使唤,因都向王夫人道:"咱们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应得这些小姑娘们皆如此.虽说佛门轻易难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愿,原是一切众生无论鸡犬皆要度他,无奈迷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醒悟即可以超脱轮回.所以经上现有虎狼蛇虫得道者就不少.如今这两三个姑娘既然无父无母,家乡又远,他们既经了这富贵,又想从小儿命苦入了这风流行次,将来知道终身怎么样,所以苦海回头,出家修修来世,也是他们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 ."王夫人原是个好善的,先听彼等之语不肯听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不过皆系小儿女 一时不遂心,故有此意,但恐将来熬不得清净,反致获罪.今听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来知会,明日接迎春家去住两日,以备人家相看且又有官媒婆来求说探春等事,心绪正烦,那里着意在这些小事上.既听此言,便笑答道:"你两个既这等说,你们就带了作徒弟去如何?"两个姑子听了,念一声佛道:" 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阴德不小."说毕,便稽首拜谢.王夫人道:"既这样你们问他们去若果真心,即上来当着我拜了师父去罢."这三个女人听了出去,果然将他三人带来王夫人问之再三,王夫人见他们意皆决断,知不可强了,反倒伤心可怜,忙命人取了些东西来赍赏了他们又送了两个姑子些礼物.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心,各自出家去了.

王夫人清理大观园,更是厉害,晴雯死,三官出家,四儿被撵,如此的结局,可比邢夫人赵姨娘的威力大的多了。

 

 

珍爱红楼-----红楼识微第七十八回  

     王夫人便往贾母处来省晨(大家庭每日的规矩),见贾母喜欢,便趁便回道:"宝玉屋里有个晴雯(明知晴雯是贾母之婢),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他进来,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了.再那几个学戏的女孩子我也作主放出去了.一则他们都会戏,口里没轻没重,只会混说,女孩儿们听了如何使得?二则他们既唱了会子戏,白放了他们,也是应该的.况丫头们也太多,若说不够使再挑上几个来也是一样. "一直奇怪,王夫人清理大观园撵了那些人,制造了那大的动静,贾母会不听闻,其中还有她的丫环晴雯呀。这次清的人里,有贾母的丫环有宝玉的丫环有兰儿的奶母。

     贾母听了,点头道:"这倒是正理,我也正想着如此呢.但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谁知变了."贾母是很看重晴雯的,既如此看重,因何晴雯当时不曾求助贾母。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怕他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语又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调歪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曾经验过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便留心.冷眼看去,他色色虽比人强,只是不大沉重.若说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虽说贤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袭人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得一二等的了.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来,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因此品择了二年,一点不错了我就悄悄的把他丫头的月分钱止住,我的月分银子里批出二两银子来给他.不过使他自己知道越发小心学好之意且不明说者,一则宝玉年纪尚小,老爷知道了又恐说耽误了书二则宝玉再自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劝他说他,反倒纵性起来.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 "不说晴雯不好,只说晴雯因病而去,王夫人满口谎言,可知此人原非没有心机。撵了晴雯,扶起了袭人,在贾母面前回明了袭人的地位。既定事实已经如此,贾母久经世故的人,在这样的现实面前,自然也不可能不给王夫人面子。

     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人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他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深知,岂有大错误的(一个大错误,可知还是不悦袭人).而且你这不明说与宝玉的主意更好且大家别提这事,只是心里知道罢了.我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 "说着,大家笑了.王夫人又回今日贾政如何夸奖,又如何带他们逛去,贾母听了,更加喜悦.以一个笑话结尾是贾母高明,在大的氛围里,还是要一派平和的。可怜晴雯就如此归局了,袭人上位成功,王夫人的手段可知一二了。对两个丫环的任免,其实是对宝玉姨娘人选的确立,所以才会由王夫人出面贾母首肯,这姨娘之位,是王夫人占了先机。
      一时,只见迎春妆扮了前来告辞过去.凤姐也来省晨,伺候过早饭,又说笑了一回 贾母歇晌后,王夫人便唤了凤姐,问他丸药可曾配来.凤姐儿道:"还不曾呢,如今还是吃汤药.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王夫人见他精神复初,也就信了.因告诉撵逐晴雯等事,又说:"怎么宝丫头私自回家睡了,你们都不知道?我前儿顺路都查了一查谁知兰小子这一个新进来的奶子也十分的妖乔我也不喜欢他.我也说与你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罢况且兰小子也大了,用不着奶子了.我因问你大嫂子:`宝丫头出去难道你也不知道不成?'他说是告诉了他的,不过住两三日,等你姨妈好了就进来 姨妈究竟没甚大病,不过还是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他这去必有原故,敢是有人得罪了他不成?那孩子心重,亲戚们住一场,别得罪了人,反不好了."果然王夫人问及宝钗,这可是宝二奶奶的人选呀,更是王夫人的心头肉呀。

凤姐笑道:"谁可好好的得罪着他?况且他天天在园里,左不过是他们姊妹那一群人."王夫人道:"别是宝玉有嘴无心,傻子似的从没个忌讳,高兴了信嘴胡说也是有的."凤姐笑道:"这可是太太过于操心了若说他出去于正经事说正经话去,却象个傻子,若只叫进来在这些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头们跟前他最有尽让,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恼他的我想薛妹妹此去,想必为着前时搜检众丫头的东西的原故(凤姐聪明,深知宝钗为人).他自然为信不及园里的人才搜检,他又是亲戚,现也有丫头老婆在内,我们又不好去搜检,恐我们疑他 ,所以多了这个心,自己回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疑的."王夫人听了这话不错,自己遂低头想了一想便命人请了宝钗来分晰前日的事以解他疑心,又仍命他进来照旧居住尽力劝留,宝钗在园中,让王夫人安心。然而小看了宝钗,宝钗既走了,如何肯回。

     宝钗陪笑道: "我原要早出去的,只是姨娘有许多的大事,所以不便来说.可巧前日妈又不好了,家里两个靠得的女人也病着,我所以趁便出去了.姨娘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明讲出情理来,就从今日辞了好搬东西的."王夫人凤姐都笑着:"你太固执了.正经再搬进来为是,休为没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宝钗笑道:"这话说的太不解了,并没为什么事我出去我为的是妈近来神思比先大减,而且夜间晚上没有得靠的人,通共只我一个二则如今我哥哥眼看要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的器皿尚有未齐备的我也须得帮着妈去料理料理.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三则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图省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人盘查,设若从那里生出一件事来,岂不两碍脸面.而且我进园里来住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皆小,且家里没事,有在外头的,不如进来姊妹相共,或作针线,或顽笑,皆比在外头闷坐着好,如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皆有事况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园子也太大,一时照顾不到,皆有关系,惟有少几个人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执意辞去,之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些的就减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据我看,园里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日的话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们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凤姐听了这篇话,便向王夫人笑道:"这话竟是,不必强了."王夫人点头道:"我也无可回答,只好随你便罢了."宝钗之言却是管家之言。
        他便带了两个小丫头到一石后, 也不怎么样,只问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袭人姐姐打发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牵挂晴雯,他为晴雯能做的,也只有如此。

