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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你

少年的你

作者:周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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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青春

连载完成:连载中...

上架时间:2022-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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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介绍:

第一章

“共生关系,指两种生物互利生活在一起,缺失彼此,生活会受到极大影响,甚至死亡。”生物老师嗓音嘶哑却嘹亮,如窗外的蝉鸣,每一声都尽职尽责。

    燥热的夕阳斜进教室,画了道明暗线,陈念就坐在光与暗的分界线上。整个人安安静静。

    阳光笼罩她额前的绒发,金灿灿的,她眯着眼睛,睫毛又黑又长,徒劳地抵挡光线。

    一道阴影笼罩过来。是班主任,身后跟着两个警察。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陈念,”班主任站在门口,一贯威严的人难得和颜悦色,冲她招招手,“你出来一下。”

    陈念看着那两个穿制服的,脸色微变。

    她看一眼前边的空座位,终于放下自动铅笔,起身时扯了扯黏在腿上的校服裙子。

    生物老师和全班同学行注目礼把她送出去,眼睛看不见了,耳朵跟着走,耳朵洞里的汗毛都竖起来,想听点新鲜。

    班主任拍拍陈念瘦弱的肩膀,安抚:“别紧张,只问你几个问题。”

    一个警察面色严肃,另一个很年轻,温和地对她笑了笑,竟有酒窝。

    陈念点点头,沉默地跟着班主任往办公室走。走几步,班主任回头看那一屋子翘首以待的学生,斥:“好好上课!”

    到了办公室坐下,空调冷气像虫子似的往毛孔里钻。

    班主任面色笃定,看着陈念,问:“陈念,你应该知道这两位警官为什么而来吧?”

    “知……知……知道。”陈念有口吃的毛病,人倒不是特别紧张,面色苍白是因天生脸皮细薄。

    “知道我们是为胡小蝶坠楼的事来?”

    陈念点头,漆黑的眼珠盯着他。

    “我们不问别人,来问你,你也知道为什么吧?”

    “那天我值……值日。”

    “那天,胡小蝶,你,还有另外两个同学一起值日。打扫清洁后,那两人先走了,她们离开时,教室里只剩你和胡小蝶。”

    陈念点头。

    “你说你比胡小蝶先走?”

    陈念又点头。

    “那天,胡小蝶有没有和你透露什么信息?”

    陈念摇头,眼睛黑白分明。

    “你有没有察觉到她有什么异样?”

    还是摇头。

    另一位插话:“能和我们讲述一下那天教室里只剩你们两人时胡小蝶的状态吗?”

    “都写在……在笔……笔录里了。”

    班主任插话:“这孩子说话实在困难。上次就问过一遍,都录音了的。”

    陈念静静看了班主任一眼。

    陈念点头。

    一星期前,保安巡逻,发现教学楼前的地板砖上一地血泊,胡小蝶的尸体碎在里边。

    胡小蝶是校花,落了个最丑的死法。

    警方初步断定是自杀。但自杀原因尚不明朗。

    没别的问题了,班主任叫陈念回去上课。

    陈念走出空调房,一层闷汗罩上来,像裹了层保鲜膜。

    她望着白灿灿的阳光,像看见了胡小蝶乳白色的躯体,一股冷气从脚心漫上来。

    寒热交加。

    走几步,身后有人叫她:“陈念。”

    是那个年轻的警官,递给她一张名片,他笑了笑,眼神极深,像能洞穿什么:“我姓郑,以后有需要帮助的地方,给我打电话。”

    陈念心一磕,点了头。

    走进教室,如同摁了静音键,圆珠笔,作业本都静得痉挛。陈念恍若未知,走向自己的座位,几十道目光里有一道格外锐利,要给她身上穿一道口子。

    陈念看一眼坐在后排的魏莱,那画了眼线的眼睛看着格外幽深,带着冷血的威胁。

    陈念坐回椅子上,斜前方的同学曾好在桌子下抠了抠她的腿,陈念伸手去摸,从她手里摸过一张纸条,写着:“他们问你什么了?”

