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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

黑夜

作者: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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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

连载完成:连载中...

上架时间:2015-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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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介绍:
                     一,沉浸黑夜
刘永清再一次因女人失眠了。
妻儿已经熟睡,妻子均匀的鼾声彼此起伏。他感到如同在茫茫夜色的海面上,黑色包围着他,厚厚没有边际与隙缝的黑色。有时,黑色是一种恐惧。今夜,我恐惧什么呢?一闪一闪的亮烟头,不是希望,是鬼火么?刘永清从沙发站起,拉开窗帘,希望能看见昏黄的路灯,灯下隐约飘佛长发的倩影。但他立即失望了,一片漆黑,连呼吸都是黑色的了。他返回沙发里,眼前的一切随之变换了。
王影轻飘般走进简陋却极明亮的办公室。
我在读报,这是一张周末版,一般周末版很有趣味。一位众人崇拜的女星又离婚了,普通人的离异是异常痛苦的事,明星面对观众却始终是甜甜的笑脸。年轻时,我有一个明星的梦想。山村孩子这永远是梦的了。跨入不惑之年,梦也淡了,脚下的路异常的清晰了。但总的来说,是比较幸运的,命运一晃一晃地将我推到了党委书记的位置上。但我仍喜欢收集明星的新闻,尤其是女明星的。瞧那靓丽的照片,在散发着阵阵扑面的女人特有的香味。
王影轻轻坐在沙发上,一定是定睛瞧着我的。
也许是天意。一切逃不出那张巨手似的。
夜,轰轰地飞驰,又似蚊蝇静静钉在墙壁上。
一切仿佛从这里开始了。
女人,令人颤栗的字眼。
刘永清扔掉烟蒂,无声地笑了。
第一位令我失眠的女人,是妻子。
小山村极为封建的,上高中前,和女孩子说话的次数不很多,脑海里有时会冒出些异奇的想法。听见男女的故事,很是羡慕,但没有胆量和勇气接近女孩子。曾有女孩子送来多情的目光,我极力回避,甚至躲避。
多少好事插肩而过了。后来我想。
如果将现在的思想,放在过去的脑里,常常我不敢往下想了。
妻子是我的高中同学。白白的脸,齐耳短发,一身藏蓝色的女士西装,走在一群女生中间,很是刺眼的。那时,男女同学偶尔见面说几句话的,有些还聚一起聊天,这基本是县城的孩子。乡下孩子仍很拘谨。
不知为什么,恋爱的风气在学校还是盛行的。
课间,一对对男女学生坐在操场草坪上,大声地说话。草坪在操场的四周,黄昏过去后,他们和草坪融为一体,但咯咯笑声时不时从哪里弹响。
校领导发现后,组织人员每晚串操场清查。
“抓住了,一律开除!”校长在大会上说。
操场的围墙很矮,翻过去,是一片庄稼地。
女生翻墙怕人讥笑,走校大门,绕一大圈。
男生一翻墙自诩,地头等女生。
校长无奈了,叹息说:“风气到这了。”
又说:“好学生仍是好学生,那几个瞎种由他们去吧。”
我谈恋爱已经上了高二。高二开始分班,我不喜欢理科,进了文班。我个子在同学中间算是最高的了,很自然,被老师安排于最后一排。最后三排都是男生,上课尤其是自习课,相互做小动作,说悄悄话。老师看见了,也不管。老师爱抓前几排的学生,总认为他们是学习的料。老师不管,我们更放任自留了。常常偷偷从后门出去,寻一块地方,围坐一起,胡乱地吹牛。话题免不了提到女生,纷纷说,他看上谁了,不出几个星期,非谈上她不可。
“你呢?”大伙问我。
我口纳了,大伙帮着分析和参谋,班上长相好的女生几乎没有了,早有人已经圈定了。
有人提到了妻子。妻子和我不在一个班上,我微微心动了。仅仅是心动了而已,毕竟不是一班,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要发展到那一步是不容易的。凡事有了目标,以后的事就好说了,况且,目标不大不高,仅是隔壁教室的一位女生。
我没有行动,只有时候远远地望望妻子。妻子突然发现我的目光,不是走进教室,就是逃到我看不到的地方。教室南边第二个窗口下的桌凳是妻子的位置,每天早读,他站或坐于窗口外,聆听那清脆的读书声。那声音仿佛是一首动听的歌曲,音符飞出的长箭,闪光金光,攒击心鼓。
我失眠了。
年轻的失眠充满难言的痛苦。
星期六下午,骑自行车回到距县三十多里的小山村去。
地里的活很多,不是以前地上的庄稼,是麦子、玉米。麦子、玉米长高了,几乎没有什么忙活了,只等收获的那一天。现在呢,满地都是果树,这是从八四年起这里的迷人风景。
我萌生恋情的时候正是夏季,是果树地需要劳力的季节。心随一位女子走了,紧紧跟随她,心满足而实在。而我的心飘荡着漂泊着,如满山谷四处碰响的牧歌。我有气无力的心不在焉,常遭父母的呵斥。
我打听出来了,妻子家在县城,父母都是干部。家境很是优越,我不由打退堂鼓了,自己没有翅膀,会飞起来,去月宫折一枝桂树的花叶。
那时,干部的儿女就是干部,农民的儿女就是农民。
干部和农民是两大阵营,一个高高在上,一个俯首称臣。
年轻是一团燃天的火焰,充满梦想的强大张力。
不是年轻,不是年轻的梦想,什么有活力呢?