        这一个答道:"打发宋妈妈瞧去了."宝玉道:"回来说什么?"小丫头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 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子说:"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小丫头子道:"没有听见叫别人了." 宝玉道: "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旁边那一个小丫头最伶俐,听宝玉如此说,便上来说:"真个他糊涂."又向宝玉道:"不但我听得真切,我还亲自偷着看去的."宝玉听说忙问: "你怎么又亲自看去?"小丫头道:"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与别人不同,待我们极好.如今他虽受了委屈出去,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只亲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拚着挨一顿打,偷着下去瞧了一瞧.谁知他平生为人聪明,至死不变.他因想着那起俗人不可说话,所以只闭眼养神见我去了便睁开眼,拉我的手问:`宝玉那去了?'我告诉他实情.他叹了一口气说: `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岂不两完心愿?'他就笑道:`你们还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宝玉须待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得一刻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该死之人阎王勾取了过去是差些小鬼来捉人魂魄.若要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些纸钱浇些浆饭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就可多待些个工夫.我这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来召请岂可捱得时刻!'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及进来到房里留神看时辰表时,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这时候倒都对合 ."宝玉忙道:"你不识字看书,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个神,一样花有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但他不知是作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的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出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道:" 我也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他说:`天机不可泄漏.你既这样虔诚我只告诉你+,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机,五雷就来轰顶的. '他就告诉我说,他就是专管这芙蓉花的."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悲而生喜,乃指芙蓉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司掌.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做的虽然超出苦海,从此不能相见,也免不得伤感思念."因又想:"虽然临终未见,如今且去灵前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常."这小丫环真是怡红院的丫环,真能说至宝玉心上。芙蓉花神是这样得来的。有其主才有其仆,有宝玉的心事才有晴雯的芙蓉花梦。
      想毕忙至房中, 又另穿戴了,只说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园来,往前次之处去,意为停柩在内谁知他哥嫂见他一咽气便回了进去,希图早些得几两发送例银.王夫人闻知,便命赏了十两烧埋银子.又命:"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 他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得银,一面就雇了人来入殓,抬往城外化人场上去了.剩的衣履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数,他兄嫂自收了为后日之计.二人将门锁上,一同送殡去未回 .可怜晴雯,如此了局。

    宝玉走来扑了个空.宝玉自立了半天,别无法儿,只得复身进入园中.待回至房中,甚觉无味,因乃顺路来找黛玉.。心情落寞的时候,能安慰能明白他的只有黛玉。宝玉敏感多情,所以更重知己。

     偏黛玉不在房中,问其何往,丫鬟们回说:"往宝姑娘那里去了."宝玉又至蘅芜苑中,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觉吃一大惊.忽见个老婆子走来,宝玉忙问这是什么原故.老婆子道:"宝姑娘出去了.这里交我们看着还没有搬清楚.我们帮着送了些东西去,这也就完了.你老人家请出去罢,让我们扫扫灰尘也好从此你老人家省跑这一处的腿子了."怨不得宝玉讨厌他们,说话就是不中听。宝玉来看宝钗,与他们相干。

宝玉听了,怔了半天,因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凉了一般,更又添了伤感.默默出来 ,又见门外的一条翠樾埭上也半日无人来往,不似当日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者络绎不绝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脉脉的流将过去.心下因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 "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等一处(他对宝钗也是有情,此情与众姐妹是一样的,唯黛玉是知音),迎春虽尚未去,然连日也不见回来,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纵生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他心上认定的能同死同归的原就是黛玉和袭人。可惜两个都是他生命中的过客。

想毕,仍往潇湘馆来,偏黛玉尚未回来.宝玉想亦当出去候送才是,无奈不忍悲感,还是不去的是,遂又垂头丧气的回来.
      正在不知所以之际, 
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找他说:"老爷回来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题目来了快走,快走."宝玉听了,只得跟了出来.到王夫人房中,他父亲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宝玉至书房中.

贾政本是喜诗文的,所以能欣赏宝玉的诗才。父子写诗这一段是少有的场景融和。
            宝玉:“恒王好武兼好色, 贾政写了看时,摇头道:"粗鄙."一幕宾道:"要这样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贾政道:"姑存之."宝玉又道:
            列阵挽戈为自得.
贾政写出,众人都道:"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健,极妙.这四句平叙出,也最得体."贾政道:"休谬加奖誉,且看转的如何."宝玉念道:
      眼前不见尘沙起, 
将军俏影红灯里.众人听了这两句,便都叫:"!好个`不见尘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宝玉道:
      叱咤时闻口舌香,
霜矛雪剑娇难举.众人听了,便拍手笑道:"益发画出来了.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座,见其娇且闻其香否?不然,何体贴至此."宝玉笑道:"闺阁习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待问而可知娇怯之形的了."贾政道:"还不快续,这又有你说嘴的了."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结子芙蓉绦, 
众人都道:"`',`',更妙,这才流利飘荡.而且这一句也绮靡秀媚的妙. "贾政写了,看道:"这一句不好.已写过`口舌香'`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这些堆砌货来搪塞."宝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道:"你只顾用这些,但这一句底下如何能转至武事?若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宝玉道:"如此,底下一句转煞住,想亦可矣."贾政冷笑道: "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余而力不足些."宝玉听了,垂头想了一想,说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宝刀.
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众人拍案叫绝.贾政写了,看着笑(一个笑字,可知欣赏)道: "且放着,再续."宝玉道:"若使得,我便要一气下去了.若使不得,越性涂了,我再想别的意思出来再另措词."贾政听了,便喝道:"多话!不好了再作,便作十篇百篇,还怕辛苦了不成!"宝玉听说,只得想了一会,便念道:
      战罢夜阑心力怯,
脂痕粉渍污鲛绡.贾政道:"又一段.底下怎样?"宝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东,
强吞虎豹势如蜂.众人道:"好个`'!便见得高低了.且通句转的也不板."宝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灭,
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头麦,
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
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 
月冷黄沙鬼守尸.众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转奇句."宝玉又念道:
      纷纷将士只保身,
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 
愤起恒王得意人.众人都道:"铺叙得委婉."贾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赘呢."宝玉乃又念道:
      绣鞍有泪春愁重,
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然难预定,
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
柳折花残实可伤,
      魂依城郭家乡近,
马践胭脂骨髓香.
      星驰时报入京师,
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恨失守,
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馀意尚傍徨.念毕,众人都大赞不止,又都从头看了一遍贾政笑道:"虽然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因说:"去罢."三人如得了赦的一般,一齐出来,各自回房.贾政能以笑容面对宝玉的时候极少,此时可见贾政的心态已经有了转变。
      宝玉祭晴雯那一节,有伤感有深情但更多的是文人情怀,晴雯对他的感情那种晴天落大雨的亮烈,他没有,也未必懂。他更关心的是晴雯病得的时候喊的是谁的名字,却不曾明白,晴雯的绝望与悲伤。只一句不负我二人,还见他待晴雯与别人不同。但晴雯的影子是他美丽的一个梦,却并非他心念同死同归。他待晴雯和晴雯待他原是不同的。晴雯是他眼里的兰花,是院中的海棠,美丽是美丽,但只是他的风景,并不是他的伤痕。

 

 

 

珍爱红楼-----红楼识微第七十九回 

 宝玉祭完了晴雯, 只听花影中有人声,倒唬了一跳.走出来细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满面含笑,口内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的了."果然黛玉是知已,若是别人知宝玉如此,必以为奇怪。而黛玉能知宝玉心事。

      宝玉听了, 不觉红了脸笑答道:"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蹈于熟滥了,所以改个新样,原不过是我一时的顽意谁知又被你听见了.有什么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细细一读.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熟滥些放着现成真事为什么不用?"宝玉忙问:"什么现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们如今都系霞影纱糊的窗 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宝玉听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极是极!到底是你想的出,说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只是愚人蠢子说不出想不出罢了.但只一件:虽然这一改新妙之极,但你居此则可,在我实不敢当 ."说着,又接连说了一二十句"不敢".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们."真真黛玉说的好。

   宝玉笑道: "论交之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较量.倒是这唐突闺阁,万万使不得的如今我越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你诔他的倒妙.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故今宁可弃此一篇大文,万不可弃此`茜纱'新句.竟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虽于我无涉,我也惬怀的."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作此语.况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宝玉听了,忙笑道:"这是何苦又咒他."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说的."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 '"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有说宝玉祭晴雯实为黛玉,描写晴雯之语句放在黛玉身上最合适,黛玉才是真的芙蓉花),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才刚太太打发人叫你明儿一早快过大舅母那边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儿那家人来拜允 所以叫你们过去呢."宝玉拍手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儿还未必能去呢. "黛玉道:"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说话,一面咳嗽起来宝玉忙道:"这里风冷,咱们只顾呆站在这里,快回去罢."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儿再见罢."说着,便自取路去了.宝玉只得闷闷的转步,又忽想起来黛玉无人随伴,忙命小丫头子跟了送回去.体贴处令人感动。一生能遇此人,不管结局如何,总是温暖。

