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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平:1971年的一次外调(短篇小说)

时间:2020-10-26 23:16来源:原创 作者:张建平 点击:
1971年的一次外调(短篇小说) 张建平 高大楼每年都要在本地和异地搞几次外调。外调对象,是写过入党申请书又被列为建党对象的人。 这表明,他自己必须是党员。而且,他还是个建国前的老党员,曾经在华东野战军当过机要员。那年,因为多说了一句话,差点被打
 
1971年的一次外调(短篇小说)
 
 
张建平
 

    高大楼每年都要在本地和异地搞几次外调。外调对象,是写过入党申请书又被列为建党对象的人。
 
    这表明,他自己必须是党员。而且,他还是个建国前的老党员,曾经在华东野战军当过机要员。那年,因为多说了一句话,差点被打成右派,弄到墙夼水库工地劳动改造,受寒瘸了右腿。他在蓝上大队驻点,这个大队又乱又穷,公社干部老曹,在这里住了不到一年,就被社员撵走,革委会便派他去。他很快镇住场子,还自学中医,治好了两个四十多岁妇女不孕症,都生了儿子。别的媳妇和闺女,把他看作神医,喜爱的目光,炒豆粒般在他身上蹦。有天晚上,他赶走了个胆子比乳房还大的漂亮娘们。
 
    立冬那天,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找他,想派他去诸城、邹平两县外调。以前,只要是副主任找他,一般都是这事,他心里有个数,没太把它当作一回事。然而副主任的目光,却充满了信任和热情,同他握手寒暄。他笑着,吸了口烟,那条瘸腿,蹬在椅子腿上,眼睛看着副主任桌上的档案袋。谜底就在那里,副主任告诉他,这次,想让他去外调老曹。
 
    他听后,心里咯噔一下,如同在咕嘟咕嘟的饺子锅里,添了瓢凉水。
 
    确切地说,为老曹出力,不值得。老曹哪里有一点让人称道的呢?工作上不去,被打脸的事多了。他在蓝上大队住村时,就有男女作风的传言。有件事,他也肯定有嫌疑,前年夏天,他的傻儿子,忽然淹死在自家水缸里。更不能容忍的是,他主持食品站工作时,把答应给自己家住的三间闲瓦房,又让另一个公社干部去住。还有,那年高大楼的孙子满月,老曹说,这小孙子是单眼皮,到老长不成双眼皮。他想嘲讽一家几代人?这让高大楼内心很不爽。
 
    沉默也是一种态度。副主任见高大楼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从写字台里,取出一条见吃不见卖的丰收烟,递到他手里。然后,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屋里,仍压低声音说,你可能不知道,这个老曹,他的漂亮女儿,了不得啊。老曹,跟县武装部政委快成亲家了。
 
    是吗?那与我何干?高大楼不由得嘟囔一句。
 
    副主任提示说,可别小瞧了。我为什么派你去?还不是因为你正派老到有经验么。
 
    高大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扭头闻着茶几上淡淡的丰收烟味。副主任有些紧张地盯着他,将那条烟,往他跟前推了推。他慢慢吐出一口烟,左腿压上右腿,摇头说,原来这事儿,还挺复杂的。我这几天不舒服,请假,你另派人去吧,别误了事。
 
    谁知道,副主任摇头之后,竟一口回绝,这不行,不能打退堂鼓。驻片蹲点,老大难问题,都是你去啃硬骨头。这事,也不能耍滑头。
 
    从这些奉承话里,高大楼听出副主任高看他一眼的意思,他无话可说,只能无奈地苦笑。他想了想,有些为难地说,我想让三中的赵宝林老师也去。他是党员,文字能力也不错。最后形成的总结材料,就让他写。
 
    行,谁去都行,没问题。那人我也熟。见副主任已点头,高大楼起身欲走,副主任却一把拽住他,拿过一张报纸,包起那条丰收烟,二话不说,塞进高大楼的人造革提包。高大楼推辞不受,报纸被无意中撕破一角,看见副主任要恼的样子,只得夹在腋下走了。
 
