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理由

2012年第20期

　　文学是指作家用独特的语言艺术表现其独特的心灵世界的语言艺术作品，离开了这样两个极具个性特点的独特性就没有真正的文学作品。因此，一个杰出的文学家就是一个民族心灵世界的英雄。这样的英雄越多，这个民族的文学艺术就越丰富多彩，对世界文学的影响也就越大。

一、只能从文学艺术出发评价莫言获奖理由

　　所谓艺术是创新和创造的产物，一切艺术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产物。一件艺术作品只有达到举世无双的境界，才配称为艺术作品。任何所谓艺术都意味着创新和创造，古往今来，无一例外。

　　艺术的种类很多，文学艺术只是其中的一类。文学是语言艺术。文学之所以成为语言艺术，就在于文学家们总是不断用他们自己独特的语言艺术手段表现自己独特的心灵世界，从而创造了无数文学作品供人类阅读和欣赏。但对文学艺术的界定目前还不统一。一般认为，文学是指以语言文字为工具形象化地反映客观现实的艺术。

　　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要至少具备两个要素，其一是作家的心灵世界的独特性，其二是作家的表现手法的独特性。一个进行文学创作的人如果要把自己叫做文学家——我是文学家，那他（她）必须要用这样两个独特性来证明自己，否则，只能说他是一个码字的人，也就根本没有资格被称之为文学家。纵观古今中外杰出的文学家，哪一个不是如此呢？

　　虽然笔者的独立思考能力有限，但是在这样一个令人激动的夜晚，还是想静静地思考一下我要思考的内容：莫言为什么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莫言获诺奖意义之类的空话我们就不用说了，我们还是实实在在抓住莫言之所以获奖的理由来说，因为只有理解了获奖理由才能说我们真的明白了莫言为什么会获奖。一句话，我们只能从文学出发评价莫言的获奖理由，从而从文学创新和创造角度理解莫言对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的重要贡献，更好地理解莫言心灵世界和艺术表现世界的独特性。如果离开了文学这个基点，我们的评判可能就会散漫无边。

二、莫言获奖的理由应该是独一无二的

　　我们知道，诺贝尔奖的各项评奖原则都是针对创新和创造的，诺贝尔文学奖也不例外，这一点在诺贝尔遗嘱和诺贝尔基金会章程里说得很清楚：一份应授予在文学领域里创作出具有理想倾向的最杰出作品之人士。因此，此次中国文学家莫言的获奖条件也应该符合这样的精神，即一是莫言的作品表现出理想倾向，二是莫言的作品是最杰出的。那么，莫言的作品是否如此呢？我们不妨从瑞典文学院发布的莫言作品获奖理由分析。

　　“通过幻想与现实、历史视角与社会视角的混合，莫言结合威廉·福克纳与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作品中的因素，创造了一种世界性怀旧，与此同时，也找到了旧式中国文学与语言传统的新出发点。”瑞典文学院评委会称，他的作品在“幻觉现实主义中融合民俗传奇、历史与当代性”。这就是莫言获奖的理由。

　　那么，我们又该如何来理解这样的理由呢？有人可能会按照中国应试教育的方式，拿出一些条条框框来发表议论，只相信标准答案就是获奖理由，只要把获奖理由照抄一下就得了，何须费劲去分析。岂不知，分析获奖理由，正是评论家们必须要做的事情，否则，评论就会跑偏，就会难以令人信服。

　　我们要问，莫言的作品到底是如何“通过幻想与现实、历史视角与社会视角的混合”呢？虽然最好的办法是去读莫言的作品，尽量读完，之后这种认识也许就会有，但是说实话，有多少人读完了莫言的作品呢？所以要求非专业者去读完莫言的作品再理解这样的获奖理由，显然不近情理。即便是没有读过莫言的作品的人或者只读过一点的人，完全可以从《红高粱》文字作品甚至从《红高粱》电影中去试着理解。

