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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石 磨 中国博物馆协会会员

时间:2020-07-07 00:02来源:未知 作者: 史修身 点击:
小 石 磨 中国博物馆协会会员 史修身 一 庚子春节前腊月间清扫房屋,无意中看见静静立在屋角的那盘老的小石磨,坑坑洼洼的磨身上尽是岁月的斑驳,磨的表面也纵横着道道深壑,也有百十年历史了,一年又一年,一圈又一圈。暮然回首,把我带回了六十年前的童年

小 石 磨

中国博物馆协会会员     史修身

庚子春节前腊月间清扫房屋,无意中看见静静立在屋角的那盘老的小石磨,坑坑洼洼的磨身上尽是岁月的斑驳,磨的表面也纵横着道道深壑,也有百十年历史了,一年又一年,一圈又一圈。暮然回首,把我带回了六十年前的童年。那一幕幕刻骨铭心的尘封往事像昨天一样,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1960年夏的一天,天蒙蒙亮,奶奶磨镰刀“刺啦,刺啦…”的声音传进屋内,我双手揉着迷糊的双眼,虽然饿的浑身无力,还是懒散的从炕上爬起。昨晚父亲说的话声声在耳:“大成,你十岁了也成大娃娃了,你看现在逢年成(陇西话遭灾荒)咱家一贫如洗,要吃的没吃的,要烧的没烧的,就连野菜,麦皮面都吃不饱,我心里破烦的很。”他用旧报纸卷了一根劣质的老旱烟,深深的吸了一口,又慢慢的吐出唉声叹气:“开春我在渭河边上偷偷开了一块沙滩地,种了些青稞(大麦类农作物,耐旱早熟)它比麦子熟的早,我去看了现在快熟了,你明天跟着奶奶和你哎妈(陇西方言母亲)到地里把青稞收回来。这青稞是救咱们全家命的。我在塔坪山后山看了几次,有点坡山陡屲,我明天早起在队里出工前后挖着平整好了,撒些糜子秋收庄稼。

父亲三十出头,黝黑的脸膛,蓬乱的头发,高大的身躯经苦难岁月的煎熬压榨好像矮了一截。瘦骨嶙峋,双手布满厚厚的老茧,脸上被风霜刻就一道道深深的皱纹。父亲满面愁容,长长叹了一口气:“咱们家成份大,和别人家不能比,没办法人总要活呢嘛!”

奶奶在院里面边磨镰刀边喊道:“大成,房台子烂纸箱里拿上两根绳子,把背篼,提蓝,铲儿拿上地里挖野菜要用呢!”我在慌乱中找这些农具之时,突然母亲叫我的声音从房子里面传出:“大成,你到房子里来”。说是房子,其实我们蜗居的是一间七米长,多年风淋雨蚀破烂不堪的草棚。房内东边有间三米的小角屋,东西两头各盘有一个大土炕。灶台、案板台子都是用土坯砌成,一块旧门扇搭在上面做案板。未烧完的蒿柴堆在灶台地上,酸菜缸、水缸、烂纸箱等七零八落放在墙的四周角落。

母亲让我用双手端着一个篮球大小、油光瓦亮的老物件黑瓦罐,靠在酸菜缸边上,“你端好,酸菜浆水就是今天地里的干粮”母亲说道。酸菜是用苦苦菜,芨芨菜,蒿蒿,车川,苜须等野菜煮熟,放入缸内加开水再添少许老浆水,外裹破旧棉衣盖严实,发酵两天即可食用。农民田间地头劳作归来,吃一碗浆水面清凉爽口,消热败火,有滋有味。酸菜浆水是陇中农民每家必备的农家食品。

田地荒凉,饿蜉遍地。由于挖野菜的人很多,连野菜都挖不上。地里有种叫刺隔的野草,少有人挖。刺隔,柳树嫰叶子煮熟后要在清水里泡上一两天,勤换几次水,还是又苦又涩浓腥味难以下咽。家中大人们还是挖了回来和各种野菜混杂在一起做酸菜充饥度日。家中主食酸菜缸也大,我看到缸里浆水不多,酸菜更少。母亲一手抓着瓦罐的罐耳,一手拿着破旧竹笊子,弓着腰打捞酸菜后又往罐里添了些清浆水,随后抓了些盐放进罐里。母亲常年辛劳积淀的脸上满是风霜和无奈,眼角的鱼尾纹清晰可见。在捞酸菜的片刻,我看到她那布满苦愁的眼睛挂着小小的泪珠。