    陈念沉默,看一眼前边胡小蝶的空座位,又拿余光扫一扫周围的人。

    班里突然少了一人,但大家并没受到太大影响,只有胡小蝶的好友曾好时不时哭鼻子。

    其余人多是议论,比惆怅更多的是好奇和不解;

    或是惶惑,十七八岁的生命里,全是诡秘。

    少年的一大特性与好处是,忘性大,轻松就能向前走。

    前一秒还窃窃私语的学生们,此刻都安静下来,他们的眼睛如饥似渴,亮成几十双灯泡,全神贯注盯着黑板上方墙壁上的挂钟——

    放学倒计时一分钟!

    课堂上不许讲小话,但放学如同开鸟笼,平时就不守规矩的学生把倒计时从心里转移到嘴上,公开跟老师叫板:“20……19……”

    渐渐,随大流,仿佛一群蜜蜂由远及近。

    生物老师对生物的趋同性和族群跟随效应再清楚不过,无奈又不甘心,不肯放下课本。

    越来越多的学生加入倒数队伍:“13……12……”

    陈念的心打鼓一样跟着男生们的节拍搏动。她已在课桌下把书包收好,只等着下课铃响冲出教室。

    炎热傍晚,她鼻翼上渗出了汗。

    生物老师不放弃地问:“生物的种间关系除了共生、寄生和竞争,还有什么?”

    全班同学激奋地回答:“捕食!”

    “捕食!”

    “叮铃铃~”下课铃引爆教室,吵闹,桌椅碰撞,

    陈念大步走出教室,确定走出那道视线外了,她拔脚飞奔,跑过走廊,弯进楼梯间,白色帆布鞋在楼梯坎上交替得近乎慌乱。

    她小腿很细,只怕承受不了这速度会折断。

    几个男生呼啸着从她身边冲过,陈念熟视无睹,用力奔跑,时不时回头,仿佛身后有别人看不见的恶鬼在索她的命,是捕食的猎物。

    下课铃声唱完,她白色的校服裙子已消失在校门口。

    陈念一路跑回家,跑到家附近的小巷,实在没力了,撑着腰喘着气往前走。

    心如擂鼓,她抹抹嘴巴上的汗,揪紧书包带子。

    青石巷子笼罩在晚霞里,油画似的,几缕油腻的青椒肉丝香味从院墙里飘出来。

    乒乒乓乓,是锅铲敲打铁锅,还有拳打脚踢。

    角落里一群杂毛小混混在揍人,白T恤的男生蜷在地上,没有反抗,没有声息。

    陈念把头扎低,屏气从一旁走过。

    那群人骂骂咧咧,脏话连篇。

    陈念目不斜视快速经过,转弯掏出手机,才摁两个键,后衣领被人揪住。

    她像只鸡崽,被拖去那堆人里头。

    屋檐下得低头,陈念的头快埋进胸口。

    小混混一下两下拍她的脸:“小婊子,给谁打电话呢?”

    陈念垂着眼皮:“我……我妈妈。”

    对方抓住她手腕拧过来,屏幕上显示数字“11”。

    “110?”劈头一耳光,“操.你妈B,找死!”

    陈念摔在白T恤身上,脸颊火辣,她后悔了。她不该多事。打伤了人死了人又关她屁事。

    “什么JB玩意儿!”那人一脚要踹,另一人挥手拦住,蹲下来,揪住她的马尾强迫她抬头。

    陈念看见这混混腰上还系着校服,是她的同龄人,却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像是天生的仇敌,分属不同的物种。

    他抬了抬下巴,指那个被打的白T恤男生:“你认识他?”

    他扯动陈念的头发,把她的头拧过去,陈念撞上一双漆黑的眉眼,隐在暮色里,看不清情绪。

    “不认……”陈念说话有些艰难,“不认识。”

    “不认识?”混混拎着她鸡窝似的头发,摇晃她的脑袋,“不认识你多管闲事?”