刘永清失去想笑的思维。对自己说:“这次失眠是最有意义最值得的。”今夜,这次失眠却没有激情,只是感动。当初感动伴着泪花,现在感动仅是回忆。回忆女人,自己经历过的女人,从妻子开始代表悲哀,妻子应该是结局。我没有结局吗?
“刘书记。”
我抬起头,看到了张长卷曲秀发里青春张扬的脸。
我合起了报纸。
我问:“有事吗?”
王影脸微微红了,说:“领导一天忙,有脏衣服吗?我给你洗洗。”
我笑了。
王影也笑了。
上个月,我刚调到这个镇来,开第一次机关会时,就发现了前排坐着的王影。在乡镇机关里,很难找到这样的女性。也许,到大都市去,满街都是。土里土气的环境里,王影是扎眼的。我讲话有些语无伦次了,我极力控制住自己。没有给大家留下笑柄。乡镇干部,最喜欢传扬领导的笑料了。
会后,他在翻阅领导分开和干部归口花名册时,知道王影在计划生育上。不论男人或女人,长相超俗的,往往引起人们的注意。尤其是第一次去陌生的地方,记性的常常是这样的男人和女人。
也许,我的笑给了王影勇气,她径直推开套间卧室的木门,搜寻起脏衣服了。
我没有阻拦。
漂亮女人的优势就是这,使任何男人失去拒绝的勇气。
我是应该拒绝的。刘永清燃起一根烟。
拒绝会是怎样呢?
会有这漫漫的只有烟味的夜吗?
来这个镇一个多月,没有一夜在镇上住的。一般情况,党委书记抓好镇长和几个副职就行了。党委书记也是从一般干部到副职到镇长再到党委书记一步步过来的,当然,特殊的情况没有必要说了。大家对党委书记的看法基本相同,对每一任党委书记的做法也是认可的。权利,是每个人崇拜和膜拜的神物。
但今天我没有离开镇的想法。
年轻司机在房门转来转去的。
我一直翻阅着那张女明星离婚的报纸。
是因为王影这个女人吗?
我没有问自己。
是因为王影这个女人。刘永清抽一口烟。
镇长胡可恩是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和我一文发到这个镇工作的。他没有乡镇工作的经验,一直在县委办公室工作。和这样的人搭班子,我的绝对优势就彰显出了。乡镇的渠渠道道我掌握的一清二楚,屈指一算,在乡镇已呆了近二十年了。经历了乡镇的辉煌和颓废,辉煌时期是名普通的干部和副职,颓废时期是堂堂的一把手了。一把手轻松多了,一张嘴一切都足够了。
胡可恩来了,汇报这两天的工作。
我一挥手,说:“不必细说了,一切安排好就成。”
胡可恩坐下来,说:“是否该扫税收尾欠了。”
我看一眼他,说:“先把各村的底子组织人马摸清吧。”
税收是乡镇头痛的事情,一年不如一年,眼看似乎滑到悬崖边上了。好在教师的工资县上财政负担了,月月还能见到工资。乡镇机关干部拖欠还比较严重的,好在干部还能理解,牢骚只是挂在嘴上,各项工作还像样的开展着。这能指责谁呢?有能力跳出乡镇的泥潭嘛,陷入泥潭了,只能骂自己的能力。能力不等与能量,能量太宽广了,是一张网的结晶。
我继续看着那张报,胡可恩讪讪地里去了。
我望望窗外,已是下午了。我在打发这一段时光。我期待这段时光后的某一刻到来,犹如干旱土地在期待一场淋漓的雨。
男人就有这么强烈的占有欲望,这是与生俱来的驱动力,我为什么要控制它,任其哗哗流淌着,那一头是干裂渴望已久的心田。我的感觉反复告诉自己,该发生的立即要上演了。
黑暗里,刘永清“呸”地一声吐出一口痰去,听见妻子翻身的声响,平时,他会心跳加剧,妻子很爱整洁的,发现了这口痰,非骂死他不可。但今夜没有这种感觉,他被岁月牢牢地笼罩着,眼前是一张张随风飘扬的日历。
背有些酸痛了,他顺势斜躺于沙发里。
烟头一闪一闪的。
对待女人,要有猛扑过去的勇气,这是刘永清生活总结出来的真理。他始终认为这是真理。这方面,男人的勇气要强于女人,女人显示出被逼的无奈,当无奈被撕成碎片时,女人的勇气会燃起强烈的生命力,有时,甚至连灵魂都焚烧了。
尤其是那些不可一世的女强人。
女人能当上县长就不是一般的女人了。
当听说谢慧琴调来任县长时,大小的人伸出了舌头,女人抱娃做饭的时代一晃过去了似的,连村子里的老太婆们走路腰板挺得直直的,屋里屋内大声指责自己的男人了。男人们只有一个想法,看看这位女县长长得是什么样。
谢慧琴相貌极为平常,不高的个头由于胖愈发的矮了。女人一过四十岁,几乎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不像那些明星,年过半百,看上去三十刚出头的样子,照样撩动男人的非非之想。生活里的女人,真实得如同山顶的松,年轮很自然地呈现于天地之间。
普通人只是好奇,有点权力的人还多了一层对荒缪的敬畏。荒缪是对荒缪者而言的。任何游戏都有规律,唯政治貌似规划下一片荒缪。不是我这样认为,这是大家认为的。刘永清在一九九五年刚过的初春,而对纷纷的瑞雪,对自己这样说的。