      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与孙家了. 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世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此人名唤孙绍祖,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年纪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 现在兵部候缺题升.因未有室,贾赦见是世交之孙,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青目择为东床娇婿.亦曾回明贾母.点明孙家背景。

     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想来拦阻亦恐不听,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他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贾母不看好迎春,所以迎春之事一向淡漠。明知贾赦夫妻为人,还不管不问,迎春薄命。

     贾政又深恶孙家, 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贾政还算忠厚,无奈兄弟不和,贾赦岂会把他的话放心上。

     宝玉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见其轩窗寂寞,屏帐の然,不过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 ,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既领略得如此寥落凄惨之景,是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
      池塘一夜秋风冷,
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
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
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 
况我今当手足情!宝玉方才吟罢,忽闻背后有人笑道:"你又发什么呆呢? "宝玉回头忙看是谁,原来是香菱.宝玉便转身笑问道:"我的姐姐,你这会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许多日子也不进来逛逛."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说道:"我何曾不来.如今你哥哥回来了,那里比先时自由自在的了.才刚我们奶奶使人找你凤姐姐的竟没找着,说往园子里来了.我听见了这信,我就讨了这件差进来找他.遇见他的丫头 说在稻香村呢.如今我往稻香村去,谁知又遇见了你.我且问你,袭人姐姐这几日可好?怎么忽然把个晴雯姐姐也没了,到底是什么病?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你瞧瞧这地方好空落落的. "宝玉应之不迭,又让他同到怡红院去吃茶.香菱道:"此刻竟不能,等找着琏二奶奶说完了正经事再来."宝玉道:"什么正经事这么忙?"香菱道:"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所以要紧."宝玉道:"正是.说的到底是那一家的?只听见吵嚷了这半年,今儿又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儿又议论王家的.这些人家的女儿他也不知道造了什么罪了,叫人家好端端议论."香菱道:"这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搬扯别家了 . "宝玉忙问:"定了谁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门贸易时,在顺路到了个亲戚家去.这门亲原是老亲,且又和我们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前日说起来,你们两府都也知道的.合长安城中,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花夏家.'"宝玉笑问道:"如何又称为`桂花夏家'?"香菱道:"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贵 .其余田地不用说,单有几十顷地独种桂花,凡这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贡奉因此才有这个浑号.如今大爷也没了,只有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姑娘过活,也并没有哥儿兄弟,可惜他竟一门尽绝了."金桂背景。

     宝玉忙道:"咱们也别管他绝后不绝后,只是这姑娘可好?你们大爷怎么就中意了?"香菱笑道:"一则是天缘,二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当年又是通家来往,从小儿都一处厮混过.叙起亲是姑舅兄妹又没嫌疑.虽离开了这几年,前儿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没儿子的,一见了你哥哥出落的这样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儿子的还胜.又令他兄妹相见,谁知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你哥哥当时就一心看准了.连当铺里老朝奉伙计们一群人 扰了人家三四日,他们还留多住几日,好容易苦辞才放回家.你哥哥一进门,就咕咕唧唧求我们奶奶去求亲.我们奶奶原也是见过这姑娘的,且又门当户对,也就依了.和这里姨太太凤姑娘商议了,打发人去一说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们忙乱的很.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 ,正色道:"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迎春婚事与薛家娶亲放在一起写,迎春和香菱真是薄命人,一个是有父母却不肯相助,一个是失了父母,二人都是单纯明净的女子,如何经得起风霜。香菱是莲花,迎春居处是紫菱州。宝玉那一句蓼花菱叶不胜愁,莫非迎春是菱叶吗,迎春香菱竟是一样的命吗。

            且说香菱自那日抢白了宝玉之后, 心中自为宝玉有意唐突他,"怨不得我们宝姑娘不敢亲近可见我不如宝姑娘远矣,怨不得林姑娘时常和他角口气的痛哭,自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从此倒要远避他才好."香菱什么思想,分不清好坏吗。她把人想的简单了,反怪人家好意提醒的人。

             因此,以后连大观园也不轻易进来.日日忙乱着薛蟠娶过亲,自为得了护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责任,到底比这样安宁些,二则又闻得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他心中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好容易盼得一日娶过了门,他便十分殷勤小心伏侍.香菱也是奇人,明明在园中见了尤二姐的事,就算没有黛钗的聪明,也该明白凤姐并非善待这个姨娘呀。如何还会盼了金桂来!
      原来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岁, 生得亦颇有姿色,亦颇识得几个字.若论心中的邱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只吃亏了一件,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又无同胞弟兄,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彼母皆百依百随,因此未免娇养太过竟酿成个盗跖的性气.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在家中时常就和丫鬟们使性弄气,轻骂重打的.当时薛家若细打听一下,这等性格,如何能娶。

     今日出了阁,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这威风来,才钤压得住人,况且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熟烂,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唤做金桂.他在家时不许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凡有不留心误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罚才罢.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须另唤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广寒嫦娥之说,便将桂花改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分如此.薛蟠本是个怜新弃旧的人且是有酒胆无饭力的,如今得了这样一个妻子,正在新鲜兴头上,凡事未免尽让他些.那夏金桂见了这般形景,便也试着一步紧似一步.一月之中 二人气概还都相平,至两月之后,便觉薛蟠的气概渐次低矮了下去.一日薛蟠酒后不知要行何事,先与金桂商议,金桂执意不从.薛蟠忍不住便发了几句话,赌气自行了 这金桂便气的哭如醉人一般,茶汤不进,装起病来.请医疗治,医生又说"气血相逆当进宽胸顺气之剂. "薛蟠为人就是欺软怕硬的人。

薛姨娘恨的骂了薛蟠一顿,:"如今娶了亲,眼前抱儿子了,还是这样胡闹.人家凤凰蛋似的,好容易养了一个女儿,比花朵儿还轻巧,原看的你是个人物,才给你作老婆.你不说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还是这样胡闹,折磨人家.这会子花钱吃药白遭心."一席话说的薛蟠后悔不迭,反来安慰金桂金桂见婆婆如此说丈夫,越发得了意,便装出些张致来,总不理薛蟠.薛姨妈真真是糊涂之人,此时原是金桂对薛家人员的试探。此时逞了她的意,日后便跌了下风。

薛蟠没了主意,惟自怨而已,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后,才渐渐的哄转过金桂的心来,自此便加一倍小心,不免气概又矮了半截下来.那金桂见丈夫旗纛渐倒,婆婆良善,也就渐渐的持戈试马起来先时不过挟制薛蟠,后来倚娇作媚,将及薛姨妈,又将至薛宝钗.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寻隙,又无隙可乘只得曲意附就.金桂也是聪明人,明白什么人能招惹,什么人不能招惹。

一日金桂无事,因和香菱闲谈,问香菱家乡父母.香菱皆答忘记,金桂便不悦,说有意欺瞒了他.回问他"香菱"二字是谁起的名字,香菱便答:"姑娘起的."此时金桂开始试探香菱了。

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说姑娘通,只这一个名字就不通."香菱忙笑道:"嗳哟奶奶不知道,我们姑娘的学问连我们姨老爷时常还夸呢.。贾政为人还是懂欣赏的,能欣赏宝钗才学,用黛玉给园中题名。也算风雅人物。

 

珍爱红楼-----红楼识微第八十回 

     话说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了两声,拍着掌冷笑道:"菱角花谁闻见香来着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极!"香菱道:"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香菱本是雅致之人,深懂清香一理。奈何她在金桂面前说这些分明是对牛弹琴。

     金桂道:"依你说,那兰花桂花倒香的不好了? "香菱说到热闹头上,忘了忌讳(分明是金桂往里绕她),便接口道:"兰花桂花的香,又非别花之香可比."一句未完,金桂的丫鬟名唤宝蟾者,忙指着香菱的脸儿说道(有其仆必有其主):"要死,要死!你怎么真叫起姑娘的名字来!"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陪笑赔罪说:"一时说顺了嘴,奶奶别计较. "金桂笑道:"这有什么,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想这个`'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换一个字不知你服不服?"试探香菱的个性脾气,好作日后打算。