    “我再……再不管了。”陈念声音很小,有真切的后悔,和虚弱的求饶。

    她垂下眼帘,不敢看白T恤男生的眼睛。

    混混一时没趣,又不甘心放她走,较上劲了:“不认识他你为什么要救他?啊?”仿佛真有多在乎她的理由。

    陈念:“不知道。”

    她察觉不妙。

    “你看他长得好看?”

    陈念不吭气,脑子里没有答案。刚才那一对视,他眼睛逼人,一瞬,足够她判断是个好看的男生。可之前她没看。

    “他当然长得好看啦,他妈是咱们市里有名的美女呢。”他们交换眼神,笑得不怀好意又下流,“好多人排队上她的床,操……”

    “指不定哪天就轮到我了。我他妈早想好了从后边进……”

    陈念咬紧牙,不属于她的羞耻在她脸上炸开。她更不敢看那个白T恤男生了,他们终于嘲笑完了,揪起陈念的衣领:

    “你有钱吗?”

    “啊?”

    “他没钱,你有钱吗?”

    原来是欺凌抢钱的恶霸学生,陈念家境不好,舍不得钱,可又怕他们搜身,终于红着眼眶摸出七十块钱,低声:“只有这……些。”

    对方不满意地骂着“穷逼”,把钱夺过去。嫌钱少,得找点儿心理平衡证明自己的魄力大于七十块钱。

    “来来来。你救了他,奖励你和他亲嘴。”

    陈念一愣,用力推开,手撑着地面爬起来。几个混混上前,七手八脚把她摁趴在地上,她成了一只狼狈的落水狗。

    羞愤,屈辱;可屈辱是什么玩意儿?

    陈念尖叫,挣扎,反抗;白T恤男生微眯着眼,冷冷看着她,但并不发出动静。

    她的嘴撞进他的,柔软的唇,抵着坚硬的牙齿。

    热气腾腾。

    她后脑勺被摁着,两人被碾进尘土里。混混们快活地笑着计时,要数到110。

    她放弃了抵抗,眼泪一颗颗砸在他脸上。

    白T恤静静看着她,没有半点声音。

第二章

陈念拉开厕所隔间的门,对面一口烟雾吐来她脸上。她别过头去咳嗽几声,烟雾散去,浮现出魏莱嚣张跋扈的脸。

    化妆品没洗干净,残留在她年轻的脸上。古怪而刻意的老成。

    陈念也想在一夜之间老去,逃离这个弱肉强食的斗兽场。

    可逃不出的青春,总是步履蹒跚。

    陈念往外走一步,被魏莱不客气地推回去撞在隔间门上。陈念希望这一推只是暂时的,即兴的,不是宣战的号角。

    魏莱把手里燃着烟摁过来,慢慢划过陈念僵硬的脸颊,最终摁熄在门板上,她凑近陈念:“警察叔叔找你问了些什么?”

    陈念安静的:“还……还是问……之前一样的。”

    “还还还,”魏莱模仿她的口吃,厌恶道,“你嘴巴就那么蠢,愣是不会讲话?就你这样子,说真话警察都觉得你撒谎。”

    陈念摇头。

    “陈念你说,胡小蝶坠楼的那一刻,我在哪儿?”

    阳光照在陈念脸上,白得透明;她抬眸看她一眼,努力想一口气说完:“在学校……”魏莱狠狠盯着她,就要甩她一耳光,陈念吐出最后一个字,“……外。”

    那天陈念在回家路上,远远看见魏莱她们拦住一个中学女生,威逼要钱。

    魏莱冷着脸:“你就是这么跟警察说的?”