    从副主任屋里出来,高大楼就像每次同妻子做爱后一样没劲。
 
    第二天下午五点钟,高大楼他们乘客车到达吕布公社。翌日一大早,就到公社革委会换开介绍信,借了辆自行车,沿着一条东西贯通的石渠,赶到灰蒙蒙的梁家堡大队。
 
    在大队革委会,他们见到了大队长。他接过赵宝林递上的介绍信后,就扭头和公社电影队两个放映员说话。原来,梁家堡今晚要上演京剧艺术片《红灯记》。电影队长邀请大队长放映前讲话,大队长说,一定要讲,抓革命促生产嘛。我要说说治理雪村河工地上的事,批判一些青年人怕苦怕累、整天讲吃得不好等歪风邪气。这也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嘛。
 
    接着,就听见大队长邀请放映员,中午一起去家里吃鲢鱼,喝鱼头汤。他说,我专门从工地上,找了个很俊的大闺女下厨。她的脸白白的,手也白白的,就像鱼肚皮。
 
    靠南窗那里,随即响起一阵暧昧的笑声。
 
    高大楼和赵宝林无疑是局外人,被晾在一边。
 
    这时,墙上的烟台挂钟,当当地敲了十下。
 
    高大楼觉得有些乏味,无聊,便来到院子里,看墙上贴的一张张白纸黑字大字报。看了半天,内容全是老书记曹某某贪污腐化、道德败坏、生活作风混乱等。大字报后面,用浓墨黑体字写着,对曹某某必须彻底打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
 
    此时,赵宝林贴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朝大门外探出头,没发现狗的踪影,便去了墙外的茅厕。
 
    等高大楼回到烟雾缭绕的屋里,那个一直在天井东南角烧水的黑老头,给他们冲了壶茶叶,佝偻着腰,在枣红色的长烟袋上猛吸了口烟,又走了出去。
 
    与此同时,大队长也领着两个放影员走了。走到门口,他把介绍信折叠后扔到桌子上,丢下一句话,找曹会计吧。
 
    怎不早说?谁是曹会计呢?高大楼吸完两支烟,也没见曹会计。大队部里,只有那个黑老头在劈柴。他蹲在一块高处,皲裂的手,攒把生锈的斧子,一板一眼地,将木匠送来的下脚料,劈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木头,再倚着土墙,整齐地码成垛。也许,应该问问他。此刻,赵宝林不在,高大楼绕过水炉,踮着脚跟,把第三个烟头,扔在墙根。
 
    你这人不长眼色。我才扫了地,你就乱扔,这样不好吧?黑老头在水炉旁立起身说。他那双混浊的眼睛,依然看着高大楼,高大楼窘了一阵,便将烟头一点点踢向门外。他返身回来时,大声问黑老头,你知道,曹会计在哪里吗?
 
    这下,黑老头的回应出乎意料,他的身子打个哆嗦,两只耳朵,分别动弹了一次,便点头承认,他就是曹会计。
 
    看来,他的耳朵,有点聋啊。
 
    正在看大字报的赵宝林,听此消息,马上从桌上取来介绍信。曹会计默默地把信捏在手里,慢慢回到屋里,坐到最北边的那张桌旁,从老花镜框上边,低着头看信,仿佛在看一幅拓片。
 
    高大楼暗自庆幸,亏得没和黑老头计较。他站在窗边,望着大门外,默数着行人和遛弯的老人。他不抽烟,也不发声。赵宝林正勤快地给曹会计的白磁缸子里添水。水满了,高大楼忽见白底缸子上,写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八个红漆大字。看不出,曹会计当过兵?或者是他儿子?
 
    这时曹会计依然紧绷脸,端着架子,身子倚靠在桌子一侧。猛然间,他朝门外大喝一声,桌上的鸡毛掸子飞出,那只头已进屋的黑母鸡,受到惊吓,扎煞着翅膀溜走了。
 
    第四生产队出纳有事来问曹会计,曹会计解释半天,那人听不进去,曹会计便和那人出了门。看着曹会计的背影,高大楼对赵宝林说,我看,这不是个办法。梁家堡人都这么忙,我们的事,还办不办?一个个爱答不理的,他们怎么能这样?
 
