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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日(长篇连载)第三章

时间:2017-04-12 17:43来源: 作者:中外艺术家 点击:
安娟英 白帆 著 第三章 自古以来,江南太湖流域就是富庶之地,鱼米之乡。这里气候湿润,物产丰饶,交通便捷,商贾云集。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吴越争霸,大动干戈,均是为了这块膏腴之地。到了北宋时期,一位号称奉旨填词的词人柳永写了一首《望海潮》: 东南形

安娟英    白  帆    著
 

第三章



自古以来,江南太湖流域就是富庶之地,鱼米之乡。这里气候湿润,物产丰饶,交通便捷,商贾云集。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吴越争霸,大动干戈,均是为了这块膏腴之地。到了北宋时期,一位号称“奉旨填词”的词人柳永写了一首《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据说金主完颜亮见到此词,垂涎江南美景富庶繁华,遂起挥鞭南下之志,于是才有烽烟突起,金兵进犯,岳飞抗金之壮举……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正是江南独特的地缘优势,孕育出无数的英雄豪杰,才子佳人,名人雅士,靓女俊男。这块肥沃的土地,钟灵毓秀,人杰地灵,仅以太湖北岸的无锡为例,历史上就有吴泰伯、伍子胥、孙武、范蠡、王羲之、陆羽、岳飞、文天祥、徐霞客等,而近、现代的政坛要员、商界巨贾、文化名人更是多如星云。
 

据史料记载,无锡关镇的关氏家族,秉承“耕读传家”的古训,依靠地租积累、商业经营和高利贷回收等,经过数代人的顽强奋斗和苦心经营,尤其到了明朝时期“关国”这一世,已拥有土地一千六百多顷,富可敌国,成为“江南巨室”,是明代自嘉靖至万历年间全国十七个首富之一。致富不忘乡里,关国为了给百姓解决耕地水源问题,在关镇胶山南坡开凿山庄湖,兴修水利,改变了胶山南坡的地理面貌,使得高山坡上的水稻也能得以灌溉,还能养鱼。同时,关国开拓市场,将当地农民大量的农副产品和手工业产品销往外地,并兼营放债以解决市场急需,从而牟取高利,同时还开办印刷业务。这些善施和经营使关家家道日益隆盛,子孙繁衍,声震海内,享誉八方。父辈以富助子得贵,子辈以贵为父添富,关国的儿子中举进士,官至南京户部员外郎,诰授奉直大夫,同时关国也被封为“七品”。他的后世子孙也出了几位诗人、画家、园艺师等。单说关国兴建的“天林堂”,是明代江南有名的园林。天林堂的大门用大理石砌成,巍然高耸,雄踞关镇南端,大门两侧是两个形神逼真的巨型石狮。天林堂内楼阁亭台,连绵不断,从关镇南门到胶山南麓绵延数公里,广袤数十顷。站在园内,北望胶山如翠屏,南看太湖若沧海。园内竖太湖石为三峰,高数丈,须仰视,峰峦洞壑,仿佛飞来峰立;引运河水环绕,宽数尺,清泉流,锦鳞游泳,恍若惠山二泉。湖光山色,高木清流,亭台楼榭,曲径回廊,小桥流水,婉约别致。关国还差人用石头打造了十二生肖和神龟、神像、神龙、神鹿,以及石屋、石桌、石凳等,都惟妙惟肖,颇具神韵。这样一座浩大而富丽的园林别墅,关国只许关氏家族几十户居住。他每日里专门结交王侯将相,一时间,车如流水马如龙,繁华锦绣正春风。传说乾隆皇帝第五次下江南时,在游完了寄畅园和惠山之后,乘兴游览了天林堂,见这里风光别致,美不胜收,竟可以和寄畅园媲美,龙颜大悦,高兴之际将“天林堂”改为“天寿堂”,寓“永存不衰”之意,并亲执御笔,题写了“天寿堂”三个大字,关国忙差人刻匾,悬挂于大门之上。从此,关家地位更加显赫。
 

然而,风无定势,水无常形,盈满则亏,盛极必衰。至晚清时节,由于关家后代子孙坐食祖产,不善经营,奢靡浪费,分崩离折,终致家道中落,光景大不如前。但是,不管怎么说,瘦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即使到了现代,到了关长宝的父亲关贞荣这一代,关家虽势力下滑,但还是拥有一定的土地和房产,不失为当地的上等户。正因如此,清明山西孙巷上的大家闺秀孙小姐才肯嫁给关贞荣为妻,也就是现在关长宝的母亲关孙氏。
 