    陈念垂眸看见她的手在抽动,很快摇头,说:“写的。”

    可那一巴掌还是打过来了。

    陈念偏着头,黑发甩到前边,拦住她红一片白一片的脸颊,给她遮羞。

    “我量你也不会乱说。”魏莱低低吐出一句。上课铃响,看门的女生徐渺催促,“魏莱,走了。”

    魏莱走近陈念,从她绑得整整齐齐的发束里揪出几根,缠在手指上,缓慢拉扯,直至扯断:“陈念,你最好没给我乱说话。”

    ……

    陈念没反应,她在嘲笑声中长大,早就习惯。

    嘲笑和排斥从幼儿园开始,谁说人之初性本善呢,谁说“他们只是孩子”呢,孩子的等级划分、拉帮结派和打压异己,偏偏是最原始最残酷的。

    他们不像成年人伪善,所以他们看不起谁,讨厌谁,就光明正大表现出来,光明正大地欺压他,嘲笑他,孤立他,打击他。

    “安静!”数学老师恼怒地敲讲台,“现在笑得这么开心,我看你们有几个能笑到高考后。”老师的威力仅限于对未来的嘲讽。

    “魏莱,去外边罚站!”

    “哗”的椅子响,响得骄傲又挑衅。魏莱懒散地站起身,嚼着口香糖,吊儿郎当地走出去,回头还盯了陈念一眼。

    陈念坐下。同桌好友小米握住她的手背,难过地看她,陈念摇摇头表示没事。

    临近高考,大家都顶着升学的压力,悲与欢一闪而过,不挂心里,转眼人就埋头在书海中。

    体育课也不用好好上,是自由活动。

    想读书的留在教室学习;想放松的,或早已放弃的,去操场活动。

    竹筐里的篮球排球羽毛球被一抢而空,陈念捡了筐底的跳绳。

    “陈念,要不要一起打羽毛球?”说话的是班里最高的男生李想,他是体育生,百米破了省里记录,文化课还不赖,保送去了所很好的大学。

    陈念摇摇头,背后的长马尾轻轻晃了晃。

    “陈念,你真不爱说话。”李想低头看她,带着笑。

    陈念仰头望,他真高。

    大部分学生都戴眼镜,但李想视力很好,眼睛炯炯有神,离弦的箭不仅可以形容他的起跑速度,还能形容他明亮的眼睛。

    “没……没什么要说……说的。”喉咙是天生被打了结的。可惜了她那副好听的嗓音。

    陈念长得很清秀,眉毛淡淡的,睫毛又黑又长,嘴很小巧,李想看着她,想到了书里写的“樱桃小口”。难怪话少。

    李想说:“陈念,班上一些无聊的人,你不要理她们。好好学习,加油努力,等考试完了,就能永远离开这里了。”

    少年的安慰小心而又励志,带着自我安慰的希望,陈念点点头。

    “那一起打羽毛球吗?”

    陈念摇头。

    李想笑了,给自己找台阶下:“下次吧。”

    他走了。

    陈念看见了魏莱,坐在看台上眯着眼看她,冷冷的,不对,她在看她身后。

    陈念回头,见李想正和曾好说话,把球拍递给她,两人一起打球去了。

    陈念拿了跳绳远离人群,走去操场的角落跳,跳着跳着,从正午的阳光下跳进桑树的阴影里。

    蝉在她头顶叫:知了……知了……

    “喂。”低低的男音,没什么情绪。

    陈念陡然停下,心跳砰砰,四下寻,没人。远处的操场上同学们在活动。

    少年轻哼一声:“这里。”语气里三分无语七分冷嘲。

    陈念扭头看相反方向,是那晚的白T恤男孩,隔着学校的栏杆,站在太阳下。今天他还穿着白T恤,校服裤子,外套系在腰上,不知是中专还是技校的。

    他手里拿着一支没点的烟,手指轻弹着烟身。

    蝉声扯破天空,

    陈念鼻翼上渗出细细的汗,白皙的脸颊和脖子透着健康鲜艳的红色;许是因为跳绳,心还在剧烈抖索,她不经意抿紧嘴唇,往后挪了一步。

    围栏一边是阳光,一边是阴影。

    他的眼神穿过光与暗的界限,明亮逼人:“他们拿了你多少钱?”