在正午的阳光里,雪花轻飘着,如一只只白色的蝴蝶,眼前的山峦渐渐远去了,只有翻飞的蝴蝶。就是这座山,隔离出两个世界。山前,雪花没有一丝活力,落地即化为水珠,地面湿漉漉的,春已经伸张着腰际。
寒冬的夜里,得知组织上派我来这个乡的。全县的人们将这个乡称为山后。一座山在朗朗晴空里,显得很高,刺破天似的。我悲凉了,但又没有回天的能力。抽完一包烟后,我想明白了,我的事业也许在那儿,会朝好的方向发展。
我拨通了哥哥的电话:“我准备明天去上班。”
哥说:“去吧。艰苦的地方容易出人物。”
朋友的车送我去的。觉得车一圈圈地快速上升,一圈圈地快速降落。满目的树木,满目的焦土,满目的清凉,满目野鸡野兔。
我笑不出来。
这是努力得到的结果。当副乡长八个年头了,每次变动调整班子,别人是升迁,我只是耗子似地挪窝,乡镇转四五个,同僚笑说:“人挪活呀!”活个屁!满肚子的窝囊。朋友们在一起吃饭时,都劝道,谈走动走动了,人要学会适应环境,我能不知道这个理吗?活动,说的轻巧,那是需要得力人和经费的。尤其是经费。
钱到用时方很少。世界上拥有钱的感觉是最奇妙的了。那种奇妙比拥有美丽女人要高出得多。钱和女人是可以划等号的,钱是第一位的,是为男人拥有世界,尤其是女人的唯一决定因素。
妻子不是女人吗?刘永清心里一震。喉咙灼痛了。他习惯地伸手去茶几方向,准确地抓住了茶杯。
校园里有一张报栏,每天教务处的老师取下旧报,将新报放进去。报栏前站立的常常是一些女生。下午课程完后,距晚自习的时间是很长的。我准备去操场打篮球去,却发现报栏前站着几位女生,其一是妻子。我过去了,现在搞不清为什么要去报栏那里,人在不由自主的时候,往往是愚而可笑的。我刚到报栏,妻子回头望了一眼,拉了拉同伴,转过报栏,朝学校大门而去。身影急匆匆地,仿佛有人在追赶她。我纳闷过后,充满恼怒,继而一想,真是奇怪,妻子怎么知晓我是因她而来呢?
“他一定是我的妻子!”我滋生了这个念头。念头上升为信念时,年少的我,开始被爱情折磨了。
爱情,神奇而伟大,抗拒不了的魔咒。
爱情,力量是巨大的,她控制的是灵魂。
爱情,未成熟的青果,苦涩而痛苦。
单相思的人,对爱情的理解仅此而已。
我喜欢做梦了,梦里尽是妻子的影子。
是过去对爱情理解太肤浅了,或是爱情丢失于那个年代。许多年头过去了,一个个女人如河流流过他的身躯,甚至掩埋过他,他再没有出现这些感觉。刘永清第二次喝水了,他体内需要大量的水份,他坐起来,四肢麻木得灵魂也木然起来。是的,他寻找过这种感觉,都失败了。失败在心里没有留下半丝痕迹,连回忆都是碎片的。我在拼凑这些碎片有意义吗?意义是有的,意义是经历生长出的奇花异草,欣赏它们,是欣赏男人雄性的力量,是对征服快感的体味。他不是女人,感受不了女人的思想,但他隐约想象得出,欲望似乎抛弃了肉体是灵魂的东西。如风迎面拂来时,男女的感受是相同的,当然这是种原始感受。时光飞逝时,将爱活生生地蜕变成原始的冲动和感觉。其实这样不错的。
雨,淅淅沥沥的,刘永清耳边响起一片雨声。他走向窗口,也墨汁般的黑,天空有一颗星在发着褶褶的光,很耀眼。他侧耳细听,而声消失了。他离开窗口时,而声再次响起。他明白了,他的心在下着雨。
心雨是一首沉淀在灵魂深处的情歌,一个结晶着爱的故事。只有雨声能引发出潮湿的记忆。这是岁月的结果。岁月的河缓缓流过倒是幸事。
雨阻碍了我的行动。
结伴的同学捅捅我的腰部,指了指妻子的窗口。
一把精巧的花叠伞挂在窗内。
看不到妻子的脸。
我踌躇了,没有勇气。
“我去,”同学说罢,已走向那窗口,我尾随着。我期盼能看到妻子的脸。
妻子在学习,很认真的样子,她不知爱情悄然走近了。
“借伞用用。”同学说。
妻子脸红了,说:“我也要回去的。”
“用一用嘛。”同学说着,手已经伸进窗口,拿到了伞。
妻子脸更红了,因看到了我。
那亮亮的瞬子闪毫着羞涩和美丽,和梦里光彩一摸一样。
一个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还伞已经到了下午,当然是他我送去的。同学知道我的心思,在创造机会给我。有缘的机会才是机会,无缘了,机会是时光的白白浪费。过去,我是这样认识缘的。
去了几次,妻子不在。
直到晚自习,我才见到了妻子。
“你害的我中午没有回家。”妻子接过伞,轻轻地说。
“我来了几次,没有见到你。”我说。
“你挂在窗上不就行了。”妻子仍是轻轻的语气。
我挠了挠脑后,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雨已经停了,星星满天。每颗星星微笑着,满天的笑脸。今夜就是一颗星,仅是一颗星星,也许这颗星星比地球还大,可在我的目光里,如一只萤火虫,没有生命的萤火虫,仿佛宇宙是一位巨人,星光是他的烟头。夜晚,是思考的吊钟,如果思考包括忏悔和懊悔。这一切,与死亡很近吗?