说起关孙氏的家世,也很显赫。祖父曾是清朝五品奉直大夫,父亲也是七品文林郎。当时,文武官员凡从孙家大院门口经过时,文官要下轿,武官要下马,待走过之后方能上轿、上马而去。因此,孙家在孙巷上颇有地位,堪称名门望族,讲究诗书礼仪,三纲五常。文林郎的千金孙小姐被大家称为“庄姐姐”,那个时代女子不能上学,文林郎就将先生请到家里,教女儿学习文化和礼仪。同时,庄姐姐7岁开始裹脚,三寸金莲上是一双俏丽的绣花鞋,款步轻移,犹如花开足上。由于良好的教养,使得后来成为关家媳妇的关孙氏知书达理,做事讲原则,行为看分寸,说话文雅,谈吐有度。她经常教育儿孙要为人正直,忠义诚信;教育孙女们笑不露齿,行为规矩,待客如宾。她还教孙子孙女背诵《三字经》《弟子规》《增广贤文》等启蒙课本,实际上,关连忠和他的几个妹妹在奶奶熏陶的家庭文化氛围中,等于上了一遍私塾,要比同龄的孩子懂事有知识多了。关孙氏还擅长讲各类故事、神话和传说,孙儿孙女都跟她在南厢房睡。每天早晨,无论冬夏,天一亮,树上的鸟儿叫了,她就把大家喊醒,开始给孩子们讲故事。
 

“大宝,阿萍,阿琴,阿珍,都起来了!天亮了,你们的心也要明了,要拎出来见太阳了!”

“快起来,快起来,起来听奶奶给你们讲故事喽!”

关孙氏会讲的故事很多,但最擅长的还是讲关家的历史,如“关国治水”“天林堂更名”“关王一族”等等。

“今天就给你们讲讲‘关王一族’的故事,”关孙氏说。孩子们立刻围在她的身边,听她绘声绘色地讲道:


太祖关国有个孙子叫关兴仁,在明朝后期考中了进士,做了官,光了宗耀了祖。可是,这个人心直口快,他给皇上写信揭发一个叫王锡爵的奸臣,又为一个叫高攀龙的忠臣辩护说情,结果被朝廷罢了官,就回到家乡无锡,到东林书院当老师,培养学生,闲暇时舞文弄墨,写字画画,过着悠闲的日子。后来,因为他的夫人不能生孩子,他就和佣人小婉偷了情,生了一个男孩。可他偏又疑心很重,怀疑这孩子不是他的,要赶小婉走。小婉没有走,将这个男孩送给了邻居阿婶,阿婶没有子女。后来,关兴仁又和小婉生了一个男孩,但因为小婉只是一个佣人,没有地位没有文化,关兴仁一直都看不起她,常常虐待她,还总想把孩子留下,把她抛弃。小婉被关兴仁逼得没办法,就在一个天黑风高的夜晚,跳到后院的井里寻了短见。关兴仁和小婉的儿子长大后听说了这件事,就在他娘跳井的地方建了一座亭子,取名为“念母亭”,每年清明节都去烧香祭拜。也可能是关兴仁的心不好,逼死了佣人小婉,遭到了报应,到了他儿子这一代,没有再生儿子。后来没办法,就和一个王姓人家攀亲。王姓人家有两个儿子,关家就给招过来一个做女婿,改姓关。从此,两家约定,如果王家没有儿子,就把关家的儿子招过去当女婿,改姓王,由此形成“关王一族”。说来也怪,后来在关家祖坟后真的长出一棵松树来,很高很高的一棵松树,这棵松树开始是两个枝桠往上长去,可是长着长着两个枝桠就并到了一个枝桠上了,大家都叫它“兄弟树”,这就是“关王一族”的来历。


“那我们是不是关家的后代啊?”已经十五岁开始懂事的关连忠问道。

“当然是了,”关孙氏一边答道,一边指着孩子们说,“你们啊,都是关家的后代,要把关家的血脉传下去。”

“怎么传呀?”十二岁的关雅萍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问。

“等你们长大就明白了。”关孙氏说,“比如你连忠哥大了娶进门一个老婆,生个儿子;儿子大了再娶老婆,再生儿子;然后再娶老婆,再生儿子,就这样一代接一代的传下去了。”

