惧怕结婚的男人 杨玉祥 “结不结婚?不结婚我就死给你看!” 那女人打开楼房的窗户,一条腿放在窗外,悬在空中,另一条腿要迈上去,随时都会从20层高楼坠下。 保全是公安局预审员,望着和他睡过几次的女人,忙不迭地说:“得,得,姑奶奶,我结。明天咱就领结婚证。成了吧!” “你可是男人,要说话算话?” “一言为定!” 妻子走后一年多,保全认识了这个离了婚的女人。保全有个女儿,她有个儿子。 好心人相劝,“两窝孩子能合拢在一起吗?牛蹄子,两瓣着!”保全本想就这么触下去,那女人以死相逼。女儿的舅舅说,“逼婚的女人不能要呀!”保全说:“咱以诚相待。时间长了,铁石心肠也会焐热!” 保全除了留下100元外,工资全部上交。再有急事要钱,审个底掉不说,老婆都觉得此钱不应该花,是一分钱不批。 保全瞪眼、搓手没辙。 渐渐发现,她儿子花钱,老婆眼皮都不眨,保全女儿花钱,总是找各种理由婉拒。 于是乎俩人吵架,老婆见碗砸碗,见瓶摔瓶。保全提出离婚,老婆说离好说,钱甭想要回一个子儿。“凭啥?”保全问。老婆拤着腰站在他面前说:“我陪你睡觉,一天三百元,三年下来,三十二万八千五百元。你每月工资九千一百元,你还欠我四千五百元呢!”噎得保安涨红着脸,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啪——”他抬手狠狠搧了老婆一耳光。 她一怒之下找到保全领导,说公安局养了一个贪官,收犯人家属的钱。一查,的确有一个犯人,是保全小学同学的弟弟,保安在审案过程中,稍稍关照了一下,免予起诉。老同学给保全钱,保全死活不要,最后还是在楼下分手时,把装钱的信封扔进老同学的车里。老婆认为他收了钱,自己私藏起来。 保全纵使有千万张嘴也解释不清。最后审查结果下来了,限他三个月自己找工作,离开公安队伍。 保全揍了老婆一顿,不小心把她鼻梁打折了,按照法规,保全被送进监狱,拘留十五天。狱警可不管你是不是警察,进去先让你蹲在墙角,号里一听说他是警察,犯人们乐疯了。让他睡在屎盆、尿盆旁边,负责倒屎倒尿,开口闭口称呼他“屎娃!”还免不了无缘无故挨同号的犯人一顿揍。等他从监狱里出来,一双亮眸黯然了,一头青发全白了。 他净身出户。 他读的是公安大学,除了会干预审,是啥也不会。而且被公安系统清除去的人,哪个单位也不愿收他。他失业了。 女儿张着嘴要吃的。自己住的房子卖了,自己和女儿的北京户口也卖了。 他掖着几十万元钱来到内蒙古集宁――新户口所在地,盘了一个饭馆,当了老板,几年下来,几十万赔光了,还欠下一屁股债。街道看着父女俩可怜,为他找了个物业公司保安的工作,每月几百元钱,住在一个低矮的棚子里度日。 他和两个女人有过感情的交往,当激情骤至,在床上缠绵之时,他往往变得极为清醒,拿出笔和纸,让女方写下:“我和保全发生关系,是自觉自愿的,没有人强迫我。”并要在落款处签下女方的大名。其中一个女人气得满脸羞红,提上裤子,甩门走了。另一个工工整整给他写完说:“要是不知道你受过伤害,又干过公安,我早就把你踹下床去了。”保全紧绷的脸舒展开来,抱紧了那个女人。可隔了一段时间,那女人反思这件事,认为他有精神病嫌疑,也就离他而去了。 他身边只有了女儿。 女儿雯雯考上了集宁市重点高中,仍交不起学费。懂事的雯雯说:“爸爸,我不上学了,想在百货大楼找了个站柜台的工作,我给您挣钱吧!” 保安断然说:“不,你姥爷姥姥解放前就是大学教授,你妈也是大学毕业,我不能让你连个高中都读不上。” 他偷偷进了供血站,卖血挣钱。 集宁是个风口,夏天家家不安空调,冬天地上冻得裂口子。他站在凛冽的寒风中站岗,身子被冻成冰棍。朦胧中听到有人叫他。 “保全——北京长途!” 他愣了愣神,以为自己耳朵产生了错觉。十多年了,他早和北京这个城市失去了联系。 电话里传来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您是保全吗?”听声音,对方很热情。 “是。”话冷冷的。 “姐夫,你让我找得好苦啊!” 呵!是发妻的弟弟,女儿的舅舅。 “啥事?”依然冷冰冰的。 “雯雯的姥姥去世了,去世前她老人家老是念叨雯雯。” 保全的眼前浮现出雯雯的姥姥,一个慈祥的老太太。 “找我啥事?”保全松了一口气,心想,如果老太太不是去世而是病危,他需要带着雯雯回趟北京,可是来回的车票,哪怕是火车硬座,他也买不起呀!已经欠了别人一屁股债,就是借,也借不出一个子儿了。 小舅子说:“妈妈生前有一套老宅子,我们给卖了。妈妈临死前再三叮嘱,这老宅子有一半是我姐姐的,姐姐不在了,还有她女儿。” 保全想起孩子姥姥家有一套四合院,院子正中有一条古朴的甬道。曲径通幽,还修了几个花圃——菱形的、圆形的、说圆不圆的、花边儿叠沿的……分布在甬道的两旁。 “你的意思是……” “宅子一共卖了五千万元,有姐姐的二千五百万元。” “我听不清楚,你再说一遍!”其实,保全听得清清楚楚,他只是不相信是真的。 “把卖宅子的二千五百万给你和雯雯。”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接着保全“哇”地哭了,是那种嚎啕大哭。 小舅子让姐夫带雯雯到北京取款,可电话里的保全支吾半天说了几个字,“没钱买票!”小舅子愕然了。他朦胧中觉察到什么,立刻携巨款从北京飞到集宁。 当他走进那间低矮的棚子,看见依偎在床前,被冻得瑟瑟发抖,仍拿着本书在读的雯雯。借着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他看见外甥女拿书的手冻得红肿,并裂着粗粗的口子。站在后面的保全说:“雯雯跟着我受苦了!拿到工资,第一件事是买米买面、交水电费,剩下的钱买不起一副手套。” “雯雯,舅舅来看你了!” 雯雯抬起头,明亮的眸子下是被冻得紫黑紫黑的脸颊,她喃喃地叫了一声舅舅。 这个五尺高的汉子,上前搂着雯雯瘦弱的身子,哽咽起来,大滴的泪水哗哗流下来。雯雯的手让街坊、老师、同学看过,他们顶多叹息一声,都不会怦然心动甚而流泪。保全认为只有血管里流着大致相同血的人,才萌动出一种亲情,一种无私的亲情。他被这种亲情感动得流了泪。 “你姥姥临死前,一闭上眼,就看见你在风雪中站着,多少次姥姥被你的哭声惊醒,没想到果真如此!走,跟舅舅走,咱们买手套去!” 在饭店吃饭时,小舅子说:“我托人到公安局网络查你们父女俩的信息,人家问什么事,我一说,把人家感动得眼圈发红。这年月,到公安局网络系统查人的,都是要账的,送钱的还是第一次碰到。” 雯雯坐在旁边,穿着一身崭新的羽绒服,脖子上挂着新买的棉手套。是舅舅给她买的。她没有想到,远在北京,有一位年过古稀的老人,还惦记着她。临死前还念叨着自己的名字,她第一次感受到被人疼、被人呵护,这感觉像洒满胸前的阳光,是那么美好! 保全在北京市中心购置了一套房产,自然有媒婆找上门来。他坐在客厅沙发上,媒婆坐在他面前的凳子上,可话刚说半截就卡了壳。她看见保全身后挂着两幅大镜框,一幅是雯雯的姥姥,一幅是雯雯的母亲。她们和保全一起,冷冷地叮着媒婆喋喋不休的嘴,吓得媒婆抬屁股走人。 小舅子也给保全介绍了一位女同事,叫蜀琴。离婚无子。前些日子交了一个厨子,中午给她单位送餐,晚上给煲汤,送到单身宿舍。晚上厨子找各种理由留在宿舍,和她住在一起。蜀琴要求结婚,他说:“再给我点时间,等等。”可渐渐餐也不送了,汤也不给煲了。一问,厨子和餐厅里的东北小妞好上了。蜀琴从此发誓,要想在一起住,先领证。只有结婚才是男人对女人爱的承诺。不领证就是拿女人开涮,便宜占完,拍拍屁股走人。 保全说:“我住的房子写的是闺女名。” “我知道。” “存款是孩子姥姥留给外孙女的,跟我无关。” “我知道。” “交朋友可以,结婚办证是永远不可能的。” 蜀琴摇摇头,叹口气走了。 小舅子问:“挺好的一个人,你咋就看不上呢?” “狠毒莫过妇人心……” “这女同事相当好!” “她脸上也没写着好人坏人!” 小舅子被噎得卡了壳,半晌才说:“你是一朝被蛇咬……” “我怕了!” 保全垂下头,手指摸索着额头,透出痛苦的神情。 周末,保全带女儿到小舅子家团聚,他亲自下厨,做一个小舅子爱吃的蒙古美食——烤羊肉串。 聊到如何长寿的问题,小舅子说:“这个话题对你来说没意义!” 保全梗梗脖子,不服气地摆摆手。 小舅子问:“你抽烟吗?” “不抽。” “喝酒吗?” “不喝。” “喜欢女人吗?” “不喜欢。” 小舅子摊开双手说:“什么都不喜欢,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一家人哈大笑,唯独保全默不作声。 保全始终没再婚。直到有一天,结婚住在外的女儿给家里打电话没人接,忙给舅舅打电话,一起赶过来。撬开门,见保全躺在地上,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攥着电话筒。法医检查完,认定突发心梗,死在屋里已一个星期了。法医临走说,“屋里要有个人,就有救!人就不会死了!” 女儿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从一个锁着的抽屉里,翻出一摞艺术人体摄影,是摆着各种姿势的赤裸女人。这东西被人无数次地翻看,页面早已发污、发黄,有些装订已经脱落,但页码无一张缺失。 小舅子和雯雯翻着这些影集哽咽失声。 雯雯把爸爸这些东西整齐地包装在一起,放在父亲棺材里,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