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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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 局

   初冬，寒风迈着细碎步子缓缓走来，很温和地提醒人们加棉添衣，它仿佛不愿偷袭未做准备的人。
山风艺术团有人先是嘀咕，紧接着鼓噪港澳八日游是个好机会。参加“第二届中华业余美体（香港）国际艺术节”，旅行社募集到香港财团赞助，个人只需掏600块钱，不算来回两天路上功夫能玩六天。果然很奏效，艺术团员说服家人，家人再找亲戚朋友，两个星期报名82人。这个数字，在小城来说算是爆棚了。
小城虽小，一样潮流。春晚一曲卷珠帘，初一就有霍尊热。不到两年功夫，小城突然冒出许多民间艺术团队，先是几个喜欢唱歌跳舞的打出旗号叫时尚艺术团，接着另一拨喜洋洋表演队豁然登场，城里有了就蔓延到乡村。骨干不足人手不够就到处挖人，三五人不满团里作派就不辞而别另立山头，还有嬜了退休驾驶员又在同院前后楼转身去伺候退休多年老局长的披红挂绿寡妇头头当面是人背后是鬼说话不算数几场下来就成光杆司令的。晚上各广场公园到处是排练队伍，有名有姓的占据主要阵地，没有旗子只拽一个拉杆箱的在场地边儿照样练，你争我抢都想占好地盘好灯光，暴走喇叭声嘶力竭惹得周围居民不断上访，你响他响我更响，110快速出警，当面调停都把分贝降下来！一时间，小城闹得不亦乐乎。
山风艺术团团长副团长是机关退休下来的官员，论组织能力是软绵绵和谁都好说话的人物，要说艺术水准那是邦戈鼓儿叮当响。这个艺术团也经过一次分裂危机，五个人不知什么原因一起辞职不干了，是主打独唱的季老师，舞蹈教练卢老师，还有两三个表演骨干，多登台几次顶上那五人空缺角色，最后还是站稳了脚跟。“山风艺术团”微信群，除编导推送的节目脚本、舞蹈老师的教学视频、团长发布的通知外，每天还有五花八门的帖子，轰轰然热闹非凡。一年没有多少闲暇日子，政府安排他们文化下乡节目，平时还接到商户开业新产品开发或厂庆等商演邀请，他们不为赚多少钱。关心艺术团就是关心自己的眼睛，为锻炼为情趣为快活，比在工作岗位还卖力几分。群里群外线上线下，比亲姐妹还亲几分。独唱男主角老季胃痛了就到农户要半碗油喝了接着登台演唱，有次高血压飙升晕倒女同胞发起倡议凑钱买水果抱鲜花去医院看望。主旋律之外噪声也不少，如吴老师不知在哪儿和卖羊奶的挂上钩，不敢惊动团里自己建个小群拉出几人说好日期地点走穴了，卖羊奶的盛情邀请他们每人出一百块钱加入VIP，她们对羊奶都不感兴趣，老吴有点挂不住面子不高兴，两三个月不搭理同伙姐妹在微信群里的节日致辞和关心问候。他们退休了，大多数人没有出过远门，市场价去港澳八天至少也得两千多，花这点钱去开开眼界，还能一展优美舞姿，真是千载难逢好机遇，快快报名吧！
老婆是艺术团员，他作为家属随行队员，开始坚决拒绝参加。
挥斥方遒那些年，他没少参加各类参观活动，上了车按计划路线跑，马不停蹄地转，商场连着商场、景点接着景点，脚没站稳，眼没睁圆，“咔嚓”——到此一游就留在历史相册里。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海南风情，西藏日浴，草原听歌，沙漠驼铃，各地几乎一样，人多车多楼高，商业景点都少不了烧香拜佛烟雾袅袅。连吃饭都是流水线等着上桌，饮食快似填鸭，狼狈不堪疲惫不堪，有时还会留下莫名其妙的惆怅怅惘惘然如失。