    “七……”陈念一口气下去,“十块。”

    他在校服裤兜里摸了摸,掏出两张崭新的五十,手伸进栏杆空隙递给她。

    陈念不接,摇头:“没零……”

    他等了一秒,见她居然没话了,冷淡道:“没零钱也不用找了。”

    陈念愣了愣,闭上嘴,舌尖上的“钱”吞了回去,最后还是摇头。

    他的手仍悬着,眯起眼睛看她半刻,忽而冷笑一声:“你接不接?”

    陈念握着跳绳,转身准备走,他却收了手,后退几步。

    陈念诧异,见他突然加速冲过来,手脚并用两三步上了铁栅栏,纵身一跃,跳到她面前的草坪上。

    他低头拍手上的灰尘。

    陈念的心鼓到喉咙里,更是一句话讲不出来,瞪着眼睛看他。

    他的脸干净苍白,眉骨上有块淤青,站在树荫下,眼睛更黑更凉,那股子邪气又上来了。他走到她面前,个子高她一截,气势从她头顶压下来,陈念攥着跳绳不接,他于是把纸币从她拳头缝儿里塞进去。

    新钱硬,陈念手疼得厉害。

    他转身离开,她看他的背影,单薄料峭,利落少年。

    他走几步后,回了头。

    依然那样不明的眼神,穿过额前的碎发看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念犹豫半刻:“陈……陈念。”

    他不解:“成陈年?”南方人前后鼻音不分。这名儿听着像陈年老酒,老气横秋的。

    陈念没点头也没摇头,想着算是默认,他就可以走了。

    但他眼睛判断着什么,没走。他捡了根树枝,走回她身边。他拿树枝点点地,又递给她,下指令:“写出来。”

    陈念蹲下去,在沙地上写自己的名字。

    “陈念。”他念了一遍,质询,“念是哪个意思?”

    信念,念旧,念书?

    陈念解释:“今……”她用了很大的力气,说出来的话却一如既往的轻声,“……今心。”

    他拿眼角看她,明白过来那个“成陈年”是怎么回事了。

    她知道被发现了,平定地看他,等着他笑,但他并没有一星半点的情绪。

    学校院墙外有人喊,喊一个名字。

    白T恤走到院墙边,踩上水泥墩,他个儿高,抬手就抓到铁栅栏顶端的箭头,稍一使力,单薄的身体就违背重力地跃上去了。

    陈念觉得那箭头会刮到他,但没有,甚至没刮到他腰间的校服,他燕子一样轻盈地落去校外的水泥地上。

    他走了,这次没有回头。

    陈念从树荫里走出来望一眼,一群男生站在路对面,有的手里拿着棍子。

    陈念把手里皱巴巴的纸币放回运动服兜里。

    她收了跳绳,决定回教室复习。

    不久前,李想说出了她的心里话:“好好学习,加油努力,等考试完了,就能永远离开这里了。”

    所谓努力,所谓奋斗,说白了,只是为逃离眼下所在的困境。

第三章下午的太阳晒得人周身发热,陈念快步走进竹林小道,顿入一片阴凉。

    假山和亭台通往教学楼后门,陈念走到半路,遇见了曾好,课上给她传纸条的胡小蝶的好友。

    陈念知道她是来找自己的,停下来。

    曾好的眼睛肿得像杏核,看着陈念:“你怎么不回我的纸条啊?”