　　莫言的长篇小说《蛙》，采用一种有新意的艺术结构手段，即把书信和剧本糅合为一体，极大丰富了小说的叙事空间。《蛙》的主要内容是以山东高密为叙述背景表现当代中国的生育史，小说的主线是主人公“姑姑”一生的经历。“姑姑”是一位乡村医生，几十年接生的婴儿遍布高密东北乡。

　　中国计划生育政策实施后，姑姑的两件大事就是让已生育的男人结扎和让已生育的怀孕妇女流产。这些我们司空见惯的计划生育之事，如果客观地“反映”，恐怕可读性就会大大降低，而莫言用他自己的独特构思创造性地对此作出了自己独特的“表现”，这在莫言之前是鲜有人为的“创新”。如果我们能够结合莫言的其他作品就不难确认，就是说，莫言的作品是独一无二的，只有莫言有，而别人没有。

三、莫言的作品里有福克纳与马尔克斯因素

　　莫言的作品里确实有福克纳与马尔克斯的表现因素。暂且不说福克纳，就说加西亚·马尔克斯这位哥伦比亚作家。他的外祖母博古通今，善讲神话传说及鬼怪故事，这对作家日后的文学创作有着重要的影响。他的作品的主要特色是幻想与现实的巧妙结合，以此来反映社会现实生活，审视人生和世界。他的重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百年孤独》（1967）《家长的没落》（1975）、《霍乱时期的爱情》（1985）等。莫言的作品可以说深受加西亚·马尔克斯“幻想与现实的巧妙结合”（即我们通常所说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表现手法的影响。

　　莫言的《蛙》有个主人公叫“姑姑”，她接生过一万个孩子。这个人物形象，本身就是幻想与现实、历史视角与社会视角的混合。如果把姑姑从一九三七年到一九五三年的生活历史用现实主义方法叙述，会费尽笔墨繁琐不已，一定难以收到应有的艺术效果。

　　姑姑生于公历一九三七年六月十三日，农历五月初五，乳名端阳，学名万心。解放后，姑姑说要继承父业，就进了专区卫生学校。从一九五三年四月四日接下第一个孩子，到去年春节，姑姑说她一共接生了一万个孩子。

　　请看这样一段需要我们慢慢咂摸、颇耐人寻味的“表现”性叙述：

　　姑姑接生的第一个孩子是陈鼻。姑姑手提药箱冲进艾莲居住的那间厢房时，村里的“老娘婆”田桂花已经在那里了。姑姑进门后，看到她正骑跨在艾莲身上，卖力地挤压艾莲高高隆起的腹部。姑姑扔下药箱，一个箭步冲上去，左手抓住那老婆子的左臂，右手抓住老婆子的右肩，用力往后方一别，就把老婆子摔在了炕下。姑姑站在炕前，戴上橡胶手套，严肃地对艾莲说：你不要哭，也不要嚎，因为哭嚎无济于事。你如果想活，就听我的命令，我让你怎么着，你就怎么着。姑姑虽是初次接生，但她头脑冷静，她说：你是高龄产妇，胎位不正。与姑姑相比，那个趴在尿罐边嚎哭的女人简直是个小丑。在姑姑的科学态度和威严风度的感召和震撼下，产妇艾莲看到了光明，产生了勇气，那撕肝裂肺的疼痛似乎也减轻了许多。她停止了哭泣，听着姑姑的命令，配合着姑姑的动作，把这个大鼻子婴儿生了出来。姑姑名声大震，那些“老娘婆”很快就无人问津，成了历史陈迹。高密东北乡十八个村庄，多数人家的院子里都留下了她的脚印。

　　这段姑姑接生第一个孩子的文字是不是具有强烈的表现特点呢？是不是读起来确实有一种“幻想与现实、历史视角与社会视角的混合”感呢？读这样的文字，是不是会叫人想起我们所了解到的那段历史呢？新中国成立不久，新旧文化冲突是不是在这样的情节中得到真实的表现？“她正骑跨在艾莲身上，卖力地挤压艾莲高高隆起的腹部”，读这样的句子，读者会不会大吃一惊，天哪！这个老接生婆真是太不懂科学了，这不是胡来嘛！这就是文学表现所需要的阅读效果，从历史到现实，正因为作家机智的表现，才如此生动地呈现于文字，不得不让人反思：当代中国的历史不是虚土上的历史，而是有着令人心碎的过去，那些过去的中国人的落后生活，仿佛就在梦中不远处招手，给人影影绰绰似真似幻的感受。