    赵宝林也是鞭长莫及,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说,急也没用,慢慢来吧,出门在外嘛。你不知道,我也闻够粉笔末了。
 
    隔了一个多小时,曹会计才回来,刚坐下,桌上的摇把子电话就响了,原来是公社革委会打来的,大意是,要求各大队今晚十一点统一行动,严查严防和打击四类分子。一旦有新的发现和苗头,立即对上汇报。
 
    曹会计马上打开麦克风,通过高音喇叭,喊话大队长,迅速回到大队部。
 
    等到喇叭里的杂音消失,曹会计喘了口气,又往烟锅里装烟。他的眼睛,扫描一下介绍信,抬起头来,就和高大楼的视线对接上。高大楼笑了笑说,原来大队长让找的,就是你。我还以为,是个有文化水的年轻人么。
 
    曹会计瞪着高大楼说,怎么,看着我不像?
 
    不,不是那个意思。高大楼不由得吸进一口凉气。
 
    那你看我什么年纪?曹会计眯着眼,放下信,呲出满嘴黄牙,摆出穷追不舍的架势。
 
    说实话?那就得罪了。横看竖看,也有七十岁吧?
 
    哼,你说的,那我成爷爷辈了。曹会计反问一句,你多大?
 
    他听高大楼说了,灰着脸说,你整天吃什么?我吃得什么?我告诉你吧,我五十三岁,还没当爷爷呢。
 
    高大楼说,你说的,错不了。你是会计嘛。
 
    曹会计说,此言差矣!老兄,当会计,只要认得男女二字,识得几个阿拉伯数字,会扒拉个算盘,就行。那有何难?
 
    赵宝林说,在大队里,会计既是干部,也是文化人。是人上人嘛。
 
    看得出,这句话的威力大了,曹会计脸上横七竖八的皱纹,每条都恣得冒喜泡泡。
 
    当然,曹会计也是个凡人,更关心嘴皮子和嗓子眼的问题。他转过脸,对高大楼说,瞧你像个大干部。你从靠海的地方来,那里的新鲜虾皮,没尝过,什么味道啊?
 
    听话听音,高大楼后悔没想到这一层。看来,从前的经验已靠不住,早知道办事这样难,捎带上几斤就好了。他眼里看得清楚,曹会计失望的眼睛里那片火星,在一点点熄灭。
 
    在这个有些尴尬的火侯,赵宝林偏偏又说了句不该说的。请问曹会计,那个老曹,他的家庭出身,阶级成分,表面上看,一点问题都没有。但他历史表现怎样?私生活检点吗?
 
    你想干什么?曹会计用黄铜烟锅敲着桌子,冷冷的盯着赵宝林说,你凭什么怀疑人家?要不是你们来外调,我就不客气了。明和你说吧,我和老曹,虽一个姓,可早出五服,没有任何瓜葛。我不偏向他,也不许别人给他扣帽子。
 
    赵宝林听了,没再吭气,他的目光,落在电话机旁边的两块圆桶电池上。稍不留神,电话又突然响起,曹会计抓起话筒,喂喂了几句,便一脸茫然地把手里的话机递过来,请赵宝林听话。
 
    谁将电话打到这里?此时此刻,来的这个电话,却让高大楼不免生出疑心。
 
    赵宝林也显得疑惑,不安,他迟疑着接过话筒,放在耳边。然后,他快速瞥了高大楼一眼,脸刷地由红变白,嘴里支支吾吾,嗯嗯回应,不作任何表态。时间不长,他就触电似的扣上电话。但高大楼还是隐约听出,那边,是副主任的声音。他们是什么关系?难道,他们早有联系,已有默契?
 
