侃在茶馆

侃在茶馆（小说）
逍遥镇十字街口的旧茶馆一个月前重新装修了门面，从此顾客有增。今天照常人来人往，有离去的，有进来的，有坐在那里专门喝茶的，有一边喝茶一边闲扯胡侃的。
这里的常客老韩头喝着茶，像自言自语又像在说梦话：“日他姐，这辈子不值，人家整天坐在星级宾馆喝茅台，喝西凤，还喝外国进口的洋水儿……咳！老家伙只能坐在这里喝茶叶水儿，天天一个样儿，杯杯都是一个味儿，越喝越没味道。”他呷了一口茶，抹了抹嘴，“天下的福都叫那些龟孙王八蛋享去了！鸡巴球！看见那些当官儿的、发财的、阔的、骚的……心眼儿里就飞苍蝇。老家伙倒霉一辈子啊！这辈子老家伙没烧好香啊，算了，算了，阳间的罪也受不了几天了，快上西天了。上了西天也得在阎王爷面前喊喊冤，天下不公啊！不公啊……”
老许头咽下一口茶，眼珠子滚着老韩头道：“日恁姐，你这家伙一辈子就是气儿不顺。没听你说过一句顺气儿的人话。”
老韩头翻着白眼：“我说的不是人话？是啥话？”
老许头打了个喷嚏：“鬼话，混蛋话。”
老韩头斜着眼：“日恁姐，你说句人话我听听。”
老许头不紧不慢道：“说鬼话的就听不懂人话。我也不对牛弹琴。”
老韩头把才喝了一半的茶杯添满：“那你就回家钻进被窝儿对你老婆弹琴去吧。”
一个粗五大三粗、满身满脸石灰粉尘、戴墨镜和大口罩的汉子气喘吁吁地大步跨进门，从腰间挎包里掏出一个沾着干了的石灰浆的大号水杯往桌上一放道：“海哥！要杯开水，不要茶叶。”
老韩头像是不愿意闻到汉子身上挥发出的石灰粉尘味儿，下意识地转了转身以躲避“污染”。
茶馆老板立即走过来给汉子倒满了杯子，对他点了一下头，就忙去了。
汉子转身面向外，迎着门口的风摘下大口罩猛喝一口，马上吐了，分明是烫了嘴。他眼明手快地抓起一个水瓢舀了半瓢冷水喝了一口，随后麻利地把他那大号水杯里的开水倒进瓢里一半，咕噜咕噜地一气喝了个干瓢。然后又舀了半瓢冷水倒入他的大号水杯，向茶馆老板吆喝一句：“海哥！一块儿算账。”便提着水杯大步跨出门，脚步“噔噔”地走了。地上和空气中留下几许石灰粉尘。
老韩头用手捂着鼻子瞅着老许头：“哎，你不对牛弹琴，看见牛饮水了没有？”
老许头撇了他一眼，像是不想理他。
老韩头把目光追向那汉子走去的背影：“真是一头牛，一头水牛。”
老许头又撇了他一眼：“人家在拼命！拼命干活！拼命养家糊口。不像咱这些没用的老家伙，吃饱了啥事儿不干，喝着闲茶还嫌没味道。”此刻他好像看见了什么，于是慢慢站起身，拄着与他相伴多年的双拐，一步一步走到那汉子站着喝水的地方，弯腰捡起一串钥匙，看了看，推断道：“一定是那头‘水牛’的。马上他一定会回来找的。”顺手把钥匙放在老韩头面前的桌上：“你闻闻，有没有水牛的气味儿？”
老韩头待理不理地：“嗯，刺鼻的石灰气味儿。”
老许头的拐杖一滑，险些跌倒，他立即扶住了桌子，然后平稳了一下身子，又慢慢坐在了原处。
老韩头瞅着他：“不公啊！你说你这辈子亏不亏！十八岁就当兵打日本鬼子，南征北战十六年，满身都是枪子儿留下的疤瘌，差点儿没把脑袋丢在外乡当了野鬼，人家像你这样打天下的，都当了功臣，高官厚禄，住别墅，坐轿车，包二奶，游山玩水……伙计，你呢，落下个终身残废，回到老家当个三级老百姓。你说你亏不亏呀！”
老许头苍老的双目射出异样的光，那目光久久没有移动，沉默了半天，声低而坚定、缓慢而沉稳地道：“我，一点也、不、亏！”他转了一下身，背对着老韩头，似乎在自言自语口述回忆录：“刚进连队的时候，我就计算过，全连十八岁的二十九人，十七岁的十六人，十六岁的十五人，十五岁的八人，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十六年后，我复原回家了，可是，我的那些战友，绝大部分都没有运气回家，他们的尸骨，有的在大雪山上，有的在大渡河里，有的在长江岸边，有的在深山沟里，有的……连个地方也不知道。我总是在梦里和他们见面，在梦里看见他们青瘦的身影，看见他们身上的血迹，看见他们带血的尸骨，听见他们冲锋的声音，听见他们的灵魂和我说话。每年到烈士陵园扫墓时，我只能面向四面八方，大声呼唤着那些战友的名字，向他们说一声：‘你们在天堂安息吧！只要我还活一天，我就要来陵园陪陪你们。’在我走出陵园那一刻，我就感到：我比他们那个都值。我每天坐在这里喝茶的时候，就觉得：我比他们那个都幸运。我的孙子抱着我的双拐喊爷爷时，我真享受了我的那些战友们谁也不曾享受到的幸福……”
老韩头此刻像是困了，又像在想些什么，一声不吭，只听见他粗粗的出气、回气声。不过他没有睡，他的眼睛睁的大大的，眼珠也不转动，目光盯着一个地方发愣。
“两位大伯！见到我的钥匙了吗？”那头“水牛”真的回来了。
老许头、老韩头同时把目光盯向了他。
“啊！大舅！是您在这呀！……”那汉子沾满石灰粉尘的大手紧紧抓住了老韩头的手。“我正要去您家呢！”
老韩头扑眨扑眨昏花的双眼，瞅着“水牛”汉子：“外甥！你……啥事呀？
汉子：“大舅！给您报喜！”
老韩头：“报啥喜呀……”
汉子粗声大嗓道：“俺表哥从北京打来电话说，您那个瘤，在北京化验的结果出来了，是良性，之前说癌症，那是误诊。俺表哥说他这几天就回来，陪您去北京做几天简单的治疗，您就平安没事儿了。我也请假了，和俺表哥一块儿陪您去。还要陪您逛逛故宫，登登长城呢！”
老韩头终于裂开了嘴：“真的呀？好吧！你老舅在阎王殿门前站了站，又平安没事儿了！还要逛逛故宫，登登长城。你表哥，还有你，孝子，孝子啊！知足了，知足了！”
“老熊渣子！可会说句人话！”老许头狠狠瞪了老韩头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