那年学习河北发展私营经济经验，到北京世界公园转了整整一下午六个小时，国家某管理局老乡小沈挺热情，请了假陪着照相。园门口租了相机，老板手法娴熟安好胶卷，小沈接过来背着。每到一景点，等所有人面部表情都酝酿得像茅台酒那么有味时，快门才及时都给捕捉进去。天色向晚，小沈说看不清余数，胶卷可能快用完了。出园门还相机，取胶卷傻了眼，那老板不敢笑，说轴轴都对应，胶卷头没拉出来啊，意思是说胶卷原封未动，一张也没用。几个人面面相觑，脸上表情瞬间凝固，木讷得是另一番丰富多彩，犹如中国万里长城莫高窟澳大利亚悉尼歌剧院埃及狮身人面像土耳其特洛伊木马意大利佛罗伦萨博物馆太阳系行星运行图法国凯旋门埃菲尔铁塔美国林肯纪念堂自由女神像纽约曼哈顿城德国音乐家肖邦莫扎特塑像俄国莫斯科红场等等景色，一齐倒映在黄河多瑙河塞纳河尼罗河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似的眼睛里，每个人瞳孔放大得不能再放大，就算雪花牌电视机立在眼前，也分辨不出来一片雪花。
想起吃过的那些苦头狼狈样，他对大团队心生畏惧，就是不花一分钱也不想去！
路上帮着拎个包，前后左右有个照应，也算俺这辈子没有嬜错人！人家乔部长陶主任还有姜老师都陪着老婆去，就你不行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心一软，好好好！去去去！
 
两辆大巴车早已等候在路边，他和乔部长陶主任姜老师还有好几位认识的一一打过招呼，只见涂大姐卞老师拿出名单清点人数，这才知道团长副团长都没有参加，说明港澳之行不是艺术团集体组织的。山风艺术团虽说不是国家机器中的一颗螺丝钉，但它也是民政部门注册的社团组织，遇事总得民主一下定个大家公认的理儿，总比几个人掇拢的事情靠谱吧。他心里一阵懊悔没有坚持蹲在家里。涂大姐比他大两岁，已退休多年，没退休前经常在政府会议上见面，路上也会偶尔碰见。皮肤白晢，见人笑眯眯，主动打招呼，说话挺热情，是位干脆敞亮亲近人的女人。看这一批人马是涂大姐召集的，心里略略安稳一点。卞老师是六十多的细高个老头儿，字正腔圆地念名单。他以前不认识，仔细瞄了一眼，见他厚下唇，地包天，眼眨巴得快，人挺精神不难看。第一次碰面就在车门口一前一后上车，为礼貌起见，两人谦让了十几秒钟，后面的催促快上快上啊，他俩几乎是并肩挤到车上的。
人到齐，车发动，这时，车门口跳上来一位叫罗婷婷的娇滴滴女孩子，她是北京总部派来的前导，是哪个旅游公司的，普通话漫不经心捎上黄土高原的味儿，讲得温柔含蓄海市蜃楼飘飘柔柔如微风吹过耳际，他没有听清楚。罗导游讲了日期日程注意事项。说着说着便唱出一支山歌来，大家虽不解歌词，可旋律婉转动听，把大家甜蜜得心花怒放纷纷拍掌。大巴车跑了半天送到火车站，前导像第一节火箭脱落，完成了使命不再跟随，她下车可比火箭着陆好看多了，像风吹羽毛旋舞飘荡着落地的。广州到深圳再过两道海关，两拨火箭轻松完成推进任务而退去。轮流上来香港澳门导游，她们就像卫星，白天黑夜不停地探测扫描传送图像，使命至关重要，表演要求完美。旅行人不知导游司机把行程购物等等信息传给谁，遥控中心和接收者是谁，住在哪儿，似乎与他们无关。
这旅行团82人丁，加上司机导游，一连八天不知要跑多少路拐多少弯逛多少景点，大事小事热闹事总得有几宗，从哪儿说起呢。就从到达香港第一晚说起吧。入住酒店不错，是五星级嘉海湖逸酒店，据说是李嘉诚经营的资产。分好房间后，涂大姐卞老师招呼大家到一楼有要事相商。罗婷婷没有讲，澳门威尼斯人度假村也叫赌城，还有香港维多利亚游艇两个景点是自费的，都是180，谁愿意去就报名。事出突然，大家叽叽喳喳，都说难得出来一趟，看看澳门赌城吧，不就是一百八嘛！他老婆掏出400元递上，卞老师点着找给40，说咱可没有收据啊。大家都回笑他，要收据找谁报销？