    赵宝林接完电话,就安静地找到一个小凳子坐下,抬头看了会挂钟,又望着曹会计的水缸子。那里的清水,映照出头顶上一片秫桔搭成的天棚。
 
    可是,高大楼内心里的疑点,如眉头上的皱纹越聚越多。
 
    被刚才奇怪的电话一冲,曹会计变得无事人一样,弯着腰,剧烈地咳起来。刚停下,他就蹲在墙旮旯磕烟灰,整张脸,阴得像外面的天空。他将烟袋杆含在嘴里,站起身,一边朝外走,一边又咳,双手摸索着解裤带,刚到院子里,就掏出家伙,那泡尿,?不出锅门了,竟滴到裤腿上。他低头看了眼,并不介意,用手背搓下鼻涕,又在裤子上蹭来蹭去。
 
    挂钟敲了十二下。院子外,传来一阵狗叫声。
 
    已到平常吃饭时间,这里的事情还没着落。于是,心焦的高大楼主动迎上前去,朝曹会计摇晃着一盒烟,他没好气地伸手推开,说没劲儿,我从不抽卷烟。
 
    应该说,曹会计还是有些抵触情绪。高大楼也不想绕弯子,捋了把露在帽檐外的头发,对曹会计说,大队长已经说过,你也听到了,现在开证明吧。
 
    曹会计的手罩着右耳朵,装作没听见。高大楼不得不重复一遍说,你很忙,老曹的事,你说着,我们记录,这样可以吧?
 
    瞧不起谁?曹会计抬起眼皮,眼角那里的皱纹,挤成一根根粉条。他的左手,在桌上拨着算盘珠子,一遍,两遍,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但他的自尊心,无疑受到点儿伤害。他拿起搁在一块火山石上的烟袋,掏出袄里的烟荷包,装满关东烟,用露出黑指甲的拇指摁实,点燃,闭上眼,长长的吸了一口。过了瘾,他将那个枣核样的脸转过来,不紧不慢地说,你们,是不是信不过我?可是,这个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不管谁,碰上我,无论办什么事,我都要讲个来处,讲出个子丑寅卯。不是吹,那些个吊事,我都懂,也知道怎么写。但我不想马虎。我得想一想,老曹这个人,多年不见,有无变化?所以,你们不妨等一等,等我想好想全了,再写不迟。
 
    对!完全对!赵宝林凑近曹会计,从侧面,望着他微凸的颧骨,斟酌着字眼说,这就对了嘛。写证明,写材料,绝不能离谱,须是本来面目。
 
    曹会计说,泄私愤,图报复的人,也有。还有那些见不得别人好的,落井下石的,比比皆是。可我声明,我不是那种人。
 
    高大楼对这同一种腔调显然不满,他吐着烟圈,脑袋里一阵眩晕,一时摸不着南北。
 
    曹会计在烟雾里喝水时,忽呛出眼泪,引起几分钟咳嗽。他那瘦小的骨头架,筛糠般发抖,身子蜷缩着,一股烂白菜的霉味,在他头顶上方弥漫。一段时间,他憋住咳,躬身站起,以这屋主人的身份,轻敲着桌子。忽地,他走到高大楼和赵宝林面前,仔细的看着他们套在外面的中山装,大概想寻找香烟留下的破洞?然而,他终究归于失望。他又若无其事地走到脸盆架旁,用湿乎乎的脏毛巾,在脸上擦过,才显得整个人精神了些。可他围在棉袄外边那条油腻的布带子略松,小眼睛里透出一股嘲讽的意味。忽然,他压低声音,对他们说,实不相瞒,我可不想为了谁遮遮掩掩。我知道,老曹年轻时,在大队里,处过一个对象。那闺女的名字,叫徐玉仙,人也长得跟七仙女似的。可我这老弟,有点那个啊。唉,不说了,这事儿,我从来没跟别人提过。
 
    这使高大楼的情绪为之一振。难道老曹,把人家闺女办了?关键是,那些细节,如果写进材料,肯定吸引人,有看头。如果可能,高大楼想一头扎进去,看它个三天三夜。不过,高大楼保证说,放心,我们一定实事求是,不会节外生枝的。
 
    赵宝林也来了兴致,脸上色迷迷的,眼珠子放着光,静静地等着下文。
 
    遗憾的是,曹会计不是轻易上当的主儿。他果断地摇头,保持沉默,隔了好一会,才悻悻地冲高大楼道,你不是个善茬。我一眼就看出来,你是个上门找事的人。可是老兄,别想多了。我只知道,空口无凭。我们老曹,那是什么疤啊麻啊都没有。当然,材料,我会写的,可现在不行。
 
    为什么?高大楼皱眉说,我们明天还要到邹平县。
 
    听你的?实话说,我最烦别人牵着我的鼻子走。哪怕是大队长也不行!
 