刚要动身去地里,三奶奶拐拐颠颠的双手拢着一把小白菜到了奶奶跟前:“你看把这么心疼的孙子饿成啥样子了?脸上都没一点血色么。场院角的小毛白菜我捡大点的拔了些,现添和着给娃娃们吃”。奶奶很难为情地说:“大家都这么困难的,你家也没吃的,把你麻烦了”“哦!”三奶奶又说:“把咱家的那小磨子我用一下,生产队上分的豆饼(炸过大豆油的油渣)我砸碎了要磨呢。”说着三奶奶到房檐台阶处抱小石磨去了。奶奶背着装有镰刀,绳子,提蓝,铲子的背篼,母亲手提装酸菜的黑瓦罐,我跟着大人后面一同出了家门。

我的老家祖籍通渭。清朝末年甘肃回乱,生灵涂炭,路断人稀。太爷从通渭和陇西交界穷山僻壤的小乡村衙下湾只身一人逃荒流落至陇西文峰。寄人篱下给富户人家打工度日。诚实憨厚的太爷任劳任怨深得东家赏识提携,娶妻生子后置二亩薄地,兼挑担做些小本生意。

民国后,爷爷撑立门户,人丁兴旺,家境日升,吃苦耐劳,务实农耕。农闲时以脚户赶二、三头骡子上跑兰州,下走汉中。以水烟、药材,大麻换茶叶,布匹等日杂品。披星戴月,呕心沥血,家庭和睦,勤俭朴素,硬是挣回了良田百顷,车马一套,牛羊成群一份殷实的耕读之家业。

解放时家中被定为富农成份。1957年国家统购、统销政策,爷爷因把自家地里种的大麻加工成麻绳去岷县偷卖了几次,以投机倒把罪判刑入狱。此后四分五裂家道中落。二爷家搬到原来种菜的菜园,三爷家搬到了原停放马车和堆放及打碾庄稼的场院。

1958年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如火如萘的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展开。我家气派的四合院老宅,大队要办人民公社食堂。被迫无奈我们全家被赶到了原打碾庄稼的场院。场院西边有间土坯砌成的二层土高房和几间普通平房由三爷家居住。场院北角有个羊圈,东角有间约七米大,以前堆放杂物和圈牲口三面土墙的草棚。草棚的柱子和檩子都是用白杨树做成。棚顶全是柳树栽子的杊。草泥覆盖棚屋面,棚内原隔有约三米的小角屋。父亲同亲房伙族用两天时间用土坯把草棚前沿空缺的地方堵上。找了一个废旧的单扇门和两个大小不同的旧窗户安上,掉落墙皮的地方用草泥补了一下,东西两头盘了两个大土炕,草棚漏风的地方用报纸等物塞住。于是我们全家三辈七口人栖身在了这里。

1958年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放卫星”大刮共产风,“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三年超英,五年赶美”,“引洮工程”“大炼钢铁”。田地荒芜,劳命伤财。在大跃进的同时,政府大力推行公共食堂,强制农民取消家庭炉灶,一律到公社食堂就餐。公社食堂造成了巨大的浪费,基层干部不准农民藏粮度荒,挨户检查一经发现批判斗争。

1959年全国严重干旱,自然灾害频发,粮食大面积减产。当时浮夸风盛行,各地虚报产量,上层不知情况,粮食还出口国外。

1960年我国发生了前古未有的大饥荒。广大农民生活难以为继,民不聊生。甘肃最为严重,贫民成千上万,路上随时可见饿死的人,一时农村哀鸿满地,万户萧疏。

我们三人刚出史家巷口,从对面迎春堡坍塌的土豁堡门走出一位手拄拐棍,满头散乱白发,身穿污垢破棉袄风烛残年的老汉。身后跟着和我连肩的一个小男孩。小男孩肩挎一个小布袋,手里拿着一个掉了几块瓷的旧洋瓷碗。奶奶随即问道:“他高家爷,你身体不攒劲,这么早领着孙子要干啥去?”老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家里老婆子连饿带病睡在炕上几天不能起来了,儿子和媳妇带着小孙子到陕西逃荒去了,家里一干二净没有吃的,都要饿死了。我这几天带病硬是领着孙子到火车站,爷爷长奶奶短的寻吃讨要,世上还是有好人,惜我爷孙可怜孽障也多少给一点。”高老汉一步两拐的边走边叹气:“老天爷要收人呢!”

