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 夜● 尹小华

    吃罢年夜饭，爷爷便忙着包饺子，有白面的，也有黑面的，还包了几个糖馅的，预示着一年的日子甜甜蜜蜜。有的饺子里放了一分钱的硬币，盼望着招财进宝，生活富足。

    包完饺子，爷爷开始分年，他把水果糖、大枣和核桃分了三堆，一堆大，两堆小。盼卿知道，那堆大的归自己，一堆小的分给来拜年的孩子们，另一堆小的存起来，等自己有头疼脑热时再拿出来当稀罕。

    爷爷给了盼卿九块糖、九枚枣、九个核桃。那时，盼卿还不懂得九为大的道理。盼卿本来已经装进兜了，又掏出来数一遍，如此不停地反复，感到数数是从未有过的快乐。觉得只有这样不间断地数，才会感到这些糖果真实地存在着，好像稍有疏忽就会不翼而飞似的。

    爷爷怕盼卿守夜时打瞌睡，就掏出两个核桃，攥在手心里，让盼卿猜一或二，猜对就赢，可以从糖、枣、核桃中任选一枚，否则就输一枚。盼卿一连输了几次就有些心疼，便改由自己做东，让爷爷猜。但这样更糟，因为盼卿的手小，根本攥不严两个核桃，每次爷爷都能猜对。盼卿终于失去了兴趣，噘着嘴说：“不玩了。”爷爷笑着，把赢得糖果又如数还给了盼卿，他这才踏实下来。

    这时，爷爷将盼卿领到院里，指给他看天上的银河，告诉他哪是牛郎星，哪是织女星，盼望盼卿长大成人后，也找个像仙女一样的媳妇，穿新衣、住高楼、吃白面饺子。　

    过了午夜，盼卿的困劲上来了，爷爷就让他猜迷语：“不大不大，搁在屋里装不下，猜是什么？”盼卿想了半天，还是摇头：“不知道。”爷爷启发他：“你看这屋里，什么才是满满当当的？”盼卿还是猜不出。爷爷几乎告诉他说：“只有光么。”盼卿这才猜到是“灯。”赞叹道：“灯的本事可真大。”爷爷说：“灯长着眼呢，人不论做了什么，都看得见。”

    渐渐地，盼卿感受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就像窗外的鞭炮声连绵不断、此起彼伏。

    渐渐地，盼卿听到了油灯“叭叭”的燃烧声，从油灯里盼卿仿佛看到先人从坟地里走出来，回到家和爷爷一起守夜。

    渐渐地，盼卿觉得光阴和灯油一样慢慢减少，像爷爷的头发一样慢慢变白，心里不由紧张起来。

    ……

    一觉醒来，屋里的油灯亮着，院里铁丝上的灯笼也亮着。盼卿突然心里难受了一下，觉得做了不该做得事。大年三十晚上睡觉，真是太可惜了。

    盼卿决定到院里走走，赶赶瞌睡虫，可到了外屋，却见爷爷正在给饺子打针。盼卿不解：难道饺子生病了吗？爷爷这才道出原委，原来忙乱中，饺子包完才发现馅里未放盐。就在盼卿睡觉时，爷爷情急之中，找村里的医生借了注射器，一一给饺子打了盐水针。

    饺子修补过，爷爷突然问盼卿：“你说为什么要守夜呢？”

    盼卿感到这个问题太深奥了，连连摇头：“不知道。”

    爷爷解释道：“守夜就是守光阴，让人们感受到光阴的金贵，一个人懂得珍重光阴，才会守规矩、走正道。”

    “守夜就是守光阴。”这正是盼卿刚才梦中的感受。

    爷爷的话，盼卿虽然似懂非懂，但总觉得，别人都这样，自己不这样就会被人笑话。

    鸡叫三遍，爷爷准备烧火煮饺子。爷爷说：“谁家的烟囱先冒烟儿，谁家的高粱先红尖儿，今年要争个头名。”

    盼卿掏出糖果，在油灯下互相弹击，自己和自己玩起了游戏。说什么也不能再睡过去了，盼卿要和灯一起守夜，否则灯白白亮着，没人陪伴该有多伤心啊。

    不知过了多久，爷爷喊了一声：“端饺子。”

    盼卿的眉毛火焰一样蹿起来……

    爷爷正用笊篱捞饺子，盼卿的目光跟着爷爷手中的笊篱紧贴着锅边沉入水里，然后轻轻划出水面：起，起，起，接着落进碗里。爷爷说：“先去门口泼散。”

    盼卿疑惑。

    爷爷说：“过年时有游魂野鬼无家可归，要到村里来讨吃的，挺可怜的，看到门口有吃的，就不到屋里来讨了。”盼卿这才看见爷爷早已准备好的窝头，想了想说：“再放上几个饺子吧，要不鬼们闻到香味儿，就该进屋了。”

    爷爷笑笑，又往盛着窝头的碗里放了几个饺子……

    又一碗饺子捞上来了，爷爷再说：“还得祭灶王爷。”盼卿又将这碗饺子摆到了灶龛。

    爷爷出去点燃了挂在铁丝上的鞭炮，回屋又捞了一碗饺子递给盼卿：“端到里屋吃去吧。”盼卿一手接碗，一手拉着爷爷的后衣襟，拽到里屋说：“一年到头了，我要和爷爷一块吃。”爷爷尝了两个，感到打了盐水针的饺子味道还不差，笑着回身去煮黑面饺子……

    “给舅拜年啦！”表叔一进门就给爷爷磕了一个头，而且头着地，听到“咚”地一声，非常扎实。

    这时，盼卿听到爷爷叫：“快给你表叔磕头。”

    盼卿也学着表叔的样子，给他磕了一个响头。

    表叔掏出一毛钱给盼卿，盼卿看着爷爷，扭捏着说：“不要，不要。”

    爷爷给盼卿下台阶似地说：“这是压岁钱，平安吉祥。”

    盼卿将表叔送出家门时，天已经亮了，他看见家家户户的门上都贴了鲜红的对联，人们都穿着鲜艳的新衣服……

    接着，盼卿看见天也在过年，地也在过年，田野、树木都在过年。年像饺子、像糖果、像压岁钱，像人人脸上写着的喜庆。年是悬挂的大红灯笼日夜不合眼，是饺子里包着的种子，等待来年开花结果。

    “人要是天天像过年一样该多好哇！”感叹之余，盼卿突然想起，还没有给爷爷磕头呢。转身回跑起来……

作者简介：

    尹小华，中国作协、北京作协会员，石景山区作协副主席。发表长篇小说《昨夜》等，著有诗集《追忆》、中篇小说《安分》等三十余部、《余股长值班》等部分短篇小说。出版中篇小说集《脸是灵魂的肖像》系列篇。多次获奖，有作品改编成电视连续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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