“那我们女孩子娶谁呀?”雅萍有些刨根问底。

“你们女孩子呀,长大了就要嫁出去,嫁给别人家,给人家生儿子。看,奶奶不就是这样子的吗?”关孙氏指着自己说。

“那我不嫁,我要给关家生儿子!”雅萍晃动着小脑袋说。

大家笑了起来。

“你不嫁不行的,女孩大了都要出嫁,要不,男孩子都上哪去娶老婆呀?”关孙氏问。

“谁愿意嫁就嫁,反正我不嫁,我不要离开关家,离开奶奶!”雅萍认真地说。

“这傻孩子,你八岁那年不都攀给西山金兴家了吗,怎么你忘了?”

“我没忘,我不去,我就要跟奶奶在一起!”雅萍努着小嘴坚持说。

“你呀,还小。等长大了,奶奶想留都留不住啦!”

“为什么呀,奶奶?”雅萍不解地问。

“有句话说得好,姑娘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结冤仇。”

“结冤仇?怎么会结冤仇呢?我不会的,实在不行,我就给奶奶招进一个上门女婿。”雅萍脸红了。

“哈哈哈哈哈!”大家都笑起来,哥哥连忠还指着自己的脸蛋向雅萍吐着舌头,做着鬼脸。雅萍知道他在嘲笑羞辱自己,便扳着奶奶叫屈:“奶奶,你看我哥呀,他在笑话我!”

“不许笑话我大孙女,大孙女要给我招上门女婿了。”奶奶说着,把雅萍搂在怀里。

“那我也要招一个!”八岁的雅琴也喊道。

“我,我也要招一个!”已经三岁的雅珍也学着姐姐们的话,举起手,努着嘴喊道。

“好好好,你们呀,都去招,都去招。那咱们这关家大院呀,可就门庭兴旺喽!”奶奶高兴地说。


要说这关孙氏年轻时在娘家被大家称为“庄姐姐”。一张圆圆的脸上两道新月般的弯眉,弯眉下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晶莹闪亮,微微上翘的鼻子下面,是一张粉嫩的小嘴,像樱桃一样娇嫩饱满。她体态娇小而婀娜,气质华贵而不凡,加上官宦大户人家的地位和教养,更使她聪明伶俐儒雅贤淑,可谓百里挑一,登门求亲者自然络绎不绝。可是,不是孙小姐看不上,就是双方条件不相当,这一拖就到了二十一岁,孙家父母自然着急。但婚事不同其它,历来就讲究个望衡对宇,门当户对,还要看机缘。这时,正好关家的独子关贞荣到了十八岁的婚配年龄。于是,关家便托人到孙家说亲,没想到孙家和关家虽然隔着一座山,但彼此都了解,孙家早就有此想法,只是因为是女方,碍着面子,不好先开口。这回是关家主动来求亲,正暗合孙小姐父母的心愿。不过,考虑女儿大关家令郎三岁,不知关家有何想法。说亲的喜娘马上说,这正好啊,女大三,抱金砖,小姐嫁过去后,一定会给关家带去好运气,重振关家祖业的。经喜娘两边一串掇,婚事告成,按习俗过完前礼和后礼,便择定良辰吉日成亲,一顶大红骄子吹吹打打,关贞荣就将孙小姐迎娶到家。

由于孙小姐比关贞荣大三岁,又因为她在娘家被称为“庄姐姐”,所以结婚后,关贞荣也称她为“庄姐姐”或“姐姐”,对这个“姐姐”很尊重。而庄姐姐也很喜欢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小丈夫,私下里也称他为“关弟弟”或“关弟(帝)”,有时干脆就叫“老弟”。两人正值青春年华,夫妻恩爱,如胶似漆,小两口和和美美地过着日子。转年开春,庄姐姐就怀上了孩子,到秋天的时候,产下一男婴,就是后来的关长宝,全家皆大欢喜。