香菱忙笑道:"奶奶说那里话,此刻连我一身一体俱属奶奶,何得换一名字反问我服不服叫我如何当得起.奶奶说那一个字好,就用那一个."金桂笑道:"你虽说的是,只怕姑娘多心,`我起的名字,反不如你?你能来了几日,就驳我的回了.'"故意牵扯上宝钗,也是深知薛家唯宝钗是惹不得的。

香菱笑道:"奶奶有所不知,当日买了我来时,原是老奶奶使唤的,故此姑娘起得名字.后来我自伏侍了爷,就与姑娘无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益发不与姑娘相干 .况且姑娘又是极明白的人,如何恼得这些呢."金桂道:"既这样说,`'字竟不如`秋 '字妥当.菱角菱花皆盛于秋,岂不比`'字有来历些."香菱道:"就依奶奶这样罢了. "自此后遂改了秋字,宝钗亦不在意.宝钗不是不在意,是更在意实际的东西。金桂居心,她早已经明白,如今但求相安无事。
      只因薛蟠天性是"得陇望蜀",如今得娶了金桂,又见金桂的丫鬟宝蟾有三分姿色举止轻浮可爱,便时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宝蟾虽亦解事,只是怕着金桂,不敢造次且看金桂的眼色.夏家丫环自然明白自家小姐的风格。

金桂亦颇觉察其意,想着:"正要摆布香菱,无处寻隙,如今他既看上了宝蟾如今且舍出宝蟾去与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远了,我且乘他疏远之时,便摆布了香菱.那时宝蟾原是我的人,也就好处了."打定了主意,伺机而发.此章节与凤姐暗算二姐完全相似。
      这日薛蟠晚间微醺,又命宝蟾倒茶来吃.薛蟠接碗时,故意捏他的手.宝蟾又乔装躲闪连忙缩手.两下失误,豁啷一声,茶碗落地,泼了一身一地的茶.薛蟠不好意思佯说宝蟾不好生拿着宝蟾说:"姑爷不好生接."金桂冷笑道:"两个人的腔调儿都够使了.别打谅谁是傻子."薛蟠低头微笑不语,宝蟾红了脸出去.一时安歇之时,金桂便故意的撵薛蟠别处去睡,"省得你馋痨饿眼."薛蟠只是笑.金桂道:"要作什么和我说别偷偷摸摸的不中用."薛蟠听了,仗着酒盖脸,便趁势跪在被上拉着金桂笑道:"好姐姐你若要把宝蟾赏了我,你要怎样就怎样.你要人脑子也弄来给你."金桂笑道:"这话好不通你爱谁,说明了,就收在房里,省得别人看着不雅.我可要什么呢."薛蟠得了这话,喜的称谢不尽,是夜曲尽丈夫之道,奉承金桂.次日也不出门,只在家中厮奈越发放大了胆至午后,金桂故意出去,让个空儿与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的起来宝蟾心里也知八九,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谁知金桂是有心等候的,料必在难分之际便叫丫头小舍儿过来.原来这小丫头也是金桂从小儿在家使唤的,因他自幼父母双亡,无人看管,便大家叫他作小舍儿,专作些粗笨的生活.金桂如今有意独唤他来吩咐道: "你去告诉秋菱,到我屋里将手帕取来,不必说我说的."小舍儿听了,一径寻着香菱说:"菱姑娘,奶奶的手帕子忘记在屋里了.你去取来送上去岂不好?"香菱正因金桂近日每每的折挫他不知何意,百般竭力挽回不暇.听了这话,忙往房里来取.不防正遇见他二人推就之际,一头撞了进去,自己倒羞的耳面飞红,忙转身回避不迭.那薛蟠自为是过了明路的除了金桂,无人可怕,所以连门也不掩,今见香菱撞来,故也略有些惭愧,还不十分在意.无奈宝蟾素日最是说嘴要强的,今遇见了香菱,便恨无地缝儿可入忙推开薛蟠,一径跑了,口内还恨怨不迭,说他强奸力逼等语.薛蟠好容易圈哄的要上手,却被香菱打散,不免一腔兴头变作了一腔恶怒,都在香菱身上,不容分说 ,赶出来啐了两口,骂道:"死娼妇,你这会子作什么来撞尸游魂!"香菱料事不好,三步两步早已跑了自知薛蟠的为人。还算跑的快了。

薛蟠再来找宝蟾,已无踪迹了,于是恨的只骂香菱.至晚饭后,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时不防水略热了些,烫了脚,便说香菱有意害他,赤条精光赶着香菱踢打了两下.香菱虽未受过这气苦,既到此时,也说不得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走开.此时香菱悲剧命运已经拉开了序幕。
      彼时金桂已暗和宝蟾说明,今夜令薛蟠和宝蟾在香菱房中去成亲,命香菱过来陪自己先睡.先是香菱不肯,金桂说他嫌脏了,再必是图安逸,怕夜里劳动伏侍,又骂说: "你那没见世面的主子,见一个,爱一个,把我的人霸占了去,又不叫你来.到底是什么主意想必是逼我死罢了."薛蟠听了这话,又怕闹黄了宝蟾之事,忙又赶来骂香菱:" 不识抬举!再不去便要打了!"香菱无奈,只得抱了铺盖来.金桂命他在地下铺睡.香菱无奈,只得依命.刚睡下,便叫倒茶,一时又叫捶腿,如是一夜七八次,总不使其安逸稳卧片时.在体力和精神上双重折磨香菱。

      半月光景, 忽又装起病来(一出又一出),只说心疼难忍,四肢不能转动.请医疗治不效,众人都说是香菱气的闹了两日,忽又从金桂的枕头内抖出纸人来,上面写着金桂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针钉在心窝并四肢骨节等处.于是众人反乱起来,当作新闻,先报与薛姨妈 .薛姨妈先忙手忙脚的,薛蟠自然更乱起来,立刻要拷打众人.金桂笑道:"何必冤枉众人,大约是宝蟾的镇魇法儿."薛蟠道:"他这些时并没有多空儿在你房里,何苦赖好人 . "金桂冷笑道:"除了他还有谁,莫不是我自己不成!虽有别人,谁可敢进我的房呢." 薛蟠道:"香菱如今是天天跟着你,他自然知道,先拷问他就知道了."金桂冷笑道:"拷问谁谁肯认?依我说竟装个不知道,大家丢开手罢了.横竖治死我也没什么要紧,乐得再娶好的.若据良心上说,左不过你三个多嫌我一个."说着,一面痛哭起来.薛蟠更被这一席话激怒顺手抓起一根门闩来,一径抢步找着香菱,不容分说便劈头劈面打起来,一口咬定是香菱所施.薛蟠做事全无大脑难怪薛家如此了。

香菱叫屈,薛姨妈跑来禁喝说:"不问明白,你就打起人来了这丫头伏侍了你这几年,那一点不周到,不尽心?他岂肯如今作这没良心的事!你且问个清浑皂白再动粗卤."薛姨妈比儿子聪明,此时出现免了香菱的棍棒。

金桂听见他婆婆如此说着,怕薛蟠耳软心活,便益发嚎啕大哭起来一面又哭喊说:"这半个多月把我的宝蟾霸占了去,不容他进我的房,唯有秋菱跟着我睡我要拷问宝蟾,你又护到头里.你这会子又赌气打他去.治死我,再拣富贵的标致的娶来就是了何苦作出这些把戏来!"薛蟠听了这些话,越发着了急薛姨妈听见金桂句句挟制着儿子,百般恶赖的样子,十分可恨.无奈儿子偏不硬气,已是被他挟制软惯了如今又勾搭上了丫头,被他说霸占了去,他自己反要占温柔让夫之礼这魇魔法究竟不知谁作的,实是俗语说的"清官难断家务事",此事正是公婆难断床帏事了.因此无法,只得赌气喝骂薛蟠说:"不争气的孽障!骚狗也比你体面些!谁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头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说嘴霸占了丫头,什么脸出去见人!也不知谁使的法子,也不问青红皂白,好歹就打人.我知道你是个得新弃旧的东西,白辜负了我当日的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许打,我立即叫人牙子来卖了他,你就心净了."说着,命香菱"收拾了东西跟我来",一面叫人去,"快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薛蟠见母亲动了气,早也低下头了.薛蟠终究还是怕母亲的,总算知一个孝字。