我们迎春堡大队几个生产队的社员地里参加劳动都抄近道从陇西火车站检票口进出。我们来到了火车站检票口,正好有一列客车将要进站,身穿铁路服,头戴大檐帽的女检票员正在检票,我们只好站到场地上等着。

陇西火车站是兰州和天水之间的二级火车站。是陇中、陇南周边十多个县的铁路交通枢纽,素有“陇上旱码头”美称。陇西火车站南来北往,形形色色,三教九流,各种各样的人汇集在这里:有干部,有工人,有公事出差的;有探亲访友的;有甘谷人卖毛衣的;卖烟卷、卖开水的;偷卖粮票的小贩们吆喝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高忽低,候车室外墙角有几堆拖儿带女面色憔悴背着烂行李卷外出逃荒要饭的难民。更有一些贼娃子鬼鬼祟祟,贼眉鼠眼,前后左右寻找猎物和行窃的机会。一个手提黑帆布包干部模样的中年人,手里拿着一个雪白的馒头正要往嘴里吃,突然一个腰系绳子面黄肌瘦的小伙速雷不及掩耳一把把馒头从干部手中抢走,干部大声喊道:“小偷抢人了,抓小偷。”小伙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了。

大家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操河南口音干部喊:“小偷抢人哩!”的一瞬间,同时从候车室门走出一男两女年轻人在票房门空地上张望。突然年龄大点的女人朝我们走来,母亲也似乎认识来人急忙上前:“荞花,好长时间没见了,听说你在陕西找个对象,你怎么回陇西了?你好着来吗?”荞花是一位年轻少妇,娘家是我生产队寺巷人,身穿陕西土布做的蓝大襟衣服,白白胖胖,干干净净。荞花脸上带着笑容:“嫂子我好着呢!今年我二姨回陇西转娘家,看到我家生活艰难,我父母亲和我二姨商议把我带到陕西找了婆家,陕西生活好,不饿肚子。”母亲“哦”了一声道:“婆家对你好着呢吗?”“男人庄农人,人一般但心眼儿好,他们全家人对我都很抬举。”“那就好,这回转娘家有什么事吗?”母亲问。“我永吉乡娘家舅几次来信说庄里饿死了二十多个人,十室九空,大部分人都到外地逃荒去了,家里揭不开锅,眼睁睁的都要饿死了。表妹今年十七八岁了,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在陕西给表妹找个对象,什么彩礼都不要,只要能吃饱肚子就行。我男人有个本房堂哥,人老实家境也好,就是年龄大一点,我已说好了,两家都愿意,这次我是来把表妹领到陕西宝鸡去结婚,顺便我给家里带了一袋包谷救济一下。”

女孩最大十七八岁,个儿瘦小,身着乡下农民女娃普通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头上两个小辫子扎着两根鲜艳的红头绳格外耀眼。一旁站的是他二十多岁的哥哥,是女孩去陕西结婚唯一的娘家送亲人。

盛夏,白花花的日头懒懒的升在半空,照耀着文峰十里渭河沿川大地。骄阳似火,尚未成熟的小麦在炙烈阳光的烧烤下焉头搭拉。半人高的包谷在干裂的地里枯枝焦叶,荒芜的土地长满野草。水渠边几个社员吵吵闹闹争先往本生产队的包谷地里放水。手提篮子寻挖野菜的人在田间、地埂上三三两两,田野里一片荒凉景象。

父亲渭河岸边偷开的荒地约有二分地,久旱缺水,种的青稞出苗不齐长得七零八落,稀稀拉拉。奶奶和母亲田禾多的地方用镰刀割,田禾稀少的地方用手拔。

母亲中个圆脸,双眼皮下两个水灵灵的大眼睛,虽经艰难岁月煎熬却炯炯有神。母亲头戴年久的烂草帽,身着有几处补丁的大襟衣服,左手拦着要割的青稞,右手拿着镰刀上下翻动“刷…刷…刷”四镰一堆,割田动作干散利落。割了一阵子母亲站起身来伸腰的片刻,用手梳拢被汗水湿透额角的散发,望着身后割倒铺在地上黄灿灿的庄稼,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自言自语:“天熟了,天熟了!”。

