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心

父母心

一、进城

黄土就要埋上脖子的时候，本来就要像村里祖祖辈辈的老人一样，用不着多少时日，两脚一蹬，黄土一埋，这一生就这样了了草草的过去了。可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在外面闯荡世界儿子突然要接他们进城去。也许是要尽孝心，也许是儿子熬出头发达了，总之，这两个村里人都觉得可怜的孤苦老头老太，被他们唯一的宝贝儿子一下子就接到了一座美丽的城市。

    这是他们怎么也想象不出的城市。当然，他们原本就没见过城市，一辈子窝在山沟沟里见的是山、踏的是土，走的是满地牛屎的土道，住的是黑不溜秋、挂满蛛网的土房，整个村就像窝在山丘上的乱石堆。现在，他们眼前的这个城市呢？那是一望无际的高楼大厦，纵横交错的宽大马路，潮水般流动的汽车，拥挤匆忙的人群，简直让人眼花缭乱，分不清东南西北。站在街上，他们觉得自已像极了一只无头的苍蝇，惶惶恐恐的完全没有了行动的主张。可是他们还是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繁荣、喧闹，看不尽的车水马龙，走不完的乱哄哄的人群，整天轰轰隆隆的像唱不完的大戏。他们喜欢听那些汽车一排排呼呼呼远去的声音，他们喜欢看马路边一排排笔直的树木和修饰得整齐划一的花草；他们特别喜欢晚上璀璨夺目的灯光，一条条像火龙一样的路灯和一幢幢闪闪发亮的高楼，交错相映，把整个城市的夜空都照得像黄昏的天空一样的霞光万道。他们还喜欢楼下的大超市，不远处的市民广场，还有江边的绿荫大道，还有好多好多。这都是儿子给他们带来的福气。瞧着这美丽的城市，他们不想那么快死了，得好好享受。

二、愿望

儿子住的是一套两居室小房，儿子说是供的二手房。什么是“供”，他们不懂，反正知道有一间小房是属于他们的，这就足够了。儿子忙得一天到晚不着家，管不了他们。他们就只好摸索着上街去玩。有一天早上，他们摸到了市民广场，看到那里很多老头老太在热热闹闹的跳舞，他们觉得很新奇、很好玩，也很羡慕。正瞧得入神，一个学生娃模样的女孩子，怀里抱了一沓彩纸，走到他们面前“沙沙”抽了两张递到他们面前，吓了他们一跳。正不知道这女孩要干什么，女孩说：“给你们的，看看吧，老人啊最主要的是身体健康。”女孩鼓动他们试试纸上说的健康产品。后来，他们就常常收到这些治风湿呀、降血压呀、防治“三高”啊等等的一些纸张。他们就想，原来城里人那么保命，难怪这些七老八十的了还跳得那么起劲。老太婆本来腿脚就不好，老风湿了；老头子呢，因为常喝酒，有头晕的症状。慢慢地他们就从纸上瞧出了味道，原来上了年纪会有那么多的病啊，有那么多的危险！比如说不小心摔一跤，一中风就没了；又比如说起床起急了，一直腰脑溢血上来了，也没了。说这都是些高血压、高血脂啊高什么的害的！所以要及早防，这些纸上说的就是专门为老年人提供防治方法和药物的。于是，渐渐地他们就把这些纸当成了宝贝，上街就再也不怕小女孩们“沙沙”地把纸递到他们面前了，反而很刻意的去寻找起这些小女孩来了。他们也担心呐，两人本来就有老病根，又上了年纪，说不定真的那一天就像纸上说的那样摔一跤就没了呢。他们不甘心，在家之前他们根本就没把死当回事，可现在不一样了。他们来到这里后，就有了新的想法，一是想看这城市，二是想看儿子怎样出息。所以，他们要保养好身体，想活长命一点。