娶妻生子,添人进口,做了父亲的关贞荣感到肩头的责任重了,但内心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他主持家里田产经营,后来将十二亩耕田拿出三亩租给一位从宜兴来的单身汉徐金宝耕种,又腾出南厢房给他住,自己抽空还搞点副业。而庄姐姐掌管家里内务,养蚕,织布,料理家务。男耕女织,小两口的日子过得倒也津津有味,充满希望。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关贞荣二十二岁的时候,突然患上一种“黄病”,就是现代医学上说的“黄疸型肝炎”。这是一种急性肝炎传染病,可那时医生对这类病还没有什么好办法,也没有什么特效药。开始关贞荣觉得好像胃胀,厌食,后来浑身乏力,干不动活,特别是一遇到油腥味就恶心,脸也渐渐发黄,身体很快垮了下来。关孙氏求医讨药,跑遍县城上下,都无济于事。到后来,关贞荣全身都已变黄,人也卧床不起。待到自己也感到将不久于人世时,便让妻子将徐金宝叫到床前,单独嘱咐他说:

“金宝啊,我呀,感到这次要熬不过去了……”

“大哥,你别这么说,这不还在用药吗,会好起来的。”徐金宝安慰说。

关贞荣闭着眼睛,轻轻摇了摇头,说:“我的病,我知道,兄弟你就别安慰我了。”

“大哥,你不要上火,嫂子还在外屋给你煎药呢,你就再喝点吧。”

关贞荣摆摆手,断断续续地说:“不喝了,没,没用了。我呀,这一去,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嫂子……和长宝。田上的活儿,她,她做不来,长宝又太小,还……不懂事,一切……就得靠,靠你了,看在咱俩……兄弟的份上,多帮帮……她吧。”

徐金宝点点头,道:“大哥,这个你放心,有我徐金宝在,就有她们娘俩在。决不会让嫂子挨饿受累的,也决不会让长宝受欺负。”

关贞荣听了这话,微笑着点了点头:“好啊,这……我就放心了。哥没白……交你……这个兄弟。去把你嫂子……叫来,我有话要……要对她说。”

见妻子来到床前,关贞荣拉住关孙氏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气,向她笑了笑,说:“姐姐,长宝他娘……金宝兄弟是……个实在人,靠得住,以后……家里有事,你……就请他……帮忙。”

关孙氏惊异地问:“老弟,今天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说起这些话来?”

“我……我感到,要……不好。”关贞荣有气无力的说。

“怎么会,怎么会?你不要胡思乱想,医生说再服用一段时间的药,或许就会好起来的。”关孙氏摇着丈夫的手,激动地说。由于激动,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我这病啊,我心里……心里明白,好……好不了了。”

关贞荣心里完全清楚,妻子的话只是她的希望而已。为了不让她过分伤心和难过,他强忍着病痛和内心的折磨,在她面前装作镇定。他懂得,趁着自己还有一口气,能说上几句话,就要把后事交待明白,这样自己才能闭眼离去,了无牵挂。想到这里,他又运足浑身的力气嘱咐道:

“姐姐,我走后,你……要好好地……活着,带好咱的……孩子,让他……长大成人。”

在关贞荣患病的这几个月里,关孙氏支撑着家里的生活,又四处为丈夫求医问药,已经身心疲惫。特别是丈夫这么年轻就患上了不治之症,更让她整日忧心忡忡。她一直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以致不在丈夫面前表现出来,可是到了今天这个时候,她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就像两条决堤的小河顺着她的脸颊扑簌而下。可是,为了让丈夫放心,她勉强点头答应道:

“他爹你放心吧,我会把孩子带好的。”

关贞荣努力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惨淡的笑。他伸出一只手,嘴里的声音已经很微弱,关孙氏不得不低头把耳朵贴过去,就听关贞荣说:“儿子,我……要见……儿子。”

关孙氏这才想起四岁的儿子长宝还在外面玩,赶忙跑到外面,不见孩子,又跑到大门外,看见儿子长宝正和几个邻家的孩子在一起疯闹。她忙擦了擦眼泪,嘴里喊道:“长宝——”跑过去将长宝抱起就往家走。长宝在母亲的怀里挣扎着,喊道:“我还没玩够呢,我还没玩够呢!”关孙氏哄道:“长宝,你爹要看你,快回家。”

待他们娘俩踉跄地进屋赶到病榻前,关贞荣已经闭上了眼睛。关孙氏发疯一般扑上去用力摇着丈夫,拼命喊道:“长宝他爹,儿子来了,儿子来了,你快醒醒啊,快醒醒!”