我提着篮子在地里乱跑着挖野菜,一大时辰才才挖了少半篮子。这时我肚子饿得叽里咕噜的乱叫,我到奶奶跟前嚷道:“奶奶,我饿的很,我饿的很!”于是我们仨人坐在铺在地里的青稞杆上,母亲提来黑瓦罐用筷子捞了稠稠的一碗酸菜给我,我狼吞虎咽一扫而光。她又捞了些酸菜往碗里倒满了浆水端给奶奶,最后瓦罐里只有清浆水了。母亲端起瓦罐口对口的喝光了。他用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用手抿着嘴角浆水:“浆水真香,解渴充饥,暂不乏了!”

母亲平凡朴素,却很伟大。

地里未割的青稞不多了,母亲提着镰刀又去割了。奶奶站起身来边挽袖子边说:“清早割的田禾露水大,现在太阳照干了我给曹(陇西话:我们)捡(捆)田。

奶奶饱经风霜,满头银丝显得憔悴苍老。她用龟裂的双手弯着腰在割倒的田堆里挑着最长的抽出两把,青稞穗头下部拧在一起双手往里一翻,一个麦腰就拧成了。麦腰往田地里的青稞堆底一放,双手用力二拉三盘一压,一捡捆好的青稞田禾立在地头,昂着头像凯旋归来的将士。

田野里没有一丝风,太阳像火炉一样烤得大地闷热焦躁。我提着黑瓦罐下了河岸去提水。河边浅滩处有一大片清澈见底的积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水光潋滟。我用手捧水喝了几口,又洗了洗疲倦的脸庞。顺手拾了两块小石片向水池中打了几个水漂,池中泛起涟漪久久不肯散去,我沉闷的心情顿觉舒畅了许多。

渭河两岸的杨柳树受烈日的侵蚀枝疏叶稀,生机暗淡。岸北高高的三台山上光秃秃的一片,含有泥沙土黄色的渭河蜿蜒流淌,在河中碰到障碍物激起朵朵浪花,回峰路转汹涌向前,遇到漩涡上下翻滚,左右旋转,而后又哗哗向东流淌。

“青山遮不住,竟必东流去”。渭河千百年来不畏险阻,勇往直前的精神不正是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的象征么?

渭河——我心中的母亲河!

我提水到了地里时,奶奶和母亲割完田禾在等我,她俩喝了些罐里的水,用绳子捆好青稞背在了各自的双肩,我背着装有镰刀,野菜,上面放着黑色瓦罐的背篼跟在二老身后。

奶奶、母亲汗流浃背,背着沉重的田禾迈着蹒跚的脚步,一步一晃的摇在了回家的路上……

夜幕降临,昏暗的半弯月躲进了深深的云层,时隐时现的小星星稀疏的散落在空旷无际的夜空。影影绰绰的文峰塔孤零零的立在朦胧的塔坪山上。家中场院三面陈旧脱落的老土围墙,静静的影现在苍茫的夜色中,夜沉沉老土墙内外一片孤寂。

奶奶把小石磨从三奶奶家抱了回来,放在了屋中的空地处。磨子底部铺了块常用的小旧布单,奶奶让我找了两块砖头自己坐在小磨旁边,借着灶台上微弱的煤油灯光,奶奶虚弱的身子右手握着石磨木把,左手不停的拨弄堆在磨子上的青稞往磨眼里灌,石磨缝处慢慢流淌出细细的青稞面粉。

中午从地里一到院门,老远就听见三个弟妹在屋里大哭大叫。母亲急忙放下背上田禾跑进屋里,八岁的大妹哭喊着说:“他们两个饿得直哭叫,我在屋里上下没有找出一点吃的,我哄也哄不住,他们哭喊着要找奶奶、哎妈。”大妹哭的很伤心,母亲边用手擦大妹的眼泪边哄着说:“把我的娃们都饿零干了,哎妈给你们做好吃的。”背回家里的青稞赶紧拨弄了一些,把青稞粒放在锅里炒熟,全家的中午饭总算吃到粮食了。