我知道我等,会有满意的结局。
人生的满意竟是以欲望为前提的。
欲望是一只猛兽,放出笼去,泛滥的东西与人那么遥远。人性其实会裂变的,裂变的过程是释放自我的熔浆的过程,猛然的爆响之后,回过头,惊诧跳出胸膛,自己成为真正的赤裸裸的自己。满街花花绿绿的衣衫,都是不存在的,每只曈曈里是穿行的肉体,肉体是世界上最为优美的语言,比诗,比音乐还有内涵,还有魅力,超出想象又落回想象,使想象充满梦想。而一具具身下的肉体没有梦想,是没有任何色彩和任何语言的空虚。
黑夜慢慢驱走白昼,我手里仍是那一张报纸。
这些年积累一眼看穿女人的经验,使我有限的生命无限期地延长,凡事的第一次,是刻骨铭心的,尽管有时显出幼稚的容貌,但基础是可以决定一切的。
年轻是力量的象征。年轻又是茫然的缩影。
除过妻子外,接触异性的肉体是从舞厅小姐开始的。
那是一个疯狂的日子。平平常常的人们一夜之间仿佛进入茂密的原林之中,高歌且舞蹈,什么似乎不存在的了,只有扑天盖地女人的粉香。
不论白天晚上,几个相好地相约,骑上摩托赶到县城去。晚上要去早的,过零晨就没有空地方了。大伙轮流着请客。那时税很好收,还是乡镇经济鼎盛时期。隔天有时连续地发奖金,加之,村干部常请,村干部全都喜滋滋有逛舞厅的瘾了。逛舞厅要去的人多,一两个人气氛不热烈也不厚浓,激发不起勃勃的兴致。
我回回都去,回回被大家耻笑。
我很苦恼又无可奈何。每次看他们将小姐拥进小包厢去,有时,就在大厅的长沙里,吭哧吭哧半天,我暗骂运气不济,陪我的小姐都是假正经。
“你把钱都白扔了!”大家纷纷笑他。
张思昆是镇宣计站站长,四十几岁了,秃顶,高鼻,长一幅婆娘嘴。是他将大家引进歌舞厅的。他也是全县第一批舞厅狂热分子。因他有几个同学在县上开办舞厅,他起初是被邀去打麻将。慢慢地爱好从麻将转移到小姐身上去的。单位大小人不知道他这种转变。每晚到处寻他,发现不了他的身影,偶尔见到他,拉他去打牌,他坚决拒绝。暗地里人们对他竖大拇指,这么快就戒赌了。有人发誓要向他学习。
一天,政府内响起了舞曲,刚劲有力的鼓点很有节奏地撞击人们的心房。人们寻声而去,集到张思昆的房门口,敲门,无人应答,有人提来椅子,站上去,从窗口往里望去,笑着从椅子上跌坐下来。大家争着上去望,原来张思昆抱着把椅子认真地跳舞呢,满脸的汗。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前两三年,舞对乡村来说,是稀奇古怪的事,就是县城,大部分人认为那是十分遥远的。人们常浸泡在麻将酗酒之中。张思昆的举动令所有机关干部震惊了,在他房门口,轮流站在椅子上,久久不愿散去。
“简直是个神经病!”老王笑骂了一句。
我们几个年轻人一直等到舞曲终了,张思昆打开房门,便急急地拥进去。一台很小的录音机,市面上充其量值三四百元。我们几个都在计划生育工作组上,经常在一起,关系已很融洽。平日里,把他当老大哥对待,没有当站长看。彼此之间不存敬畏和拘谨。
我们围住张思昆,请他教我们跳。
张思昆一笑,说:“你们拿出五百元,晚上带你们去专门的地方跳。”
我们一人五十一百的凑够五百元。
张思昆接过钱,说:“晚上七点准时在我房里集中。”
我常常想,人们的脚步有时代的烙印,时代上坡,你得努力地爬行,是下坡,你就是飞速转动的轮子,一切光怪陆离得外面,骨子里是时代前行的步伐。我们意识不到这些。老年人常爱说:“是时代变了。”
小时候,我孤独地坐在门口的青石板上,望天望地望远方,一愣一愣。别的孩子三五成群的嬉笑,我仅仅是望着。茫然的目光里我清楚充满饥饿。那时,大家都饥饿,但我觉得自己最为饥饿了。别人还有玉米面馍吃,我连这都是上顿有下顿没有了。有时两三天肚子空空的,狠不得咬一块石头填填肚子啊。小时的记忆是黑色的,但现在是一种骄傲。因为父亲骄傲。这种骄傲一直藏在心里。
父亲是普通的农民,但他有不普通的思想。他的思想给全家带来的是灾难。我记得这场灾难是从那个夏季开始的。麦子打上场了,社员们围着大大的麦堆,流着涎水。有人抓一把麦粒,吃了起来。可这一堆麦子要送到乡上的粮站去,社员们舍不得呀。一年忙到头了,连一口麦子都吃不上。有人悄悄说了,把麦子分了吧。消息传到队长耳朵里,队长愣了。几个胆大的嚷道:“分呀!分呀!”社员们都叫了:“分吧,分吧。”队长缓过神来,说:“谁敢呢?”社员们哑了,队长背起双手,回家睡在炕上了。
父亲走出人群,说:“我提秤,分!”