    陈念沉默地摇一下头,表示无话可说。

    曾好攥紧拳头:“他们也问过我好几次,因为我是小蝶最好的朋友。可我真什么都不知道,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她一说,眼泪不争气地漫上来,“那些天小蝶是怪怪的,大家都看得到,她不爱说话了,心事重重。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同学的关系变差了,但又觉得不至于。我问过她,她否认,说是别的事。后来就……”

    陈念面无表情,扭头望一眼教室。竹叶在风里摇摇晃晃,阳光在细叶上跳跃,白水一样。

    “我不信小蝶会……,可他们说小蝶死的时候,校园都空了,没有外人。保安的嫌疑也被排除。如果真的是自杀,”

    曾好抬头,“陈念,你是最后一个看见小蝶活着的人,她到底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陈念摇头。

    “陈念,你说话呀。”曾好几乎崩溃。

    陈念默了半刻,慢慢开口:“没有。我和她不……不熟。连你都不……不知道,我……我怎么会知?”

    曾好坚持:“如果她自杀,她不可能不和别人说什么呀。”

    陈念看着她的眼睛,反问:“说……什么呢?”

    曾好一愣,是啊,说什么呢。

    “陈念,你说的是真的吗?她真的什么也没和你说?”

    陈念:“真的。”

    越长大,说谎功力越出色。这就像是自然习得的。

    曾好看着陈念,她的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像永远在过冬的人;一双眼睛黑漆漆的,平静极了,像下了雪的夜。

    曾好肩膀垮下去,不知是挫败还是茫然,说:“好吧。”

    陈念看她黯然失神,有一瞬想提醒她,不到两个月就要高考,好好复习才是关键,还想和她说,离李想远点儿。但最后,她什么也没说,

    走进楼梯间,身后曾好追上来拉住她的手臂,语速飞快:“会不会因为魏莱?我一直以为不至于,但我找不出别的缘由,是不是她?”

    老板翻了翻抽屉,没有五十的。他不耐烦地转身去包里找钱,回头塞了陈念一大把。

    陈念认真数数,九十八块八毛。她把十块和二十块的纸币看了看,又检查五十块的,水印,盲点……

    钱币太旧,陈念费了一会儿时间,身后的顾客哼地嘲笑:“看这么久,下次随身带个验钞机吧。”

    老板也催促:“别挡这儿了,后边人全排队等你呢。”

    陈念有点尴尬,把包子塞进书包,低头离开。

    表面镇定地走了一会儿,心里头还是不安宁,又把那五十块拿出来瞧。

    尚未瞧出名堂,看见了眼熟的人,是那天围住那个白T恤要钱的一伙坏男孩,聚在一起边走边笑,边吞云吐雾。

    陈念心里头咯噔,不动声色地把钱攥进拳头,又挪回校服口袋。

    她揪着书包带子想转身绕远路,但对方看见她了,也认出来了:“诶,你站住!”

    陈念硬着头皮停下脚步。

    “听说你是个结巴。”为首的男孩笑,“说,说,说两句,句话,我,我们听,听听。”

    众人哈哈大笑。

    陈念低头站在他们中间,像被一群硕鼠围攻的小猫。行动拙笨,无处可逃。

    他们嘲笑了一会儿,说正题,

    “有钱没?”

    陈念摇头。

    “真没有?”

    “嗯。”

    “哼,上次那么容易放过你,说话可别不老实。”

    陈念咬紧嘴唇,再次摇头。

    “那就搜身看看。”

    陈念要跑,被抓回去。

    有经过的路人,匆匆加快脚步离开是非之地,没人敢搭理。勇气从来是件奢侈品。

    很快从她左边口袋里掏出五十块,右边口袋掏出四十八块八。

    “这是什么?啊?!”为首的男孩龇牙咧嘴,抬手要挥陈念一巴掌,没打到,陈念冲上去抓住他手里的钱想夺回来。那是她的生活费。

    男生没想陈念力气挺大,攥着钱不放,还把他手抠破皮。他揪住陈念的衣领把她提起来:“还有没有?啊?”

    陈念白着脸,竭力吐出一句:“没……了。”

    “这婊.子不老实。”男生用力拍打她的脸,对弟兄们道,“书包!”