　　其实，在莫言的作品里，类似的表现还很多。当我们读这样的表现性十分突出的语言时，就会自然联想到加斯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开头的精彩表现：

　　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马孔多是个二十户人家的村庄，一座座土房都盖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着遍布石头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头光滑、洁白，活象史前的巨蛋。这块天地还是新开辟的，许多东西都叫不出名字，不得不用手指指点点。每年三月，衣衫褴楼的吉卜赛人都要在村边搭起帐篷，在笛鼓的喧嚣声中，向马孔多的居民介绍科学家的最新发明。他们首先带来的是磁铁。一个身躯高大的吉卜赛人，自称梅尔加德斯，满脸络腮胡子，手指瘦得象鸟的爪子，向观众出色地表演了他所谓的马其顿炼金术士创造的世界第八奇迹。他手里拿着两大铁，从一座农舍走到另一座农舍，大家都惊异地看见，铁锅、铁盆、铁钳、铁炉都从原地倒下，木板上的钉子和螺丝嘎吱嘎吱地拼命想挣脱出来，甚至那些早就丢失的东西也从找过多次的地方兀然出现，乱七八糟地跟在梅尔加德斯的魔铁后面。“东西也是有生命的，”吉卜赛人用刺耳的声调说，“只消唤起它们的灵性。”霍·阿·布恩蒂亚狂热的想象力经常超过大自然的创造力，甚至越过奇迹和魔力的限度，他认为这种暂时无用的科学发明可以用来开采地下的金子。

　　正如有评论者指出，这个开头，以其采用了从将来回忆过去的倒叙手法，被后人津津乐道，并被称之为经典式开头。这的确是经典式杰作，但是其功力不在于新颖的倒叙结构，而在于它以经典的手法呈示了人生的经典经验。当人们面对死神的时候，脑海里究竟会想起些什么？不错，是有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命的留连。但是恐怕更多的是对人生旅程的追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经典开头告诉我们，面对死亡，人最容易走进自己的记忆深处，人生过程中那些看似平常的事物和经历在远处熠熠闪光。正是这些事物和经历，组成了荒诞不经的人生之梦。加西亚·马尔克斯从“冰块”开始把人们带进了梦幻人生和魔幻之旅。

　　对比一下，我们就不难从莫言的作品里得到类似的感受：用新颖的手法表现“人生经验”，“走进记忆深处”，“追忆人生旅程”，让“看似平常的事物和经历在远处熠熠闪光”，恍若人生之梦。

