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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 日(长篇小说)

时间:2017-04-08 09:16来源: 作者:中外艺术家 点击:
安娟英 白 帆 著
主要人物表
 
 
 
关孙氏:关家大院掌门人,关长宝的母亲。
徐金宝:关家大院的租田户,关孙氏的情人。
关长宝:关贞荣与关孙氏的儿子。
殷小梅:关长宝的妻子。
关连忠:关长宝与殷小梅的长子。
关雅萍:关长宝与殷小梅的长女,地下交通员。
关雅琴:关长宝与殷小梅的二女。
关雅珍:关长宝与殷小梅的幼女。
关天生:关镇高等小学校教师,地下交通员。
关根南:原名殷祖兴,关雅珍的表哥、丈夫。
谢伟明:国民党军统局上海站副站长,后任军统无锡办事处主任。
江立东:新四军“江抗”六团一营二连连长。
高  岚:新四军野战医院护士长,江立东的恋人。原关连忠的同学、恋人。
舅  妈:殷小梅的姐姐殷小菊,雅珍及姐姐的舅妈,关雅珍的婆婆。
关根和:关镇桥头巷村村长、保长。
友宝姐姐:向导社、麻将馆老板,关雅萍的同乡。
 
陈  毅:新四军第一支队司令员,皖南事变后任新四军军长。
谭震林:新四军第三支队副司令员,皖南事变后任新四军第六师师长兼政委。
叶  飞:新四军第六团团长,后任苏中三分区司令员。
王承业:中共无锡地下县委书记。
包厚昌:新四军第六师江南保安司令部警卫一团政治处主任、政委。
尤国祯:忠义救国军第十支队第三大队副大队长。
吴  焜:新四军第三支队六团副团长。
华阿金:中共无锡地下县委交通员。
 
吉  野:日军驻无锡关镇大队部大队长。
石  井:日军驻无锡关镇大队部继任大队长。
南造云子:日军高级间谍。
李松文:日军驻关镇大队部翻译,《文汇报》记者,被诱降后叛变投敌。
吴万忠:无锡县伪县属政务警长。
林炳蝶:关镇伪绥靖保安大队大队长。
张喜子:关镇伪保安大队小队长。
 
 
 
 
 
 
 
 
 
 
 
 
 
 
 
 
 
 
 
 
 
 
 
 
 
 
 
目  录
 
 
第一章 ……………………………………………………………………   1
第二章 ……………………………………………………………………  16
第三章 ……………………………………………………………………  30
第四章 ……………………………………………………………………  44
第五章 ……………………………………………………………………  58
第六章 ……………………………………………………………………  70
第七章 ……………………………………………………………………  86
第八章 …………………………………………………………………… 103
第九章 …………………………………………………………………… 119
第十章 …………………………………………………………………… 131
第十一章 ………………………………………………………………… 145
第十二章 ………………………………………………………………… 162
第十三章 ………………………………………………………………… 179
第十四章 ………………………………………………………………… 191
第十五章  ………………………………………………………………210
第十六章 ……………………………………………………………… 225
第十七章 ……………………………………………………………… 240
第十八章 ……………………………………………………………… 254
第十九章 ……………………………………………………………… 271
第二十章 ……………………………………………………………… 288
第二十一章 …………………………………………………………… 303
第二十二章 …………………………………………………………… 317
第二十三章 …………………………………………………………… 333
第二十四章 …………………………………………………………… 345
 
 
 
 
 
 
 
 
 
 
 
 
 
 
 
 
 
 
 
 
 
 
 