    陈念挣扎,死死抱着书包不给翻,一字一句:“没……了。真的!没……了!”她说话很用力,像在赌咒,又像在发誓。

    她希望他们相信她的谎话。

    但他们把她的书包扯过去,拉开拉链,倒着书包抖索。陈念看见夹着钱的化学书掉出来。她看到钱的一角了,脑子里轰然一声,她感到一股绝望,还有痛苦。

    “这五十是假的!”一声喊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一人拿着刚才抢走的五十,愤怒道,“这钱是假的”

    钱在众人手中轮了一圈,各个都笃定:“假的。”“假的。”“原来是假的。”

    看向陈念的眼光变得愤恨,仿佛是她故意欺骗,这狡诈的女孩。

    “拿假的钱骗我们!”为首的抬手要打。陈念抱住脑袋。

    “喂。”冷淡的男声。

    那一巴掌没落下。

    陈念眼睛从手臂下看出去,又是那个白T恤男孩,站在缤纷的霞光里,垂下的左手白皙修长,夹一根烟,烟雾袅袅。

    不久前,他曾是他们的手下败将。他同他的母亲一起被他们用最下流龌龊的言辞侮辱。

    陈念以为事态会恶化,但这群人居然收敛,把书包和那张假,币扔在地上,准备撤走。

    “把钱还给她。”他呼出一口烟雾,手指一弹,烟灰落在脚边。

    对方把一卷钱扔在书包上,走了。

    陈念不太明白,但也不想明白。她看见他的眉骨上又多了一块破皮,手臂上也有新鲜的骇人的伤。她原以为他是被欺负的,可原来他们是一样的。

    白T恤站在原地看她,并没有要帮她收拾的意思。陈念蹲下,把钱捡起来,拍去书本上的灰尘,放进书包,背好了。

    他走过来她面前,身影将她笼罩。

    陈念目光平视时只能看到他的下巴,她并不打算抬头看他,她转了转肩膀,全身的肢体语言都说着想走,

    “喂。”

    陈念垂着头愣神,心想再怎样也得道谢的。

    白T恤皱了眉,受不了她的不搭理,说:“喂,小结巴。”

    陈念抬起头,眼神笔直看着他。

    他轻哼一声,说:“还有。”

    他下巴挑了挑,指地上的五十纸币。

    陈念把钱捡起来,指肚抚摸边角的盲点和纹路,平平展展没有凹凸感,她心里发凉,厌恶自己的掉以轻心和在包子铺时那廉价的自尊心。

    她说:“假的。”

    少年脸色变了,冷哼出一声:“假的?”

    陈念知道他误会,想解释什么,张了张口又没说出话来。她从裤兜里拿出另外两张皱巴巴却很新的五十纸币,伸到他面前给他看,指指他,做了个手势,示意这两张五十才是他给的。

    “你的这个……”她努力而不磕巴地说,“真的。”

    少年脸上不悦的神色散去,散散地问:“这假钱哪儿来的?”

    陈念没答,拿出三十块零钱递给他,轻声细语,缓慢道:“还……你。”

    他看了她好几秒,乌黑的眼睛微微眯起,那不悦的情绪又上来了。最后,他把钱接过来放进口袋。

    她脸发烫,低下头,声细如蚊:“谢谢。”

    少年轻哼一声,似不屑,似嘲讽。

    街上有人在喊一个名字,他回头看一眼,朝那儿走去了。

    是一群流气的男孩子,他的伙伴。

    陈念重新绑好头发,拿出那袋包子,往相反方向走。

    包子铺的老板正在搬蒸笼,看见陈念,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陈念过去把钱递给他:“你找的,假……假的。”

    “舌头都捋不直还来讹人?一看就是撒谎没底气,谁能证明这钱是我找给你的那张?”

    陈念红着脸:“就……是。”

    老板嗓门更大:“没你这样的啊。好好一学生,长得清清秀秀,拿我当冤大头?”