下午把背回的青稞我和母亲在早些碾场的碌碡上摔打。奶奶一旁用筛子筛,用簸箕簸,不时还用手掌在簸箕上搓。老天无常,上午骄阳似火,下午阴天多云,为了让新打的粮食干得快些,奶奶干脆把粮食暖在大土热炕上,又给土炕添了些填炕(烧炕的燃料)。

“大成,你给曹(我们)烧火来。”母亲叫我烧火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记忆!“今天下午放在热炕上的青稞到现在还不干,我用热锅再暖一下就干了,盼星星、盼月亮,天(庄稼)熟了眼睁睁的指望这点面救咱们的命呢!”母亲把热炕上未干的青稞拿了些放进锅里用铲锅刀慢慢翻搅着:“你把柴火一点一点的往灶火里放,不然火大粮食就焦了。把锅里烘干的粮食放在地上的小磨石上。奶奶不停用力的推着石磨,下面铺的布单上逐渐堆高了一圆圈青稞面粉。

晚饭后,父亲把地里剩的青稞用尖担挑了回来,不到二十斤新粮食,母亲分几次在热锅中烘干。已是夜深人静了,劳累了一天的母亲,打着哈欠托着疲倦的身体在土炕上,昏暗的煤油灯下,为我们穿针引线,缝补衣服。

我睡在灶台旁暖了青稞的大土炕上,炕热的烫人。我翻过来倒过去,身心很累,眼睛很疲倦,越想睡越是睡不着。前些日子在屋外台阶上奶奶用小石磨磨榆树皮的情景老在我的脑海里萦绕。石磨上放着晒干的小块粒榆树皮,我不时的用手往磨眼里拔灌,奶奶边推磨边深有所思的对我说古今拉家常:“民国18年遭年成(灾荒),饿死了很多人……,1958年人民公社食堂化,全庄里的人都在咱老院子里进食堂吃大锅饭。男人们大多参加大炼钢铁和去了靖远“引洮工程“。社员屋里不准动烟火,谁家私藏粮食,偷着家中做饭,民兵找上门来都是犯法的事。这两年遭年成,咱家里没有一点存粮,也没有一点办法,就连野菜,豆饼,酒糟吃了上顿没下顿,要不是你外爷家的榆树皮,咱们全家早都饿死了。”奶奶说着用干枯的手擦着脸上的泪花。外爷家住文峰何家门,普通农民家境清贫。看到我家生活窘迫,外爷、外奶奶经常拿东送西来救济我们,最后不得已外爷把祖上留下的三棵近百年老榆树,前后几次把树皮剥光,背送我家充饥度日。榆树皮剥掉后,先把表皮粗皮刮掉,趁湿把里层细皮用铁刀剁成小块粒晒干,用磨子磨成榆树皮面。在缺少面粉的年代,各种野菜,豆饼,麸皮只有加入既有拉力,又有粘性的榆树皮才能凑合做出各种饭和馍馍。

奶奶推着小磨嘴里念叨:“现在连个石匠都没有,这死磨子东家进西家出,左邻右舍大家用着磨齿子都磨平了,半天都磨不出面来,真急死人了。”

“陈爷爷您来了”。1956年腊月二十八石匠陈爷爷来到了我家。“陈爷爷,我爷爷在厅房喝茶呢。”我领陈爷进了厅房。

爷爷属鸡,生于1909年,高大魁梧,头发斑白,精神矍铄,老当益壮。太爷去世后是我们家族的大掌柜。勤俭持家,宽厚待人深得梓里乡邻的爱戴。我家四合院大厅房,前廊明柱,古朴典雅。屋内摆着八仙桌,墙上挂着名人老字画。屋东木嵌栏大炕旁火盆架上置放着大铜火盆,火盆中木炭旺盛着窜着火焰。二位老人津津有味的喝着罐罐茶,滔滔不绝,谈笑风生。爷爷喜眉笑脸的说:“今年风调雨顺,夏粮和秋田都是丰收,特别种的大麻比往长的更欢,年后肯定能卖个好价钱。今年是个十成的丰收年,要热热闹闹的过个好年。老弟你也别去甘谷了,就在我家过年吧!咱们好好的喝几天。”陈爷一边喝着茶,一边往从不离身的铜水烟瓶装着水烟,点着后深深的吸了两口,慢慢的吐了出来:“辛苦了一年,应当好好的过个年,我来陇西一个多月了,文峰西发园,潘家双轮磨等,渭河沿川几个老主户的水磨磨子昨天我刚打完,明天我就要回甘谷老家过年了。我来看看您老哥,顺便再把咱家小磨子收拾一下,过年磨调和时利朗些”。