住的酒店不错，吃饭得跑很远，这一天两顿主餐，不知要换乘多少次车跑多少路，先后在田湾集古村酒店吃过午饭，在基业街百荟名店坊吃过晚饭，在一个名字更难记的饭店吃过午饭……
第二天下午演出，第二届中华业余美体（香港）国际艺术节第88阶段汇演，地点在九龙湾国际会展中心第六层。这82人是分三个组的，舞剑组和京剧组离得远，不知道他们用什么道具在哪儿化妆排练。单说舞蹈组24人，靠近南墙角化起妆来，你帮她，她帮你；大方镜，小圆镜，传来递去；胭脂盒，粉刷笔，你喊我叫；修眼袋，画眼圈，拍底抹油，扫粉上红，漂唇贴睫，吊眉上片，一个小时候化妆完毕。颜色方位一渲染，光线亮度一聚集，五六十多岁的女人一妆扮，还都个个惊艳绝伦。姜老师突然冒出一句，要是楼道拐弯忽然撞着了，保准吓个半死！
下午四点演出还早，他和乔部长陶主任很熟，两三人坐沙发上闲聊。从退休闲适生活上溯到单位趣闻，再回头聊到新认识的人，时光轻易被打发走了。老陶认识卞老师，说他热情喜欢帮助人，一路上拿花生找水果给老李小张吃，就是有一条好打白文儿，谁和他拉呱时间一长就得换地方，不然他能抓住话把儿抬杠噎死人。大家轰然一笑。老乔和涂大姐住一院，她是工会副主席退下来的，有脾气有活儿有两把刷子，就是有丁点意见不合她敢拍桌子踢凳子，老公是乡镇二把手也早退了，二人关系很一般。姜老师说，人在一块半天就知道脾气了，后边那辆车里有个男的不知哪单位的，说话声音高得聒噪死人。老乔说百人百脾气，拧铁丝的手劲足，编筐子的收尾紧，脾气大的心浅，好嘟嚷的看不到二指宽，急暴脾气的不一定有好心眼。他虽说认识乔部长陶主任，可从来没有坐在一起聊过天，听他们这么一聊，心里豁然亮堂大长见识。
演出正式开始，灯光音响好像从天而降，气氛骤然火暴起来，拉拉队各式各样喇叭使出浑身解数声嘶力竭，几乎要把楼顶鼓穿。海南的河北的山东的北京的东北的，不管多大地方来的，就代表一个省市喊口号。比如山东德州的就喊：山东，山东——，演出成功！河南信阳的喊：河南，河南——，上台夺冠！男女主持人尤其那位男的特别能煽情，煽风点火风助火势趁势而上，就是要把气氛烘托到无以复加的地步，36个节目在轮番鼓噪下，一直演到晚上七点才结束。整个过程全部是内地人在表演，只有一个称为香港老体协的艺术总监是老外，有些人还排队等着和他合影。策划人真是太粗心了，没有老外参加的艺术节怎么叫“国际”呢？尾声近了，主持人讲，总负责人阚勇先生因劳累不慎跌倒摔伤膝盖骨至今没有完全痊愈今天要和大家见面。
走出一人是阚勇，他步履有点蹒跚，会场安静下来，观众目光齐刷刷聚到一处，期待他热情洋溢激情四射演讲再次掀起高潮。个头不高，长相大众化，穿着朴素，走到前台中央，立定五秒钟，鞠躬。随之而来掌声雷动。朗诵声起：沁园春，雪，毛泽东。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立在那儿静待五秒钟，再次鞠躬，多余一个音节也没有，然后转身离去。会场寂静，掌声仿佛拖后一个时差区在曼谷响起。听口音，他不是香港人，他是从内地过来搞艺术节的，甚或还有金银珠宝连锁生意还有加盟国际贸易还有参股地产业务，不然，他怎么会以这种方式登台亮相呢？个性独到，干净利索。明天后天也许就是第89第90阶段汇演呢，能组织这么长时间大范围的艺术节，绝非凡人！也许他不是什么负责人，只是一位演员罢了。总之，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涂大姐当晚没和旅行团一起进餐，她参加了阚勇主持的团长队长招待会，地点在喜善大酒店。旅行结束回到家乡，她用获奖的2000元，照着阚勇的办法招待了所有参团人员。这是后话。
 
