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大叔身高1米8,瘦得像一根竹子,每天都戴着一顶灰色的圆形帽。每次路过他,我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总是早出晚归,没有人知道他从事什么工作。 大人常对我们说,若不听话,吃人的狼人就会把你抓走。在我心里,山本大叔就像狼人一样可怕。不敢靠近他,是生怕有一天被他掳走。 为什么叫做“山本大叔”,无从知道,只知道他来的时候,村里的人都唤他“山本”,孩子们就叫他“山本大叔”。 山本大叔原先住在另一个村子,有一天他父亲带着山本大叔来到村子,住到我家后面。听奶奶说,屋后以前是一块坡地,山本大叔现在居住的房子是他父亲一锄头,一锄头地将土地平整,方建起了如今的两间砖瓦房。 对于山本大叔我感到害怕,又充满好奇。 有时,我会站在窗口看着三本大叔一家子的生活,觉得他是村子特别的存在。 这些年,我没有看到他与谁亲近过。村里的大事小事都与他无关。更不会有人找他商量些什么事情。而他每天天亮就出发,天黑才回来。就算与他相遇也是擦肩匆匆而过。 他不出去的时候,常做的事情就是在早上以及傍晚,他会端着一碗粥,粥里漂着媳妇做的萝卜皮,然后蹲在路过吃。他不言不语,只听到“嗖、嗖……”的喝粥的声音。他的家是在一个坡上,坡在村子的中间,称得上是村子的交通要道,人来人往。 “吃饭啊……”挑着簸箕的十三伯路过。 “嗯,做活去吧。”他应答道。这时你可以看到他脸上有善意的微笑容。 “是啊,活多。”十三伯答。 这是山本大叔与村里其他人的惯常对话。 山本大叔娶了一个外地的女人,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他们一家六口人居住在一间大的砖瓦房里,房间摆放着三张床,屋内没有电视机,最多的是衣服。 我很少与他的孩子有往来,村里也没有人会走进他的家。我想除非发生人命关天的事情,否则不会有人会来山本大叔的家。人与人之间无声的语言,让所有的孩子都不敢进入山本大叔的家门。 三本大叔的院子原本没有门,有一天他用木板制作了两扇门。 “怎么忽然做门呢?” “心安。” 半个月前酒鬼家的狗被人打瘸腿了,前天夜里兰嫂家的一只猪被偷了,昨晚六祖母的鸡也不见了三只。 “现在村子乱着呐!” 接二连三的失窃案,闹得人心惶惶。自然而然,村民对外村的山本大叔戒备着。 “贼也怕被偷……”村子里流传着这样的戏谑。 山本大叔做了门后,买了一群小黄鸭回来养。每天鸡鸣的时候,他便赶着小黄鸭到水田里抓福寿螺吃。我也跟着去,赤着脚丫在水田里,跟在他身后走。他右手拿着长长的竹竿,竹竿顶端绑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一挥竹竿,小黄鸭便蹭蹭地往前跑。有时他会把竹竿交给我,让我也做一回指挥者。 早晨的雾气未散,村子炊烟袅袅,早起干活的人络绎不绝,水田里,山本大叔、一个小孩和一群小黄鸭,构成了一幅乡村晨景图。 小黄鸭长大了,变成了白灰色的鸭子。山本大叔在圩日,把鸭子装进笼子里,拿去集市上卖,一共卖了两百元。他把钱放进媳妇在裤子里缝的内袋里。 近年的时候,山本大叔拿着这两百元到镇里置办年货。店家不收他的钱,没有人说他的钱是假的,只是没有人会收他的钱。 有一天山本大叔拿回了一踏崭新的50元、100元。 “钱可以买钱,钱可以卖钱,钱可以生钱。不过,你还小,不懂,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竟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多的字。 不知道后来这些新的钱去哪里了,只知道自此以后,山本大叔屋里有了电视机,洗衣机。 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山本大叔蹲在路边喝粥,他也不再养小黄鸭。 我和一群小孩在村子江边玩水的时候,正在洗衣服的几个婶婶又说着村子的新闻。 “山本媳妇这下可苦了。” “看着他平时神神秘秘的,干的肯定是见不得人的事。” “进去了,半条命也就没有了。” 听说山本大叔在买东西的时候被抓了。再一次见到山本大叔,时间已经过了一年。他还是一样瘦,只是不戴帽子了。他更加少话了,也不蹲在路边喝粥送萝卜皮了。 2005年,我去看望病重的六祖母时,她问起山本大叔。我和她说起山本大叔的近况。 “他到底也是个善良的人才会被欺骗,但是他这辈子不该就这样子了啊。他人生还长着啊……”六祖母望着窗外说道。 我才知道六祖母摔倒的时候,没有人敢背她去卫生所,只有山本大叔不害怕,背着她去就医。 山本媳妇发现六祖母情况不对的时候,奔跑着回家叫山本大叔来帮忙。 “终于把你盼来了。还好,还好,没有迟。” 山本大叔看着六祖母,仿佛看到自己的母亲,他母亲离世的时候他还在监狱里,没有看到母亲最后一眼是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他望着六祖母,眼泪流了出来。 “别哭,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但是你不该这样生活啊。忘了吧,重新开始,好孩子……” “忘不了,忘不了,没有希望了……” 六祖母拉着山本大叔的手,把他的右手放到他的左胸,“好孩子,摸摸你的心,他不愿意这辈子就样子了,好孩子,重新开始,来得及,来得及……” 六祖母走后,山本大叔每天绕着村子走,和六祖母生病之前的路线一模一样。 后来,他又买回了小黄鸭,鸡鸣的时候赶着小黄鸭出去戏水觅食。越来越多的村民离开村子,到县城居住。村子的田地一片片丢荒。他把六祖母家门前的田地用篱笆围起来,挖渠引水,用来养鸭。鸭子长大了,下蛋了。他把一部分鸭蛋拿去县城卖,一部分留着。春节在外居住的村民、孩子回来时,他把鸭蛋煮熟,分给每家每户。孩子们,剥开鸭蛋,蘸着老干妈,吃得津津有味。 春节是村子最热闹的时候,鞭炮声,麻将声,音箱蹦出的潮流的乐音,女人们的唠叨声,声声在浸透村子的每一砖每一瓦。 春节过后,村子恢复以往的宁静,山本大叔依然每天绕着村子走走看看。鸡鸣的时候,他赶着鸭子在水田里觅食。只是村子没有了袅袅炊烟,乡间的小路已经铺上了水泥,却没有行人,偶尔会有一辆汽车呼哧而过。当年跟在山本大叔身后的孩子已经长大,在繁华的都市里,没日没夜的加班。 太阳出来了,阳光照耀着村子的每一个角落。 “吁……”山本大叔吆喝一声,用力挥着长长的竹竿,赶着鸭子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