陈爷甘谷八里湾人。石匠传家,小我爷爷两岁,虎头身材,步履矫健,精通武术,尤以小鞭干“十三鞭”见长。耍起鞭杆,刚柔相济,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一年四季行艺于甘谷、武山、陇西渭河沿川磨坊之间。常年出门肩上一根三尺六寸鞭杆上挑着毛制褡裢,一头袋内装着石匠铁锤、钢凿等打磨工具。一头装着铜水烟瓶、水烟、茶叶等用物。

石磨常年运转,磨齿逐渐平了。要请石匠重新把磨齿加深俗称“打磨子”。打磨子看似简单,其实是专业性很强的复杂技术。它的尺寸、角度、间隙必须是有高超技术的手工调制,所以石匠很受人尊敬。

茶喝完后陈爷从褡裢取出石匠工具在厅房石条台阶上打小石磨。他右手拿铁锤锤,左手拿钢凿,凿子所到之处石沫哗哗往下掉,像刀削泥块一样利落。我好奇的站在一旁:“陈爷爷你磨子打的真好!”陈爷又拿起铜水烟瓶很香的吸了几口水烟,给我讲起了磨子的古今:

石磨有平轮水磨,立轮水磨,石磨,小石磨之分。小石磨主要是用来粉碎加工家庭厨房常用的调料、食盐等物。

相传石磨是由古代鲁班发明。鲁班用两块坚硬耐磨的石头经过钎削斧刻,千锤百炼做成。上下两扇凿刻左右对称斜槽纹理,下扇正中有凸出的磨脐榫头,专门为固定上肩而设计。根据石磨的大小上扇中凿有4~8公分圆孔,俗称“磨眼”。所有加工之物从磨眼灌入,通过磨子转动摩擦加工成粉。


小石磨  直径: 28公分  总高:   18公分  磨眼:   4公分  摄于2020年春节


石磨包罗万象,暗藏天地阴阳,太极八卦,对应两仪,合二为一。石磨暗寓时来运转,四面八方,财源滚滚等意。

一个时辰陈爷打好了小石磨。爷爷把他请进厅房上坐。好酒好菜招待陈爷:“哥俩好呀…实在的好呀…六六顺…八大仙呀…十满堂啊。”二位老人划拳喝酒声时高时低飘出屋外。

瑞雪兆丰年。前几天一场大雪,阴冷的天气突然转晴,暖洋洋的冬阳使人倍感温暖。年关将至,年的气息越来越浓。我家屋里、场外忙忙碌碌置办年货欢声笑语一片。

上午请来文峰上街杀猪匠范厨子在场院里杀了两头大肥猪。收拾好了烫猪用的大木桶和杀猪工具,范厨子正在去厨房帮奶奶卸肉。二爷和父亲几个人从羊圈里牵出两头大肥羯羊,拉开架势准备宰羊。家中和邻居的一群孩子们跑出跑进玩老鹰捉小鸡游戏。厨房里锅碗瓢盆,热闹非凡。奶奶腰系干净的围裙,在厨房坐阵指挥紧张的置办丰盛的过年食品。

奶奶优雅端庄,身材苗条,心灵手巧,贤良淑德,能上厅堂,能下厨房,一张和蔼可亲的面庞总是那么慈祥!