长宝见状也爬到爹的身旁,大声呼喊:“爹,我是长宝,我来了!你不能死,哇——”

或许是这真情的呼唤,让那尚未走远的灵魂忍不住回首眷顾。关贞荣微微地睁开了眼睛,朦胧中,他看到两张泪流满面的脸,一大一小。这两张脸是那么熟悉,可是此刻又有些陌生。他嘴唇蠕动着,像要说什么,可是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关孙氏攥着他的左手,儿子长宝拽着他的右手。这样的情景只坚持了几分钟,关贞荣突然头一歪,人已经停止了呼吸,两只眼睛还睁着。

关孙氏和儿子一下扑上去哭成一团。

过了一会儿,站在旁边的徐金宝上前低声劝道:“嫂子,别太悲伤了,哭坏了身子,快带孩子离开吧,听说这病会传染……”

关孙氏这才抬起头,边哭边伸出手将丈夫关贞荣的眼睛轻轻合上,起身拽着长宝向外面走去。


这徐金宝本是山东登州府人,小时随父母逃荒到无锡附近宜兴县。后来,父母先后患病离世,孤身一人的他,只能靠给有钱人家打短工、当长工维持生计。稍有闲暇,他便坚持练练父亲教给他的几套拳脚,倒也练就了一身强健的筋骨和肌肉,因此长得虎背熊腰,黝黑结实,一双环眼黑白分明。农田里的活儿,无论是插秧、播麦、犁田、割稻,还是灌溉、轧稻、打场等,他都拿得起放得下,得心应手。更让人佩服的是,他浑身好像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儿,白天干了一天的活,晚上吃完饭后,还能割上一亩地的稻。因此,别人送他个绰号,叫“铁骨头徐金宝”。关贞荣结婚的第三年,宜兴大旱,颗粒不收,徐金宝便逃荒到关镇桥头巷来找活儿。关贞荣看他憨实朴实又能干,就将三亩田租给了他,秋天交过来三石米,余下的都给他自己。房子反正家里很多,就将放杂物的南厢房腾出来给他住。两人虽然是主仆关系,但是因为年龄相同,性格相近,徐金宝又忠厚可靠,经常帮助家里做活儿,时间一长,两人处得就像亲兄弟一样不分彼此。对待关孙氏这个嫂子,徐金宝是既尊敬有加,又注意把握分寸,平时连句玩笑都不敢开。而关孙氏天生就是菩萨心肠,对自家的租田户——丈夫这个朋友更多的是关心,考虑到他无家无业,怪可怜的,所以每当做了好饭菜,总是让关贞荣端给他吃。也有几次让儿子长宝去喊他过来吃,但是,徐金宝总是一再推辞,即使过来了,也显得很紧张,匆匆低头吃完饭,抬腿就走。这或许是他的卑贱地位导致了他的自卑心理,或许是他觉得不该总吃主人家的饭菜,所以,他就用帮助关家多干一些活儿来回报关贞荣夫妇对他的关心。然而,有一桩心事让关孙氏放在了心上,那就是徐金宝人不错,还能干,可是二十多岁了还没成家,应该想办法帮他介绍个对象,但几经努力都没成功,女方家都嫌他太穷了,无房无地,光有着一身傻力气。

如今关贞荣的突然离世犹如晴天霹雳,使关孙氏一下坠入万丈深渊。这失去男人的日子以后将怎么过?自己是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的小脚女人,如果说这屋里屋外诸如烧菜做饭、养蚕织布、针线女红等活计倒还都行,可是田里的事情诸如春种秋收、插秧割稻、轧米磨面之类的活儿,无论如何,自己是做不来的。尽管丈夫临终嘱咐徐金宝帮忙,徐金宝也爽快地答应了,但是他毕竟是租户,就算是朋友也只能帮一时,不能帮一世呀!说不上哪天徐金宝走了,这十几亩的田怎么办?都租出去吧,收入少,一年就指望这些田的收成换取家中各种生活费用哪。

再嫁人?毕竟自己还年轻,今年才二十五岁啊。可是,这个念头在头脑里刚一闪,就被关孙氏自己否决了。一是丈夫刚刚离去,感情上无法通过,现在眼睛一闭,眼前脑后都是他的影子;二是自己虽然年轻,但是按照伦理观念,必须从一而终,不能中途改弦易辙。而且当地的习俗是寡妇不能改嫁,一旦改嫁,她从哪里经过,都要跪在那里给路过的人家拜香。平时更要忍受着别人的白眼,指责,甚至唾骂,名誉扫地,一生都无法在人前抬起头,孩子也要因此受到别人的嘲笑和欺辱。这对于大户人家出身的关孙氏来说是万万无法做到的,那样不仅自己无颜见人,孩子也要跟着遭罪,娘家也要跟着丢人现眼,因此,打死都不能嫁人。可是,孤儿寡母,孩子才四岁,何时能长大,以后的日子该怎么熬?