接着繁忙的购物开始了。人多就会拥挤，一拥挤心就跳得快，掏钱的像掏卫生纸一样都掉了魂，人成了巨婴被开导得没有丁点脑子。先是基业街百荟名店坊，午餐后乘电梯到三楼是卖家电的，四壁灯光雪亮，货品琳琅满目，人被集中到一间屋里听课，女讲解员拿着一款德国2400像素傻瓜录像机，她上来先给几位客人封官打趣，他穿得过于拘谨整齐被封为县委书记，乔部长脸庞富态成了董事长，陶主任满脸胡茬没刮净当村长吧，姜老师没升没降还是老师……她口若悬河从没有半秒停顿，从2800元向下打折打了再送最后卖到1480港币送支架送内存卡SD，人民币付款1286.96元舍零取整就付1280元。不到一个小时，八人先后动心，遂下单取货。犹如电视上的广告：这回可真便宜你啦！
接着几天，单人可的何，何女士导游到香港最大一家金银首饰店；林则徐的林，林女士导游到澳门一家最大珠宝店。据徐导游讲，这是何鸿燊最后一位妻子梁安琪投资的中华国际免税店。这些珠宝金银店都没有店名招牌，专供导游带来的游客尤其是刚有点钱的内地人消费。除大门可以进人，看不到一扇窗口或后门，游人进去不管买不买，都要和团队一致行动至少停留三个小时，没有沙发也没有硬座，门口两个彪汉守护大门，时间一长游客焦躁不安。香港的那家太挤太闷，他亲眼见到一位五十岁妇人晕倒，被五六位服务生手忙脚乱抬到只有他们能进能出的后门透气去了，后来生死不详。还在内陆时，大家都互相提醒不要买东西啊，买了就会上当，可这会儿谁还记着，羊群效应像打哈欠一样传染着人，你买意大利手链是银的，我就买金的，掏成千上万的大有人在。他老婆看刘霞买了一条三色彩金1.3万元，也开始动心了，说给咱儿媳妇买条彩银的吧，不然回家没有话说，于是要了一条。想想这一辈子，没亏上没亏下就亏了自己，于是买了克数较小的那条自己戴，两条共5432港元刷银行卡付出人民币4607.97元。
一路上还有食品店药品店烟酒店，店店免税店店爆满。带六条红双喜香烟，回家送人吧，每条120共720港币，信用卡再刷619.20元人民币。
还有车上，导游和司机热情得分分秒秒不想浪费，开始拿出袋装的盒装的巧克力鱿鱼丝芒果糕绵羊油香港回归20周年纪念币等等。何女士拿着纪念币走到农村来的老李身边展示，老李眼不翻不瞅不睬。小何在所有导游中还算温柔与善解人意的女人，她不紧不慢说，叔叔啊，这是师傅几天的辛苦钱啦。她已经明说了，看看司机师傅确实辛苦，一头短短苍发近七十的人了还在开大巴。同情怜悯之心人皆有之，他立马掏出100元买下纪念币，那怕是塑料制品也在所不惜，一路还购得两盒巧克力八瓶羊毛油两袋鱿鱼丝，两袋芒果糕坐车上就撕开一袋匀着吃了。
第一晚住在深圳中旅潜龙湖酒店，因房间有三张床的不好安排，两口子都被拆开，他和老陶老李住一间。老李呼噜声震寰宇，老陶声势浩大，三人中不知谁是鲶鱼谁是沙丁鱼，一晚都未得安静，闲聊得知老李做木工装修暴发了，城里买房，手头很宽绰。他果敢买纪念币是想给老李做个示范，谁知老李装不明白，任你做什么样的榫头，他也不放出卯眼，紧紧捂住钱袋子绝不肯轻易出手，一路上都是如此如此。