第一章
 
 
    其实,如果不是那年冬天那场罕见的大雪,如果不是那个惊醒在大年三十前的一个恶梦,如果不是常年吃素修行的奶奶那句颇具权威的话,关家这支血脉也就从此断了根,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关雅珍了。
俗语道:“腊八祭灶,新年来到,闺女要花,小子要炮,老妈妈吃着桂花糕,老头子戴着新毡帽。”民国二十年一月二十六日,(公历1932年1月26日,旧历一九三一年腊月十九),眼看还有十天就要过年了,江南水乡关镇上劳累一年的乡亲们盼着过年能好好歇歇,打牌喝酒、走亲访友地放松一下。孩子们更是盼年,因为过年有新衣穿,有好东西吃,更有吃过团圆饭,大人要给每个孩子压岁钱,哪怕只有五分,孩子们也开心得很。还可以吃炒花生、西瓜子、葵花籽,自家做的泡米糖、芝麻糖,还有玩年画片,贴年画。不仅可以吃肉、吃团子、吃糖年糕,还可以放鞭炮,拎灯笼,走街串巷尽情地玩耍。而家家户户的女人们这个时候就特别地忙,她们一边要准备过年所需物品,一边又要和面蒸年糕和团子。
然而,关家大院关长宝的女人殷小梅却无法去忙年了,因为此刻她正躺在床上面临生产。她的腹部一阵紧似一阵地疼痛,豆大的汗珠从脸颊上滚下来,濡湿了鬓角的头发,打湿了头下的枕畔,嘴里不断发出“哎呦,哎呦”的呻吟。偶尔,疼痛稍微减轻一点时她便想,前世不知做了什么孽,让自己托生为女人。女人一生当牛做马吃苦受累不说,还要忍受生养孩子的痛苦和艰辛。自己虽然已经生了四个孩子,过了四道鬼门关,但与前几次相比,这次似乎更艰难,更可怕,还不知能否熬过去。她又想,如果生个男孩祖上有德,脸上有光,痛苦点也值得;若是生个丫头那就完了,家里家外不会有好眼光,街坊邻居都会耻笑,甚至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因为丫头无法传递家族香火,又没有体力,难以下田耕作。而男孩子就不同了,他们是根,是火,不仅能把家族的血脉延续下去,而且天生就有的是力气,可以下田犁地,插秧割稻,拉禾打场,驱马驾车,总之,凡是女人干不了的力气活,男人全能干。所以,男人被称为家庭的顶梁柱,能支开门过日子。自己生了两男两女,老大是个男孩,全家高兴得不得了,故取名大宝。大家都盼着再生一个男孩,可是没想到二胎却生了个丫头,三胎还是个丫头,四胎好不容易是个男孩,取名二宝,却在两周岁时突然死掉了。
想到这里,殷小梅感到一阵心痛,哪个孩子不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在内心油然升起。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傍晚,关帝河对岸有个人家死了人,便在关帝庙下搭台唱戏。此前婆婆关孙氏曾交代不能带孩子到死人的地方去,算命的也说过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浑身发紫,将来是当将军的料,不过得大户人家才能罩(保)得住,你们这样的人家恐怕罩不住,要想罩住,晦气的地方千万不能去。可是,自己并没在意,那天就像鬼附了身,吃完饭碗一扔,还是抱着二宝去看戏了,而将婆婆的交代和算命的提醒全都扔到脑后去了。当时台上正在扔馒头,说让鬼抢吃。看完热闹回来后,正准备搂着二宝上床要睡觉,二宝却突然站起来要往蚊帐上爬,边爬边伸手去抓帐子,嘴里连声喊道:“姆妈,姆妈!”当时,自己还以为孩子是看完戏高兴回来玩耍呢,结果二宝拽下了帐子,“噗通”一声栽倒在地,没气了,浑身黑紫。婆婆关孙氏跑过来说:“完了,二宝的魂儿让鬼给抢去了!”想到这里,小梅感到心如刀割,浑身疼痛,又忍不住 “哎呦哎呦” 叫了起来。
叫声未落,门帘被掀开,巷里的翠翠娘进来了,后面跟着关长宝十一岁的大女儿关雅萍。翠翠娘是巷子里唯一的接生婆,今年六十多岁了,年轻时就干上了这一行,镇上许多人甚至一家三代都是她接生的,关长宝也不例外,还有他们的儿子、女儿,都是经她手落地的。翠翠娘一边抖落身上的雪花一边微笑着安慰着殷小梅:
“忍着点,大宝他娘,一会生完就没事了。”