    他们收到的彩纸越来越多，这也增强了他们对健康防病知识的认识。到后来，收这些纸好像就成了他们上街的一项重要活动，他们就像干一件重大工作一样，也像是上了瘾一样，乐此不疲地频频往街上跑。

    终于，他们的行动引起了儿子的注意。儿子说：“你们干什么去了？好像街上天天有耍猴子看一样？”老头老太不好意思说是为了去收那些破纸，只好面面相觑的装傻。一天，儿子在茶几底下发现了几个装得鼓鼓的大牛皮纸信封，叠在一起整整齐齐的，面上放了几张报纸遮着。拿出来一看，原来里面装的全是城里人最讨厌的街上见人就派的传单，而这些全是针对老年人怎样治病防病、卖药丸卖药酒、养身长寿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儿子恍然大悟：原来他们还挺讲究的哦，那么快就学起城里人那么怕死了？儿子看着这一大堆东西就火，心里骂：这老东西，在家时天天一脚牛屎一脚泥的，那时怕生病了吗？来这里倒学起这些讲究来了。还真想活一百岁啊？我还负担不起呢。儿子对他们的举动非常反感，也非常生气，一气之下把那些东西全扔到外面的垃圾桶去了。

    之后，他们拿回来一点，儿子就丢一点。他们不知道儿子为什么要丢他们拿回来的纸，以为是他搞卫生嫌碍地方当垃圾丢掉的，所以上街照样把那些纸带回来。这样来回几回合，儿子终于忍耐不住了。有一天他们从街上回来，手上又是拿了这些传单，儿子劈头就骂：“呵！你们倒长见识了，来城里才几天呀就跟上潮流了？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这都是专门骗你们这些老糊涂的，这是一些江湖流医搞的买卖，你们知道吗？还天天去拿，以为捡到宝了啊？”他们不知道儿子为什么一下发这么大火气。可是他们不相信儿子的话，因为这段时间他们在外面已认识了好多老头老太，他们聚在一起都说这个药啊那个药的怎么怎么好，还说谁谁谁以前不能站不能动现在还不是天天活蹦乱跳地跑广场跳舞去了？今天他们还听说明天一大早广场有名医免费派一种神奇药酒呢。

三、偷乐

他们挨了儿子的骂，可是心里不服气。两人在想：我们还不是为了身体健康点长寿点，不拖累你少麻烦你让你安心做你的事业呀？这有什么错呢？你知道我们以前是怎样养大你的？屎一把尿一把的这都不用说了，你生病了，家里穷，看两天医生全家就断炊了，我们还不是抱着你跑了几十里山路找了个草头医生开了个偏方，只吃了一两剂药就好了？你说那些江湖医生没用，我看你是书读多了忘了本了。两人在嘀嘀咕咕的生气了一通，然后又叹了一口气，抹了两滴老泪。又想，我们儿子也苦啊，为了熬出个头，把我们丢在家里不管，三十好几了还没讨到老婆，再过几年我们这两把老骨头都没了，还指望看着他娶媳妇抱孙子呀？人没得盼头，就想快点死，可要有了盼头呢，却横竖不想死了。你说这怪不怪呢。现在他们就只想活长命一点。

    因为唉声叹气伤心了一通，他们突然觉得头有点痛，有点眩晕的感觉，有点眼冒金星了。这正是那些纸上说的症状，得找点药啊。他们猛然想起明天广场不是派药酒吗？嘿，晚上早点睡，明天起大早。他们合计着。想到这，他们不禁有点兴奋起来。他们决定，既然儿子不让去收那些破纸，不让他们信这些，那明的不行，咱就暗的来吧。他们为自已的计策暗自得意，好久没这种感觉了，就好像几十年前为了养多一头猪而不让剪资本主义尾巴的人抓到，他们在山背后挖了一个地洞偷偷额外地养了一头黑猪，每次喂食都要留一个人在外面放哨，晚上更是一个人上半夜一个人下半夜的轮流蹲守，唯恐别人发现了或是被野兽叼了，就像电影上搞地下工作的革命者一样。就这样千辛万苦担惊受怕地把猪养大了卖了，他们成功了。那个高兴劲啊，一直到现在他们还都引以为豪，这是他们这辈子合心做的最值得骄傲的一件大事。现在，他们又有这种感觉了，他们又要合计做一件大事了。