夜夜的批斗会在街十字召开了。队长的脸气得煞煞白,指着父亲,骂道:“简直不是人,敢分社会主义的粮食。”社员振臂齐声高呼,一片打倒之声。几个社员气愤地扑过来,搧父亲几个耳光,父亲的上衣被撕烂了好几条长口子。
我是听母亲说的。
父亲回来后,母亲和他吵了一架。父亲出去了,母亲流泪着唠叨:“就你能行吗?一队的人没有出风头的。你给人家把米粮分了,人家反过来整你。”
“现在的人为不下。”哭了半天,母亲自言自语。
我在门口,目光充满恐惧。父亲在孩子的心目中最伟大的,父亲就被别人打了,除了恐惧,幼小的心失去了安全感。
大队因出现父亲就这样的反面典型很高兴,每次开会,是要批斗人的,以前,有个富农,可惜批斗一年,他就死了,按理下来是他的儿子,也许他亏村人太多,儿子是个白痴,三十几岁了,常一丝不挂满街跑。大队干部和公社商量了两天,决定用他顶替父亲。每天几乎都有会,不批斗人,没有教育社员的目的,很有可能忘本,还有二三十名真枪实弹的民兵的威严没有光彩。批斗富农的儿子那一天,几个积极分子分别忆苦思甜,有的泣不成声,有的铁青着脸大骂万恶的旧社会,全体社员站起振臂高呼口号。会议效果很好。乡上的驻村干部很满意,在村支书耳旁说:“晚上继续。”
正在村支书点头的当中,谁也没有想到,富农的儿子哈哈一笑,押他的两名民兵还没有醒悟过来时,富农的儿子脱光身子,满会场跑。社员笑得东倒西歪。
几个民兵满会场追富农的儿子,却怎们追不上,最后民兵兵分两路,前堵后追,将富农的儿子压倒在会场的一角,富农儿子大声的嚎叫,一个民兵用袜子塞住了他的嘴。会议草草收场。
这事在全公社传的沸沸扬扬,编了不同几个版本的笑话。
公社领导将村支书狠狠训斥了一顿。
村支书脸红着回到的村上。
这些事,是后来我听大伯讲的。
大伯还告诉我,那一次他和父亲也吵了一架,这一架是兄弟俩几十年来吵得最凶的一回。两人对面发誓,不再兄弟相待了,如路人一般。
“我要你这瓜子弟弟干什么?”大伯说。
“我瓜你让我过我的瓜日子。”父亲说。
后来,大会批斗父亲时,大伯几乎每场上去发言。很自然大伯成了全公社的模范,但大伯拒绝任何奖状,队长将奖状送到他家里,被他推了出来,关了门。任队长再喊再叫,总不理睬。
“他大伯嫌你爱出风头。”我听见母亲说。
父亲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吸烟。
我望着父亲日渐消瘦的脸,心里酸酸的。
从那时起,我得了久不治愈的病,听见树上的喇叭响,心速急剧加快,很快就晕过去的。我知道,每天喇叭喊叫的是召集社员开会,又要批斗父亲了。这病症直到有了儿子,自己经常在喇叭上讲话,征收税款不长日子里,自行消失了,但当在心底的阴影却是永恒的。
冬季,雪很大,铺天盖地的。
我睁开眼,天已大亮了。叫了父母两声,没有应答声。父母又不在了。我睡在被窝里,静静地躺着。我已习惯一个人这样了。这时,陪伴我的只有滑过两鬓长长的泪,我默默地流。那一年,我仅仅是一个不到七岁的孩子。
听见街上有锣声,并伴有阵阵嬉笑声。
我穿起衣服,踩着厚厚的雪,大门外边锁着,我爬门缝向外望。嘈杂声近了,父亲被四五民兵押着,游街,后边是一群孩子。父亲望了一眼家门,我看到一张大理石般冰登的脸和一双内恨的目光。我很小就能理解痛苦的,漫天的雪花飘飘洒洒,每一片雪花是狰狞的魔鬼,扑面而来,似要掩埋一个小小孩童。
这一页在我灵魂里永久潜藏着,怎么抹也抹不掉。我微笑的时候,这页门关闭着,我忧郁孤独时候,这扇门会洞然开启。我的童年在营造这扇门,我是被逼迫的,不由自己的。
母亲去求村支书,放过父亲。村支部正和乡包村干部喝酒。眯起眼瞅着母亲,慢慢吐出一股青雾,说:“这样对他好,不然,总有一天非逮捕他,给他判刑不可。思想多可怕呀!”