晚上,关孙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在思念丈夫之余,她为自己和孩子的未来担忧。

“爸爸,带我去玩啊。”突然,长宝说起了梦话,关孙氏捻亮了灯,看见儿子还在睡梦中幸福地微笑,一阵心酸涌上心头,两行热泪无声地流下来。多好的儿子,可惜关贞荣没有这个福分,他早早地去了,把艰难都留给了自己。可是,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己嫁到了关家,活着就是关家的人,死了也是关家的鬼。这孩子是丈夫留下的唯一一条关家的根,无论如何,哪怕忍饥挨饿,再苦再累,也要把孩子培养大,让关家的这条根脉延续下去。

想到这里,关孙氏感到肩上的责任重了,同时心里也升起一线希望的曙光,心情似乎也好了一些。鸡叫头遍,窗纸似有熹微之光,她感到很乏很累,迷迷糊糊睡着了。

恍惚间,关贞荣背着个行李出现在她面前,笑着对她说:“姐姐,我要出远门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就让金宝兄弟照顾你吧,他是个好人,你别错了主意。”说完,一眨眼就不见了。她正纳闷,忽然看见白胡子月老拄着手杖走了过来,她忙上前去问好,月老说:“婚姻前世定,缘份心自明。”她请月老明示,月老摇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转身飘逸而去。

她忙去追,一不小心,摔了一跤,醒了。原来是一个梦,她的额头惊出一层冷汗,更睡不着了。

徐金宝这边想的并不多,也不复杂。他认为,既然是关贞荣哥哥把嫂子和孩子托付给了自己,那就好好照顾他们娘俩就是了。凡是关孙氏干不了的活儿,他都给包下。至于别的,他根本没想,也不敢奢望。干完一天活儿的他,简单吃口饭,洗涮一下,躺在床上很快进入梦乡。

时光若流水,一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徐金宝没有食言,过去,他只种三亩租田,现在是十二亩,幸好他能干,从插秧到收割,从脱谷到归仓,徐金宝都像种自己家的租田那样精心,每个环节和步骤,都做得井井有条。

这天,开始割稻了,徐金宝头天晚上就把两把镰刀磨得飞快,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他就起身,开始割关家那九亩水稻。

日上三竿的时候,田里的人渐渐多起来。这时,同村桥头巷里一个叫“阿混”的青年对徐金宝喊道:

“哎,我说徐金宝,你是不是把关家的十二亩田都租下来了?”

“是的,都租下来了。”为了避免阿混的猜疑,徐金宝边割边答道。

“我说那你可发了呀,”阿混继续追问,“一亩租多少石米呀?”

“和原来一样,一亩一石米。”徐金宝也不看阿混,继续低头割稻。

“便宜呀,不会吧?那小娘们能把家里的田这么便宜都租给你?我看是让你占……”阿混向身边的阿狗几个人挤眉弄眼。

“是啊,是啊,不太可能吧?”阿狗们随声附和。

“不租我咋办?她又做不来。”徐金宝知道自己在撒谎,不敢抬头看阿混他们。

“我看,干脆,你就把那小寡妇们也租过来得了。瞧她长得细皮嫩肉,水灵灵的,看着都过瘾。哈哈哈哈!”阿混喊道。

“对呀,租过来吧!哈哈哈哈!”阿混的小兄弟阿狗等几个人跟着起哄。

徐金宝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抬起头,怒目圆睁,目光直刺阿混、阿狗等人,拿镰刀的手微微扬起,另一只手捏成了拳头。

阿混一看不妙,忙摆手说:“哎哎,徐金宝,你可别急眼,我这是跟你闹笑话呢,千万别当真,千万别当真啊。”

“对对对,闹笑话,闹笑话。别当真,别当真!”阿狗几个人也忙陪着笑脸。他们知道徐金宝会功夫,若是惹怒了他,即使他们几个人合在一起也打不过,只能干吃亏。


这年秋天,阴雨连绵,天总是晴不起来,连续多日的积水使江河水位迅速上涨,关帝河的水位也迅猛升高。

九月上旬的一天下午,沉雷滚滚,暴雨倾盆。人们几乎还没来得及多想,洪水就已经漫进庭院。正在屋里织布的关孙氏忽然想起在外面玩耍的儿子长宝,便开门呼喊:

“长宝——长宝——”

没有回答。雨依旧哗哗地下着。

关孙氏忙抄起一把伞边喊边冲进风雨中,焦虑地在巷子里到处寻找。

可是,都不见长宝的身影。

她慌了,直奔河沿。

“长宝——长宝——你在哪里——”关孙氏的声音有些嘶哑。

“恩娘——快来——救我——”一道闪电划过,关孙氏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关帝河面上露着一个黑色的小脑瓜,是儿子长宝!此刻,他正拽着对岸垂在河面上的一棵柳枝在挣扎。

“儿子,你先别动,娘去救你!”此刻,焦急中的关孙氏也忘了自己不太会水,她迅速收拢雨伞,急切下水,向对岸儿子的方向蹚去。

这关帝河就在关家大院后身,平时也就十多米宽,一米多深,水流和缓,清澈见底,温顺得像个姑娘。可经过连日雨水特别是今天暴雨的洗礼,不仅河面变宽了,水的深度也增加了,水流湍急,浊浪翻卷,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发出令人恐怖的吼叫声。

关孙氏蹚到河中心时,水已经漫过她的前胸,她感到呼吸有点困难,一阵阵憋闷,脚下变得漂浮不稳。前面不远就是儿子向她伸出的小手,她立刻将手里的伞调转一下,将带弯把的伞柄伸向儿子。

长宝一伸手够到了伞柄,另一只手松开了柳枝。

关孙氏用力一拉,一个浪花打来,她的脚下一滑,与儿子一起被水冲了下去。

水面上,关孙氏死死地拽住儿子的一只手臂拼命挣扎着,她自感呛了几口水。可是,她越是挣扎,距离河岸越远。

“救命——快来救——”关孙氏大声呼喊,可是,她的喊声很快就被雷雨声和水流声淹没了。

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关孙氏又呛进几口水,她感到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儿子长宝也呛了水,双手紧紧拽着她的衣襟,头已经耷拉下来。

一声霹雳,一道闪电。

迷蒙中的关孙氏借着闪电的光亮,看到岸上出现一个铁塔般的身影,只一闪,那身影就跳入水中,迅速向自己和孩子游来。

关孙氏感到一只有力的手臂抓住了她,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嫂子,嫂子。”关孙氏被叫醒时,发现自己已经趴在自家的床上,身边趴着儿子,床下是一大一小两个盆子,每个盆子里有半盆吐出的河水,身边站着徐金宝。

她一下子明白了,是徐金宝救了自己和儿子!

“金宝兄弟!”她一下拽住徐金宝的手臂,嘤嘤地哭了起来。

“嫂子,别哭了,你们娘俩快换下衣服,我出去看看稻子怎么样了。”徐金宝说完退了出来。

原来,今天吃过午饭,徐金宝出去找车,准备将田里最后一车稻子拉回场院,可是刚装几捆,雨就下了起来,而且是越下越大。他突然想起出来时,看见长宝在河边玩,就告诉他快回家,一会可能要下雨。长宝要跟他去,他没同意。现在,雨下大了,这孩子不知回没回家。想到这儿,他就急忙赶车往回奔,快到家时,发现母子俩已经落水。

经过这件事后,关孙氏感到没有男人的日子,仿佛就是失去了脊梁和屏障,平时还能混得过去,一旦遇到风吹草动,就毫无办法。这次如果不是徐金宝,自己和儿子的命就都没了。她觉得徐金宝不仅是自己和儿子的救命恩人,也是自己这辈子可以信赖和依靠的真命天子。他为人憨厚,质朴,义气,是难得的好人,或许老天可怜自己,派这样一个人到身边来保护她和儿子。可是,自己是过来人,又能给他什么呢?

从此,关孙氏更加关心徐金宝的生活。入冬了,她早早为徐金宝做好棉衣棉裤。开春了,她早早为徐金宝准备好换季的单衣。平时她做好饭菜,就让徐金宝过来一起吃。徐金宝有时不好意思过来,她就让孩子给送过去。有时忙,她就提前到徐金宝的屋里把饭菜给他做好,把屋子收拾干净。徐金宝回来一看,内心非常感激,嘴上什么也不说,依旧默默地做着他能做的一切。

(责任编辑:王丁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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