    赵宝林见情形不对,偷拽了下高大楼的袖子。
 
    屋内墙角的煤炉子没生火,拐弯的烟筒像个摆设。曹会计将双手凑近,作出搓着取暖的可笑动作。高大楼却感觉不到冷,鞋和脚慢慢动着,脚脖子上的筋脉也动,血液照样活泼地流着。他瞅着一只黑猫跳上窗台,缩着身子,眯眼往屋里窥视。而一条怀孕的雪白的母狗,拱门进屋,摇尾靠近曹会计,用鼻子嗅他的脸。他一声不响,起身拥着它的尾巴,把它领出门口。
 
    没办法,现在,只能等。无处发火。
 
    曹会计又咳了几声。他嗓子里并没痰,地上的唾沫,也了无痕迹。他来回走着,那只漏风的解放鞋,露出的右脚趾更加凸显。他终于意识到什么,有点不好意思,就坐到椅子上,舔了下中指和无名指,拉开抽屉,找出副麻绳绑腿的老花镜,进入工作程序。
 
    高大楼一动不动的望着赵宝林,他们又一声不响的端量曹会计。渐渐地,曹会计翻动纸张的速度慢下来,他吁了口气,眨着干涩的眼皮,抬起镜框,看着他们说,其实,老曹这头的社会关系,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他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已经不在。他岳父去世,岳母活着。他大爷大娘没有了,他二大爷、二婶子、姑、姑父都在。他还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及嫂子姐夫兄弟媳妇和妹夫,论整理材料,自然麻烦一点。尤其是,这些人在这次“文革”中的政治和现实表现,至关重要。可是,笔写字,字得人写,公章需人去盖。归根结底,还是人说了算。
 
    这有什么可卖弄的?高大楼心想,曹会计只不过想让人明白,他本人,才是拿笔杆子和公章的人,是不敢小瞧和得罪的。不过,他的暗示,过于露骨了。
 
    赵宝林说,我打个比方,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人是感情动物,你曹会计来写老曹,难道说,就不带任何观点?
 
    谁都不是省油的灯。高大楼同意赵宝林的看法。他已看明白这个曹会计,小心眼多得很。
 
    曹会计的烂眼角红着,对赵宝林说,我反对!不能上纲上线。我办的,都是小事,实事。可也有人,看着不顺眼啊。
 
     谁呀?高大楼反问一句,就把刚拆封的一盒大前门递过去,这其中,有棵极易抽出的烟。谁料,曹会计牌子都不看,一下子将整盒烟拿在手里,直接装进裤袋里。他脸皮上的皱褶,也变得平缓。
 
    就在这时,一位穿碎花袄的年轻媳妇,急急地走进来,气喘吁吁地对曹会计说,大,大大,快回家吧,我奶奶肚子疼,在炕上打滚呀。
 
    曹会计的脸更黑了,他哆嗦着嘴唇,将目光落在高大楼肩膀上,低声说,你看,我这麻烦事又来了。老娘病了,这个儿媳妇又不生孩子,我愁死了。唉,委屈了,你们先住下。我用下你的车子,把老娘送到公社医院。
 
    临时房东就在大队部东边不远。到了第二天下午,曹会计依旧没露面,高大楼有些着急,就让赵宝林去探听消息。不久赵宝林回来说,曹会计刚到家,他老娘得的是急性胆囊炎,已治好出院,让明天上大队部。
 
    高大楼仍不放心,从钱夹里取出张毛票,递给赵宝林说,刚才忘了,你去趟公社食品门市部,买两斤虾皮子,给曹会计送去,就说捎来的。
 
    果然,在大队部,当高大楼他们再次见到曹会计时,感觉他说话的语气不再尖酸,调子也缓和许多。他还问起,他们这两天吃得怎样,休息得如何,昨晚看电影了?他叹着气说,多亏你们的车子。我又从生产队找了个粪筐,铺上床棉被,把老娘抱进筐里。一个筐子,就把老娘带走了。
 