殷小梅或许是看翠翠娘来了,或许是翠翠娘这常挂在嘴边的几句话起了作用,紧张恐惧的神经稍微舒缓下来,她好像感到不那么疼了。于是,就请翠翠娘快坐下,并问:
“外面下雪啦?”
“可不,下得还挺大呢!”翠翠娘答道。
关镇常年多雨少雪,即使最冷的寒冬腊月,也就象征性地飘飘雪花。今年却不同,从昨天午夜开始,忽然朔风骤起,吹得窗子呜呜作响。大风足足刮了半宿,至天明时分,风势才逐渐减弱,但天依旧阴着,灰蒙蒙的。到中午时风停了,天气却出奇地温和。大约下午两点多钟,天空飘起了雪花,先是一朵两朵,飘飘悠悠,似有似无。然后,便是七朵八朵,边下边融。慢慢地,雪越下越大,如榆树叶子般大小的雪花一片接一片地斜飘下来,铺天盖地,一层又一层,不一会儿就覆盖了瓦楞、屋顶、树木、天井、街巷、道路……世界一下子变得漫天洁白,寂然无声,好像被悄悄埋葬了一般,又仿佛顷刻之间被一条硕大而洁白的圣毯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而这样一场大雪更是江南所罕见的了。
这时,屋子里又传出殷小梅痛苦的嘶喊声。
关长宝在堂屋里走来走去。他时儿坐下,时儿又起身踱着步子。今天,他依旧戴着那顶无沿旧毡帽,脚上趿拉着一双鞋。微锁的眉头下,一双不大的眼睛隐含焦虑,鼻下戳着的那抹八字胡,时不时因为内心的激动而微微上翘一下。他上身穿件对襟棉袄,下身系一条竹裙,左手握着一把铜质长嘴酒壶,右手习惯地揣进棉袄右侧的口袋里。这酒壶在他手里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的抚摸,在冬日微弱的光线下闪着黄金般的光彩。关长宝每踱两个来回,就打开酒壶盖,仰头呷上一口他自己酿造的醇香微甜的米酒,八字胡再次上翘一下。他来来回回地走着,连呷了三口酒。今天不知怎么回事,这米酒竟如白开水一般,到嘴里一点味道都没有。他仰天叹了口气,一种莫名的烦恼油然而升。
关长宝是个独子,幼年丧父,是母亲关孙氏一手把他拉扯大。因此,未免有些娇惯宠爱,凡是出力气的活儿一律不让他沾手,即使后来娶妻生子,体力活也基本都由妻子殷小梅包下了。或许是小时身体没有得到足够的锻炼,或许是南方人普遍的特点,他生得不高,身材瘦瘦。虽然干不了扶犁耕田插秧收割之类的田间农活,却擅长做一些带有技术性,无需花费多大体力的活儿。于是,他选择了做豆腐这一行当。其实,做豆腐这活并不轻松,每天要早晨两点多钟就起身,磨豆,过包,点花,压浆等,直到豆腐制成,要忙几个小时。好在这些重体力活儿都由妻子和雇来的师傅干,他只负责点豆腐等技术含量较高的环节。
关长宝膝下现有一男两女,本不想再要了,孩子多了负担重,操心受累啊。可是,因为二宝没保住,只剩大宝一个男孩太少了,一旦有个闪失就不好办了。再说,这下田干活还真是男孩借力。女孩生多少都是给人家的,养大就飞了,白费心思,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于是,他想再要个男孩,然后就不要了,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所以,这次小梅有喜之前他就和她商量过,如果生男就留下,生女干脆就扔掉。老婆没表态,毕竟十月怀胎,血肉相连,难下决心呀。但考虑丈夫说的也有道理,便以无声做了默许。于是,小梅闭上眼睛默默祈祷,请菩萨保佑自己生个男孩。
关长宝边踱着步子边想着这些,不觉踱到中堂那幅鲤鱼画下。猛抬头,看见画上那条已经变黑了的鲤鱼正欲从水中游出来,活灵活现。这是一幅神奇的画,是关家祖传下来的,据母亲关孙氏讲,这幅画是天寿堂里一个法号叫“妙竹”的和尚给画的,画上的鲤鱼能随着天气变化提前变换出深浅不同的颜色,比如明天的天气将晴转多云,有雨或雪,这鱼就开始逐渐变黑,整幅画面也昏暗下来;如果明天多云转晴,阳光灿烂,这鱼就变得透亮鲜活,甚至身上的鳞瓣都能看得清楚,整个画面也清晰明亮,比天气预报都准。后来,很多人知道了这幅画,有的要花钱买,有的要用米换,有的则想偷。因此,这幅传家宝一般的神画平时不敢露面,只有到了要过年的时候才挂上去。昨天早晨挂上去时,画上鲤鱼身上的白麟闪闪发光,预示天气晴朗。可是到了下午,鲤鱼身上的颜色就逐渐加重,整个画面也变得昏暗起来,果然昨夜狂风骤起,今天就大雪纷飞。