    从此后，他们就变得有点神情诡秘。那天天还没亮，他们就轻手轻脚起来跑广场排队领神奇药酒了，结果他们排了个第一。等他们领了药酒出来一看，皇天啊！那个队伍排得比蚂蚁搬家还要长哦。儿子还说不信这个，你看看你看看，都争着抢着要呢。只可惜免费派的每人只有指头大的一小瓶，其余的都要钱的，一瓶好几百块呢。不管怎么说，他们觉得算幸运的了，领了两小瓶试试再说吧。

    他们拿了药酒赶紧回来，又悄悄睡下，儿子还在睡梦中呢。他们为自已的第一步成功而偷偷高兴。等儿子上班后，他们赶紧爬起来，叽里咕噜的讨论着这药酒的用法，然后得意地分享着这来之不易的成果。有了约定的计谋，人就变精了。他们之后，那些破纸还照拿回来，只是把它密藏在房间里；有什么活动还照样去排队。有时也偷偷地在那些神医手上买点药，乐滋滋的进行着他们的游戏。

四、煎熬

正在他们津津乐道于议定的计谋的时候，儿子的脸色却一天比一天阴沉，就像暴雨来临前漫天的黑云拼命地往地上压一样，令人沉闷得喘不过气来。他们以为他们的计谋败露了，可是他们仔细检查了每一步，每一件收藏的东西，都没有败露的迹象。那究竟为什么呢？每次儿子下班回来，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就径直走进房间关了房门，约摸吃饭时候才出来，一声不响的。有时候吃饱饭在沙发上坐一会，拿起电视遥控器把他们正在看的台胡乱地换一通，然后剔剔牙，把他的保温杯冲满茶水，又把自已关房间里去了。依然一声不吭。他们不知道儿子为了什么事，开始有点担心了，但又不敢问，因为他们自已心里有鬼啊。他们开始小心翼翼起来，暗暗观察儿子的一举一动，特别是脸色的阴晴变化。日子好像开始变得沉重起来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儿子照样阴沉着脸。日子一久，他们对当初想要好好享受这城市的一切以及盼儿子早日成家的热情已经完全消退了。他们已停止了一切秘密活动，再也没去追逐那些医药养生呀等等老人圈里的东西了。本来他们最近发现广场有一个练什么功的在迅速扩展人员，他们还打算去参加的。可现在他们已不再感兴趣了，他们的心已经回复到了来时的死寂。他们发现儿子已经越来越看他们不顺眼了。他们只好整天泡在电视机前翻来覆去不厌其烦的看《外来媳妇本地郎》剧集。儿子每次回来都瞪他们一眼，然后阴沉着脸进房间去了。儿子已经很少跟他们说话。儿子的举动让他们越来越看不明白。要说讨厌他们么，那干嘛又接他们来呢？要说不讨厌么，又干嘛把他们当仇人一样瞪呢？他们真有点糊涂了。早知道这种日子过得这么难受，还不如呆在老家里等死来得痛快啊！他们真有点想念山里那自由自在的日子了。他们真想回家了，可又怕村里人笑话，给儿子难堪，真是进退两难啊。他们感觉已经完全被一种异常沉闷和压抑的东西包裹住了，就像冬天盖了几床宽大厚重而又潮湿的棉被一样，被压得透不过气来。