金桂听了这话, 便隔着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家只管卖人,不必说着一个扯着一个的.我们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不成怎么`拔出肉中刺,眼中钉'?是谁的钉,谁的刺?但凡多嫌着他,也不肯把我的丫头也收在房里了."薛姨妈听说,气的身战气咽道:"这是谁家的规矩?婆婆这里说话,媳妇隔着窗子拌嘴.亏你是旧家人家的女儿!满嘴里大呼小喊 ,说的是些什么!"薛蟠急的跺脚说:"罢哟,罢哟!看人听见笑话."金桂意谓一不作,二不休,越发发泼喊起来了,:"我不怕人笑话!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倒怕人笑话了 !再不然,留下他,就卖了我.谁还不知道你薛家有钱,行动拿钱垫人,又有好亲戚挟制着别人你不趁早施为,还等什么?嫌我不好,谁叫你们瞎了眼,三求四告的跑了我们家作什么去了!这会子人也来了,金的银的也赔了,略有个眼睛鼻子的也霸占去了,该挤发我了!"一面哭喊,一面滚揉,自己拍打.薛蟠急的说又不好,劝又不好,打又不好央告又不好,只是出入咳声叹气,抱怨说运气不好.此时薛蟠才知夫人的厉害了。

当下薛姨妈早被薛宝钗劝进去了, 只命人来卖香菱宝钗笑道:"咱们家从来只知买人,并不知卖人之说.妈可是气的胡涂了倘或叫人听见,岂不笑话.哥哥嫂子嫌他不好,留下我使唤,我正也没人使呢." 薛姨妈道:"留着他还是淘气,不如打发了他倒干净."此看出香菱在薛姨妈眼中只是个丫环,能留则留,当走则走了。

宝钗笑道:"他跟着我也是一样横竖不叫他到前头去.从此断绝了他那里,也如卖了一般."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妈跟前痛哭哀求只不愿出去,情愿跟着姑娘,薛姨妈也只得罢了.自此以后,香菱果跟随宝钗去了,把前面路径竟一心断绝.虽然如此,终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何必叹息,她纵然是美玉,奈何薛蟠并非识玉之人。如今在宝钗处原该好自调养才是。

那时金桂又吵闹了数次,气的薛姨妈母女惟暗自垂泪,怨命而已.薛蟠虽曾仗着酒胆挺撞过两三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递与他身子随意叫打,这里持刀欲杀时,便伸与他脖项.薛蟠也实不能下手,只得乱闹了一阵罢了.如今习惯成自然,反使金桂越发长了威风,薛蟠越发软了气骨薛蟠敢打香菱,却不敢打金桂,原是怕着夏家吧。

虽是香菱犹在,却亦如不在的一般,虽不能十分畅快,就不觉的碍眼了,且姑置不究.如此又渐次寻趁宝蟾.宝蟾却不比香菱的情性,最是个烈火干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忘在脑后.近见金桂又作践他,他便不肯服低容让半点.先是一冲一撞的拌嘴,后来金桂气急了,甚至于骂,再至于打.他虽不敢还言还手,便大撒泼性拾头打滚,寻死觅活,昼则刀剪,夜则绳索,无所不闹.薛蟠此时一身难以两顾,惟徘徊观望于二者之间十分闹的无法,便出门躲在外厢.这金桂的丫环很有秋桐和赵姨娘的性格,敢说敢闹,姨娘这样,夫人也就无奈了,又不能真的卖了,必竟是金桂自己的丫环。

金桂不发作性气,有时欢喜,便纠聚人来斗纸牌掷骰子作乐.又生平最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以油炸焦骨头下酒.吃的不奈烦或动了气,便肆行海骂,:"有别的忘八粉头乐的,我为什么不乐!"薛家母女总不去理他.薛蟠亦无别法,惟日夜悔恨不该娶这搅家星罢了 ,都是一时没了主意.于是宁荣二宅之人,上上下下,无有不知,无有不叹者.这夏家小姐,全然不管规矩不顾体面,自然薛家无计了。如此行事,为何薛家不敢管又不敢休妻,莫非夏家的势力在薛家之上吗。
      此时宝玉已过了百日, 出门行走.亦曾过来见过金桂,"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这等样情性,可为奇之至极."看起来金桂的模样还是不错的。

因此心下纳闷. 这日与王夫人请安去,又正遇见迎春奶娘来家请安,说起孙绍祖甚属不端,"姑娘惟有背地里淌眼抹泪的只要接了来家散诞两日."这孙家也是奇怪,这迎春本是正娶,如何才娶进去就开始慢待,如今贾府不曾中落,元春还在宫中。

王夫人因说:"我正要这两日接他去只因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所以就忘了.前儿宝玉去了,回来也曾说过的.明日是个好日子就接去."正说着,贾母打发人来找宝玉,:"明儿一早往天齐庙还愿."宝玉如今巴不得各处去逛逛,听见如此,喜的一夜不曾合眼,盼明不明的.
      次日一早,
梳洗穿带已毕,随了两三个老嬷嬷坐车出西城门外天齐庙来烧香还愿 .这庙里已是昨日预备停妥的.宝玉天生性怯,不敢近狰狞神鬼之像.这天齐庙本系前朝所修极其宏壮.如今年深岁久,又极其荒凉.里面泥胎塑像皆极其凶恶,是以忙忙的焚过纸马钱粮便退至道院歇息.一时吃过饭,众嬷嬷和李贵等人围随宝玉到处散诞顽耍了一回.宝玉困倦,复回至静室安歇.众嬷嬷生恐他睡着了,便请当家的老王道士来陪他说话儿这老王道士专意在江湖上卖药,弄些海上方治人射利,这庙外现挂着招牌,丸散膏丹,色色俱备,亦长在宁荣两宅走动熟惯,都与他起了个浑号,唤他作王一贴" ,言他的膏药灵验,只一贴百病皆除之意.当下王一贴进来,宝玉正歪在炕上想睡李贵等正说"哥儿别睡着了",厮混着.看见王一贴进来,都笑道:"来的好,来的好.王师父,你极会说古记的,说一个与我们小爷听听."王一贴笑道:"正是呢.哥儿别睡,仔细肚里面筋作怪."说着,满屋里人都笑了.宝玉也笑着起身整衣.宝玉道:"我不信一张膏药就治这些病.我且问你,倒有一种病可也贴的好么?"王一贴道:"百病千灾,无不立效.若不见效,哥儿只管揪着胡子打我这老脸,拆我这庙何如 ?只说出病源来."宝玉笑道:"你猜,若你猜的着,便贴的好了."王一贴听了,寻思一会 笑道:"这倒难猜,只怕膏药有些不灵了."宝玉命李贵等:"你们且出去散散.这屋里人多,越发蒸臭了."李贵等听说,且都出去自便,只留下茗烟一人.茗烟为宝玉心腹。

宝玉道:"我问你,可有贴女人的妒病方子没有(为香菱而问)"王一贴听说,拍手笑道:"这可罢了.不但说没有方子,就是听也没有听见过. "宝玉笑道:"这样还算不得什么."王一贴又忙道:"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倒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只是慢些儿,不能立竿见影的效验."宝玉道:"什么汤药,怎么吃法?"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 ,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 "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说着,宝玉茗烟都大笑不止,"油嘴的牛头" .王一贴笑道:"不过是闲着解午盹罢了,有什么关系.说笑了你们就值钱.实告你们说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正说着,吉时已到,请宝玉出去焚化钱粮散福.功课完毕,方进城回家.
      那时迎春已来家好半日, 
孙家的婆娘媳妇等人已待过晚饭,打发回家去了.迎春方哭哭啼啼的在王夫人房中诉委曲(迎春本性随和,若非实在难过,如何会落泪。可知境遇),说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又说老爷曾收着他五千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他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买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当日有你爷爷在时,希图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 如今强压我的头,卖了一辈.又不该作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一行说一行哭的呜呜咽咽,连王夫人并众姊妹无不落泪.不知孙家和贾赦如何的事故,弄出五千两银子的事来,着落在迎春身上。