这是什么征兆?难道老婆真的要生个丫头?
关长宝的眉头不觉拧成了一个疙瘩,笔下的八字胡上翘的频率增加了,来回踱步的双脚也迈得更快了,甚至有点慌乱。
卧室里,产妇殷小梅又喊叫起来。从开始有感觉到现在已经四五个时辰了,还是生不下来,身下的被褥早已被汗水湿透了。她感到浑身无力,或许这次真的要麻烦了,要走进地狱的大门口了。
不知过了多久,羊水终于破了。翠翠娘一边用双手挤压着小梅的腹部,一边大声喊:
“使劲,大宝他娘!使劲儿,再使劲儿!”
片刻,随着两下拍打声,“哇——”的一声啼哭,打破了这冬日午后苍凉的沉寂。
随后,一盆血水“哗”地一声泼到门外的雪地上,给灰蒙蒙的雪天留下一抹大红,如一个巨大而短暂的惊叹号,慢慢地消溶在孩子的啼哭声里……
“是儿子吗?”小梅急切地问。
“是个女儿,大宝他娘。”翠翠娘答道,把孩子抱过来给母亲看。
“不要抱过来了,不看,我不看,撂到地上吧!”小梅冲着翠翠娘大声吼着,随即就转过头去抽泣起来,嘴里喊道:“快呀,把她扔到地板上去!别抱了!”
翠翠娘本想劝殷小梅几句,可是,见她这个态度,心里很不愉快:她自己生了个丫头倒好像是我这接生婆的过错。接生这么多年,有男有女,还没一个人像她这样对待自己的。一气之下,翠翠娘将孩子垫了一块褯子,“咚”地一声撂在地板上,转身走出了屋子。
此刻,住在南厢房里的婆婆关孙氏见翠翠娘走了出去,忙从屋里颠着小脚追了出来,喊道:
“翠翠娘,吃完饭再走啊!”
“不啦,我还有事!”
“生了个什么?”
“丫头!”
翠翠娘没好气地回答着,头也不回,怒气冲冲地快步离开关家大院,反手“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关孙氏不知何故,正在纳闷间,忽听上房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她忙疾步走过来探望。但是她信佛,又不能擅自闯进生孩子的“血房”,就扒着门缝往里看。
突然,屋里地板上一个挣扎着的赤裸婴儿映入她的眼帘。
关孙氏心里猛一紧,嘴里小声骂道:“这两个混蛋,生个丫头就不当人呀,往地下扔,看来是不想要了!”忙喊:
“阿小梅,阿小梅,长宝,长宝!”
无人应声。再看那婴儿,还在蹬着小腿舞着小手响亮地啼哭,身子已经冻得发紫。小雅萍急得团团转,蹲在孩子身边伸出小手,不知怎么办好。这时她听到奶奶在门外的喊声,忙站起来转身喊床上的殷小梅:
“姆妈,姆妈,奶奶叫你呢!”
殷小梅扭头看了一眼,又把头缓缓地转了过去。
关孙氏来不及多想,转身跑回南厢房。片刻,她拿来一根竹竿一团棉絮,来到上屋门旁。只见她利落地将棉絮缠在竹竿一头,从门缝里将竹竿伸了进去。屋里,小雅萍接过棉絮,盖在了挣扎的婴儿身上。
婴儿身上有了暖气,慢慢止住了哭声,门外的关孙氏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她今年虽然六十岁了,但脸上的皱纹并不多,还有一点红润。头发虽然有些花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用红头绳在后面挽了个髻,显得干净利索。她上身穿一件自己织的粗布灰外衣,下身着一条青色长裤,裤脚紧扎,三寸金莲的小脚上是一双没有绣花的布鞋。
看看孩子暂时没事了,关孙氏就对门里的雅萍说:“阿萍啊,你好好看着,一会我去找你爹来!”说完,就去二道门外的小佛堂里念佛,求佛保佑孩子平安无事。
雅萍知道爹怕奶奶,担心他会挨奶奶的责骂。等奶奶走了,她立刻起身跑到堂屋,将父亲关长宝拉了过来。