天不早了，最后一站是进澳门威尼斯人新葡京酒店参观。大巴车直接开进酒店所属停车位，车挨着车停，人贴着人走。乘电梯到了一楼，穹顶隆起，蓝天白云，通透明亮，以意大利威尼斯水乡风貌为蓝本，勾勒出大型综合度假酒店，仿佛有树林有风声有鸟鸣有潺潺流水，一进厅就给人舒展舒畅舒心的感觉，多么美丽的一幅景象啊。门口站着几个保安，他们主要是挡住不满18岁的小朋友，还有赌场里面一律不准拍照。虽说赌场博彩不被国人所容许，其实它适应这个地方的人，资本有汗也有血，有钱人可以释放矜持，做梦的来寻觅发财天堂，不守规矩的会来洗钱。说它是公平的也对，所有进出的人都知道游戏规则，规则公开明着做事。说它是吃人的老虎也有理儿，现在电脑操控的就叫老虎机，意志不坚者身陷其中，最后落得人财两空身败名裂。沈阳市委原常委常务副市长马向东1996年到1999年17次进出澳门三四个赌场，看上去衣冠楚楚出手阔绰最终还是输掉了性命。
“威尼斯人”集购物餐饮表演运动博彩会展游览多元素为一体的大型商务酒店，怎么就给半小时参观呢？时间快到了，陶老师突然神经兮兮拉着他，走到大厅门口问口音好像是河南的游客：您好！您团队参观门票是多少钱？那人一脸懵懂眼瞪得很大：没有门票不花钱啊，是开放免费的！老陶似乎发现什么密秘，对着他同伙耳语了半天……
 
身心疲惫过了海关回到内陆，总算可以喘口气了，谁知国内导游也不是善茬，领着看完蚕丝被，再看乳胶床垫，最后还有玉石翡翠在前方急着招手。原先家里网购的“睡眠博士”乳胶枕头就是上乘的，可他老婆偏偏嫌厚了，一下子看中眼前这对小巧玲珑泰国珠海联营生产的，于是拿出卡再刷掉680元人民币。在奔向丝绸品店前，他和她商量着坚决不能再买了，再买回家吃饭也是问题了。先是男讲解员说，习近平提出一路一带，国家给予补贴，他们要做让老百姓消费得起的丝绸，现在是四件四个提袋15880元，只有两个名额抓紧报名啊。讲解员以为会冒出第三名第四名排着队来抢报啊，可半天没动静。尴尬局面还没有成熟，门开了进来一位成熟女性，她假装问刚才讲解员讲的什么价格，接着她说有点乱，就八件八个提袋15880元分开卖也可以。不到一分钟功夫价格半腰斩去，明明猫腻与狐骚相掺和，大多数人长了心眼闻得清楚，但还是有五六人花1985元买到三件。后来在火车上互相交流，有人说他们用这个价钱还多给一件蚕丝被加一条丝巾。
乘车跑出几百公里，来到“文化旅游港”玉石翡翠店。全程算起压轴戏，当数此地演技最佳。他进卫生间迟迟不出来，就是想躲开无休无止的购物讲解。人都走了没有声响，他才假装勒上裤腰带，出来在院子里一个人转悠。这是一个前不归村后不靠店的独立院落，就像他家乡村外养过猪的破落院子又被收拾干净了一样。门口有门牌：南山市五棱镇金光大道326号。
将近一个小时了，转了好几圈不见人马出来，不会出事吧，他心虚了遂去找。有服务生推开VIP3室，正是他们的团队在听一位美貌女子讲课。……玉碎人安，这就是佩戴玉器可以保命的传奇故事，就讲这些。下面再讲养玉，人养玉玉养人，上半年戴右手下半年戴左手，白天戴手腕晚上戴胳膊，橄榄油鸡蛋清一比一搅均涂抹覆盖保鲜膜放冷藏箱24小时……女子接着讲，我们沙总常年在澳门办公，今天可是巧极了，各位真是很幸运，他巡视本店正在歇息，有可能过来和各位见面，幸运好的还会得到他握手、拥抱、送名片。时间不长，果见一短发男子进来，挥手致意露出说是价值500万元的意大利名牌手表，耳朵上方头部连着鬓角各理出一个M型发纹，头发剪去较深露出的头皮，就像儿童在沙地上用木棍划出的一条小溪露出白渣渣石头缝。这位品性高洁君子端方如花似玉女子笑眯眯地号召大家热烈欢迎沙总百忙之中光临本VIP！