母亲仍是不走。
他俩也不哩会,吃喝他俩的。
支书婆娘连拉带劝走母亲的。
母亲见到我,吃惊一惊。抱起我,急急回房里,扑打去我全身的雪。我抱住母亲的腿,大声哭了起来。
母亲没有哄我,去了厨房。她知道儿子肯定饿了,母亲拿出两个熟红芋,红芋已经凉了,递给儿子。然后把我抱放在炕边,抚摸一下我的脸蛋,说:“吃吧。”
我吃红芋时,看到了母亲眼里的泪花。
我是流着泪吃完手中的红芋的。
人的泪水不是泉水,它是有限的。如福禄一样,一生拥有它们多少,是有定数的。
刘永清摸了摸眼睛,没有泪痕,心板无声的画面随之消失,眼前除了黑仍是黑,一片黑。他重新撕开一包烟,摸出打火机,正要打着时,他打消了抽烟的念头。
“是怕光明吗?”刘永清问自己一句。
光明是令人向往的。恐怕光明是渴望光明到了极致的扭曲心态,其实是对长长暗道的恐惧,想象重见光亮是遥远的蜃楼。绝望者往往在沉沦中,思想突然一跃上升为希望的境界。绝望和希望一样远离着他。有的只是女人。
有女人脚步愈来愈清晰了,我料到了。
王影挟着净得衣服走进了。
我望着她,说:“谢谢了!”
王影笑说:“领导忙,手下洗洗衣服,有什么谢的。”
她环顾房内,说:“今天太阳很好,衣服已经干了,给你放哪里呢?”
不等回答,去了套间卧室。不大功夫,出来,坐于沙发里,双手放在膝盖上,腰板直直的,望着我。
我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了成熟女人对某种东西的期待。
于是,对她说:“晚上十二点过后,你来吧。”
女人,尤其漂亮的年轻女人,要改变男人的习惯很容易的,也许是男人盼望这种改变。雄是针对雌而立起来的,对立才能统一,相对统一是宇宙万物生存的根基。
决定晚上在镇上过夜,我却有些后悔,许多如果和假如冒出在大脑里,同时,为自己的浅薄有些懊表。继而一想,一切顺其自然吧。刻意是为自己挖掘难受的大坑,会埋葬勃勃的青青的,青春逝去了,拥有什么都是空虚的。
胡可恩看到我房间的亮光,过来了。
我将自己在几个乡镇党委书记哪里学来的东西。毫无更改的照搬过来,不太说话,一句玩笑都不能开,出去在外边,那怕在地上学驴打滚。坐在一把手的交椅上,将自己藏得愈深愈好。笑是嘴角往上仅仅翘翘,发脾气要猛要烈。
胡可恩说:“刘书记,晚上开会吗?”
我说:“为什么?”
胡可恩支吾半天,说:“副职们说,刘书记来了已有些日子了,是否大家吃一顿饭?”
我悟然似地说:“是呀。晚上你组织大家去吧。”
胡可恩惊喜了一下,问:“你不去吗?”