其实,刚才这边发生的一切,关长宝在堂屋几乎都听得清清楚楚。他长吁短叹,嘴里嘟囔道: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看来鲤鱼画的预兆和刚才自己的心烦意乱,都准确无误地证明:老婆殷小梅生的就是一个丫头片子!“咳,倒霉!”关长宝简直没有心情过来安慰产后的妻子,更没有心思过来看一眼老婆生下的这个丫头。他目光呆滞,心里正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处置这个不请自来的孩子。突然,他听见“咚”的一声,接着便是婴儿的啼哭,然后便是翠翠娘悻悻地摔门而去,再稍后便是母亲关孙氏颠着小脚跑来跑去。他知道,这件事只要母亲一插手就不好办了,不仅因为母亲是这个家的当家人,而且母亲信佛,讲究不杀生。他的心有些慌乱,一时手足无措。正在这时,他突然听见母亲喊殷小梅和自己的名字,吓得他一屁股坐在了那张祖传的太师椅上,手一抖,铜酒壶掉到了地上,壶盖“咣郎朗朗”滚出老远。他不敢出声,只有嘴角的八字胡紧张得不住往上翘。此刻,他真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装作里屋发生的一切他都浑然不知。
好不容易等到母亲走了,他紧张的情绪才稍微放松下来。这时,大女儿雅萍急匆匆跑过来,嘴里喊道:“爹,快过去看看小妹妹吧,一会冻死了!”说着,拉起他的手就往里屋走。
关长宝随雅萍来到里屋,他蹲下身,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地下的孩子。只见孩子紫红的脸庞,头颈处满是褶皱,手脚在不停地舞动。关长宝忽然感到有些恶心,他觉得这个孩子生得又瘦又小又黑又丑,甚至还不如自己养的大黄狗前几个月生下的小狗阿青胖乎好看。更主要的是,他不想要丫头,却偏来了个丫头,现在已经有了两个丫头了,又多一个有何用?他想起此前与妻子小梅的约定,心里便有了主意。于是,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窗外,雪下得更大了,迷迷茫茫,什么也看不清。他心一横,抱起孩子就向门外走去。
“爹——”身后一声稚嫩的呼唤,止住了关长宝的脚步。他回头一看,大女儿关雅萍两只大眼睛闪着凌厉的光,直视着他的脸,问:“爹,你要把小妹妹送到哪里去?”
关长宝略微犹豫了一下,说:“小孩子,别管那么多!回屋看看***去。”说罢开了门,到外面找了一个养蚕用的蚕匾,将蚕匾放到天井里一边的雪地上,然后将孩子放到蚕匾里,转身便往回走去。孩子遇到冷空气,大声地哭叫起来。关长宝略一迟疑,差点被一个小小的身影撞倒,他一愣神,一个女孩从他身边“哧溜”一下钻出了门,他看出是自己的大女儿雅萍。“阿萍,阿萍,你上哪去?你给我回来!”话音未落,雅萍已经没影了。
少顷,只听二道门外有人喊:“关长宝,你给我出来!好好的孩子为啥要扔掉啊?”
屋里依然没有声音。
雪地上,蚕匾里的赤裸婴儿被冻得缩成一团,大声啼哭着。哭声穿过这黄昏时节飘落的雪花,响亮而清脆。
突然,“嗖——”的一声,母狗阿黄带着它的儿子阿青跑到了蚕匾旁,它们先是用鼻子嗅嗅蚕匾里的婴儿,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婴儿的脸。这时,已到门外的关孙氏和小雅萍被吓坏了,担心婴儿被阿黄咬伤,关孙氏忙喊:
“阿黄,阿青,走开,回屋去!”
阿黄好像是没听懂她的话,抬头看了看她,然后围着蚕匾转了几圈,突然趴在了蚕匾西侧的迎风处,阿青趴在***妈对面的东侧,它们用自己的身体将蚕匾里的婴儿裹在中间,挡得严严实实。同时,阿黄又将自己毛茸茸的尾巴蜷曲过来,盖在了婴儿赤裸的身上。小狗阿青也学着母亲的样子,用尾巴盖住了孩子的腿。
然而,毕竟是室外的冬天,孩子还是冻得拼命哭喊,四肢乱蹬,一片片雪花落在她的小脸上,化成雪水一滴滴往下淌。雪,依然在下着,孩子的哭声一声紧似一声,有两声半天才缓过来气。渐渐地,孩子开始抽搐发抖了。阿黄趴在那儿望着婴儿,大大的眼里泪光闪闪,它不断望着门外,露岀忧郁乞求的眼神。小狗阿青团在孩子的另一侧轻声呜咽着。关孙氏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她没想到这两条狗这样的通人性,甚至比儿子、儿媳都强。于是,她火冒三丈小脚一跺,对着堂屋用力喊起来:
“关长宝,你个畜生,连黄狗都不如啊?你给我滚出来,马上滚出来!蛮好的一个孩子,你说不要就不要了撒?赶快给我滚出来!”接着又对着北厢房喊:
 “老虎娘子,老虎娘子,快出来一下!拿床小被,去帮我把那个孩子包起来!”
北厢房住着的是租田户陆老虎,大家都管他的老婆叫老虎娘子。这时,只见从屋里跑出来一个高高大大,身着大花衣服的中年妇女,手拎一条小棉被,一边答应着一边向孩子跑去,阿黄忙跳到一边,给让开了路。
老虎娘子蹲下身,将小棉被在雪地上铺开,将孩子抱在上面,三下两下就包好了,回头将孩子抱过来要给关孙氏。
关孙氏因信佛,既不能进血房,也不能碰沾血的孩子,只能看着孩子的小脸蛋,嘴里喃喃地说:“蛮蛮好好的女孩子嘛,多招人喜欢啊,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接着,奶奶又提高了嗓门儿,加大了音量,对着堂屋再次大声喊道:
“关长宝,你个天杀的,赶紧给我滚出来!你不要在屋里眯着,你给我出来!”
这关家的家教严,关长宝小时就惧怕母亲,即使长大娶妻生子了也对母亲敬畏三分。有一年,蚕繁殖得快,桑叶不够吃,关长宝没有经过母亲允许就到母亲那份桑树田里采了两箩筐桑叶。关孙氏发现后,一气之下用小脚踢到了两棵桑树,对儿子大声训斥道:“这个田是我的,你为什么不经过我就来采桑叶?走,上屋里说去!”关长宝乖乖地跟着母亲走进屋里。“跪下!”关孙氏大声喝道:“你个不争气的东西,如果你事先和我商量要用桑叶,我情愿让你采。可你现在却瞒着我偷偷摸摸地来采,这和偷东西有什么区别?你这样一采,别人看见了也会来采,我的一亩桑叶很快就会被人偷光!现在的桑叶比金子都贵,你知道我这一亩桑叶能卖多少钱吗?”“恩娘,我错了,”关长宝低头跪在母亲面前的地板上,“下次我再也不敢了,你就饶了我吧。”“错在哪了,难道就是几筐桑叶多少钱的问题吗?”关孙氏继续教育道,“这是做人的品质问题。你一个男子汉要当正人君子,无论家里家外,都要顶天立地,光明磊落,决不能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自此,关长宝更加敬畏母亲。今天这事,本来就是自己没理,原想把孩子扔出去后一会就冻死了,等母亲知道也晚了。可没想到孩子刚扔出去就被母亲发现了,一定是阿萍这丫头给送的信儿。怎么办呢?此刻母亲已经在外面喊自己了,总装听不见她会更生气。出去吧,怎么解释?
“关长宝,你听见没呀?赶紧给我滚出来,不然,我可要惩罚你了!”关孙氏声音更大了,老虎娘娘怀里的孩子瞪着惊恐的眼睛,关孙氏忙低头安慰道:“不吓不吓啊,我的好娃娃。”
看来躲是躲不过去了,关长宝只好硬着头皮耷拉着脑袋开门走出来,一步一步蹭到母亲面前。
“我问你,这孩子好好的为啥要扔掉?”关孙氏劈头责问儿子。
“一个丫头片子,有啥,啥用啊,到头来——都是白养活。”关长宝眼睛一闭,头一扭,支支吾吾地说。
“胡说!丫头片子怎么了?丫头片子也是人!是人就有活着的资格。既然你们生下她了,不管丫头小子,都要给我留着。一人头上一方天,谁知哪个茄子好留种?”
“已经有两个丫头了,这,这又来一个,咳,以后……”关长宝辩解道。
“以后怎么着,养不过来是不是?养不过来我帮你养!我告诉你,多子多女,是你前世积德行善,这些孩子才托生到你的门下,应该高兴才是。”关孙氏训斥完儿子,又安慰他说:“你看这孩子多招人喜欢,将来长大了,说不上会给咱们关家争气哩。来,快给我抱回去!”
母命难违。关长宝无奈,只好悻悻地接过孩子,抱回家去。
“一人头上一方天,谁知哪个茄子好留种?”
这个孩子就是后来的关雅珍!
 
关孙氏出身大户人家,上过几年私塾,算个有文化的人,关长宝和他这几个孩子的名字都是她给取的。老大男孩叫关连忠,取忠君报国之意;第二个男孩叫关连义,寓忠义双全之意。女孩则都带“雅”字,第一个女孩叫关雅萍,第二个女孩叫关雅琴,这第三个女孩取名关雅珍。雅,乃高雅、儒雅、文雅、娴雅之意;珍,乃珍贵、珍惜、珍重之意。
 
 
 
 
(责任编辑:王丁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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