王夫人只得用言语解劝说:" 已是遇见了这不晓事的人可怎么样呢.想当日你叔叔也曾劝过大老爷,不叫作这门亲的.大老爷执意不听,一心情愿,到底作不好了.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迎春哭道: "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从小儿没了娘,幸而过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偏又是这么个结果!"王夫人一面劝解,一面问他随意要在那里安歇.迎春道:"乍乍的离了姊妹们只是眠思梦想.二则还记挂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园里旧房子里住得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还可能得住不得住了呢!"王夫人忙劝道:"快休乱说.不过年轻的夫妻们闲牙斗齿,亦是万万人之常事,何必说这丧话."仍命人忙忙的收拾紫菱洲房屋命姊妹们陪伴着解释,又吩咐宝玉:"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风声,倘或老太太知道了这些事都是你说的."王夫人有此吩咐也算体贴贾母年纪大了。

宝玉唯唯的听命.迎春是夕仍在旧馆安歇.众姊妹等更加亲热异常.一连住了三日,才往邢夫人那边去.先辞过贾母及王夫人,然后与众姊妹分别,更皆悲伤不舍.还是王夫人薛姨妈等安慰劝释,方止住了过那边去.又在邢夫人处住了两日,就有孙绍祖的人来接去.迎春虽不愿去,无奈惧孙绍祖之恶,只得勉强忍情作辞了.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问其夫妻和睦,家务烦难,只面情塞责而已 邢夫人对贾赦的儿女皆是这种不理不问的态度。.

香菱和迎春的命运都是如此,虽说身份不同,遇了不省事的人,都因自身软弱,而唯有一个忍字。凤姐刻薄二姐,还是假借秋桐和下人之手,而金桂完全是亲自上阵,全无大家小姐的姿态。金桂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婚姻弄成如此地步,所为何来。五千两银子,成了迎春悲剧命运的缘由

珍爱红楼-----红楼识微第八十一回 

 

     从八十一回看,风格是有很大的转变。

     迎春归去之后,邢夫人象没有这事(邢夫人何曾有情,对岫烟尚且不顾,何况是姨娘的女儿),倒是王夫人抚养了一场,却甚实伤感,在房中自己叹息了一回(王夫人在与宝玉无关的人与事上,还有些人情味).只见宝玉走来请安,看见王夫人脸上似有泪痕,也不敢坐,只在旁边站着.王夫人叫他坐下,宝玉才捱上炕来,就在王夫人身旁坐了.王夫人见他呆呆的瞅着,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便道:"你又为什么这样呆呆的?"宝玉道:"并不为什么 ,只是昨儿听见二姐姐这种光景,我实在替他受不得.虽不敢告诉老太太,却这两夜只是睡不着我想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那里受得这样的委屈.况且二姐姐是个最懦弱的人向来不会和人拌嘴,偏偏儿的遇见这样没人心的东西,竟一点儿不知道女人的苦处. "说着,几乎滴下泪来.宝玉这样的感受原也可以理解,迎春未嫁时,他已经在紫菱州叹息。毕竟迎春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二姐姐。

王夫人道:"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俗语说的,`嫁出去的女孩儿泼出去的水' ,叫我能怎么样呢."宝玉道:"我昨儿夜里倒想了一个主意:咱们索性回明了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来,还叫他紫菱洲住着,仍旧我们姐妹弟兄们一块儿吃一块儿顽,省得受孙家那混帐行子的气.等他来接,咱们硬不叫他去.由他接一百回咱们留一百回,只说是老太太的主意.这个岂不好呢!"王夫人听了,又好笑,又好恼说道:"你又发了呆气了,混说的是什么!大凡做了女孩儿,终久是要出门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那里顾得,也只好看他自己的命运,碰得好就好,碰得不好也就没法儿 .你难道没听见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里个个都象你大姐姐做娘娘呢.况且你二姐姐是新媳妇,孙姑爷也还是年轻的人,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新来乍到,自然要有些扭别的.过几年大家摸着脾气儿,生儿长女以后,那就好了.你断断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说起半个字我知道了是不依你的.快去干你的去罢,不要在这里混说."说得宝玉也不敢作声,坐了一回,无精打彩的出来了.憋着一肚子闷气,无处可泄,走到园中,一径往潇湘馆来.王夫人这番话有些不符合她的身份,王夫人本是大家小姐竟连`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话也和宝玉去说,而且提及元春的话也不符合她一惯的谨慎原则。宝玉心情烦闷来找黛玉,原是习惯了。
      刚进了门, 便放声大哭起来.这句有些不合情理,不合宝玉对黛玉的一惯体贴原则。宝玉素知黛玉是无事也要忧伤落泪的,总是开解黛玉,如何自己反去黛玉面前伤心,招黛玉难过呢。

黛玉正在梳洗才毕,见宝玉这个光景,倒吓了一跳: "是怎么了?和谁怄了气了?"连问几声.宝玉低着头,伏在桌子上,呜呜咽咽,哭的说不出话来.前八十回,宝玉也有伤心时,但从不在黛玉面前如此。