我说:“你代表我吧。”
胡可恩走后,我熄了房间的灯,坐在套件卧室里,每晚这时不在宾馆打麻将,就在饭桌上增进兄弟们友谊。洗桑拿已很少了,经常有人请去市里冲冲澡,看看演义。生活里,人们犯得错误很多,时光会把错误带走的,不留痕迹。可有的错误随时光的流逝,愈显出狰狞,毁了人生。这种错误旺旺以迷人的美丽面目出现的。
“抗拒不了!”刘永清痛苦地摇头。
“放弃自己的结果!”刘永清叹谓一声。
王影很准时的,她换了双软底的鞋,走路很轻,听不到脚步声,似一股幽香,突地飘至我的卧房里的。
清晨沾着露珠的花朵,在想象中慢慢绽放,一种艳,一种香,一种脆,一种鲜,瞬间蝾成眼前的王影。没有羞怯,有的是成熟的娇艳,灯光里,王影的头顶似乎飘荡着袅袅的香火青雾。
一切是上苍安排好的了,我张开双臂,王影缓缓跌落进去,没有语言,肉体交流是首动人的乐曲,每一音符从灵魂飞出,演绎万物的真谛。
我惊诧和沉迷王影身体白亮和净纯,如削去皮的白色萝卜,黑夜也无法抹遮她的肤色,我拥着她的身子,如拥着涟漪的海浪,梦呓轻颤的涛声。一漾一漾,一直渗浸我骨子里去。
二十几岁的女人,正是激情四溅的年月,当在激情里沉浮时,我忽感到自己也年轻了。年轻时,对爱的理解是残映的,仅是情愫的一张一弛,对肉体的渴盼很少,可以说是张白纸,追求异性是追求一生幸福的伴侣,不是现在是为一段日子刻骨铭心,丰富单调没有色彩的日子。一个眼神一句表白能勾勒出床铺的梦动线条,根本没有想过的。那是禁区,只有夫妻才能履行那样的手续。
每年秋季学校要举办一次运动会,我只能做一名观众,呐喊助威。我发现妻子参加一千米的长跑比赛。白色的运动鞋亮晃晃的,所有参加比赛的学生没有统一服装,根本没有谁穿运动的背心短裤,尤其是女生。平常样的,整整齐齐。学校在衣服上没有要求,一两名胆大的男生穿出短裤来,女生悄悄指着,脸红红的,不敢正瞧,低头吃吃的笑。这两名男生被老师招了去,换成长裤。
长跑结束后,妻子回到本班的学生方阵里去。
我站起来看她,希望她能发现我。
她始终没回头,我很失落地生下来,心里空空的,这感觉从未有过的。常听或读爱情的神秘和伟大,不料竟是这样难以名状。
我难以自拔地爱上了妻子,它带给我的是无尽的苦痛。我生活的规律被无情地打乱打破了,学习也一落千丈,一个人常躺在宿舍里,上课也不去,患了癌症的病人一般,满脑子的梦在飞。有时,坐于操场角,看来来往往结伴的男女生,有说有笑的,羡慕的要死。这些都是城里的孩子,乡下孩子从小与女孩子划清界线,与女孩子说一半句话,其他孩子纷纷疏远你,你仿佛携带着某种可怕的病毒似的。
“你写份情书,我给你递去!”好同学孟飞说。
我不敢写的。班上一位男生,花整整三个晚上写好情书,悄悄放在他看上的女生抽屉里。早读时,女生捡人最多的时候,大声地将情书扔在了他的脸上。全班同学停止了读书,教室静的死寂一般。男生黄透了脸,逃似地离开教室,一个星期找不见人影。班主任派人请来了男生的家长,家长发动自己所有的亲朋好友,在一个远方亲戚那里找回了男生。男生归回了学校,但换了个人似的,一天一声不响,就是上课也趴在桌子上睡觉。三个月过后,男生退学了。这事在学校轰动过一时的。
“她后悔了,去了一次他的家里,可他不见她,几次是她流着泪走的。”孟飞说:“你不爱人家,退回情书也就罢了,何必丢人家人呢。麻雀也有手指蛋大的脸呢。”
“但我相信不是每位女生都那么绝情和无知的。”孟飞坐在我对面,认真地说。
我仍是不敢。
孟飞在我肩上拍一下,叹息着说:“你折磨自己吧!”
我还是产生了写情书的冲动,写了撕,撕了写,终于写出自己满意的情书,我吸取那位笨男生的教训,最后不署名。末了写一句,若有意,请明天上午七点在学校对面的小食堂见面。
第二早,我和孟飞没有去上早操,到妻子的班上去。学校经常发生偷书事件,每个班早操时留一两名学生看守教室。我俩爬窗口往里看,里面有一名留守的学生。孟飞认识这位学生,他在教室后门招出看守学生,没话找话地扯起来,我偷偷从前面进去,将情书塞进妻子的书包。
这一天好漫长好难熬啊。
下午七点,孟飞有事,我一个人在小食堂等。
天黑了,晚自习的铃声响起,仍未见妻子面。
我想,妻子不可能来了。失望且痛苦地回到教室。
这次打击不轻,我被彻底击垮了。
后半夜,孟飞回到宿舍,爬在我耳边问:“进展如何?”
我差点泪水流出来,摇了摇头。
孟飞躺下后,悄声说:“我成功了!”
