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紫琼诗歌选读

 
寂静
 
寂静，薄如蝉翼
闪着光
不能靠近
不能触碰
 
美好的凝望
或者想象
或者相思
或者遗忘

 
在六月里
 
如果我死在六月里，请把我带回故乡去
裹在云里是一把轻盈的灰烬
放在父亲身边，依然是爱哭的儿女
正好赶上在父亲那里过七月的生日
听他说着一生未了的心事
 
如果我死在六月里，请把我带到麦田里
我的声音会隐藏在夏天的风中
与桃林、荷塘、向日葵
一起谈论结果
与成千上万个麦穗
一起致敬大地
 
如果我在六月里死去，我的身体慢慢的僵硬
还没有变凉
请你闭上双眼为我祈祷
请你为我穿上粉色的长裙
请你把我所有的诗歌全部焚烧
让这些文字与我一起离去
 
如果我在六月里死去，七月的最后一天
我将再次出生
我的父亲还是年轻的样子
母亲还很美丽
而且，我知道，我妹妹长大后的样子
我知道，我一生所有的秘密
我能看透，我爱过的人
我仿佛理解了世界的断断续续
 

如果——不能把我们分开
 
如果洪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一个身体附属到另一个身体上
像绿苔裹着石块
 
如果地震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一个声音连着另一个声音
像双声部，从高音游走到中低音
 
如果选择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这世间另一个男人与另一个女人
无论从何处而来
都将从你、我之间离开
 
如果白天和黑夜，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你是影子，也是光
在我身旁环绕
那么我们就停在这里
哪怕再不发出任何声音
哪怕静默着
无人知晓
 
4、我活着的时候
 
我活着的时候，不知什么是欢乐
直到我一部分感情死亡
人们看不到我死去的那一部分
他们用力的在上面敲打
因为我毫无反应
而感到不可理喻
 
我活着的时候，曾试图在人群里
赶走孤独
我拿鞭子抽打它们，每一个孤独都跑到
我身体里躲避
 
我活着的时候，从未懂得爱情
直到全部的爱情
都被我彻底忘记
直到他把爱情给我，直到爱情
也从他的身体里
飞离而去……
 

我是一道光
 
我三十多岁，像一道银色的光
有时，游走在夏日的湖面
有时，出现在夜晚的山巅
我在山脚下爬行的时候，不再害怕蛇
也不再害怕成群结队的蚂蚁
闻到血腥的味道
也不再感到莫名其妙的悲伤
 
我确实把自己当做一道微弱的光
我为一些昆虫，不，哪怕是害虫
照亮回家的路
不是为了呵护，而是因为孤独
我无家可归，我跟随它们
我想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如果是一道光，那就好了
恶狠狠的狼是怕火的
当然
还有更多凶猛的动物，都怕光
可让我难过的是，我是
一道渐渐生病的光
像叶子生红蜘蛛，像花朵生菌斑
我的躯体，分布了越来越多的灰色、黑色的斑点
像苍老的妇人，脸上的雀斑
可我今年才三十多岁
我呼喊着、奔跑着
向寂静的山林
 
我是一道光，是一道
停留在远山的光
只在山巅睡觉
只在山巅死亡
 

那些死去的正在生长
 
路过一片茂密的森林
他们说，每一片阴影都是
一个灵魂在安睡
光一照，就会消失
所以，每一个死去的人
都只出现在黑夜里
 
在密密绵绵的森林
有一棵死去的树
只剩下沧桑的枝干，笔直的
向蓝天伸展
 
天很蓝，如果没有阳光
我想，每一片叶子都会是蓝的
每一张脸，甚至
连同那在黑夜里才出现的灵魂
都会与它们一起连成一片湛蓝
 
为什么死去的树，可以出现在白天
它全身干枯却依然在风里发出哀鸣
而我不行
我不能哭
不能
 
路过一片茂密的森林
每一棵树都是我熟悉的样子
想我爱过的、想我恨过的
想我愧疚的、想我遗忘的
所有存在着的——仿佛都是那死去的树
是无数个枝干
向天空召唤
 
死去的与活着的
不分黑夜、白天
随时对话
随时分离……
 

六岁的下雨天
 
姥姥死的那天，妹妹刚出生不久
我在她的摇篮旁边
椿树上有穿着红裙子飞舞的蜜蜂
 
我听不清，在三十里以外
母亲的哭声
我六岁，光脚在院子里跑
用各种鬼脸逗摇篮里的妹妹
 
我看到瘦弱的母亲回来
风知趣的为她打开堂屋的门
她把妹妹抱起来
转身对我说
“妈妈再也没有妈妈了”
“妈妈以后不再是个孩子了”
“妈妈以后只能是个妈妈了”
 
我要跟着进屋
天空就下起了一场灰色的雨
纷纷扬扬的从椿树枝叶间落下来
砸在我头上
 
妹妹的摇篮里都是雨
原本裹着她小小身体的被子
空空荡荡
椿树细碎的、微黄的花朵漂在水上
散发着一阵又一阵
奇异的香
 
母亲在屋里哭起来
我在雨里站着不肯进屋
我扶着摇篮
我看天空
它哭着
我就憋着
我不会哭泣
在六岁那年
 

一场地震
 
你们赤裸裸的站在我面前
像一只只刚出生就满地打滚的婴儿
你们谈恋爱
像蒲公英一样繁殖后代
 
你们与我的记忆毫无关联
或许，你们曾经是我的兄弟姐妹
流落天边
也或许，我和你们有这样、那样
理不清头绪的羁绊
 
反正此刻，我不认识任何一张脸
这一张与那一张
宛若两片几乎重叠的杨树叶
无法细细分辨
 
昨天夜里在通往忘川的路上
谁掐住我的颈
灌了一杯酒，初尝是苦、回味甘甜
然后，记忆就跟着扑通、扑通
跳进了河里
 
再后来，这四周都以赤裸的方式
呈现在我的眼前
女人的乳房，有的如一堆阴雨冲刷的小土丘
有的像六月的香瓜在绿叶间掩映
男人的胸膛，一片一片在地震的废墟中
裂缝
从缝隙里能看到微弱的光
隐忍着情欲的荒凉
 
哭泣声、喘息声
覆盖任何一个年龄群体
老房子、树、山、草原
猪、狗、牛、老鼠……
甚至不常爬出洞穴的蛇
都拼命的从震中往外跑
 
而我抱着你
在石头缠缠绵绵落下的清晨
我看，它们是扬沙的星星
我突然，不认识你
我抱着你
在地动山摇的断裂带
我看，领土被一条线分割成昨天和今天
那杯通往忘川的酒
让我彻底的忘记了你的脸
我抱着你
抱着无数个被遗忘的——干干净净的昨天


 

 李紫琼，笔名阿紫。大学教师。生于1984年。籍贯河南。现居长春。其诗歌作品常表达对大自然的热爱、对逝去的故乡的追寻、对生与死的体悟、对美好情感的歌颂以及对社会生活的反思。

(责任编辑：周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