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着他,一会子问道:"到底是别人和你怄了气了 ,还是我得罪了你呢?"宝玉摇手道:"都不是,都不是."黛玉道:"那么着为什么这么伤起心来? "宝玉道:"我只想着咱们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着真真没有趣儿!"黛玉听了这话更觉惊讶,:"这是什么话,你真正发了疯了不成!"宝玉道:"也并不是我发疯,我告诉你你也不能不伤心.前儿二姐姐回来的样子和那些话,你也都听见看见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时候,为什么要嫁?嫁出去受人家这般苦楚!还记得咱们初结`海棠社 '的时候,大家吟诗做东道,那时候何等热闹.如今宝姐姐家去了,连香菱也不能过来二姐姐又出了门子了几个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处,弄得这样光景.我原打算去告诉老太太接二姐姐回来,谁知太太不依,倒说我呆,混说,我又不敢言语.这不多几时你瞧瞧园中光景,已经大变了.若再过几年,又不知怎么样了.故此越想不由人不心里难受起来. "黛玉听了这番言语,把头渐渐的低了下去,身子渐渐的退至炕上,一言不发,叹了口气,便向里躺下去了.宝玉这番话应该是在袭人面前说,而不是黛玉面前。
      紫鹃刚拿进茶来,见他两个这样,正在纳闷.只见袭人来了,进来看见宝玉,便道: "二爷在这里呢么,老太太那里叫呢.我估量着二爷就是在这里."黛玉听见是袭人,便欠身起来让坐黛玉的两个眼圈儿已经哭的通红了.宝玉看见道:"妹妹,我刚才说的不过是些呆话你也不用伤心.你要想我的话时,身子更要保重才好.你歇歇儿罢,老太太那边叫我我看看去就来."说着,往外走了.袭人悄问黛玉道:"你两个人又为什么?"黛玉道:"他为他二姐姐伤心,我是刚才眼睛发痒揉的,并不为什么."袭人也不言语忙跟了宝玉出来,各自散了.宝玉来到贾母那边,贾母却已经歇晌,只得回到怡红院.到了午后,宝玉睡了中觉起来,甚觉无聊,随手拿了一本书看.袭人见他看书,忙去沏茶伺候.谁知宝玉拿的那本书却是<<古乐府>>,随手翻来,正看见曹孟德"对酒当歌 ,人生几何"一首,不觉刺心.因放下这一本,又拿一本看时,却是晋文,翻了几页,忽然把书掩上,托着腮,只管痴痴的坐着.袭人倒了茶来,见他这般光景便道:"你为什么又不看了?"宝玉也不答言,接过茶来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袭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也只管站在旁边呆呆的看着他忽见宝玉站起来,嘴里咕咕哝哝的说道:"好一个`放浪形骸之外' !"袭人听了,又好笑,又不敢问他,只得劝道:"你若不爱看这些书,不如还到园里逛逛,也省得闷出毛病来."那宝玉只管口中答应,只管出着神往外走了.此段伏宝玉出家。
      一时走到沁芳亭, 但见萧疏景象,人去房空.又来至蘅芜院,更是香草依然,门窗掩闭转过藕香榭来,远远的只见几个人在蓼溆一带栏杆上靠着,有几个小丫头蹲在地下找东西.宝玉轻轻的走在假山背后听着.只听一个说道:"看他 上来不 上来." 好似李纹的语音.一个笑道:",下去了.我知道他不上来的."这个却是探春的声音一个又道: "是了,姐姐你别动,只管等着.他横竖上来."一个又说:"上来了."这两个是李绮邢岫烟的声儿宝玉忍不住,拾了一块小砖头儿,往那水里一撂,咕咚一声,四个人都吓了一跳,惊讶道:"这是谁这么促狭?唬了我们一跳."宝玉笑着从山子后直跳出来笑道:"你们好乐啊,怎么不叫我一声儿?"探春道:"我就知道再不是别人,必是二哥哥这样淘气.没什么说的,你好好儿的赔我们的鱼罢.刚才一个鱼上来,刚刚儿的要钓着,叫你唬跑了."宝玉笑道:"你们在这里顽竟不找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大家笑了一回.宝玉道:"咱们大家今儿钓鱼占占谁的运气好.看谁钓得着就是他今年的运气好,钓不着就是他今年运气不好.咱们谁先钓?"探春便让李纹,李纹不肯.探春笑道:" 这样就是我先钓."回头向宝玉说道:"二哥哥,你再赶走了我的鱼,我可不依了."宝玉道:"头里原是我要唬你们顽,这会子你只管钓罢."探春把丝绳抛下,没十来句话的工夫,就有一个杨叶窜儿吞着钩子把漂儿坠下去,探春把竿一挑,往地下一撩,却活迸的 侍书在满地上乱抓,两手捧着,搁在小磁坛内清水养着.探春把钓竿递与李纹.李纹也把钓竿垂下,但觉丝儿一动,忙挑起来,却是个空钩子.又垂下去,半晌钩丝一动,又挑起来,还是空钩子.李纹把那钩子拿上来一瞧,原来往里钩了.李纹笑道:"怪不得钓不着."忙叫素云把钩子敲好了,换上新虫子,上边贴好了苇片儿.垂下去一会儿,见苇片直沉下去急忙提起来,倒是一个二寸长的鲫瓜儿.李纹笑着道:"宝哥哥钓罢."宝玉道: "索性三妹妹和邢妹妹钓了我再钓."岫烟却不答言.只见李绮道:"宝哥哥先钓罢."说着水面上起了一个泡儿.探春道:"不必尽着让了.你看那鱼都在三妹妹那边呢 还是三妹妹快着钓罢."李绮笑着接了钓竿儿,果然沉下去就钓了一个.然后岫烟也钓着了一个,随将竿子仍旧递给探春,探春才递与宝玉.宝玉道:"我是要做姜太公的. " 便走下石矶,坐在池边钓起来,岂知那水里的鱼看见人影儿,都躲到别处去了.宝玉抡着钓竿等了半天,那钓丝儿动也不动.刚有一个鱼儿在水边吐沫,宝玉把竿子一幌又唬走了急的宝玉道:"我最是个性儿急的人,他偏性儿慢,这可怎么样呢.好鱼儿快来罢!你也成全成全我呢."说得四人都笑了.一言未了,只见钓丝微微一动.宝玉喜得满怀用力往上一兜,把钓竿往石上一碰,折作两段,丝也振断了,钩子也不知往那里去了众人越发笑起来.探春道:"再没见象你这样卤人."正说着,只见麝月慌慌张张(用此四字形容麝月,真真奇怪)的跑来说:"二爷,老太太醒了,叫你快去呢."五个人都唬了一跳.探春便问麝月道: " 老太太叫二爷什么事?"麝月道:"我也不知道.就只听见说是什么闹破了,叫宝玉来问,还要叫琏二奶奶一块儿查问呢."吓得宝玉发了一回呆,说道:"不知又是那个丫头遭了瘟了. "探春道:"不知什么事,二哥哥你快去,有什么信儿,先叫麝月来告诉我们一声儿."说着,便同李纹李绮岫烟走了.之前姑娘们的活动是吟诗吃酒写灯迷,如今是钓鱼。
      宝玉走到贾母房中, 只见王夫人陪着贾母摸牌.宝玉看见无事,才把心放下了一半贾母见他进来,便问道:"你前年那一次大病的时候,后来亏了一个疯和尚和个瘸道士治好了的那会子病里,你觉得是怎么样?"宝玉想了一回,:"我记得得病的时候儿,好好的站着,倒象背地里有人把我拦头一棍,疼的眼睛前头漆黑,看见满屋子里都是些青面獠牙,拿刀举棒的恶鬼.躺在炕上,觉得脑袋上加了几个脑箍似的.以后便疼的任什么不知道了到好的时候,又记得堂屋里一片金光直照到我房里来,那些鬼都跑着躲避便不见了.我的头也不疼了,心上也就清楚了."贾母告诉王夫人道:"这个样儿也就差不多了."
      说着凤姐也进来了,
见了贾母,又回身见过了王夫人,说道:"老祖宗要问我什么? " 贾母道:"你前年害了邪病,你还记得怎么样?"凤姐儿笑道:"我也不很记得了.但觉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象有些鬼怪拉拉扯扯要我杀人才好,有什么,拿什么,见什么杀什么.自己原觉很乏,只是不能住手."贾母道:"好的时候还记得么?"凤姐道:"好的时候好象空中有人说了几句话似的却不记得说什么来着."贾母道:"这么看起来竟是他了他姐儿两个病中的光景和才说的一样.这老东西竟这样坏心,宝玉枉认了他做干妈.倒是这个和尚道人,阿弥陀佛,才是救宝玉性命的,只是没有报答他."凤姐道 : "怎么老太太想起我们的病来呢?"贾母道:"你问你太太去,我懒待说."王夫人道:" 才刚老爷进来说起宝玉的干妈竟是个混帐东西邪魔外道的.如今闹破了,被锦衣府拿住送入刑部监,要问死罪的了,前几天被人告发的.那个人叫做什么潘三保,有一所房子卖与斜对过当铺里.这房子加了几倍价钱,潘三保还要加,当铺里那里还肯.潘三保便买嘱了这老东西因他常到当铺里去,那当铺里人的内眷都与他好的.他就使了个法儿,叫人家的内人便得了邪病,家翻宅乱起来.他又去说这个病他能治,就用些神马纸钱烧献了,果然见效.他又向人家内眷们要了十几两银子.岂知老佛爷有眼,应该败露了这一天急要回去,掉了一个绢包儿.当铺里人捡起来一看,里头有许多纸人还有四丸子很香的香正诧异着呢,那老东西倒回来找这绢包儿.这里的人就把他拿住身边一搜,搜出一个匣子,里面有象牙刻的一男一女,不穿衣服,光着身子的两个魔王还有七根朱红绣花针.立时送到锦衣府去,问出许多官员家大户太太姑娘们的隐情事来所以知会了营里,把他家中一抄,抄出好些泥塑的煞神,几匣子闹香.炕背后空屋子里挂着一盏七星灯灯下有几个草人,有头上戴着脑箍的,有胸前穿着钉子的有项上拴着锁子的.柜子里无数纸人儿,底下几篇小帐,上面记着某家验过,应找银若干.得人家油钱香分也不计其数.凤姐道:"咱们的病,一准是他.我记得咱们病后 那老妖精向赵姨娘处来过几次,要向赵姨娘讨银子,见了我,便脸上变貌变色,两眼黧鸡似的我当初还猜疑了几遍,总不知什么原故.如今说起来,却原来都是有因的但只我在这里当家,自然惹人恨怨,怪不得人治我.宝玉可和人有什么仇呢,忍得下这样毒手. "[ 说话口气还似凤姐。