男子自称姓沙，经营着澳门一半的翡翠玉店，近年在内地刚办了十余家。先讲他家庭，讲他父亲如何，讲他母亲怎样，他父亲从一枚戒指开始创业最后留下多少亿万家产，给世界做出多少贡献，母亲一生吃斋念佛本性善良救济多少穷人，父亲名声显赫一辈子就娶过他母亲一个女人……这个你懂得。自己在澳门除经营玉石外还开有赌场，办公室在“威尼斯人”11楼上，受父亲影响，不买车不买房只做善事，在内地投了多少钱建了多少学校养老院等慈善事业……由于一家玉石店里死了人，全国在整顿只保留三十家，官方在火车站汽车站飞机场等交通要道正在调查民意，如果您遇着就拜托大家给投一票。沙总从柜台里拉出一条长长的红丝线，丝线尽头串着一个明灿灿的玩物，它比小指末节还小一半。他十分动情地恳请，作为对您投票的回报，送大家一个小小的金镶玉翡翠。它是仿照零八年北京奥运会做的，样子一模一样，唯独不同的是重量稍轻一点，这个市价值两千块钱，为走帐只收您一百。大家一个劲地鼓掌。最后搬出好几个柜组的金镶玉，数量还是不够，就有员工各处去寻找搜集。
游客激情窜到屋顶，理智却趴到地板。戒备心理本来就不牢固，被他们调侃忽悠了，被他们亲情孝心感染了，被他们贪占便宜思维灌输了，一步一步成全了骗术三部曲。纯朴憨厚心地善良洁白无瑕吃地瓜不会拐弯的北方民族，仅有一点点的幽怀怀疑疑虑，像一只五彩气球被放飞到自由的天空，越飞越高一直冲到九霄云外。那场景就像电影里饥饿穷人围上刚打开的粮仓，一个个争先恐后向前挤去，生怕数量不多的金镶玉翡翠在自己眼前丢了缘分。
凡是进来的人一般不准单独出去，他就和老陶老姜一直无奈地站在外围观看。他拿出手机敲字记录所见所闻以打发无聊时光，被一位小姐误认为是向外发送短信泄露VIP3室情况，她在远处挥手示意加以阻止，否则的话就过来没收手机，于是他乖乖听话装进口袋。他看见他老婆掏出五张大票子，就费很大劲快速挤到跟前，压着嗓子说不能买，要买只买一个吧，迅速从她手里扯出四张塞进自己口袋。此时沙总发现了他，两眼射出狼一样令人胆寒的冰蓝目光，两个M发纹立马变幻成掖在耳朵上的两把锐利剪刀，他手里挂着似乎不是轻盈优美的金镶玉，而是一篮子沉重的即将到嘴的肉食，他得兼顾着这篮子能够灌肥自己肠肚、喂饱同伙的肉食，高举着手臂尽量用低音炮极其凶恶地喊道：你出去！没有你的！！你给我赶快出去！！！
如果不是为维护眼前刚刚烘托营造出的大好局面，他会毫不犹豫地快速扑向捣乱的人，那时过来的就不是小姐了。过来的这位小姐像狼窝里的母狼崽儿，力度温度虽比头狼稍差一点，但她还是使出吃奶的劲一把手拽着他衣领拉出房间。临出门一回头，他突然发现，这个野性十足的沙总和香港艺术节上温文尔雅的阚勇，长得竟像亲弟兄俩！冥冥之中，也许他们的脱氧核糖核酸双螺旋片段相似度就是99.99%以上。
那位小姐接着把老陶老姜这些冷眼旁观者一一劝退到院子里。
后来涂大姐一人走出来，边走边小声嘀咕着，去年俺来过一次，花了100块钱也是这样的。
不知是被沙总吓着了，还是被涂大姐泄露之语惊楞了，他脑子像被电击了一下眩晕起来，一时辨认不出东西南北。
到车上坐着，大部分人都没有回来，打电话一个也不通。他们屏蔽了信号。手机打不通，手心攥出汗，时间过得非常缓慢。又过去一个小时，人才陆续走出房间。得知老婆只买了一个金镶玉并没有动用银行卡，他这才放下心来。几个老头说，表面看似善良，实际都是骗局，全车人顿时炸了锅。有花一二百拿个坠儿留作纪念的，有掏千儿八百要金镶玉的，有一掷千金再掷数掷买翡翠手镯的，有女青年转账2万投资他什么项目的……晚上坐车，都昏昏沉沉闭目养神。他似乎睡着了，脑海里陆续浮现出罗婷婷何导徐导阚勇沙总所有讲解员香港大巴老哥，和男女高矮胖瘦同路人组成的一部格局连环画，涂大姐变成瞎子被什么拌倒，跌倒了也不支声，后面一个跟着一个倒在她身上，叠罗汉般堆在一起……
下了汽车上火车，火车停了坐汽车，两昼一夜终于从南方赶回小城。
一股从西伯利亚驰突而来的强寒潮奔袭华北大地，剧烈降温令人猝不及防，个个瑟瑟发抖纷纷鸟散而去……（2020年4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