我不知孟飞也在谈恋爱,平常看不出来的。宿舍有别的同学,我拉了他一下,他会意了,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操场。
月是朦胧的,如诗如影。
往日喧哗的早操,寂静如月。
秋后的风,沁凉沁凉的。
孟飞愉悦睡不了觉,我是痛苦的失眠。同样的夜,适合截然相反的心境,彼此觉得夜色很美,因自己夜才如此美丽。自然似乎是永恒的姿态,博大的胸怀拥抱千奇百怪的万物,万物的情丝。
我问孟飞对象的具体情况。孟飞告诉我,是我们班的,让我猜,我将班的女生一一盘查一遍,推敲一遍,没有猜出。
孟飞说:“是赵彤。”
我大声的笑了,这怎么可能。赵彤是班上最踏实的学生,女生都不太交往,平常话很少,很死板,没见过她笑过,老是爬在桌上看呀写呀的。可长相一般,学习成绩也一般。
我认为,全班任何女生都有可能,唯她是不可能的。
孟飞说:“明天让你瞧瞧吧。”
赵彤是农村的孩子,本应住在学校女生宿舍的。他哥在县农副公司工作,媳妇是教师,他哥经常在媳妇那里。家里人嫌学校宿舍人多,影响孩子学习,便让赵彤住在单位分给哥哥的一间房里。农村孩子大都不愿住在学校宿舍的,白天你来我往,乱。晚上说话,打鼾,磨牙,睡不好,还经常丢东西呢。
我和孟飞是晚自习结束后去的。
农副公司不大,一座五间的两层楼房,一楼一间房里灯亮着。二楼两间亮着光。孟飞引着我,转上楼梯,赵彤已在房门口迎接我俩了。
赵彤在洗衣服,满地的水。
赵彤笑的很开心,她平时为何不笑呢?她笑起来很美的。
孟飞忙着拖地上的水,赵彤一旁指挥。
我不能久坐的,证实了孟飞说的是我的目的,坐久了,他俩说不定会反感呢。他俩有多少知心的话题呢。我也是年轻人,如果和心爱的人坐在一起,三天三夜有拉不完的话。
他俩没有拦住我,走在街上,我不由为自己伤心。
孟飞一夜没有回来,我一夜没有入睡。
情感如果要和传说文化闪现的美联想起来,恐怕是情窦初开的那一段日子,还要在我的那个时代。刘永清忽然觉得全身血液快速流动起来,青春的旋律使它脱离了僵硬的窠臼。人真如一条河流,最动人的地方是源头。想象经过森林草原村庄小桥等国画里出现的风景,奔去大海。没有留恋,只有茫然。
他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脑海里没朵浪花闪耀女人难得倩影。没有女人的经历容易忘却,童年是独立的世界,在心里珍藏。
童年是刀刻在灵魂里的,血流干了,伤痕永远不会好。
父母天不亮就走了。
母亲是整梯田,父亲就被两民兵押着,串地接受教育。
这是一段黑色的日子。
天亮了,听见街上有孩子的嬉闹声。我爬在窗口,望对对燕子低翔或麻雀在檐屋叽喳,我习惯了这一切,没有出去的念头,孩子们都不和我玩耍,我也不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和他们在一起,他们老爱作民兵押人挨批斗的游戏,他们笑,我往往哭着走开。我想到了父亲。
我最喜欢下雨了。雨刷刷地,我对雨说着心中的话语,雨凉凉地,没有半点嘲笑我的意思。晚上,父母都在的,尽管他俩时常吵架,一吵就是几个小时,甚至天亮,但我喜欢和父母在一起,我害怕孤独,特别在晚上,没有电灯,煤油供给不上,黑漆漆的,四周每一处都是魔鬼,披头散发,张牙舞爪,跃跃地扑向我。我缩成一团,哭呀哭,一直到父母回来。父亲脾气愈来愈坏,常摔东西。脾气来了,抓住什么就摔什么,不管值不值钱,实用不实用。摔过之后,父亲蹲在院子里狠劲抽烟,母亲嘤嘤的低声抽泣。
“日子无法过了。”父亲甩出烟头,跺一下脚说。
以前村上有几个人,和父亲关系很好,常来家串门,晚上无事几个人围坐在炕头,聊到天亮是常有的事。出了那事后,再没有人找他了,他只有旱烟相伴了。父亲留在我心底的,是一股股或团团呛人的烟雾,他的形象反而模模糊糊的。
母亲伤透心了,但她不可能回娘家去的。
舅家离我家很近,过一个村子即到了,满算不过六里路。
舅舅很老实的庄稼人,舅母却很厉害,跑到我家门口,跳有三尺高,大骂了一中午。其实父母没在家,她想给村人看,已彻底要和我家断绝关系了。舅舅听婆娘的。这可折磨坏了外婆,哭瞎了一双眼睛,她可能感觉不行了,求舅舅用架子车拉她来我家,舅舅在家门口站着,不进我家门。外婆在院子里颤危危流一把泪,喊了母亲三声乳名,母亲哭着跑出厨房,抱住了外婆。母女俩哭了一个早晨。
外婆回去后第二天就逝去了。父母领着我去舅家,被挡在了门外。母亲疯了般地扑了进去,跪倒外婆的灵堂。
父亲抱起我,大声说:“走!”回到了家里。
一天我和父亲就没有说一句话,父亲不会做饭,他在厨房案板底下搜出三个生红芋,用衣服擦了擦,递给了我。我对饥饿的感觉已经麻木了,每天都过在饥饿状态。我两个红芋吃完时,已是黄昏了,太阳血红血红的,如父亲的瞳孔。我靠在院墙上,望着西方。我想,外婆是飞到那里去的。
父亲出去了,半夜回来了。在院墙角的乱柴堆里找到了睡着的我。
我不知怎么走到那里,什么时候睡着的。
父亲拉开了电灯,今夜很奇怪没有停电。我看见了父亲,抱住父亲的脖子,哇哇地哭了。
“不哭了。”父亲说。
四邻已熟悉我的哭声,每天每天这个哭声都有的。
我哭着哭着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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