奶奶娘家文峰新街“李店子”,厨艺在文峰享有盛名。从小受家庭熏陶,奶奶学得一手好厨艺。烧、炖、焖、煎样样在行。陇西十二体席,十三花全盘,水八碗,四碗一锅子都不在话下,各种杂粮面食更是拿手好戏。

当时我家二十多口人,厨房也大,两个大灶台中间有一火巷连在一起。厨房外炊烟缭袅,厨房内热气腾腾。

奶奶在厨房主厨忙东忙西,灶台上一口大锅煮着要红烧的肉块,奶奶正在往另一口大锅里倒着胡麻油,准备煎丸子和里脊块。二奶奶不时的往两个灶膛里添加柴火,三奶奶在柳木做的大案板肉墩上两把菜刀上下舞动剁做丸子的肉馅。奶奶大声喊着:“大成,让你哎妈先把腌腊肉的调和磨下,趁刚杀的猪肉还热着,赶紧把腊肉腌上”。

母亲是贤妻良母,典型的农村妇女。身着得体整洁的衣服,浓黑的柳叶眉下一双大眼睛流露出一股灵秀的神采。一双腿靠在厅房石条台阶边,正在用麦麸皮磨合小石磨。这新打的磨子首先要试磨几遍叫“赶膛”,要把新磨子残留的石沫杂质清理干净,这样加工的调货做的饭菜就不碜牙。

腌制腊肉的花椒,茴香等调和混合和盐粗粗的磨一遍,放入要腌的肉块要揉搓几遍。其他炒菜做饭熬汤所用的花椒、大香、姜皮、草果、桂皮、良姜、肉蔻等调和要磨细后用箩筛后分类置放。厨艺时根据饭菜需要、口味不同合理搭配使用。

母亲灵巧的手推着小石磨一圈又一圈……额头上露出微微的汗珠,红光满面更显农妇风采。满院散发着淡淡的调和味的清香,小磨悠悠流淌着丰收的喜悦,堆积着浓浓的年味,寄托着农家来年好运连连,财源滚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母亲让我把先磨好的调和拿回厨房。我听见奶奶在灶房给大家说:“里脊做是快些,先做些黄焖里脊,杀了猪让全家人都尝尝鲜。”奶奶刀工熟练地将先选好的里脊肉块用刀改成较厚的片状后切成小方块,将肉块放入盆内加入花椒、大香、草果、桂皮、盐,再加入扁豆淀粉和水调成糊状,用手抓匀分散入胡麻油热油锅中,油锅里扑哧扑哧翻滚炸至金黄色捞出。吃的时候用温水泡软,锅中入高汤,放入泡好的里脊块,加入少量淀粉勾芡后,放入黄花,木耳,胡萝卜,菠菜,最后撒上切好的葱花,香菜,一锅红、黄、绿、黑、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满厨房香气扑鼻。我站在灶膛旁望着锅中美食,馋虫蠕动,垂涎三尺,不断的嚷着:“奶奶,奶奶,我馋死了,我吃点,我吃点”。

“我的娃,你醒醒!”奶奶推着我的肩膀轻轻的叫我:“你醒醒,你醒醒”我从迷迷糊糊的梦中惊醒,揉着惺忪的双眼。“我的娃一夜没睡好。梦中嘴里嚷嚷着什么?香的很的饭你哎妈做好了赶快起来。”我一骨碌爬了起来,胡乱用凉水洗了两把脸,母亲刚做好的新青稞小白菜一锅面正热气腾腾,我端了香喷喷的一碗面,放在屋中破门扇案板上,迫不及待的嘴对着碗边用筷子刨着大口大口的吃。奶奶慈祥的看着我:“我娃慢慢吃,锅里还多着呢!”“真香!太香了!”我一连津津有味的吃了两大碗。

我背着书包打着饱嗝,蹦蹦跳跳的走在了上学的路上,青稞小白菜一锅面是我一生中吃的最香最美味的一顿饭,终生难忘,回味悠长。

小石磨历经沧桑,背负着历史的沉重与无奈,伴我走过了酸甜苦辣的艰难岁月。


小石磨  年代: 民国   石质  渭河麻石   摄于2020年春节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石磨现在成了老古董,是和合万物,僻邪镇宅之吉祥物。随着时代的变迁,老石磨渐渐被人们遗忘,而历史的小石磨滚滚向前的精神;爷爷、奶奶祖辈们守护的实打实做事,实打实做人的那份执着的信念;将永远激励着我们的子孙后代,与时俱进,勇往直前。

小石磨——我家的传家宝。

注:本文是笔者亲身经历改编而成

2020年5月6日

(责任编辑:周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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