    曹会计顿了顿,又点上一锅烟,慢慢吸着说,说起来,你们有所不知,我昨天说的那个徐玉仙,就是我老娘的亲外甥女,也是我的表妹。我娘本来有那个意思,撮合她和大队长成亲。大队长也喜欢她,说是经常梦见她。可是,万万想不到,被老曹插了一杠子。老曹引诱徐玉仙说,他要去当兵。有个晚上,大队长看见,他和徐玉仙走进村前那片树林子。大队长捶胸顿足,哭了一晚上。大队长后来说,当时真想杀了老曹。可是,他把人家大闺女骗到手,当兵提干后,却与一个副团长的女儿结了婚。徐玉仙遭此打击,就闯了关东,再没回乡。
 
    说到这里,曹会计突然浑身一颤,意识到说漏了嘴,便眼神发直,死死地盯着高大楼,双手捂着嘴,半晌没吱声。
 
    高大楼说,原来,老曹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人,还有资格入党?曹会计,拜托你也写个证明材料吧。
 
    曹会计听了,马上不认账, 摇头说,我可是听人说的瞎话,不算数。要写,也是大队长,我不能写。
 
    赵宝林可是话中有话,说实话,这事有什么大不了的?年轻人谈恋爱嘛,你情我愿,这样的事多了。
 
    高大楼对曹会计重申道,你知道,这可不是小事。如果你们不写,到时,总结材料也可以出现。
 
    赵宝林有些性急了,干脆亮出底牌,副主任电话说过,总结由我写。
 
    高大楼听明白了,逐渐看出一些事情的眉目,就叹口气,不再说什么,一屁股坐在吱扭作响的椅子上。
 
    这时,一群麻雀在窗前的榆树上跳来跳去,屋里安静下来。高大楼看见曹会计想办正经事了。他放下长烟袋,开始砚墨,取过毛笔蘸墨,胳膊支在桌上,在一摞粗糙的大队公用笺上,默写起来。也许,他不喜欢钢笔字,而用毛笔写字,是他的习惯。他也不用草稿,或许肚子里早就想好。他要的,只是个自我表现的过程。可是,他是个不能近身的人,因为从他呼出的气息里,他们闻到一股口臭和葱拌虾皮的味道,便躲得远远的。
 
    十分钟后,高大楼悄悄地回来。实际上,他的心思并不淡定,反而有一种隐忧。他来到桌旁,想第一眼看到,曹会计写了什么?有没有值得关注的?并期待发现些蛛丝马迹。高大楼脚步很轻,裤角不颤不飘,目光却是尖利的。他不声不响,拿起曹会计写的一份材料,惴着心,呼吸渐紧,从头阅读。他的眼花了吗?他看到了什么?结果令他意外,他凝视的,竟是曹会计那一行行蝇头似的欧体小楷,虽不是宣纸,仍如字帖,使人赏心悦目。他张着嘴,大气不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想把这完美的书法,同这个手背上黑筋毕露的人联系在一起。他只能愕然,惊讶,叹息。人不可貌相,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确认,这字是这人所写?以至于高大楼略过材料内容,只醉心于欣赏这书法作品。
 
    赵宝林看了会,也是点头,赞赏,惊叹。并且,他很快就找到了同自己粉笔字相似的地方。
 
    在一个小时内,曹会计没抽烟,没喝水,没出门,仿佛进入一个无我境界。其他人和物,在他眼里,皆是虚无。
 
    其间,高大楼和赵宝林罕见默契,或坐或站,悄无声息,留给他一个发挥的空间。高大楼调整平衡着自己的心态,把这种书法艺术带来的喜悦,看作是一种意外地发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区别只在于,能否将天赋和兴趣坚持到底。这正如中医,各种医学典籍,浩如烟海,用瓢取的舀的喝的吸收的多了,肠胃自然就满,药方自会融会贯通,用之不竭,变化万千。
 
    当曹会计在纸上写下最后一个字,等他慢慢起身,把笔插到筒里,甩着酸酸的手指,从脸部僵硬的老皮里,挤出一抹笑,并冲着他们眨动眼皮,又投开中间那个抽屉,取出印台和公章,将印章在红印泥上嘭嘭地蘸几下,准备盖章时,突然,高大楼喊出一声慢,便用一只手,盖住第一页材料的落款处。高大楼略显紧张地望着曹会计,一字一顿地问道,这些,就是老曹的全部证明?
 