    儿子根本没理会他们的感受，仍然黑脸，瞪眼睛，时而还莫名其妙地骂两句，好像妒忌他们过得悠闲一样。一天，他们再也受不了这种无形的无声无响而又异常沉重的压迫了，在儿子瞪他们的时候，他们终于鼓起勇气问：儿子，你到底想怎么样啊？是不是不想我们在这里住了？不想，我们就回家，你这样要憋死我们的。儿子一听他们提回家，立刻就咆哮起来：回吧！！你就让村里人骂我去吧！还憋死你们，我现在还不想活了呢！他们一听说儿子不想活了，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对儿子：到底遇到什么事了？你说啊！要死也要我们死个明白吧？老太婆到底是女人，一下子再也憋不住了，“哇”的一声就放声大哭起来，这是憋了多久的冤屈啊，一泄就再也收不住了。老太婆越哭越大声，连老头子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儿子一看这样，更加恼火，大吼一声：你们哭个屁啊？！你们懂什么呀！“呯”一下又关门进房间了。

五、往生

说起死呢，人很快就会往死里走的。因为心念一松，就会百病入侵。自从跟儿子吵了一架，他们的心几近死了。他们再也不想看儿子怎样怎样，再也不去收小姑娘手里的传单，也不去排队领药酒了，更不去揣摩他们那曾经暗自得意的计谋了。健康、长寿，对他们来说，也已毫无意义。可是他们真的不懂啊，儿子到底是怎么了呢？是不是遇到什么大事了？居然不想活了！他们也可怜儿子从小受穷受苦，十几岁就独自一人出来闯世界了，一个人在这大城市里孤苦伶仃的也不好过呀，肯定有很多的难处啊！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闯过来的。他们越想心里就越苦，自已的苦，儿子的苦。自已苦也罢了，大不了两脚一蹬就去了，可儿子还年轻啊。

    因为心里装满了说不清道不出的苦，而且儿子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声不响，像迷一样。没两年，他们就再也受不住这样的折磨，人一天天的忧郁，一天天的消瘦，再也没有刚来时的高兴心情，甚至都没有出去再看过那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和烧得通红的城市夜空了。他们想，他们就要走到极限了。可怜这两把老骨头啊，再也回不到那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大山里了！每每这时，他们都止不住的流泪，心里面一片凄苦。他们也不知道自已是什么时候起的病，一下子就感觉已经病入膏肓了，坐下了就起不来，睡下来更不想动。儿子也终于发现了他们的异样，一下子发觉他们苍老得吓人，形容枯槁，奄奄一息的样子，再也不是刚来时活泼好奇的老爸老妈了。他不禁暗自心酸，颤声叫了声：“爸!妈！”听到儿子叫爸妈，老头老太的眼泪刷就下来了，已经好久没听到这充满亲情的呼唤了啊！他们又好像看到了儿时的儿子，于是满怀慈爱的说：“儿子啊，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告诉爸妈吧，看我们能不能帮你。”儿子流着泪说：“没事，你们放心吧。”“可是爸妈总觉得你有事瞒着我们啊？”“你们不懂的。”儿子说完又扭身走了。

    儿子肯定有难处啊。老太婆说，老头子呀，是不是我们拖累了他了？你要留下来帮他一把，你怎么也跟我一起病了呢？你可不能跟我一起死啊。老头说，老太婆啊，咱们是一起来的应该一起走。也许我们不该来的，给儿子添麻烦了。我们这辈子什么事都一起合计的，我们就一起走吧。老头老太相互呢喃着。他们本来就不怕死，在老家时就想着快点死，只是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地还要跑到这城市来，无端转了一个弯。说起来还是他们受不住诱惑啊。他们突然都觉得有点可笑。他们惭愧心里起了不该有的欲望，干吗呢？本来儿子好好的，自已也好好的。就是心里有了私欲。唉，走吧走吧，不要拖累儿子了，往生去吧。他们听说过：死是另一种复生……

（作者：黄伟义，联系地址：广东省清远市总工会，电话：13318620338，邮箱：hwy651120@163.com）