    陈念平静地盯着他的眼睛:“你心……虚。”

    “你……”老板被她说中,声音更大,干脆以模仿做羞辱,“心,心虚……我看你话都说不转,你才心……虚。”

    几个顾客没有恶意地笑了,落在陈念耳朵里全是恶意。

    老板娘过来问了情况,瞪老板一眼,她是会说话的:“小姑娘,是不是你弄错了?我做生意这么多年,从没假钱。你是不是在别的地方收了假的,弄混了?”

    陈念很确定:“没有。”

    “不是,你。”陈念抬手指老板,“是他。”

    男人脸上的五官夸张地拧成一团,像包子面皮上的褶皱:“有完没完了,仗着是女的我不能把你怎么着是吧?”

    老板娘喝了他一声,和颜道:“银行柜台都写呢,钱款当面点清,离开概不负责。人人都像你这样,别说我这小包子铺,银行都得倒闭。”

    他们招呼着顾客,把陈念晾在一边。

    买包子的人好奇地看,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各自买包子离开。

    陈念沉默半刻,说:“报警。”

    老板娘冤枉地叹气:“怎么好说歹说你就不信呢?我们做小生意的,不想惹事呀。”

    陈念盯着她看,老板来劲了:“报啊,你报啊。”

    陈念真报了警。

    不一会儿来了两个民警,把双方分开询问;问陈念的那位信她,但也没办法,只能不了了之,因为没证据。

    老板娘对民警说:“小姑娘弄错了,不怪她的。”

    眼见民警要走,陈念心头一股委屈,道:“我没弄……弄错。这个真……真的是……他们找的。”

    老板娘看她一眼,卖包子去了。

    那民警把陈念带到一边,拍拍她的肩膀,无奈叹气:“我们办事得讲证据。小姑娘,下次当面点清呀。”

    陈念眼眶微红。他们不来还好,来了又走,她比之前更无助。

    小奸小恶,遍地都是。

    证据,却不是到处都有。

    碰上这种事,也没别的办法。陈念不甘心,杵在原地不走。

    周围看热闹的人多,老板用十二分的热情招徕顾客,更有底气了。

    陈念看着他刻意堆砌的笑脸,那一瞬,她想放火烧了这家店。

    这个想法叫她心口一滞。

    一颗平静的心里生出歹念,那么容易。

    这时,陈念的视野内闪过白T恤下摆,一只手骨节分明,夹着烟,两指抽走她手中汗湿的五十元,淡嘲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去路边等我。”

    她抬头,见他浓眉黑目,神色平定,额前的几缕碎发要扎进眼睛里。

    陈念没动静,少年冷淡地往左边动了动下巴,示意她走开。

    陈念走去路边,他斜垮着一边肩膀,手中的烟缓慢而用力地摁灭在蒸屉里白胖胖的包子上,老板和老板娘表情惊诧,张口结舌。

    烟蒂竖插.在包子上。

    他把那张纸币拍在笼屉里,说了什么,老板和老板娘面色如土。

    陈念只看到少年单薄而颀长的背影。

    很快,老板拿了张钱还给他,他转身下台阶,到陈念身边递给她一张新五十:“真钱。”

    陈念:“你跟他……们,说……了什么?”

    他勾起一边唇角,没有要告知的意思。

    陈念看一眼包子铺,那老板娘捂着脸在哭。

    少年也回头看,冷道:“那两人是夫妻,男的给假,钱,你以为女的不知道?”

    “我知道。”陈念说。

    少年挑起眉梢。

    他的身体挡住了夕阳。陈念低下头,默默往前走。走着走着,用力咬紧嘴唇:“五十……块,至于吗?”

    “人都是这样,多活一天,变坏一点,你不知道?”

    陈念慢慢摇头:“我想……”她拿出手机,调出曾好的电话。

    他问:“想什么?”

    “在长大,老去的……路上,我不要变坏,”她又口吃了,努力挣扎,吐出一句,“不要变成我……少年时最痛……恨的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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