　　这一特点，也充分表现在莫言自己最喜欢的《丰乳肥臀》里。小说全书五十多万字，描写了一位中国北方农村妇女，在艰困的情形下，如何拉扯大九个孩子的故事。请看下面的文字。

　　马洛亚牧师静静地躺在炕上，看到一道红光照耀在圣母玛利亚粉红色的乳房和她怀抱着的圣子肉嘟嘟的脸上。去年夏季房屋漏雨，在这张油画上留下了一团团焦黄的水渍；圣母和圣子的脸上，都呈现出一种木呆的表情。一只牵着银色细丝的蟢蛛，悬挂在明亮的窗户前，被微风吹得悠来荡去。“早报喜，晚报财”，那个美丽苍白的女人面对着蟢蛛时曾经这样说过。我会有什么喜呢？他的脑子里闪烁着梦中见到的那些天体的奇形怪状，听到街上响起咕噜噜的车轮声，听到从遥远的沼泽地那边传来仙鹤的鸣叫声，还有那只奶山羊恼恨的“咩咩”声。麻雀把窗户纸碰得扑扑愣愣响。喜鹊在院子外那棵白杨树上噪叫。看来今天真是有喜了。他的脑子陡然清醒了，那个挺着大肚子的美丽女人猛然地出现在一片光明里，焦燥的嘴唇抖动着，仿佛要说什么话。她已经怀孕十一个月，今天一定要生了。马洛亚牧师瞬间便明白了蟢蛛悬挂和喜鹊鸣叫的意义。他一骨碌爬起来，下了炕。马洛亚牧师提着一只黑色的瓦罐上了教堂后边的大街，一眼便看到，铁匠上官福禄的妻子上官吕氏弯着腰，手执一把扫炕笤帚，正在大街上扫土。他的心急剧地跳起来，嘴唇哆嗦着，低语道：“上帝，万能的主上帝……”他用僵硬的手指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便慢慢地退到墙角，默默地观察着高大肥胖的上官吕氏。她悄悄地、专注地把被夜露潮湿了的浮土扫起来，并仔细地把浮土中的杂物拣出扔掉。这个肥大的妇人动作笨拙，但异常有力，那把金黄色的、用黍子穗扎成的笤帚在她的手中像个玩具。她把土盛到簸箕里，用大手按结实，然后端着簸箕站起来。

　　有评论这样说：他从故乡的原始经验出发，抵达的是中国人精神世界的隐秘腹地。他笔下的欢乐和苦难，说出的是他对民间中国的基本关怀，对大地和故土的深情感念。他的文字性格既天真，又沧桑；他书写的事物既素朴，又绚丽；他身上有压抑不住的狂欢精神，也有进入本土生活的坚定决心。这些品质都见证了他的复杂和广阔。从几年前的重要作品《檀香刑》到2003年度出版的《四十一炮》和《丰乳肥臀》（增补本），莫言依旧在寻求变化，依旧在创造独立而辉煌的生存景象，他的努力，极大地丰富了当代文学的整体面貌。

　　对于《丰乳肥臀》，莫言自己的评价是：“你可以不看我所有的作品，但是你如果要想了解我，应该看我的《丰乳肥臀》。”

四、对照莫言作品的获奖理由最终需要读者感受

　　评论家可以引经据典地进行评论，最终给我们一个获奖的理由，但是最终确认这些理由，还需要读者自己去亲自阅读莫言的作品。否则，面对这样那样的评论，我们会感到无所适从。当我们真的走进莫言的作品里面，就会深切感受到莫言自己的心灵宽度和广度，感受到他驾驭母语汉语的能力，感受到他的民间视角和把历史与现实联系起来使之通体透明的汉语艺术表现力。如果我们进一步去阅读福克纳和马尔克斯的作品，例如阅读加斯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之类的被称之为魔幻现实主义的伟大作品，就自然会获得一种对比，从中能感受到在文学表现手法上莫言对马尔克斯的借鉴。

　　总之，我们从文学艺术出发，从作家心灵世界的独特性和其运用语言艺术的独特性出发，从文学作品的独特性出发，运用实际对照的方法感受和分析之后，就不难确认莫言获奖是理所当然，“通过幻想与现实、历史视角与社会视角的混合，莫言结合威廉·福克纳与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作品中的因素，创造了一种世界性怀旧，与此同时，也找到了旧式中国文学与语言传统的新出发点。”瑞典文学院评委会称，他的作品在“幻觉现实主义中融合民俗传奇、历史与当代性”。这样的评价，的确高度概括了莫言获奖的理由，是令人信服的。

　　文学是指作家用独特的语言艺术表现其独特的心灵世界的语言艺术作品，离开了这样两个极具个性特点的独特性就没有真正的文学作品。

　　因此，一个杰出的文学家就是一个民族心灵世界的英雄。这样的英雄越多，这个民族的文学艺术就越丰富多彩，对世界文学的影响也就越大。

　　莫言获奖对我国当代文学发展的最大启示就是：中国的当代文学家只有成为独特的文学家、成为他自己才有出路，才会不断走向世界。但愿我们会有更多的作家获得诺奖。

摘编自2012年10月22日新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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