贾母道:"焉知不因我疼宝玉不疼环儿,竟给你们种了毒了呢."王夫人道:" 这老货已经问了罪决不好叫他来对证.没有对证,赵姨娘那里肯认帐.事情又大,闹出来,外面也不雅,等他自作自受,少不得要自己败露的."贾母道:"你这话说的也是这样事没有对证,也难作准.只是佛爷菩萨看的真,他们姐儿两个,如今又比谁不济了呢.罢了,过去的事,凤哥儿也不必提了.今日你和你太太都在我这边吃了晚饭再过去罢. "遂叫鸳鸯琥珀等传饭.凤姐赶忙笑道:"怎么老祖宗倒操起心来!"王夫人也笑了.只见外头几个媳妇伺候.凤姐连忙告诉小丫头子传饭:"我和太太都跟着老太太吃 ."正说着,只见玉钏儿走来对王夫人道:"老爷要找一件什么东西,请太太伺候了老太太的饭完了自己去找一找呢. "贾母道:"你去罢,保不住你老爷有要紧的事."王夫人答应着,便留下凤姐儿伺候,自己退了出来.这一段映照之前赵姨娘与马道婆暗害凤姐宝玉一节。
      回至房中,和贾政说了些闲话,把东西找了出来.贾政便问道:"迎儿已经回去了他在孙家怎么样? "王夫人道:"迎丫头一肚子眼泪,说孙姑爷凶横的了不得."因把迎春的话述了一遍.贾政叹道:"我原知不是对头,无奈大老爷已说定了,教我也没法.不过迎丫头受些委屈罢了."王夫人道:"这还是新媳妇,只指望他以后好了好."说着,嗤的一笑贾政道:"笑什么?"王夫人道:"我笑宝玉,今儿早起特特的到这屋里来,说的都是些孩子话. "贾政道:"他说什么?"王夫人把宝玉的言语笑述了一遍.贾政也忍不住的笑,因又说道:"你提宝玉,我正想起一件事来.这小孩子天天放在园里,也不是事 生女儿不得济,还是别人家的人,生儿若不济事,关系非浅.前日倒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生来,学问人品都是极好的,也是南边人.但我想南边先生性情最是和平,咱们城里的小孩个个踢天弄井,鬼聪明倒是有的,可以搪塞就搪塞过去了,胆子又大,先生再要不肯给没脸,一日哄哥儿似的,没的白耽误了.所以老辈子不肯请外头的先生,只在本家择出有年纪再有点学问的请来掌家塾.如今儒大太爷虽学问也只中平,但还弹压的住这些小孩子们不至以颟顸了事.我想宝玉闲着总不好,不如仍旧叫他家塾中读书去罢了. "王夫人道:"老爷说的很是.自从老爷外任去了,他又常病,竟耽搁了好几年.如今且在家学里温习温习,也是好的."贾政点头,又说些闲话,不题.前八十回贾政已经默许宝玉的诗文,父子之间有些理解,这一节又转了回去。
      且说宝玉次日起来,梳洗已毕,早有小厮们传进话来说:"老爷叫二爷说话."宝玉忙整理了衣服,来至贾政书房中,请了安站着.贾政道:"你近来作些什么功课?虽有几篇字,也算不得什么.我看你近来的光景,越发比头几年散荡了,况且每每听见你推病不肯念书如今可大好了,我还听见你天天在园子里和姊妹们顽顽笑笑,甚至和那些丫头们混闹(这些话分明是赵姨娘所言了)把自己的正经事,总丢在脑袋后头.就是做得几句诗词,也并不怎么样有什么稀罕处!比如应试选举,到底以文章为主,你这上头倒没有一点儿工夫.我可嘱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许做诗做对的了,单要习学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无长进,你也不用念书了我也不愿有你这样的儿子了."遂叫李贵来,:"明儿一早,传焙茗跟了宝玉去收拾应念的书籍,一齐拿过来我看看,亲自送他到家学里去."喝命宝玉:"去罢!明日起早来见我."宝玉听了,半日竟无一言可答,因回到怡红院来.宝玉听闻读书,自然是如此状态了。
      袭人正在着急听信,见说取书,倒也欢喜(宝钗也是欢喜吧,同一件事,有人欢喜有人愁。).独是宝玉要人即刻送信与贾母,欲叫拦阻(这时想起贾母,晴雯之事,为何不求贾母)贾母得信,便命人叫宝玉来,告诉他说:"只管放心先去,别叫你老子生气.有什么难为你有我呢."望子成龙读书之事,谁能相拦。宝玉终是天真,贾母当然望他成材。

         宝玉没法,只得回来嘱咐了丫头们:"明日早早叫我,老爷要等着送我到家学里去呢."袭人等答应了,同麝月两个倒替着醒了一夜.
      次日一早,
袭人便叫醒宝玉,梳洗了,换了衣服,打发小丫头子传了焙茗在二门上伺候拿着书籍等物.袭人又催了两遍,宝玉只得出来过贾政书房中来,先打听"老爷过来了没有?"书房中小厮答应:"方才一位清客相公请老爷回话,里边说梳洗呢,命清客相公出去候着去了. "宝玉听了,心里稍稍安顿,连忙到贾政这边来.恰好贾政着人来叫宝玉便跟着进去.贾政不免又嘱咐几句话,带了宝玉上了车,焙茗拿着书籍,一直到家塾中来.贾政此时态度如何如此平和,上一次是命李贵传他的话即可,如今竟亲自来了。
      早有人先抢一步回代儒说:"老爷来了."代儒站起身来,贾政早已走入,向代儒请了安.代儒拉着手问了好,又问:"老太太近日安么?"宝玉过来也请了安.贾政站着,请代儒坐了,然后坐下.贾政道:"我今日自己送他来,因要求托一番.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到底要学个成人的举业,才是终身立身成名之事.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们混闹虽懂得几句诗词,也是胡诌乱道的,就是好了,也不过是风云月露,与一生的正事毫无关涉. "代儒道:"我看他相貌也还体面,灵性也还去得,为什么不念书,只是心野贪顽.诗词一道,不是学不得的,只要发达了以后,再学还不迟呢."贾政道:"原是如此.目今只求叫他读书,讲书,作文章.倘或不听教训,还求太爷认真的管教管教他,才不至有名无实的白耽误了他的一世. "说毕,站起来又作了一个揖,然后说了些闲话才辞了出去代儒送至门首,:"老太太前替我问好请安罢."贾政答应着,自己上车去了.这里把贾政写是非常的谦和,对读书人真真重视。
      代儒回身进来,看见宝玉在西南角靠窗户摆着一张花梨小桌,右边堆下两套旧书 ,薄薄儿的一本文章,叫焙茗将纸墨笔砚都搁在抽屉里藏着.代儒道:"宝玉,我听见说你前儿有病,如今可大好了?"宝玉站起来道:"大好了."代儒道:"如今论起来,你可也该用功了.你父亲望你成人恳切的很.你且把从前念过的书,打头儿理一遍.每日早起理书饭后写字,晌午讲书,念几遍文章就是了."宝玉答应了个"",回身坐下时,不免四面一看.见昔时金荣辈不见了几个,又添了几个小学生,都是些粗俗异常的.忽然想起秦钟来,如今没有一个做得伴说句知心话儿的,心上凄然不乐,却不敢作声,只是闷着看书.想念秦钟,睹物思人,很是贴切。

     宝玉自进了大观园,就远了书房。八十一回马上变了风景,宝玉二进书房,贾政又逼他读书起来。贾政此番亲自进书房,是向教师施加压力,也是望子成龙之意。四女钓鱼一节,与上回气氛大不相同。宝玉一反常情,竟然在黛玉面前痛哭,分明引黛玉伤心,不合从前宝玉对黛玉的体贴。

 

 

 

 

 

 

 

 

 

 

 

 

 

 

 

 

 

 

 

 

 

 

 

 

 

 

 

 

       

 

 

 

 

 

 

 

(责任编辑:于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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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涵 查看详细资料 发送留言 加为好友 用户等级:注册会员 注册时间:2015-10-09 13:10 最后登录:2020-08-20 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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