    啥意思?曹会计怔怔地,嘴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高大楼说,我只问一句,大队长,不用审查?
 
    曹会计冷冷的道,我当是什么幺蛾子?开什么玩笑!我写的,你瞧一瞧,没有半个错字别字假字。他大队长,是我孙子辈。你问问他,他敢审?你是找事吗?
 
    误会,误会了。赵宝林身子插在他俩之间,极力劝说促和。
 
    曹会计不领情,脸色再变,咣地一下,把手里的公章,重新锁进抽屉。然后,谁都不理,颤抖的手,托着烟袋杆,气呼呼地装烟丝。
 
    在这之前,高大楼已粗略阅完所有材料,他看到,里面没有一丁点可利用的东西。他想到老曹那张虚胖浮肿的脸,老曹的那些风凉话,也如嗡嗡响的绿豆蝇旋在耳边。他胸腔里的心头火,在熊熊燃烧。毫无疑问,这是一次机会,下次,无法预料。他当然不想放弃,他在寻找任何细微的线索。然而,他极度失望,无奈之下,已把事情推到不可挽回的边缘。他只得冷静下来,强迫自己面对现实,思谋着,如何摆脱这尴尬的局面。
 
    那阵子,高大楼已从提包里,抽出了副主任送他的那条丰收烟。是到了派它用场的时候了。而曹会计,不是也知道什么是好东西吗?无论如何,先走完这个过场吧,这也是他自己需要的。高大楼静下心,缓缓地喘了口顺溜气,眼睛忽然变亮了。他知道,他的烟可以省下了。他静了静神,拍着大腿嚷道,有了。曹会计,你也不用愁,我会帮你忙。我这里,有个中药土方,不仅能让你儿媳妇怀孕,还能让她,给你生个大孙子。
 
    对呀!妙啊!赵宝林也喜不自禁地说,我看这个事,能成。
 
    什么?你有方子?这位大干部,竟有如此本事?曹会计已是转怒为喜,对高大楼说,那我就信你一次。这样吧,中午,我请客。我那坛子里,还腌了两条咸巴鱼。
 
    高大楼把烟塞进包里,痛快地答应着。
 
    赵宝林也不停地催着快走,说快一点,我到院里推车子。
 
    曹会计并不急,他又拉开抽屉,找出材料,找到老曹二婶的名字,犹豫半分钟后,在她名字后面,补上一句:家庭出身地主。
 
    这无疑是个疏漏。在老曹满堂红的家族幕布上,是个不大不小的黑点。
 
    这也是过去整理政审材料时,常常忽略的一个漏洞。而且这个漏洞,往往可以大做文章。高大楼心里窃喜,他认为老曹的这个二婶,虽不是主要社会关系,如果深究细查,说不定还会牵连出其他。他暗自打定一个主意。
 
    但赵宝林却多管闲事,他站在曹会计身旁,命令式地用手指点着那行字说,重在个人表现嘛。这里,应该再加上句,一般家庭妇女,本分老实。
 
    于是曹会计呵呵笑着,照写不误。
 
    中午的酒,喝得不高不低,不多不少。高大楼和赵宝林的酒量相当,只是微醺。饭后,他们挥手辞别了曹会计,又赶赴下一个目的地——邹平县。
 


张愚,原名张建平,中国作协会员,山东潍坊市作协副主席,诸城市作协名誉主席。曾出版小说集《红鲤鱼》、报告文学集《眷恋》、传记文学《赵明诚》、纪实文学《铸梦》(与人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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